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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尼采“权力意志”译名的讨论

2015-02-10冯晓虎

关键词:叔本华尼采肉体

冯晓虎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外语学院, 北京 100029)

据青年学者宋洋研究,*宋洋:《从“权力意志”到“冲创意志”——不同时期中国学者对尼采“der Wille zur Macht”的理解》,载《通化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第46-48页。第一位把“der Wille zur Macht”译为“权力意志”的, 是“被公认为对尼采的研究更具哲学家功力”的李石岑先生,1920年他在《民铎》杂志第二卷第一号发表文章时将其译为“权力意志”,此外曹和仁在《文化杂志》1942年(第二卷)第五期上的文章中也论及此事,加上民国时期的学者朱忱梅,他们三人都认为尼采这个概念应译为“权力意志”。从此“权力意志”大行其道,至今岿然不动。

宋洋这篇文章发表于2013年,文中讨论的相关译者指明的是“不同时期的中国学者”,但查找文献时显然有些疏漏,因为,在宋洋这篇文章发表前十二年,中国有过一次关于该译名的热烈讨论。起因是赖乔在《哲学译丛》2001年第1 期81页发表短文《关于Wille zur Macht 的汉译》,建议将“Wille zur Macht”译为“向往力量的意志”、“追求力量的意志”(求力意志)、“要掌权的意志”(掌权意志)。显然,一个哲学史上这么重要的哲学概念,译名如此冗长并不合适(虽然也给出了简称,但确实不能算作十分成功的翻译)。不过,赖乔文章的出现却也说明,历经一个甲子,中国学界对“der Wille zur Macht”这个概念,仍然没有得出能说服大部分人的翻译。

赖乔这篇文章很快引起俞吾金先生作文回应。*俞吾金:《也谈Der Wille zur Macht的汉译》,载《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第77-78页。在否定赖乔意见之后他讨论了其他译名,例如 “强力意志”,却又同时指出这个译名“生僻而且内容模糊”,主张翻译为“趋向支配的意志”,其中对“zur”和“Macht”这两个德文字的剖析极见功底,堪称精益求精。但作为尼采哲学主要概念之一,翻译成这样长的一串字,仍然难免累赘,后人如翻译《尼采全集》,在所有的地方都写上这样的一长串,不仅自己很麻烦,读者也会看得很辛苦。

很快,李秋零先生也加入了讨论。*李秋零:《“Der Wille zur Macht”汉译之我见》,载《世界哲学》,2002年第1期,第80-81页。他也反对翻译成“强力意志”,并将“Macht”的字义诠释为“强势”,循此建议译为“强势意志”。

宋洋是中国学界第一个比较系统讨论这个译名的,颇有后生可畏之概,但对这个译名的发展过程仍有其他遗漏。实际上在上述讨论后的一段时间,学界对此译名还有不少讨论。其中,当代中国研究尼采比较有代表性的两位学者孙周兴和周国平都有相当精彩深入的研讨,而且,他们都比较偏向于将其翻译为“强力意志”,[注]④ 孙周兴:《尼采〈权力意志〉的汉译》,见《边界上的行者——孙周兴学术随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8、125页。当然,孙周兴也认为这个译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那么,到底应当翻译成什么呢?

其实,“der Wille zur Macht”到底应否翻译为“权力意志”,首先需要明白尼采用这个概念到底想说明什么。要明确的是,“der Wille zur Macht”(即前文“权力意志”,以下姑从此译)是尼采哲学的重要概念,但其实到底什么才是尼采心中的“权力意志”,即使世界尼采研究界亦一直众说纷纭。因此,要弄清什么是“权力意志”,先要弄清楚这本书是怎么来的。

