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復興與思想巨人的出現*
2015-02-07劉毓慶
劉毓慶
儒學復興與思想巨人的出現*
劉毓慶
21世紀,在人類危機四伏之中,儒學復興乃其必然。一、以儒學為主體的中華文化,代表着人類文化的正脈。這正脈猶如人體之任督二脈,是生命所繫。主脈中斷,人類就會走向消亡。二、以儒學為主體的中華文化,代表着超越於西方“科學智慧”的“仁學智慧”,這種智慧視天人為一體、萬物同一本,有利於解決當下人類因利益競争而出現的集體性自殺難題。三、物極必反規律,使以儒學為代表的人類積累了數千年才得以形成的文明之果,在其委地百年之後,在人類普遍道德缺失、智慧缺失的呼唤中必然再度復興。在世界性的對儒學的呼唤與期待中,必然有以儒學為中堅的思想巨人的出現。
關鍵詞 儒學復興 必然性 思想巨人
中圖分類號 B2
關於儒學的復興,已成為近幾年的熱點話題。曾為外交官的澳大利亞學者李瑞智,與黎華倫合作撰寫了《儒學的復興》一書,於20世紀末出版。日本學者村山節《東西方文明沉思録》,也提出了中國精神復興的預言。2009年在紀念孔子誕辰256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湯一介先生還作了題為《論儒學復興》的主題發言。以儒學復興為内容的文章與評論,從20世紀末開始,即不斷見於報刊雜誌。而“國學熱”的出現,更為這一呼聲提供了理論根據。當然,批判甚至謾駡“儒學復興論”的聲音更高。但無論如何,儒學由原初完全被批判到如今可以公開的肯定,這一變化無疑是值得關注的。而且這一過程,與歷史上前兩次思想革命思潮高漲時期的儒學處境基本相似,都是由被排斥甚至批判,而後走向肯定的*參見劉毓慶、張小敏《中國歷史上的三次思想革命浪潮》,《社會科學戰線》2013年第9期(總219期),第124~138頁。。
筆者之所以對儒學復興做出肯定的回答,主要是從三個方面做出分析的。
首先,從儒學的性質,看其復興的合理性。人類文化有正脈,有支脈。這兩個系統是相互配合的。正脈如同人體主幹,是從頭到臀的部分;支脈如同四肢。正脈斷了人必死無疑,而某一支脈斷了,屬身體殘疾,雖生活不便,但還可以維持生命。中華文化就是人類文化的正脈,是人類幾千年積累起來的文明成果。它不只是屬於某一個民族的,而是屬於全人類的。在周朝,儒是知禮樂射御書數、以道藝教民的人,即《周禮·天官·太宰》所説的“儒以道得民”。周之文明是從夏商文明的基礎上發展來的。孔子本是殷人之後,但他在文化選擇上卻説:“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原因就在於他認為周之禮樂文明是人類最高的文明形態,他要繼承並發揚它。他一生奮鬥,就是為了復興禮樂。而在“道不行”的鬱悶中,他選擇了整理“六經”的事業,目的就是要把這種文明承傳下去。而此後,守護並承傳人類文化的正脈便成為儒者的事業。
我們之所以説這種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正脈,主要在於它植根於人類道德性的自覺,是對人類善性的發現與培植,有一種向善與向上的力量在導引着。而這也是人類獨具的。人類從自然界走出,依靠兩種力量,一是智慧,一是道德。“智慧”使人類在力不及虎豹、捷不及禽獸的條件下,能够戰勝自然,創造了人類豐富多彩的生活;“道德”使人相互之間以誠相待,協同合作,構建了人類最初的社群。而對最初的人類群體組成,起決定作用的則是道德。
就道德而言,人最初構建群體組織,信賴的便是一個“誠”字。所謂“誠”,就是“真實無妄”。《禮記·中庸》説:“不誠無物。”“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换言之,天地間若没有了誠,萬物不能生,人類無以成。宋周敦頤《通書》有《誠上》《誠下》二章,是專就“誠”字而發的。他説:
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
