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的时候(节选)
2015-02-10王鼎钧
近年,关于历史的个人叙事著作渐多,是啊,个人的自由叙事远比官方的宏大叙事要真实和生动得多。但是就笔者视野所及,写传记,讲历史,似乎还没见谁比王鼎钧先生讲得更好。67岁那年开始,先生历时17年写就“回忆录四部曲”。先生说自己的回忆“‘在我大量阅读有关史料之后是望远和显微”,“‘在我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后是生命的对话”,所以书中时时闪烁着人生智慧;前三部有关少年岁月的文字却又充满少年的锐气和直率。文笔则一派活泼,叫你直直感叹这是一位太会讨好读者的老先生。王先生自上世纪70年代起,便开始独树一帜的文学创作;《左心房漩涡》出版后,先生更被誉为“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师”,认真读过先生的书,你会从心里说此誉先生当之无愧。
我进小学似乎是从中间插班读起的。
插班要经过学力测验,那时测验学力不考算术只考国文,多半是写一篇自传,视文字表达能力为国文程度之最后总和。
我考插班连自传也免了,只是由校长王者诗先生口试了一下。那时抗日的情绪高涨,学生天天唱吴佩孚的《满江红》,歌词第一句是“北望满洲”。校长随机命题,问“北望满洲”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也会唱这首歌,但从未见过歌词,只能照自己的领会回答。 我说:“很悲痛地看一看东北三省。”
校长很惊讶地望了我一眼,告诉我没答对,可是插班批准,他没有再问第二个问题。
我糊里糊涂过了关,心里一直纳闷。后来知道,校长认为我错得很有道理。
那时为求歌声雄壮,《满江红》用齐步走的唱法,第一个字占一拍,激昂高亢,这个字应该很有感情,使音义相得益彰。我听音辨字,不选“北”而选“悲”,校长认为我在语文和声韵方面有些慧根。
好险,校长如果多问几个问题,一定发现我的根器极浅。吴佩孚的这首得意之作被我们唱得铿锵有力,我们并不明白他到底说些什么。
入学后看到歌词。“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潮大作”,这两句听得懂。“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吉江辽沈?听不清楚。“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这两句勉强可以听懂。“到而今外族任纵横,风尘恶。”听不懂。“甲午役,土地削”,可以懂。“甲辰役,主权夺”,不大懂。“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不懂。“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这两句很响亮,深入人心。
最后还有两句:“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山东半岛上有座蓬莱山,山上有庙,可以出家,我们懂。可是一想到吴大帅突然变成和尚,忍不住有滑稽之感。加以“念弥陀”的“陀”字人人唱成轻声,在舌尖上打滚儿,增加了我们的轻佻,露出揶揄的笑容。
这最后两句,我们能看懂字面,不懂它的境界。如果这首《满江红》在前面唤起了人们的慷慨悲壮之情,到最后恐怕也抵消了。
吴大帅虎符在握的时候,曾把他的这首词分发全军晨昏教唱。那时的士兵多半不识字,问长问短,官长解释:大帅说,他要打鬼子。
打鬼子,好啊,可是念弥陀做什么?
大帅说,打倒了东洋鬼子,他上山出家。
士兵愕然了,他们说,大帅打倒了鬼子,应该做总理、做总统,我们以后也好混些,他怎么撇下咱们去当和尚?他当和尚,咱们当什么?
大帅是想用《满江红》提高士气的吧,他知道后果吗?
我想,那做大官的全不知道后果,又把这首私人的言志之作推广到全国。
也幸亏有这首歌,我才记得我是怎么入学的。
有些事真的记不清楚了,我入小学,又好像是从一年级读起的。
我确实读过“大狗叫,小猫跳”。猫字笔画多,想写得好,比养一只猫还难。
这开学第一课的课文,被那些饱读诗书的老先生抽作样品,反复攻击,责怪学校不教圣人之言,净学禽兽说话。我印象深刻,没有忘记。
上“习字”课时,我也曾反复摹写:
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
七十氏
一直不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潘子皋老师给了我一个解释:
至高至大的人物,
只有孔夫子一人,
他教化了三千弟子,
其中有七十二个贤人。
这也是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事。
音乐老师教唱“葡萄仙子”的时候我也在场,一面唱,一面高低俯仰做些温柔的姿势,不化妆,并不知道在反串小女孩。
还有一项铁证说来不甚雅驯,我在放学回家途中尿湿了裤子。
那时我还不很习惯连裆的密封式的裤子,沿途又绝对没有公共厕所。回到家中,母亲一面替我擦洗,一面给我如下的训练:
一、出门之前,先上厕所。
二、小孩子,尿急了,可以在没盖房子的空地上小便。
这些记忆,跟插班口试是冲突的,看来这中间有许多脱漏。脱漏的部分可能很重要,可能很有趣,也可能很苍茫或者很苍白。
我已永远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洞察他自己的历史,每个人都依靠别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慈母贤妻良师益友,也不过都是尽责称职的史官罢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无恨。
小时候,望着天上的白云,只幻想自己的未来,不“考证”自己的过去。
…………
在这苦闷的日子里,五姑忽然插班进来。那年,五姑也许有十七八岁了吧,大大超过了读小学的年龄。她以少女的灿烂吸引了所有的视线,确乎是鹤立鸡群。
继祖母持家有方,但也做过几件令人不解的事。她老人家最喜欢五叔,五叔早年丧偶,离家投入黄埔军校,留下儿子骥才由祖母抚育,骥才也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可是她老人家不让骥才进学校读书。
在五位姑姑中间,继祖母最爱五姑。在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环境里,五姑固然不曾读书升学,在那“女大不中留的时代,五姑也迟迟不曾定亲,继祖母拒绝了所有的媒妁。
五姑忽然加入了女学生的行列,在当时当地是一大新闻。
回想起来,五姑不但漂亮,也活泼开朗,心直口快。每当我受人歧视的时候,她坐在最后一排,总看得见。她会大声叫着那人的名字说:“王××,不要当着我的面欺负人,我不高兴。”
姐姐训斥弟弟,弟弟不应该反抗,而且,他们也还不知道怎么跟一个身材和口才都超过自己的女生吵架。这些人的行为慢慢收敛了些。
五姑在音乐和体育方面很有天赋。那时,学校里只有简谱和风琴,人声就特别重要。她的年龄,足以把人声的优美完全发挥出来,有些歌曲是她唱成名曲的, ——我是说在我家那个小地方。
这里有一首歌,我不会忘记:
春深如海,春山如黛,
春水绿如苔。
白云快飞开,
让那红球现出来,
变成一个光明的美丽的世界。
风小心一点吹,
不要把花吹坏。
现在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
园里园外万紫千红一齐开,
桃花红,红艳艳;
李花白,白皑皑。
谁也不能采,
蜂飞来,蝶飞来,将花儿采,
常常惹动诗人爱。
如今写下来才发现歌词很长,当年从不觉得。五姑唱这支歌的时候,正值她生命中的春天,歌声中有她的自画像,凡是经过教室门外的人都驻足倾听。那年代,女孩子唱歌有节制,只可在音乐教室里唱,只要一步走出室外,就得“重新做人”。所以,我猜,五姑的天赋并未得到充分的发挥。
当她主持公道的时候,有人敢怒而不敢言,当她唱歌时,所有的人都是臣服的,所有的声音都是她的附庸,别人的歌声只有一个用处:把她的音质音色之美衬托出来,彰显出来。我相信,那是母校的一种绝响。
唉,该死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摘自《昨天的云》,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