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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尽铅华起天香

2015-02-09傅京亮

中华手工 2014年8期
关键词:香药养性熏香

作者简介

傅京亮,中国传统香文化研究者。出身传统文化世家,国学根基深厚,香学与中医学造诣尤深。自1988年起,专注于中西方文化比较与传统香学领域的研究及开发工作;2003年建立了中国第一个香文化专业网站“中国香文化网”;2005年中央电视台为其摄制央视首部香文化专题片《中国传统香》。专著有《中国香道》、《中国香文化》等。

香文化是一个古老而全新的命题。

中国的香,历史久远,远到与中华文明同源。近可溯及两千多年前汉武帝的鎏金银竹节熏炉,战国时期的鸟擎铜钵山炉。远可溯及三千多年前殷商时期“手执燃木”的祭礼,再远则有四千多年前龙山文化及良渚文化的陶熏炉,还有六千多年前城头山遗址的祭坛及更早的史前遗址的燎祭遗存。

香,陪伴着中华民族走过了数千年的兴衰风雨。它邀天集灵,祀仙供圣,是敬天畏人的体现,又是礼的表述;是颐养性情、启迪才思的妙物,又是祛疫避秽、安神正魄的良药。历代的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僧道大德也竞皆用香、爱香、惜香,两千多年来的中国上层社会也始终以香为伴,对香推崇有加。

炉热情暖,轻烟翠雾之中,不知引发了多少灵感,增添了多少热情,降息了多少怒火,带去了多少祝福,催生了多少雄才大略、翰墨文章……它启迪英才大德的智慧,濡养仁人志士的身心,对中国哲学与人文精神的孕育也是一种重要的催化与促进。它是中华文明无形的脉,无形的力量。香,物虽微而贵,乃传统文化的和脉之品。

香与传统文化的诸多部类都有密切的关系。古代的医师、文人、名僧、高道等许多领域的学者都对香的发展有重要贡献。广涉香药(芳香药材,近似现在的“香料”)、香方、制香、用香等多个方面。如葛洪、范晔、陶弘景、孙思邈、李时珍等等。目前所知最早的香学专书即是范晔编撰的《和香方》。

约自东汉后期开始,香已成为各类典籍中的常见主题,包括医学书、地理(植物)书、史书、文学作品(诗词歌赋、志怪小说等)、类书、佛道典籍等等,如《异物志》(杨孚)、《西京杂记》、《抱朴子》、《博物志》、《肘后备急方》、《名医别录》、《齐民要术》、《通典》、《千金方》、《梦溪笔谈》、《本草纲目》等很多著名典籍都有关于香或香药的内容。

古代文献对先秦用香的记载大都与祭祀有关,许多人也以为中国的香起源于祭祀。其实,古代的香一直有两条并行的线索:祭祀用香与生活用香,并且都可以追溯到上古以至远古时期。

早期的祭祀用香主要体现为燃香蒿、燔烧柴木、烧燎祭品(及供香酒、供谷物)等祭法。如甲骨文记载了殷商时期“手执燃木”的“祡”(柴)祭,《诗经·生民》记述周人的祖先在祭祀中使用“萧”(香蒿),《尚书·舜典》记述舜封禅泰山,行燔柴之祭。从考古发掘来看,燔烧物品的“燎祭”很早就已出现,可见于距今六千多年的湖南城山头遗址及上海淞泽遗址的祭坛。距今4000~5000年间,燎祭的使用已十分普遍(燔燎祭祀的遗存物不易分辨具体物品,统称“燎祭”)。

生活用香的历史也同样悠久,4000~5000年前已经出现了作为生活用品的陶熏炉。如辽河流域发现了5000年前的陶熏炉炉盖(红山文化),黄河流域发现了4000年前的蒙古包形灰陶熏炉(龙山文化),长江流域也发现了4000年前的竹节纹灰陶熏炉(良渚文化)。其样式与后世的熏炉一致(而异于祭祀用的鼎彝礼器),并且造型美观,堪称新石器时代末期的“奢侈品”。可以说,在中华文明的早期阶段,祭祀用香与生活用香就都已出现,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折射出早期文明的灿烂光辉。