聖,誠而已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逹也。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故誠則無事矣。至易而行難,果而確,無難焉。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我們習慣上用“淳樸”、“憨厚”、“赤子之心”形容人的德性,這正是對人類初始行為狀態的表述。而儒家所强調的“禮”,正是建立在作為“五常之本”的“誠”的道德意識基礎上的。在政治權力出現之前,有了相互之間的誠信守諾,才有可能形成人類最初的規則和群體。人類社會才能建構。當在人類社會政治權力出現之後,使用何種思路和方法維護社會秩序,這便有了分别。在中國,則是始終把握着道德原則,並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獨具中國特色的“禮制”。荀子在《禮論》篇中,開首即云:
禮起於何也?曰: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争;争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
這實際上是在强調,禮是維護社會道德秩序的綱紀。其功能一是確立尊卑秩序(注意,在這裏尊卑是表示上下位置,而不表示價值),二是制止人的欲望膨脹、人性下墜,最終則實現社會的有序與和諧。“禮”之内核在一個“理”字,故《禮記·樂記》説:“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後期儒學强調“理”,堅持的仍然是道德性原則。中國社會長期以儒學作為國家意識形態,這是歷史選擇的結果,是在經驗和教訓中,選擇出的最理想的人類生存之道。在東方的歷史上也曾有過放棄“禮”的時代和地區,如戰國時的秦國,用“法”代替“禮”,用赤裸裸的物質利益代替道義,被中原各國視為“狼虎之國”。雖然秦國憑藉着利益扇動起的國民好戰熱情,獲得了一時的成功,完成了統一大業。然而卻因道義喪失,前後興盛不到一百五十年,便徹底消亡。其因道德喪失導致的民風敗壞的後遺症,給歷史留下了深刻的教訓。使得漢初百餘年間的士大夫群體,在對秦二世而亡的思考中,不斷探討歷史的運動方向。正是在對歷史的深入研究和深刻反思中,知識群體在其智慧的充分發揮中,基本達成共識,最終選擇了儒學,走上了以“禮”治國的道路。正是在“禮”的堅持中,中國及東亞國家平穩地走過了兩千多年。顯然這是人類一條健康的生存之道,當然這條道路人類在今後的進程中還會繼續完善,但大的方向不應改變,因為它代表了人類正確的發展方向,代表了人性發展的方向(我這裏所説的人性,是指人獨具的品性,而不是人獸共有的被當代哲學家稱作“人性”的那種東西)。人類只有在這一道德原則的堅持中,才能繼續生存。一旦這條主脈中斷,人類就會走向消亡。
歐美文化則不同,其所代表的是人類文化的支脈。之所以説是支脈,因為這種文化放棄了人類賴以形成的最初的道德原則,而去發揮人的創造力。這種文化以追求利益最大化、不斷滿足人的欲望為目標。但這種滿足,是以破壞道德維繫的平衡為代價的,在這種文化體系中,人性中從動物界帶來的惡的東西被合理化,但在集團内部可通過失去人性温情與道德基礎的社會規則——法制,給予底線制約,維護社會秩序。在集團之外,如國際社會中,則采取以物質利益最大化為原則的價值判斷,認可生存競争、優勝劣汰、以强凌弱的合理性。這就是西方目前走的路,也是曾被中國歷史所淘汰的秦國之路。這種文化最能體現人類的創造力,也最能體現人類的物質文明水準,猶如人之雙手與雙脚最能體現人的本領一樣。因此這種文化在當今世界大顯神威,其在以利益為核心的價值觀的導引下産生出的觀念、信奉、規則,如民主、法制、科學、自由、人權、愛國等等,被作為普世價值,隨着强大的經濟與軍事實力推向全世界。但這些所謂的普世價值,無一不是以維護、獲取個人利益或集團利益為前提的,像道義、是非、情理、良知等等,在這裏幾乎找不到蹤影,甚至被否定。只有在關涉到集團内部的穩定、和諧時,才會發出没有具體内容的“博愛”之聲;也只有在掠奪别的集團或個人利益時,才會出現人類特有的羞恥感與道德感——以對方違背道義、公約為藉口,為自己的侵略行徑遮羞。