首先,《权力意志》这本书并非尼采自己完稿。实际上这是他留下的一堆笔记遗稿,由他的朋友加斯特(Peter Gast)和妹妹伊丽莎白(Elisabeth Förster-Nitzsche)共同编辑出版。也就是说,这本书的出版稿并非尼采自己编纂。当然,想出版这样一本书,确实是尼采很长时间内的计划。他从1885年8月起,到1888年8月26日(该月最后一个星期日)在都灵结束,断断续续写过一个写作大纲。这个大纲并不简单,已经细到把全书分为四章,每章分为三节,等等。[注]③ [德]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来自德国的大师——海德格尔和他的时代》,靳希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32、332-333页。

其次,与尼采其他的著作不一样,《权力意志》这个书名也非来自尼采本人。固然尼采曾于1888年为这批稿件拟定过题目“权力意志/对所有事件的/一种新阐释的尝试”,而且早在1886年9月给当时在巴拉圭创建私人种植园的妹妹伊丽莎白和妹夫写信时已经“预告今后四年写一部四卷本的主要著作,题目已经令人恐惧:‘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并宣布为完成这个任务“我需要一切,健康、孤独、好心情,也许一个女人”。不过,最后尼采只找到了孤独,健康和好心情都交了白卷,遑论“一个女人”!于是,这个计划催生的并非我们现在看到的《权力意志》,而是《反基督》。③现在有案可稽的,倒是尼采确实为这批稿件定过另外一个题目“成长的无邪”(Unschuld des Werdens)。事实上,后来学界研究尼采较为通行的版本是施勒希塔(Karl Schlechta)于1956年出版的三卷本,该版本也没用《权力意志》,而是《80年代遗稿选》。④

因为尼采哲学思想的破坏性和散乱性,学界对尼采哲学的各种概念基本上莫衷一是,一百个人有一百种意见,在中国亦不例外,但很有意思的是,“der Wille zur Macht”译成“权力意志”太过政治化,在这一点上,中国尼采研究者的意见倒是难得地一致,包括海峡对面的陈鼓应先生。他认为“will to power”中的“power”指的是“creative power”(创造力),所以他主张译为“冲创意志”,[注]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89页。要说明的是,陈鼓应先生这本著作1966年即在台湾出版过,并非1987年的新作。也颇具特色。不过本来英语用“power”翻译“Macht”就很值得商榷,然后再把“power”翻译成“冲创”更见勉强。最后,尼采文本在什么地方说明这个“power”即“creative power”,也没有给出来源,所以易被质疑。总之,五十多年了,这个译名并未赢得学界共识。

实际上,要厘清这个译名的本源,得从尼采早期的哲学偶像叔本华说起。亚图·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德国悲观主义哲学家,意志主义(也称“唯意志论”)创始人。他致力于研究柏拉图和康德,是黑格尔的死敌。叔本华出生于富有的银行家家庭,早年留学英法,精通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拉丁语。其母约翰娜·叔本华(Johanna Schopenhauer)是当时德国著名作家,与歌德、席勒等文豪交往甚密。叔本华从小与其母关系不好,最后完全破裂,因此孤僻、傲慢、喜怒无常并神经质。在哲学上,叔本华深受印度教与佛教的影响。他曾在自述中写道:“17岁时……我就深深体味到生存的痛苦,如同佛陀年青时看到疾病、衰老、苦难和死亡。”他自比的对象是佛陀,从来不是黑格尔,其自恃可见一斑。相得益彰的是,尼采自比的对象通常都是耶稣。

