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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

2015-02-11

海峡旅游 2015年1期
关键词:绿皮火车

当我和朋友无所事事地呆在八月瓜果飘香的喀什噶尔,每天上网刷票却总也刷不出一张喀什到库车的硬卧和软卧车票时,不禁抓狂起来。尽管这正是喀什最好的时候,无花果黄澄澄,剥开吸一嘴,满脸的浓情蜜意。

但我已经想去跨天山了。从库车到独山子的公路,是最好的天山观景公路,八月将尽,两道山峰之间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如茵的绿草已经到了将近枯萎的绝色。但这里是新疆,天山南边六个绿洲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比扬州到京城还要遥远,《卧虎藏龙》里,玉大人出疆,那何止八千里路云和月,丢失个千金小姐,是不奇怪的事情。我们从喀什到库车,如果不搭火车的话,那就得在茫茫的沙漠公路中搭汽车两天。

最终没有挤上据说充满了维吾尔味道的南疆火车,留下了遗憾,还好新疆只在八千里外,总有机会再会去。

火车的好,好在它恰如其分的近代和现代感。它不属于前现代,也不属于未来,高速铁路除外。旧铁路表达的是一种工业时代的新秩序,代表了那些刚刚有了世界、环球和国家观念的新人,它精确的调度,庞大的组织,无不有着一股二十世纪的乐观精神,我爱那个时代,爱那些从火车站转换到马帮的行程——埃德加斯诺在1920年代第一次进入中国的时候,就是从河内搭火车到了昆明,再雇佣马帮一路前往滇西,最终到达缅甸的曼德勒。

马帮在云南是找不到了,甚至那条滇越铁路也已废弃不用,那米轨穿越峡谷悬崖的奇景,在今天从蒙自出发,得搭汽车再骑摩托车,耗费半天才能抵达。好在我们的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太多的二十世纪遗迹可以抵达。

在中国旅行的日子里,几乎每一个抵达的省份,我都搭乘过火车。我也觉得我很幸运,在北京与上海间的那辆绿皮车停运前的10天,终于搭到了它。6月的兖州还不算热,其他T字头或K字头也好买,但这趟1461车票却是一票难求,只有问旁边那些神神秘秘的大姐阿姨,终于弄到了一张兖州到南京的卧铺,加了20元都不到100。还在雾气蒙蒙的时候,已经到了俨然南方的滁州,坐下看下江风景,很快就到南京下关了。

这感觉还不赖,于是我冒失地上了南京到扬州的绿皮车,9元票价。这下却终于体验到下江火炉的威力——整个旅程,我的脸都在不停流汗。在车中途莫名停驰半小时的时候,地板仿佛出了千万蒸汽在上升,穿过裤管与我胸前的滴汗会合,噢,湿漉漉的江南,我想。

那亦是另一个幸运,很快的,南京到扬州的绿皮车也停运了,换上了空调车。原先的空调车又换上了子弹头,大声吆喝叫卖的乘务员大嫂换上了所谓空乘标准的年轻小姐。从绍兴到杭州,我搭了动车的一等车厢,同车旅客还真是不同,脚下的蛇皮袋,换成了LV。先进的,忙碌的,迅速的东部,在2010年基本彻底抛弃了绿皮车。只有默然干涸的西部,或是一些天涯海角的偏僻之地,譬如湛江到桂滇,依旧有绿皮黄带的老火车在穿行。

豆瓣有个“绿皮车的执念”小组,有人在为绿皮车写诗,有人说,踏上绿皮车旅行,“就像在侯孝贤的电影里穿行”。这似乎有点美化西北的植被状况,换成贾樟柯电影还可能比较合适,尤其是《站台》。现在的子弹头,哪里能像绿皮车一样,两手撑开窗户,拼命向追着车的那个人儿挥手,或者嚎啕大哭。

喜爱绿皮车的人,都是怀旧的人。现在说绿皮车,仿佛是稀有动物,可是回到二十年前,中国的火车,不都是绿皮的吗?就像那会儿的警察服装一样绿,少男少女对军装飒劲十足的膜拜,出了八十年代才消亡。绿皮车代表了站站随意下车,啃个馒头走江湖,跟着陌生人去异乡吃喝也毫无戒心的年代。