德軍入侵波蘭、日軍入侵中國、美國出兵伊拉克等等,無一不是在符合道義、公約的藉口下進行的,但藉口又無一不是編造出來的謊言。這種以利益為核心的價值判斷與文化導向,永遠關注的是眼下,而非未來;是自我或局部利益,而不是人類整體。在這種文化的支配下,人類很難獲得安寧,甚至很難繼續生存五百年。這顯然不是人類健康發展之路。因此這種文化只能算作人類文化的支脈,而不能成為正脈。人類要想健康、幸福的生存,必然延續正脈。因此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學復興,從哲學的層面上看,是有其學理上的依據的。
其次,從人類的永恒性需求,看儒學復興的必要性。人類有兩種不同性質的智慧,一種是“仁學智慧”,一種是“科學智慧”。“科學智慧”主要體現在工具性、技術性的層面上。這裏所謂的科學,是西方意義上的“科學”*中國人現在所稱的科學,已經有了新的含義,“科學”變成了“合理”的代名詞。這是“科學”概念中國化的結果。,是在西方分析性的思維框架下,建構起來的反映事物客觀規律的分科知識體系。在拉丁文中書作“scientia”,意即“知識”、“學問”,英文則用“science”來表示。這種分科的知識體系,面對的只能是具體事物、具體學科,是單一性的,因此有利於單向突破。故而在西方智慧主導的二百年間,人類在物質財富方面的創造,比過去五千年的總和還要超過千百倍!交通、通訊的發達,打破了傳統空間與時間的觀念,地球兩端相隔萬里之遥的親人,可以在半天内相聚,也可以通過視頻笑臉相對。信息高速公路的開通,使信息交流幾乎没有了時間差。反季節蔬菜的發明,使得夏果冬嘗,季節的觀念被淡化。同時人類為利益争奪而研發的武器裝備,由過去的“一刀一個人頭”,進展到“一個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到現在則變成了一個指頭輕動按鈕,就會有成千上萬生命消失。這種智慧的創造力無疑是驚人的。然而,這種智慧只能幫助人在與自然或人群的競争中臨時獲勝,也只能使人在單項突破中感受到人類創造力的偉大,卻無法解決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的永恒衝突。這種智慧驅動下産生的不斷創新理念,把全社會卷入了一個無休止的巨大漩渦中,使每一個靈魂都處於焦慮不安的狀態。在人類勞動效率比原始人千百倍的提高後,人類一點也没有感覺到輕鬆,相反更加疲倦,而且還産生了“不在競争中站起,就在競争中死亡”的感覺。在科學智慧淋漓盡致地獲得發揮時,人類的安全感、幸福感卻大幅度的喪失。以食品為例,像麵粉加增白劑,豆芽加無根素,牛奶加三聚氰胺,養豬用瘦肉精,養鴨用蘇丹紅等等,哪一項不是科學智慧的産物?哪一項没有為商家贏得巨利?又有哪一項没有給人帶來恐懼?而對哪一項有害性的認識不需要過程?即今大量轉基因食品、反季節蔬菜、保鮮劑、增白劑、調味劑等,有誰敢保證三百年後不出問題呢?比如威脅人類生育、導致某種怪病的出現等等。對科學的過度自信,導致了人們以技術制服技術的種種幻想,認為科學是萬能的,能够解決任何難題。但就在這種自信中,人類卻一步步走向了危機四伏的包圍圈。
更讓人擔憂的是,科學智慧是在利益最大化價值觀的導引下運作的。在個體、族群和集團之間都存在着利益問題,由此形成了一個個的利益集團,集團與集團之間為争奪利益鬥智鬥勇,道德變得蒼白無力,只有經濟與武力才是最實惠的。因而幾乎所有的大國都把最聰明的才智、最大的經費開銷,用在了殺人武器的研發上。不可諱言,現代科技不是在人民生活需求的牽動下起步的,而是由軍事上的制敵需求一路向前推進的。只有軍事上解密後,才會變為民用。這樣,以殺人制敵技術為最高表現形態的科學智慧,若繼續向前推進,必然的結果無疑是人類集體自殺。科學再萬能,也無法解決戰争衝突。據有關資料披露,僅20世紀,死於利益争奪戰争的人口就超過了一個億。故著名科學家霍金憂心忡忡地提出“人類如何才能繼續生存一百年”的難題。