叔本华的父亲希望他子承父业,可1811年他在柏林洪堡大学上学时对费希特与施莱马赫产生浓厚兴趣,其博士论文《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即为哲学论文,并得到歌德赞赏,从此一头栽入哲学,无法自拔。八年后(1819年)他的哲学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DieWeltalsWilleundVorstellung)完成。叔本华开写这部书时还不满三十岁。该书深受印度哲学影响,提出“世界即我的表象”,叔本华的意志论哲学体系初见端倪,即:意志(自在之物)——理念(意志的直接客体化)——事物(意志的间接客体化)。该书出版时叔本华志得意满地宣布:“这本书不是写给转瞬即逝的年代,而是写给全人类的,将来,它会成为其他上百本书的源泉和根据”,结果没卖出几本。此书赢得世界,确实是“将来”的事情。但尼采很早就读到了这本书。叔本华在这部作品中将“表象”(Vorstellung)与“意志”紧密相连,其主轴为“意志即世界本质”。在叔本华的意志论中,人、动物、植物和整个大自然,包括无生命的物体,如理性和知识等,都是意志(der Wille)的外在表现形式,循此,叔本华的形而上学也可总结为:

(1) 表象与意志同一,它们共同构成世界,但意志是决定性的,表象都是意志的客体化。

(2) 意志就是无法一劳永逸地满足却又无所不在的欲望,世界的本质就是无法满足的欲望,因此人类欲望永不可能满足,所以人类不可能摆脱痛苦。

得出这个结论的叔本华成为世界哲学史上最著名的悲观主义哲学家。他认为人生即痛苦,我们的生存意志越强烈就越痛苦。想摆脱痛苦只有抛弃欲望,否定生存意志。而且,知识越多,智力越敏锐,痛苦越深,因此天才永远比凡人痛苦。人生来就注定死亡,我们都知道所有名利都终将被死亡归零,然而我们仍热衷于追求这些终将归零的人生目标。愚蠢的人不知道这一点,只知追逐名利,因此他们的人生即痛苦。聪明的人知道这一点,但他们仍然无法逃脱对名利知识的追逐,于是他们的痛苦更加深沉。愚蠢的人和聪明的人都无法摆脱人生的痛苦,区别仅在于痛苦的程度。人生即痛苦,而且这一痛苦人类根本无法避免,我们只能说服自己在生命中挣扎着幸存下去,所以他的哲学也被称为“生存意志”。

尼采同意人生即痛苦,但他认为人可以战胜这一痛苦,其方法就是给生命创造机会,让它超越生命本身。所以,“存在就是把生命力表现出来!”当生命被超越时,痛苦自然也就同时被超越了。而生命即追求权力意志,因此,“什么叫生命?这就必须给生命的要领下一个新的、确切的定义了。我给它开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权力意志”。[注][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82页。陈鼓应先生把叔本华称为“悲观哲学家”,而把尼采称为“悲剧哲学家”,是非常有道理的。[注]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89页。

在“意志”方面,尼采比叔本华多走了一步。丹麦文学史家乔治·勃兰兑斯是欧洲第一批承认尼采天才的思想家,他跟尼采有过热烈的通信,因此理当对尼采哲学有比较深刻的了解,他白纸黑字地写道:“尼采以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取代了叔本华的生活意志(will to life)和达尔文的生存竞争(struggle for existence)。”[注][丹麦]乔治·勃兰兑斯:《尼采》, 安延明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5年,第83页。勃兰兑斯说得不错。在尼采的辞典里,“权力意志”比叔本华的“生存意志”更代表生命的本质,它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本质和基础,宇宙万事万物都只是权力意志的表现形式,我们追求食物、财产、名声、美色,说到底都是权力意志作用的结果。职场的竞争、国家之间的战争、狼吃羊、珊瑚吃掉海水中的浮游生物,甚至化学的分解和化合、物理中引力和斥力的对立,都是一种权力意志征服另一种权力意志的争夺。原子在本质上即权力意志,而原子辐射即这种权力意志的表现形式。“真的,凡有没落的地方,凡有落叶飘飘的地方,看哪,就有生命的牺牲——为了权力!”[注][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6页。生物体吸取营养,也是它们在自己的权力意志驱使下占有、吞噬和征服环境的过程。说严重一点,生命的整个过程即有机体在权力意志的作用下剥削环境、驱使环境为奴的过程,宇宙万物之中的权力意志都表现为以强凌弱,万物之间的争斗都表现为“贪得无厌地要求显示权力,或者,作为创造性的本能来运用、使用权利,等等”。[注][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54页。与客观世界相反,尼采的“权力意志”是一种神秘的精神力量,绝对存在而永恒不变,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在权力意志这条大河永不停息的运动变化之中,世界万物创生,然后消亡,如此生生不已,幻化无穷,但万变不离其宗——权力意志,万物就这样达到“永恒轮回”。“永恒轮回”是尼采哲学的另一重要哲学概念,将在另一篇文章中专论。

