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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断想

2015-02-10伊甸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处女作铁罐苏醒

我的写作从何时开始?这真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也许,小学五年级时我自愿写下的第一篇日记,可以算作我写作的开始。

我保存着一叠内页已经泛黄的日记本——一共有14本,写于1973~1982年。这些日记,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看过其中的一个字。那些在深深的寂寞里,在孤独和彷徨之中,在昙花一现的甜蜜瞬间,在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在下班归来的疲惫中……或从容不迫或急急忙忙写下的句子,是我体内流出来的血液。现在,这些凝固的血液呈显着伤痕的颜色。它们既像在诉说,又像在沉默。它们再也不会复活,不会流动。有时,我对它们有一种巨大的陌生感。然而,它们毕竟是我自己身上的伤痕,当初的疼痛、鲜血、呻吟、呼唤——不仅仅留在日记里,也留在记忆深处。当然,日记比记忆更善于保存细节,因此,当我缓缓翻动着这14本日记时,就如同在看一部旧时代的老电影,那简洁的黑白色散发出神秘而忧郁的气息。

这14本日记是否真实地记录了我的这一段人生历史?可以说:我所记录的事基本上是真实的,但问题在于:有许多事情——尴尬、耻辱、隐秘、罪恶——凡有损于自己形象的事情,都被我故意省略了,被我可耻地回避了。人是一种很脆弱和虚伪的东西,常常不敢正视自己的丑陋。我的14本日记所记录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我。不完整,就谈不上真实。一个历史学家说:没有历史,只有解释。一个人的历史呢?同样如此。因此日记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被看作是一种创作。

假如日记不算作品的话,我的写作从18岁开始。那时写下的一首关于钱江潮的不伦不类、不文不白的七言诗,可以算作我最早的“作品”。假如按照约定俗成的看法,正式发表处女作才能作为写作的开始,那么,我的写作是从26岁开始的。我的处女作是一首四行小诗,发表在1980年6月的《东海》上。我一直在心里感谢发表了我处女作的龙彼德老师。那时他两次赶到海宁来指导我的写作,26岁的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小子,没请他吃一顿饭,让他饿着肚子回杭州。不久,在《南湖》杂志当诗歌编辑的黄亚洲在汽车上颠簸好几个小时,赶到我教书的袁花小镇来看我,我在煤油炉上煮了一碗清清淡淡的蛋花汤招待他。在最初忐忑不安的写作中,在我如同行走在暗夜的孤独和恐慌中,他们的到来给我带来了信心和勇气,仿佛一堆湿柴被阳光晒干,等待着燃烧。

为心灵的需要而写作,这样的写作动机同时影响了我的阅读趣味。我最喜欢的作品不是那种在艺术技巧上登峰造极的经典,而是那些丝丝缕缕渗入灵魂的文字,比如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北岛的诗歌《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西川的诗歌《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等等。这些作品,每一个字都是从他们的心灵深处流出的,就好像他们的血液。这些血液经过我的阅读进入我的身体,成为我的血液。

有的作品我仅仅用眼睛阅读,有的作品我必须用灵魂来阅读,最好的作品也许要用我的一生来阅读。

我的第一篇小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发表在1992年11月的《青年文学》上。它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散文,情节犹如散落的花瓣那样零乱,人物像走马灯一样不断变换,真实与虚构混淆不清,过于明确而单一的主题给人一种捉襟见肘的感觉。无疑,这是一篇稚拙的作品,但据《青年文学》的编辑说,它是那个时期收到读者来信最多的一篇小说。文学评论家雷达还为这篇小说写了评论。引起读者和雷达先生注意的,无非是我的小说触及到一个当代生活中的敏感问题——“知识分子的生存窘境和精神超越问题”(雷达语)。实际上,我的小说对这个问题的涉及是相当肤浅和粗糙的。

但这篇不像小说的小说,给我带来了不同于诗歌写作的另一种乐趣——至少对我来说,小说的写作是随心所欲的,它可以在更广袤的疆域里更自由地纵马驰骋。在写小说的时候,我觉得我像上帝一样按自己的心愿创造世界。也许这是一种错觉,但这种错觉是美丽的。

我一直怀念当初写作《铁罐》时那种酣畅淋漓、势如破竹的感觉。八千多字的小说,我从第一天上午写到第二天清晨。在这二十来个小时的写作过程中,我像吃了兴奋剂似的高度亢奋,全部神经都沉浸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那时我一人独居,没装电话,更没有手机,那天又正好没有任何人来敲门——与世隔绝的感觉真好。《铁罐》写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读起来那种一气呵成的感觉,显然得益于那一天的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一个人假如天天都能这样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他就成了圣徒,可惜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心猿意马,那极少数全神贯注的日子就成了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节日。

这些年来,我心中常常有一个企图:一笔抹掉1989年6月以前自己写下的所有文字,这样我就可以说——我的写作从1989年7月开始。我的诗集《石头·剪子·布》收集的就是1989年7月以后的作品。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灵魂中沉睡的一些东西开始苏醒。它们苏醒得太晚,但毕竟苏醒了。

我写了太多的诗——大约有一千五百首吧。有时我想,如果这其中的一千四百首不是我写的,那该多好。我想我应该写得少些,想得多些。

写作是对平庸、琐碎和麻木的逃避,它调动起我们的全部活力和智慧,我们在写作中变得敏感、热情、勇敢、崇高。我们或者暂时忘却了世界上的虚伪、欺诈、阴谋和各种其他恶行,陶醉在自然和人类创造的各种美的境界中,或者通过一支笔获取了力量:我们用笔剥下恶的皮,刺入它们的心脏,用理性之火焚烧它们的骨骼,给它们以毁灭性的打击。其实,逃避就是拒绝,拒绝与丑恶和庸俗同流合污。

因此,写作是灵魂升华的一种方式。

作家简介:

伊甸,诗人,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著有诗集《黑暗中的河流》《石头·剪子·布》,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别挡住我的太阳光》,小说集《铁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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