人類如何避免集體自殺,這就需要有高於科學智慧的大智慧發揮作用。這種智慧一定要能够統攝科學智慧,使其在“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的軌道上運行。而以儒學為代表的東方智慧就是這樣的一種大智慧。這種智慧我們可稱之為“仁學智慧”。所謂“仁”,就是“萬物一體”的感受體驗。即宋儒程顥所説:“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中華書局1981版,第15頁。這種智慧最大特點是,把整體性利益永遠放在局部之上,對事物從生態的角度考慮其相互關聯、彼此相依的關係,以創造良好的生態環境和達成和諧的精神狀態為最高目標。儒家學説的創始者孔子提出的“仁”學理論,便是這大智慧的最高體現。相傳為孔子所撰的《易傳》説:“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為易”。又説:“乾,其静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這“生”氣,就是天地“仁”心的體現,世俗把飽含生機的果核稱作“仁”,原因也在此。宋楊伯嵒《臆乘》説:“俗稱果核中子曰仁……蓋仁者生意之所寓,謂百果得此為發生之基。”仁者能以己體人,故能與萬物相通、相貫、相愛,共生共榮。雖然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把這種“仁”的學説作道德性的理解。但孔子明確地説:“仁者安仁,知(智)者利仁。”把“仁”認作了大智慧。人可以通過仁的方式——相互寬容、理解、尊重、體諒、禮讓、關愛,建構起和諧的良好生態。在這種生態(包括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中,生命可以獲得全面放鬆,從而實現全體利益的最大化。老子對這種智慧是用“道”來表述的。他説:“道者萬物之奥,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善人”“不善人”,就是孔子所説的“仁者”“智者”。從“仁者”“善人”而言,這“仁”這“道”就是一種精神要達到的境,這是道德性的;從“智者”“不善人”言,這“仁”這“道”則是獲得持久性利益所必須遵循的最高原則,這是智者的發現。從“仁”出發,孔子提出了“禮讓”;從道出發,老子提出了“不争”。“不争”則“天下莫能與之争”;“禮讓”則天下安寧。在“不争”“禮讓”的生態環境中生存,生命不但可以處於快樂的境界,而且還不失去基本利益的保證,這可説是一種藝術的人生。
據此,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仁學智慧”,有利於解決人類集體自殺的難題。在當代西方“科學智慧”高度發揮作用的情況下,人類因競争而處於焦慮、恐懼、惴惴不安之中的靈魂,極需要“仁性智慧”來解困。因而代表“仁性智慧”的儒學復興,是非常必要的。
其三,從事物規律,看儒學復興的必然性。物極必反是一個不可抗拒的事物變化規律。以利益最大化為價值導向、以科學技術為生存手段的西方文化,已經發展到了一個頂點,它造福於人類的使命已基本完成,並正以加倍的副作用威脅着人類的健康生存。其價值系統,導致了人類道德意識的整體性喪失和人文生態的全面惡化;其智慧系統,導致了人類欲望的惡性膨脹和自然生態環境的大面積破壞。於是出現了威脅人類生存的種種危機,有人還專門寫了一份二十五萬字的《21世紀人類生存危機報告》。有人根據生態破壞導致的惡果,聲稱人類正在導演地球第六次生物大滅絶。有人根據世界大戰潜在的危機,提出全球擁有核武器的總數量為二百多億噸,相當於全世界每人頭上懸掛了十多噸的TNT炸藥,可以摧毁地球二十五次。同時,像污染、饑餓、暴力、吸毒、自殺、非典、艾滋病、禽流感、恐怖活動等,無一不是對人類的重拳出擊。儘管由這一文化系統産生的制約事物惡化的法規仍然起着一定的作用,但其法規在因貪欲調動起的聰明才智面前顯得漏洞百出,合法不合理、合理不合法之事比比可見,故而奸邪之徒可從容遊刃於其間。再則,法律不能處理國際衝突,如美國以薩達姆生産核武器為由出兵伊拉克,導致上百萬人死亡,結果什麽也没有找到,他們對伊拉克人民犯下的罪行,有誰奈何得了呢?