需要指出的是,叔本华哲学的“生存意志”和尼采哲学的“权力意志”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们都是西方文明漫长的“灵与肉”争斗的现代延续。所以,要弄清这两个概念,其实必须上溯到西方哲学的起源。一部西方哲学史,就是“灵魂对决肉体”(Mind vs. Body)这对组合的相反相成、相争相合、相杀相生,这段贯穿西学发展始终的过程可总结为:有灵无体——灵体对立——肉体复兴——体灵合一。

公元1世纪罗马帝国地中海东部沿岸的宗教诺斯替(Gnostikos,意为“拥有‘诺斯’(真知)的人”)就认为物体和肉体都是罪恶,人类的未来取决于灵魂是否得到升华。公元2-3世纪基督教出现神格唯一论(monarchianism)大争论,5世纪天主教会出现“基督论”(christology)大争论,其实质都在于争论耶稣基督到底是人(肉体)还是神(精神)。[注]冯晓虎:《莱布尼茨的语言思想》,见《中德语言学交流史稿》,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第47-57页。

相应地,西方哲学自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以降,经笛卡尔、康德而至黑格尔,“灵肉对决”的二元对立是基本线索。在亚里斯多德主义中灵魂永存,肉体短暂;灵魂纯洁,肉体卑下;灵魂引人入天堂,肉体诱人入贪欲;灵魂决定,肉体被决定。[注]苏格拉底说:“灵魂与神圣的、不朽的、理智的、统一的、不可分解的、永远保持自身一致的、单一的事物最相似,而身体与凡人的、可朽的、不统一的、无理智的、可分解的、从来都不可能保持自身一致的事物最相似。”[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一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4页。中世纪神学教义的精义就是如何压制肉体的欲望。到13世纪末,文艺复兴发轫于意大利,在但丁、薄伽丘、彼特拉克、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菲尔等文化巨星引领下横扫欧洲,似乎“肉”大举反攻,“灵”节节败退,但实际上得到解放的是理性,而非肉体。从潮流上讲,自亚里斯多德以降,西方思想家几乎一边倒地贬“肉”尊“灵”,其基本精神可用苏格拉底这段话概括:“只要我们还保留着不完善的身体和灵魂,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满意地达到我们的目标,亦即被我们肯定为真理的东西。首先,身体在寻求我们必需的营养时向我们提供了无数诱惑……此外,身体用爱、欲望、恐惧,以及各种想象和大量的胡说充斥我们,结果使得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进行思考……所有战争都是为了掠夺财富,而我们想要获得财富的原因在于身体,因为我们是侍奉身体的奴隶……如果我们想要获得关于某事物的纯粹知识,我们就必须摆脱肉体,由灵魂本身来对事物本身进行沉思……有身体相伴就不可能有纯粹的知识,那么获得知识要么是完全不可能的,要么只有在死后才有可能,因为仅当灵魂与身体分离,独立于身体,获得知识才是可能的……我们要尽可能避免与身体的接触和联系,除非这种接触是绝对必要的,而不要允许自己受身体性质的感染,我们要洗涤我们自己受到的身体的玷污,直至神自己来拯救我们。通过拒绝身体的罪恶使自己不受污染,以这种方式,我们有可能获得与我们志同道合的人为伴,得到纯洁无瑕的知识,亦即真理。”[注][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一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6-64页。

