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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道,是文化遗产,更是活的精神

2015-02-09沈嘉禄

中华手工 2014年8期
关键词:香道香炉教授

沈嘉禄

人物:刘良佑

香龄:一生

身份:台湾著名古陶瓷研究专家、知名的书画和文物研究大家,两岸公认的香学研究第一人

传香理念:香道是日本人的说法,在中国应该叫香学,以示区别,以示正宗。

谈论香文化,至少在上海的香界,有位大师级的人物如彩霞一般横贯在广阔的地平线上,并以缤纷的色彩召唤、鼓励着香文化研究者和爱好者们昂然前行。他就是被誉为“香界教父”的刘良佑先生。

在刘良佑府上品香

八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与香道近距离接触,引领我进入这玄秘之径的便是刘良佑先生。刘先生是台湾逢甲大学历史与文物管理研究所的教授,十年前应邀在上海博物馆做研究工作,业余时间则凭借自己的兴趣与积累,在大陆推广香文化。后来,刘教授认为大陆的学术环境更有利于他的研究,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在徐家汇附近购房置家。

拜访那日,他极隆重地身穿玄色长衫站在门口迎候,顿时让人感到一种仪式感。刘教授说,他希望我通过品香来认识香文化的博大精深与玄妙典雅。

刘教授精心营造的雅致环境令人流连。古典家具和小巧玲珑的江南园林构成了一个非常传统的居家空间,茶几中央是刘教授自己烧制的仿宋汝窑香炉,墙上挂着他画的两幅彩墨画。品了明前新茶后,移至另一间园景小室,他又开了一瓶很好的红酒。我素不善饮,才几口就脸红了。“有点晕吧?而这正是闻香的最佳状态。”刘教授笑得很含蓄。

轻移四扇雕花门板,进入香室。一张徽作榉木束腰四仙桌上罗列着香具,一手可握的品香炉,釉面温润如玉。还有同样仿南宋龙泉窑的取火罐、香炭盒、香盒和香渣碟。银质七孔香插筒也是南宋的遗物,分别插着紫铜竹节款式的香匙、香夹、押灰扇、探针、顶花、灰铲、香帚。刘教授从一个玻璃瓶里取出一段香料示客,长约八寸,乳白带黄,从外形看与一般的白木无异。然后他拿起一把名为“云音”的大马士革钢刀,在香料上割了一片比指甲略大的木片,放进闻香炉内。他强调说,香料的切割至关重要,顺向、逆向、横向所获得的不同纹理都会造成香气的差异。

此前炉内已经铺了用松针和宣纸煅成的灰,埋入一小块点燃的木炭,刘教授挟了香料盖在炭上,再用灰押轻轻押出放射状花纹的“小山”,操作时神情非常专注。此时,宾主已按礼仪坐定,我年少,居末座。

品香炉的传递是这样的,主人用左手传至主客的右手,客人右手接过来,闻香三次之后再用左手传于下一位的右手。一种古意盎然的仪式感让我兴奋不已,但正襟危坐——这是必须的。

当这只仿官窑品香炉传到我面前时,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按照刘教授的垂范,我右手紧紧握住香炉的颈,左手虚握成蒙古包状,盖住香炉口大半,移至鼻下,深深吸入,一股幽然的香味迅速渗入体内又从脑顶逸出。闭目凝神,脸向左侧,再将鼻腔内的余气排出。

“体会,再体会。”我瞥了一眼左侧的刘教授,他脸上布满了期待和鼓励。其实不用他暗示,我的记忆也在刹那间苏醒了,我仿佛身附羽翼,腾空而起,翩然穿过经幡飞转的雪域高原,置身于大昭寺香烟缭绕的经堂。清幽缥缈的头香过后,第二次为本香,风韵飘逸,逸兴遄飞,第三次为尾香,回味悠长,诗意盎然……

“再过一会,你又会闻到另一种香味。品香的神奇就在于在半小时内,你能体会到不同的气息。香是有生命的,它在燃烧的过程中不停与你对话,你用心与它沟通,它就会报答你。”刘教授如是说,品香炉按顺时针方向开始新一轮的传递。

按照日本香道的规矩,在闻香过程中,要即时在裁成狭长条的香笺上写下心得。由于香的气息捉摸不定,一开始可以借用西湖十景来比喻,后来才用偈句来表达。但如何做到准确而又富有诗意,就需要灵敏的感官和丰富的想象力,还有诗性的表达能力。刘教授将他累积多年的香笺给我看,往往是一个单词后,再用一句诗来解释。写好香笺,才称得上是闻香已久的“香客”。

香学,应该尽快申遗

那些年,由大师级人物带队的日本香道代表团频频访问中国的北京、南京、天津、广州等城市,他们既是来寻根,又是在摸底。但当时大陆一时还真找不出可以与之华山论剑的对手,许多研究中国古文化的专家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香道,故宫博物院里的清代乾隆年间的奇楠山子被当做烂木头扔在一边没人理会。

刘良佑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到“非常羞愧和沮丧”。但同时他又说,即使请他与日本香道专家面对面,他也不会与之交手。“因为单刀赴会是很难取胜的,目前在大陆我还没有得力助手。”

在他看来,真正的香道研究者凤毛麟角,在台湾也不过十来个人算得上,其他人不过是烧钱。香道是日本人的说法,在中国应该叫香学,以示区别,以示正宗。这门学问的研究,需要文化积累,也需要静下心来,当然也会花费很多钱。“大陆现在经济发展很好,不久也会有许多人玩香,但是在理论上,大家准备好了没有?”