在我们的警察的衣服换颜色之前,那绿皮黄带的火车——代表人民共和国前30年工业努力的22型客车已经不再生产,也就意味着,目前还在跑着的这些绿皮车,至少都有近20年的芳龄。20年在欧洲,或在世界其他地方也许不算啥,可在我们这个八十年代住宅小区已经开始拆迁重建的疯狂世代,它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啊,只能流放到游客和东部傲慢的城市人想不到的去处,驰进森林和戈壁,等待生命完结。

也许节日的绿皮车是嘈杂污糟难耐的,但抛开这些日子和身段,你总能发现庶众的其乐融融。我记得,从漠河翻过大兴安岭,终于在满归小镇遇见了火车。那是大兴安岭还没有醒来的凌晨4点半,却似乎半个镇的人都涌到了火车站,没人买票,嘻嘻哈哈地上车补,青春少年们叽叽喳喳说着三小时后到站的学校的八卦,老太太拎着一篮鸡蛋,准备到根河看儿子,那里众多的青壮年,成日穿行在松柏和白桦中。

所以当开往拉萨的火车呼啸而来时,所有绿皮车的老粉丝都激动了。这个叫25T BSP的家伙,怎么跟二十年前的老家伙这么像?瞧那车身,瞧那车头,仿佛火车游侠借尸还魂,尽管车窗不能轻易打开了,尽管一路空调,但有两边闪过的唐古拉山和草原,那种铁轨上漂流无尽的感觉又重来到,已足够。

到如今,唯一剩下的几个绿皮火车班次,最值得一探的就是成昆铁路。因为新线已经在修建,大约五年以后,金沙江上的旧线就会被淹没,而在山地里那些为了爬坡而弄出弯弯曲曲的铁路展线奇观,你也很可能不再看到。

我是在两年前去的这条线,从雨蒙蒙的雅安出来直奔峨眉山市。这是成都平原的南缘。从这里往南几十里,平地高山,大渡河隔开了汉彝两地。以前去贡嘎山的人,总是在峡谷中的乌斯河站下再转车,现在,那个小站已经改名叫汉源站。

峨眉山火车站虽是个小站,但几乎每趟车都会停一下,大约是为了它东边的乐山大佛,和西边的峨眉山。我买了此地到长河坝站的票,上去这段铁轨仅存的绿皮车5619。当然是无座的,我按网上人指示,找了一个最靠近乘务员的位置坐了。大约我的打扮还是过于游客化,乘务员竟笑问我去哪里下?我说长河坝,他不语,似有所思。

从前这绿皮车只开三十码,过往凉山中的好汉,常常迅雷不及掩耳地闪进又闪出,摘走一朵朵八零年代的金链子。现在车速稍微快了点,彝山的新青年也懒,据说此种飞车绝技已濒灭亡。我扫扫四周,没有闻见绿林味道,竟然有点小失望。只见这车是脏,层层垃圾,也找不到垃圾桶,人人都习以为常,车过青山绿水,脚踏污色塑胶,说不清里头是文明,还是外头是不文明。

对面两个姑娘,明显是彝人,丹凤眼,茫茫然,不是怯。她们从成都上车,起太早,一直昏昏欲睡,听不懂我旁边乐山老太的话,却能听懂我的话,大概同是山区异族,都没有方言词的缘故。老太太一直跟我聊,讲她亦有火车奇遇,去广州时,一个男子,声称是清远音乐人兼歌手,一定要认她为契娘,还邀请她去清远玩。老太太不是不心动,她说要不是猪肉17元,退休工资不到1500,她也想坐车走全国。

车到燕塘开始上山,平原消失后的隧道开始无穷尽。大约过了第二个隧道后,轨道已然在半山。老太太指着山下的平坝,说诺那是沙湾,郭沫若的老房子在那。我哦了一声,心想,谁还会来看他呢?想着想着,车就穿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山洞和峡谷,仿佛永无见天日的机会,提醒我平原已远去,凉山在两旁。

那趟火车大概是我最后的绿皮车之旅。之后的老火车探索,已经去到了边界之外,我去探望了伊斯坦布尔欧洲一侧的车站,当年从巴黎开出的东方快车终点站就在这里。东方快车停止了几十年之后,这个车站又在2014年迎来的开心的时光: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底铁道在这一年正式启用,地理上的欧洲和亚洲,真正地可以从这个世界历史的首都穿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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