先秦时期,熏香风气(生活用香)已在一定范围内流行开来(另有佩戴香囊、插戴香草、沐浴香汤等用法广泛流行)。战国时已有了制作精良的熏炉,其中,有雕饰精美的铜炉,也有工艺精良的早期瓷炉。进入西汉之后,生活用香有跃进式的发展,自此一路成长,两千多年长盛不衰。汉武帝前期(公元前约120年),熏香及熏炉已在南北各地的王公贵族中广泛流行;到东汉前期,所用香药的种类已相当丰富,如沉香、青木香、苏合香、鸡舌香等等;魏晋时,用香风气扩展到文人阶层;北宋时已是“巷陌飘香”,遍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元清时期也得到了全面保持并有稳步的发展。

可以说,中国的香文化是肇始于远古,萌发于先秦,初成于秦汉,成长于六朝,完备于隋唐,鼎盛于宋元,广行于明清。

古代的香以芳香药材为主料,讲究配方,有多种养生功能。既用于祭祀,敬奉天地、日月、先祖、神明;也用于日常生活,并且功能甚广,包括室内熏香、熏衣熏被、祛秽致洁、养生疗疾等。客厅、卧室、书房、宴会、庆典以及朝堂、府衙等政务场所、茶坊酒肆等公共场所都常设炉熏香。实际上,早在唐宋时期,香就已成为古代社会的一个重要元素,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读书办公有香,参禅论道有香,吟诗作赋、抚琴品茗有香,天子圣殿、府衙升堂有香,宴客会友有香,婚礼寿宴有香,进士考场有香……对文人士大夫来说,香更是生活中的必有之物,许多人不仅焚香用香,还网罗香药香方,亲手制香,并从各个方面来研究香。

例如,苏洵即有诗写到制香:“捣麝筛檀人范模,润分微露合鸡苏。一丝吐出青烟细,半炷烧成玉著粗……轩窗几席随宜用,不待高擎鹊尾炉。”(《香》)此诗也是关于线香制作的较早记录。苏轼曾专门制了一种“印香”(以调配的粉框范成“连笔的”篆字形图案)送给苏辙作寿礼,并赠诗《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诗文亦多写香。黄庭坚也常自制熏香,还曾以他人所赠“江南帐中香”为题作诗赠送苏轼:“百炼香螺沉水宝熏近出江南。”苏轼和之,有“四句烧香偈子,随香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黄庭坚复答,又有“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

生活用香一直是推动香文化发展的主要力量,从西汉的跃进到两宋的鼎盛,明清的广行,皆是如此。西汉香炉的普及、香药品类的增加、熏衣熏被、居室熏香、宴饮熏香等都属生活用香的范畴。可以说,熏香在西汉兴起之时即被视为一种生活享受,一种祛秽养生的方法。在“巷陌飘香”的宋代,香也有浓厚的世俗生活色彩,其极端代表即是南宋杭州的酒楼上也有备着香炉的“香婆”随时为客人供香。

香炉(及沉香、苏合香等多种香药)的使用很可能也是源于生活(包括医疗)用香。较早的香炉可溯至西汉及战国时期的熏炉,其前身并非商周祭祀用的鼎彝礼器,而是4000~5000年前作为生活用品出现的陶熏炉,是沿生活用香的线索发展而来,即“新石器时代末期的陶熏炉(生活用香)——先秦及西汉的熏炉(生活用香)——魏晋后的熏炉(生活用香兼祭祀用香)”。公元前120年前后,熏香在西汉王族阶层已流行开来,(至少)一百多年之后,才有汉晋道教佛教兴起并倡导用香,属于生活用香的熏炉(包括博山炉)和香药才逐步扩展到祭祀领域(汉代的祭祀用香与先秦相似,主要表现为燃香蒿、燔柴等祭法,生活用香则使用熏炉及沉香、苏合香等多种香药。魏晋之后,祭祀用香也开始使用熏炉和沉香等香药)。

人类对香气的喜好,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有如蝶之恋花,木之向阳。

古人很早就认识到,保健、养生须从“性”、“命”两方面入手,才能达到养生养性的目的。而香气不仅芬芳怡人,还能祛秽致洁、安和身心、调和情志,有养生养性之功。可以说,“香气养性”正是中国香文化的核心理念与重要特色,与儒家“养性”论有密切的关系。如《荀子·礼论》曰:“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故礼者养也。”