在《高尔吉亚》和《理想国》中,柏拉图认为人生苦难的根源在于肉体对声色名利的疯狂追求,而这些追求都是低级的动物需要,他认为肉体不仅是人类灵魂通向知识、智慧和真理的障碍,而且根本就是人类所有痛苦的根源:“灵魂在进入人的形体或肉体之前就存在,在它为之创作的那些成分还不存在之前就存在。”[注]②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一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9、64-65页。以此为基础,西学鼻祖柏拉图为西学划定“灵魂-肉体”的万世关系图:“事实上,哲学家的事业完全在于使灵魂从身体中解脱和分离出来。”②

中世纪欧洲最大的学术权威圣·奥古斯丁提出“新柏拉图主义”,把柏拉图的“理念”诠释为基督教的上帝,把世界分成被上帝拯救之人居住的“上帝之城”和被上帝抛弃之人居住的“尘世之城”,而其条件是清楚的:只有完全摒绝肉体欲望,才能抵达上帝之城。此即中古欧洲修道院来源。苦修、冥想、祈祷、斋戒、戒色、清贫,即奥古斯丁对肉体宣战的武器,都是用来压制肉体欲望的法器。

这种否定肉体、肯定灵魂的趋势到笛卡尔达到顶峰。笛卡尔奠定了西方二元论的基础,即“灵魂对决肉体”。他像柏拉图一样认为肉体感觉不值一哂,而且经常导致谬误,人类只有通过“灵”才能达致真理。身体是物质的,精神是非物质的,而只有精神才是完美的。当我们专注于精神时,我们其实并不需要身体。他把人类分为物质实体(res extensa,physical substances)和思维实体(res cogitans, thinking substances)。肉体,包括大脑和神经元,都属于物质实体,精神和意志则属于思维实体。

笛卡尔二元论规定了西方哲学此后几百年思维的框架。自笛卡尔始,欧洲哲学无论什么流派都认为肉体是固态客体,而精神是缥缈主体,并且神秘地、不可思议地注入肉体之中,人类藉精神而超越一切其他生物,获得皈依上帝的资格。康德的“纯粹理性”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都把人类未来定义为追求形而上“纯粹精神”的过程,他们根本不讨论肉体。马克思虽然要求满足肉体的欲望(解放全人类),但他同样认为这并非人类发展的终极目标。他相信肉体之外还存在另一个基本人性,而满足这个人性是历史的最后和最高的要求。马克思的这个人性,显然也是精神性的。

事实上,在西方哲学史上,真正旗帜鲜明地提出解放“肉体”的是尼采。他认为人的存在就是而且只能是肉体的存在。他宣布肉体是比灵魂更深刻的思想:“身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说:“我完完全全是肉体,此外什么也不是;而且,灵魂只不过是表示身体上某个东西的词语。身体是一种伟大的理性,一种具有单一意义的杂多,一种战争和一种和平,一个牧群和一个牧人。”[注]④ [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34页。在另一段中他宣布人类的主人是身体:“我的兄弟啊,在你的思想和感情背后,站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一个不熟悉的智者——那就是自身。它寓居于你的身体中,它就是你的身体。”④尼采的“身体”即“肉体”,即“今世”和“现实”,它是“灵魂”、“永生”和“天国”等的旗帜鲜明的反面。身体即尼采的“权力意志”,所以他既敌视基督教,又嘲笑启蒙主义,因为前者敌视身体,而后者反感身体。[注]冯晓虎:《论莱柯夫术语“embodiment”译名》,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第86-97页。