這是西方文化發展到“極”點的表現形態。這種“極”點形態,在精英與草根中産生了兩種不同的恐懼。草根民衆為“天下亡”而擔憂,精英分子為“人類亡”而恐慌。為此,事物出現了“反”的動向。
所謂“天下亡”,指道德委地,人性盡失,人混同禽獸而横行於天下,即顧炎武所説的“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顧炎武著、張京華校釋《日知録》卷十七“正始”條,嶽麓書社2011年版,第557頁。。目前道德大滑坡,價值觀大顛倒,殺人、偷盜等傳統認為的敗德行為,在虚擬世界裏被合法化。正是介於“天下亡”的現實,大陸掀起了“國學熱”、“少兒讀經熱”,一些宗教團體和個人,出資印刷《弟子規》,向路人免費贈送。一些單位和學者,免費開辦國學講壇和講座,對民衆進行傳統道德教育。還有一些企業家投資辦國學書院,免費向社會開放。這是自發起來拯救人類靈魂的文化行動,其發展態勢,必將變為由有識之士參與和組織的自覺運動。
所謂“人類亡”,是指人類實體的消亡。這是近代西方一批頂尖級的科學家和學者,根據人類目前的發展模式和方向産生的擔憂。因為這種追求物欲滿足的文化,其必然的結果,就是導致資源枯竭和生態大破壞,導致戰争頻發和世界大戰的爆發,導致人類集體自殺。因此英國著名史學家湯因比(1889—1975)博士説:“世界統一是避免人類自殺之路,在這點上現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準備的,是兩千年來培育了獨特思維方法的中華民族。”*湯因比著,苟春生、朱繼征、陳國樑譯《展望二十一世紀——湯因比與池田大作對話録》,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94~295頁。他在一次報告中還提出:“世界現在最需要的是中國文明的精髓——和諧。如果中國不能取代西方成為人類的主導,那麽整個人類的前途是可悲的。”*湯因比《誰將繼承西方在世界的主導地位》,《思潮》1994年第9期。湯因比在與池田大作先生的談話中還提到:“近代物質文明的危機,本質在於‘道德差距’。就是説,‘善性’衰退,人類的倫理、道德水準低下。要克服這些,提高人類倫理性,巨大的力量是中華民族所具有的‘世界精神’。”奥地利著名心理學家卡爾·榮格(1875—1961)在他的《東洋冥想的心理學》中指出: 應該轉换西方人已經偏執化了的心靈,學習整體性領悟世界的東方智慧,應該讓他們放棄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技術,拆穿他們擁有力量的幻象。這已導致千百萬人付出生命。在1988年巴黎召開的“面向21世紀”第一届諾貝爾獎獲得者國際大會上,著名瑞典科學家漢内斯·阿爾文博士提出:“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西元前六世紀之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澳大利亞學者李瑞智、黎華倫在《儒學的復興》一書序言中説:“北亞古老的神話和聖哲,看來更可能替代西方文化成為我們‘地球村’未來的中心。”*李瑞智、黎華倫著,范道豐譯《儒學的復興》,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3頁。
與西方學者呼應,中國一批舊學功底深厚的學者,如季羨林、張岱年、湯一介、何兹全、張立文等先生,也提出了類同的觀點。可以看出,西方文化已發展到極點,正遵循物極必反的運動規律向反面轉化。而代表中國主流傳統的儒家文化,經過百年的消沉,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其走向復興,已成為必然。需要説明的是,走向復興的儒學,已非傳統意義上的儒學,它是在吸納各種新的文化營養之後形成的一種新的文化形態。儒學是一個開放的文化思想系統,儒家學者的志向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種學説的意義指向,不在個人、家庭或集團,而在人類和自然萬物;不在眼下,而在未來。受這種文化思想熏陶的學者,具有“守正”與“創新”的雙重理想。為了保護人類文化的正脈,他們甘作衛道者;為了人類文化的發展,他們又會以開放的胸襟對待各種學説。在春秋時代,代表人類積累千年的文明成果——華夏文明,在野蠻民族的衝擊下面臨斷絶時,孔子起而作《春秋》,倡導“尊王攘夷”。“攘夷”目的在守護文化正脈。到戰國末,終結這個時代的儒學大師荀子,則在對各家學説進行分析、批判的基礎上,以儒家所承傳的傳統文化為主體,融百家於一爐,鑄就了以禮制為核心的儒學新形態。