这个,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久,北京故宫珍宝展在上海博物馆举办,刘教授希望我去看一下。“你去看看按原样布置的乾隆皇帝的三希堂,两扇门上就有几件香具,许多人都误以为是印盒或其他文具。”他说,“不少人听说香,就以为是宗教用的香,其实它只是香学中很小的范畴。中国人用香是很早的,汉代之前用香,以汤沐香、礼仪香为主,汉魏六朝则流行道家学说,博山式的熏香文化大行其道。隋唐五代不仅用香风气大盛,又因为东西文明的融合,更丰富了各种形式的行香诸法。宋元时,品香与斗茶、插花、挂画并称,为上流社会优雅生活中怡情养性的‘四般闲事。专门研究香的来源、载体、工具和制香法的各式香书、香谱也在此时出现。至明代,香学又与理学、佛学结合为‘坐香与‘课香,成为丛林禅修与勘验学问的一门功课。佛门与文人营建香斋、静室与收藏宣德炉成为时尚。清三代盛世,行香更加深入日常生活,炉、瓶、盒三件一组的书斋案供以及香案、香几成为文房清玩的典型陈设。但到后来,随着国势的衰退及西方文化的侵入,香道日渐退出贵族和文人的清闲生活。”

刘教授不止一次向我透露,打算在上海组建一个香学研究会,等搞得有点眉目后,再组织学术界的力量,申报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能让日本人抢在前面,香学的源头在中国,香学的典籍在中国,研究中心也应该在中国,大陆与台湾的香学研究者应该多多交流,加强合作。民间层面,从收藏、玩赏入手,也应该进行研究,而不是单纯的玩赏和投资。”

是的,非遗项目的申报,最关键的是要有传承人。他身为台湾学者,能否代表两岸香界学人来承担这个文化使命?这,或许也不是他个人能够回答的问题。

“你如果进行报道,应该在文章中强调香学的学术价值。我们可以先从浩瀚的典籍中梳理香学的起源与发展历程,再踏勘香事活动遗址,还可从中药典章中寻找旁支脉络,但最重要的是拿得出传承有序的脉络和今天的人类活动形态。这里有一个文化积累的过程,光有钱不行啊,他可能会去抽雪茄、喝洋酒、玩高尔夫。要静下心来,关掉手机,细细闻吸这捉摸不定的气息,需要良好的文化氛围和心境。但这事一定要做,否则被日本人抢去了,我们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啊!”刘教授说到这里,眼眶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斯人已去,心香永存

后来我又多次应邀去刘府品香,程序依旧,品茶、喝酒,甚至欣赏几轴古画,看看他家院子里的丑石和红豆杉,坐下后再听刘教授天马行空的闲聊。

每次离开雅香缭绕的刘府,我都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在刘教授的点拨下,我对香道的理解也在加深。我觉得所谓香道,就是通过眼观、手触、鼻嗅等形式对名贵香料进行全身心的鉴赏和感悟,并在略带表演性的程式中,坚守令人愉悦和规矩的秩序,使我们在那种久违的仪式感中追慕前贤,感悟今天,享受友情,珍爱生命,与大自然融于美妙无比的寂静之中。

可惜天妒英才,2007年,刘良佑携刘师母,还有几个朋友和学生去青海采风,玩得相当尽兴,最后一天他略感不适,但还是经不住朋友的热情劝酒,喝了一点红酒,似有不适,就睡下了,不久脸色起了变化,马上送医院抢救,刘师母大声疾呼,还是没能叫醒他。

一个鲜活的生命,61岁的生命,过早地离开了这片他深爱着的大地。我与刘教授是君子之交,每次聊天闻香,均获抚掌击节之乐,并有相见恨晚之憾。他还是张大千的高足,跟我讲了不少张大千的趣事。他是一个对中国文化有贡献的人,而且还能做出更大的贡献,只可惜老天爷没有给足他应该得到的阳寿,冷酷地召他去了。难道,老天爷也想品一品来自东南亚的奇楠香?

令人稍感宽慰的是,刘良佑先生在上海亲授的多位学生,经过数年研修,仔细传承着衣钵,在香文化研究方面成绩斐然。而他编著的《香学会典》等书,至今仍被香道研习者们广泛传阅,他提出的“品香四德”,也被人们奉为经典规范。

中国人在闲暇中品香、吃茶、抚琴、吹箫、挥毫、吟诗等所获取的那种乐趣,或称之为闲情逸致,构成了中国人优雅文明的历史,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生活睿智。在现今世界追逐功利的繁忙、机械、紧张压力下,通过恬静闲雅的传统香事或多或少能得到生活的乐趣与愉悦。闻一多先生喜欢焚香默坐,认为那是东方人特有的一种妙趣,他特别欣赏陆游的两句诗“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中华的传统文化基因毕竟留存在每一位华夏子孙的血脉中,愿在中华文明复兴之时,香火重续,香席再聚,有更多的爱好者悟入香妙、馨香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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