叔本华把世界划分为表象和本体,表象即我们感觉中的客观世界,而本体即“意志”。尼采也把世界划分为“现象世界”和“真实世界”,前者是客观世界,即人为了生存而“创造”的世界,其中万物生灭、变幻无常,因而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尼采的“真实世界”即权力意志,它才是世界的本体。“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坚实固定的力,它不变大,也不变小,它不消耗自身,只是改变面目……你们想给这个世界起个名字吗!……——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注][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00-101页。权力意志即整个世界,此外一切皆无。而在权力意志主导的“永恒轮回”之中,“人类不是目的,超人才是目的!”因此,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也是人类救赎的唯一希望——“超人”,必须通过“权力意志”才能降生。尼采认为一切思想认识和道德观念都源于非理性的生命本能冲动,这些冲动并非来自上帝,而是来自生命本身。人的生命是一种冲动和创造,是不断自我表现、自我创造和自我扩张的过程。在他看来,自负、激情、兽性、酒色、冒险以及征服的本能、炽情的神化等都是实现权力意志的必经之路,满足这一“权力意志”,就是人生最高的幸福,就是善。正是“权力意志”让尼采超越了自己曾经的精神导师叔本华,他的哲学就此离开了否定生命的叔本华悲观哲学。因此,在尼采哲学中,权力意志是一切事物的本质,一切事物无不是权力意志的表现。人的一切行为、活动都是权力意志的表现,我们追求食物、追求财产、追求工具、追求奴仆和主子,根源都在于权力意志。在社会生活中,压迫、剥削、奴役、战争、争斗等都是权力意志相互作用的表现。所以,把尼采这里谈到的“Macht”定义为“政治权力”,当然不正确。这个“Macht”指的是不断追求强大、优势、权力和超越自身的灌注于肉体之中的人的生命力,“权力意志专门化为谋生图存,谋求财产、工具、奴仆(俯首听命者),谋求当统治者:人体就是例证……除了为意志而意志之外,根本不存在别的什么因果关系,用机械论是解释不了的”[注]②⑥ [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48、428、670-671页。。尼采用权力意志取代上帝及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欧洲古典形而上学,其要旨在于肯定生命和肯定人生。

尼采认为,人的本质,也就是说生命的本质,即追求权力的意志,生命不单追求生存下去(吃喝拉撒睡),也追求复制自己以延续生命(繁殖)。这一切,都是渴望统治的权力意志。作为个体的人,在保证个体存在之后,都必表现自己、创造自己、扩张自己,所有对食物、财产、国土、支配他人的追求,都是这种渴望的表现。可是,每个人都希望扩张自己,那到底哪个人才有资格扩张自己呢?当然是更有权力的那个人!正是这种“权力意志”决定了个体生命的存亡。因此,个体生命中,从吃喝拉撒睡的肉体活动到爱恨情仇怨的精神活动,统统都不过是权力意志的表现形式。权力意志决定意识,“一切‘目的’、‘目标’、‘意义’都不过是与一切现象同时发生的意志的表现方式和变态”②。尼采说:“凡在我发现生命的地方,我都发现了权力意志……只不过,凡有生命处,就有意志;但不是求生命的意志,而是——我要如是教你——求权力的意志!”[注]⑤ [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5、144页。,“生命本身是求权力的意志”[注]Frederick Copleston,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Volume VII, in: Modern Philosophy: From the Post-Kantian Idealists to Marx, Kierkegaard, and Nietzsche, London: Burns, Oates & Washbourne, 1963,p.182.。尼采的意思是:社会作为个体的人的集合体也是权力意志的集散地。人类生命的本质即强者用暴力征服、掠夺、践踏弱者,强迫他们成为自己扩张的营养素。因此,强者的权力意志就是统治和压迫弱者,而这一点驱使历史向前发展。相反,弱者的权力意志则表现为憎恨与妒忌强者,要求通过“爱”与“和平”等概念来削弱和抑制强者,这一点将导致否定现实生活,仇恨鲜活的生命。尼采认为基督教的发展即是明显的例子。