性命相合得长生、性命相合得养生是中华民族古老智慧的结晶。中国的香文化是养性的文化,也是养生的文化,对于主张修身养性、明理见性、以“率性”为主旋律的中国文化来说,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香文化的形成与繁盛也是中华文化发展中的一种必然现象。

“香气养性”的观念贯穿于香文化的各个方面。就用香而言,不仅用其芬芳,更用其养生养性之功,从而大大拓展了香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并进一步引导了生活用香,使品香、用香从享受芬芳进而发展到富有诗意、禅意与灵性。就制香而言,则是遵循法度,讲究选药、制作、配方,从而与中医学、道家的养生学及炼丹术、佛医学等有了密切的关系,并很早就将香视为养生养性之“药”,形成了“香药同源”的传统。如范晔《和香方序》云:“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詹唐黏湿。……枣膏昏钝,甲煎浅俗,非唯无助于馨烈,乃当弥增于尤疾也。”(《宋书·范晔传》,言麝香、沉香等香药之特性,借香药影射朝中人士。)

所以,古人的香也是内涵丰厚的妙物。它是芳香的,有椒兰芬茞,沉檀脑麝。又有审美的,讲究典雅、蕴藉、意境,有“半月香”,有“香令人幽”,有“香之恬雅者、香之温润者、香之高尚者”,其香品、香具、用香、咏香也多姿多彩、情趣盎然。它还是“究心”的,能养护身心,开启性灵;在用香、品香上也讲究心性的领悟,没有拘泥于香气和香具,所以也有了杜甫的“心清闻妙香”,苏轼的“鼻观先参”,黄庭坚的“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它切近心性之时,也切近了日常生活,切近了普通百姓。虽贵为天香,却不是高高在上的、少数人的专有之物。

可以说,中国的香文化能早期兴起、长期兴盛、广行于“三教九流”,都大大得益于“香气养性”的观念。兴起于西汉的香虽属生活用香,却也并非仅仅被视为一种生活享受,其发展速度之快、地域之广,与“养性”学说在当时的流行有很大关系。《荀子·正论》所言“居如大神、动如天帝”的天子也以香草养生,则“侧载睪芷以养鼻”,盖可作为西汉王族熏香的一大注释。养鼻何以能够养生?《神农本草经疏》云:“凡邪气之中,人必从口鼻而入。口鼻为阳明之窍、阳明虚则恶气易入。得芬芳清阳之气则恶气除,而脾胃安矣。”正是香气养生的观念塑造、推动了西汉的生活用香,推动了香炉与香药的使用,铸就了中国香文化的基石,也赋之以长久的生机并预示了它辉煌的前景。

晚清以来,中国社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香文化也进入了较为艰难的时期。持续动荡极大地影响了香药贸易、香品制作及国人熏香的情致。曾长期支持、推动香文化发展的文人阶层在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有日常用香的习惯。

化学合成香料与工业技术也在很大程度上排挤、改变了中国的香,其用料、配方与品质都大为下降。大多数的香不再使用天然香料(古代的“香药”),仅是“合成香料与可燃材料的混合”,不仅不能养生,反而可能有害于身心。时至今日,已很少见到遵循古法的传统香。近世之人也大都将焚香、敬香当作一种形式,只是烧香、看香,而不再品香、赏香。

于是,早已融入了书斋琴房的香也渐行渐远,失去了美化生活、陶冶性灵的内涵,主要作为祭祀的仪式保留在庙宇神坛之中。人们渐渐不再知道古代的香曾是一种妙物,不再知道古代的中国人曾经很喜欢香,也不再知道古人为什么会喜欢香。

香文化今日之气象固然使人心生忧虑,但令人振奋的是,走过风云变幻的二十世纪的人们正开始以更加清澈的目光审视传统文化的是非功过,对其精华灿烂抱以更加睿智的热爱与珍惜,更有众多知香、乐香的人,兴味于传统文化的人们共同关心着它的发展。涉过千年之河的香文化,也必能跨越波折,焕发蓬勃的生机。

尘埃落定,月明风清;洗尽铅华,再起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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