在唐宋時期,文化的正脈再次遭到了異端學説的衝擊——以不承擔人生責任(包括人種繁衍)的“出家”行為為表現形態的釋、道兩家,從强調修行的角度,對儒家“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與治國理念,進行了顛覆性否定。理學的先驅者韓愈即開始視佛為“夷狄之法”,起而排之。而後期的理學家及理學集大成者朱熹,則吸納釋道的心性理氣學説於理學新體系之中,建構了儒學的新形態——理學。在現代史上,自稱以儒家道統為思想基礎的孫中山,“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革命綱領,尚表現着强烈的華夷之辨的觀念與民族主義情緒。而近幾十年來的儒學發展,則是在全球視野下,廢棄民族文化本位主義的立場,從人類文明發展的前景,來反省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多重關係,並沿着宋儒“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精神,追求着人心、天道及萬物的和諧。這一表現形態,完全消除了非此即彼的對立,而成為一切愛好和平、追求和諧者的精神資源。
嚴格地説,現代復興的不是儒學,而是以儒學為主幹的中國傳統文化,而其由開放的態勢表現出的新形態,又可稱作是“新國學”。根據前兩次理性時代的歷史推導,在近百年將會出現與荀子、朱熹同等影響力的思想巨人。這個思想巨人的思想,是在“新國學”的基礎上,將各種有益於人類健康、幸福、快樂發展的文化融為一體,建構起來的思想大厦。
這樣的思想巨人産生需要有兩個方面的條件,第一是文化生態環境: 只有在全開放的文化環境中,而且是在新的文化思想積累到一定程度、經過一定時間的孕育,思想巨人才能出現。從前兩次思想巨人誕生的情況即可以看出,無論是戰國還是宋代,都是一個全開放的、文化思想十分活躍的時期。各種思想可以自由發揮並相互碰撞有個過程。同時,其孕育期從大言之,需約三百年左右;從小言之,也需百餘年。荀子的出現,若從孔子創立儒學算起,將近三百年;若從孟子算起,則是一百餘年。朱熹的出現,若從韓愈提出“道”算起,約三百餘年;若從公認的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算起,則是一百餘年。第三輪的歷史循環呈現出加速之勢,這位融通中西優秀文化傳統的思想巨人有可能會提早誕生,但若從魏源倡導向西方學習算起,恐怕少説也需要二百年以上;若從“三民主義”、“共産主義”在大陸興起算起,少説也需一百五十年。因為時間短了,難以孕育成這樣的大胚胎。由此推論,這位巨人的誕生當在本世紀中期以後。
第二是個人的素質與遭際: 這樣的思想巨人必然要有超人的天賦,經歷過坎坷的人生。因為只有具備高曠的胸襟、超人的思辨能力,才有能力對積累到一定時期的文化思想做出全面的綜合、分析,並由此而形成系統、完善的思想體系。如荀子、朱熹,都是這樣的人物。開創理性時代需要天才,如孔子、孟子、韓愈、周敦頤等,結束這個時代也需要天才。朱熹影響之大人所共知,連近代之前日本、韓國的思想界,都變成了朱子的天下。荀子則因宋儒的貶抑,近千年來人鮮知其能。但從荀子體大思精的思想體系與時人“孔子弗過”(《荀子·堯問》)的評價中可以看出,其思辨天賦確實是超人的。同時,只有經過逆境,才能對人生、對政治有更多的體悟和更深刻的認識。如荀子曾遭讒於齊人,遭廢於楚人,政治上始終不得其遇;朱熹在當時也曾受到政治迫害,當權派誣衊其學説為“僞學”,其人身也曾遭到種種誣陷。荀子與朱熹,皆在鬱悶中死去。新的思想巨人,也當有相類的坎坷人生,方能發出震撼歷史八百年的思想力量。儘管這個巨人的思想形態現在還不能知其全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近世從西方輸入的科學、民主、自由、法制等思想,皆會融入他以人類文化正脈為主體的博大的思想體系之中。
[作者簡介] 劉毓慶(1954— ),男,山西洪洞人。現為山西大學教授、博導,山西大學國學院院長。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及文化研究,曾在《文藝研究》《文學評論》《文學遺産》《中國語文》《民族文學研究》等發表學術論文一百多篇。著有《從文學到經學——先秦兩漢詩經學史論》《從經學到文學——明代詩經學史論》《歷代詩經著述考》《詩義稽考》《朦朧的文學》《古樸的文學》《圖騰神話與中國傳統人生》等。
*本文是筆者未發表的書稿《中國歷史的三次大循環與全球化後的中國》中的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