在“论自我克服”(Von derSelbst-Überwindung)一章中查拉图斯特拉说:世界上有两种权力意志,因为世上充满“非智者,即民众”。智者的热情就是“求真理的意志”,其实质是让“一切存在者当顺从和屈服”,这意志即权力诉求:“你们还意愿创造一个你们能够对之下跪的世界;这就是你们最后的希望和醉态”⑤。而民众也有自己的“权力意志”,即他们所相信的善恶伦理。对于不同等级的人所拥有的不同等级的权力意志,尼采是这样总结的:

(1)被压迫者和奴隶的权力意志表现为争取自由的意志,目的仅仅是解放自身,从道德和宗教上说,仅对自己的良心负责和追求福音的自由等等;

(2)在比较有力、正向权力迈进的人中,权力意志表现为争取超等权力的意志;

(3)在最有力、最雄厚、最独立和最有胆量的人当中,权力意志表现为对“人类”、“福音”、“真理”和“上帝”的“爱”,是同情和自我牺牲,是对他人的征服、俘虏和役使,是追求自己可以控制的巨大权力的本能活动,这些人是英雄、先知、凯撒、救世主和耶稣:假如人们不是坚定勇敢地立足自身,那么,他就不能给予别人任何东西,不能伸出援助之手,不能成为支柱和靠山。⑥

而人类的未来完全取决于具有超强权力意志的人,即具有酒神精神的超人。

需要说明的是,尼采这里说到的“权力意志”并非理性。尼采说了它们的不同。理性的特点是冷静、精确、逻辑、生硬和节欲;而权力意志的特点是激情、欲望、狂放、活跃和争斗。尼采认为权力意志源于生命并归于生命,权力意志即人生。人生虽然短暂,但只要具有权力意志就能成为精神强者,就能超越无法逃避的人生痛苦,实现生存的价值。那些具备并发挥了权力意志的人,即尼采哲学中的“强者”,而强者永远是少数精英,弱者在数量上永远大大超过强者,但众多弱者生来就充当强者的培养基。强者创造历史与文化,他们理所当然地统治弱者,简而言之,世界就是权力意志:“最后假定我们成功地把我们的全部的本能生活解释为意志——即权力意志,如我的命题那样——的一个基本形式的拓展和分叉;假定人们能够把一切有机的功能都归溯到这个权力意志上……那么,人们就以此为自己弄到了这样的权力,把一切起作用的力量明确地定义为:权力意志。世界从内部看……正是‘权力意志’,如此而已。”[注][德]尼采:《善恶之彼岸》,程志民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39页。作为欧洲形而上学的终结者,尼采并未自创完备的形而上学,但他无疑是现代世界哲学最有创建的破坏者,他的思路几乎可以说影响了现代所有重要的思想家。海德格尔分析生存状态的“原始伦理学”、萨特对人类生存意义的行动诠释等等,无不闪现着尼采哲学的影子。

这里还要啰嗦一句的是,哲学家的任务是创立哲学,而如何解释和运用哲学,并不在哲学家的控制范围之内。尼采生前颠沛流离、穷困潦倒,死后十多年突然备受追捧,被奉为德意志精神领袖,据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开赴前线的德国士兵背包中有两本书最常见:《圣经》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该书中,尼采提出“超人”概念,并反复说明只有趋于强势、支配力量的意志才能作为存在物、生命的本质和发展的原动力。[注]杨茂名:《尼采的“权力意志论”辨析》,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第9页。正如在《权力意志》中,尼采强调:“一切生物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保存自身,而是为了增长。”[注][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504页。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希特勒对“超人”这个概念如获至宝,他的解释是:人类历史由超人创造,而人类存在的目的就是作为培养基来孕育天才。雅利安人种是最有可能发展成“超人”的优等种族,他们必将统治欧洲和世界,所以其他所有民族都可以看作雅利安人种成为“超人”途中的食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说德国纳粹的理论基础来自尼采的“权力意志”和“超人”,但我们同时必须指出,尼采本人实际上非常看不起德国人,他从未指定雅利安民族是“超人”的胚子。尼采认为,如果生命意志仅仅为了追求生存,哪怕是更好的生存,那我们只能苟且偷生、蝇营狗苟、逆来顺受、混吃等死,最后一定会落入悲观厌世,形如行尸走肉。很多先富起来的人突然开始信仰宗教,即这种内心空虚的外化。

如果我们坚信人生的价值仅仅在于走向死亡,哪怕是穿着名牌喝着名酒走向死亡,那我们又何必来到这个世界?如果生命将权力意志作为自己的目标,我们就会主动出击,奋然向上。是的,人难免一死,尽管当我们做理性探讨时都很明白这一点,但卑微的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仍然无法逃脱欲望的痛苦煎熬。我们,正是扑火的那些飞蛾。但不要忘了,飞蛾扑火,也正是对光和热不惜一切代价的追求。查拉图斯特拉说:“创造——这是对于痛苦的大解脱,以及生命的缓解。但为了成为创造者,本就必需有痛苦和大量的转变。使得,你们这些创造者,在你们的生命中必有痛苦得多的死亡!如果你们要成为一切短暂性的代言人和辩护者。”[注][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7页。权力意志,正是尼采教给我们的警世通言,也是尼采哲学最大的历史功绩之一,它颠倒了柏拉图主义的基本学说——对存在的理解。尼采用“权力意志”解构了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的传统,从而埋葬了形而上学。尼采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追求形而上学的哲学家。“权力意志”的出现,标志着人类迎来技术统治的新时代。

说了这么多,回到文章起点,到底“der Wille zur Macht”应当翻成什么?

我曾在一本书中将其翻译成“志在威权”[注]冯晓虎:《瞧,大师的小样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因为,德文介词“zur”是带有“去往”意义的。赖乔在其文章中也讨论了这个概念的俄译“ВОЛЯКВЛАСТИ”和日译“力ヘの意志”,其中俄语的“К”和日语的“ヘ”也都有“向,去往”的意思,可见大家并不觉得这个“zu”可有可无[注]赖乔:《关于Wille zur Macht 的汉译》,载《哲学译丛》,2001年第1 期,第81页。,所以当时,我还颇以为自己这个翻译很传神。不过,看了孙周兴先生和李秋零先生的文章,对我启发很大。确实,翻译重在“传神”而非“传形”。即使自称奉行“硬译”原则的孙周兴先生,其实仔细看他的翻译,包括他所有重要翻译中那些堪称国内数一数二的注释,显然也是“传神”派的。所以,确实也大可不必非要把这个“zur”特别强调出来。而且,“意志”这两个字确实也不宜省略成“志”,否则就抹杀了西方思想史上“灵”与“肉”长期斗争这个焦点过程。不过“权力”这两个字,确实也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处长对科长、教授对讲师拥有的那种流氓“权力”。认真说起来,德文“Macht”这个字也并非只有“权力”的意思,实际上它也有“暴力”、“威压”的意思在里面,否则尼采也不会把它派给“超人”。超人显然并非以理服人的良好典范(在尼采的辞典里,以理服人的可能多半都是基督徒)。超人是以力服人的典型。

所以,在七年的学习思考之后,我今天觉得,这个概念翻译成“威权意志”比较妥当。

虽然翻译受约定俗成影响很大(例如我建议把“慕尼黑”,即德文的“München”,翻译成“明兴”,建议都快二十年了,也没人理我这个茬儿),但其实只要学界有共识,也并非绝对无法修正。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最早也是翻译成《苏鲁支语录》的,现在如果不加以说明,后来者简直要认为是两本书(事实上,也很有些读书不耐心的人确实把它们当成两本书)。

当然,如果认为“权力意志”已经约定俗成,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其实也没有关系。

只要我们清楚什么是尼采的“Wille”,什么是他的“Macht”,其实其他一切并没有看上去这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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