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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父亲马加

2015-02-06白长青

鸭绿江 2015年2期
关键词:作家群东北文学

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恍惚间,2004年10月21日那个阴冷、灰暗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父亲躺在沈阳中国医大一院的病床上已经半年了,他无力而艰难地与病魔进行着最后的抗争。他的身体愈加消瘦,神情呆滞,对外界已经很少做出反应,但他的目光依然是慈祥的、温和的。窗外的秋叶和洒进病房的阳光,陪伴着他最后的时光。再过几个月,他就整整九十五周岁了。人生向来苦短,但对他来说,那是一段漫长的、丰富的、不平凡的九十五载人生步履。

父亲去世以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却始终没有拿起笔。十年一梦辽河水,悠悠无语牵情来。有时我会在梦中见到他,每次梦见他,我都有一种温暖的、被爱的感觉,一种爱的温馨涟漪在心间。前不久,我又梦到了他。我知道,我该拿起笔来,写出我的那些难以忘记的思念了。

回忆父亲,我首先想到的一个词汇就是时代。

一个人的命运,往往离不开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正是那个时代,造就了父亲的人生之路,他在时代的大潮中,在历史转折的激流中,果敢地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

父亲1910年2月27日生于辽宁省新民县弓匠堡子村,原名白永丰,是家中的长子。他生活的时代,是中国社会经历着巨变的时代,是中华民族经历了屈辱、流血、抗争、奋斗与崛起的时代,是在旧中国的废墟上诞生了新中国的时代,它是一个动乱的时代,又是走向光明和未来的时代。生活在这个时代,可以有多种人生路途的选择。这个时代对于东北人来讲尤其难忘,1931年发生的“九一八”事变,是这个时代记忆中的最惨痛的一页,同时也是父亲的革命人生的起点。东北的沦陷,东北人民的流血和苦难的图景,强烈地撞击着父亲的心灵。他耻于做亡国奴,他无法平静地生活在这片被日本人占领的土地上,毅然流亡关内。他曾在在流亡北平时期写的中篇小说《登基前后》(又名《寒夜火种》)的《前言》中述说了自己的这种内心感受:“在敌人统治的严寒的政治气候下面,我所体验到的,只是枷锁般的沉重,阴天气流的压抑,血腥的恐怖。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贫苦农民受到敌伪政权苛捐杂税的剥削,受到侮辱与压迫。”这种真切的亡国之痛与东北流亡青年的呐喊,是没有过这种生活体验的人所难以感受到的。于是,激昂的抗日爱国的呼喊,成为父亲在北平时期文学创作的主要内容和精神动力。

父亲从小就喜爱文学,在家乡读书时,作文就很出色。他年轻时,就有自己的文学向往。但使他真正懂得文学、懂得文学的价值并把它作为自己一生奋斗使命的,还是缘于时代的惊醒,缘于“九一八”的促成。他是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为了抗日救亡而拿起笔来的。“九一八”事变后,他只身流亡到北平,痛别故乡和亲人,失学失业,没有了生活的来源,仅依靠微薄的稿费维持生活。内心的痛楚和对光明的向往,使他一步步走向了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文学队伍。1935年,他在北平加入了“左联”组织,担任过“左联”领导的文学刊物《文学导报》的主编,同时在党的领导下参加抗日宣传工作。他这个时期发表了表现沦陷后东北农村生活的中篇小说《登基前后》,长诗《火祭》《故都进行曲》和一些小说、散文,开始阅读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他受到这种新的精神的鼓舞,带着一种政治的激情,用自己的文章,向黑暗的社会发起挑战,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寻找和漫漫的文学跋涉。

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在党的安排下,先后辗转华北各地进行抗日救亡工作,还在山西参加过续范亭领导的抗日游击队,1938年经组织介绍奔赴延安,进入陕北公学学习。在延安,他找到了最终的精神归宿,汇入革命洪流的队伍中,成为了一名文艺战士。父亲后来对延安一直念念不忘,他一生最怀念的地方就是延安,因为他在那里找到了“家”。在经历了许多颠沛流离之后,他在那里找到了精神上的家,文学创作的家,革命队伍的家。从此,他的文学创作有了方向。1939年到1941年,父亲离开延安到晋察冀等多个华北抗日根据地随八路军活动、采访,写下了大量的纪实性散文、随笔和短篇小说,后来在延安的文艺刊物上发表。再回延安后,他到延安的“文抗”从事文学创作。他于1942年入党,并参加了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同年与母亲在延安结婚。他还发表了当时延安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滹沱河流域》,1945年在延安的《解放日报》上连载。父亲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革命者。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他依然投身于时代的激流,为着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去奋斗,汇入到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的队伍之中。

每个时代的生活都为作家提供了一种具体的特定的环境,对于作家来讲,这其实就是他进行创作的一种“典型环境”。能否利用好这个时代环境,能否深刻理解时代潮流的方向和审美价值,把握时代的脉搏,感受时代的历史内容,是作家创作成功的重要条件之一,也往往成为作品的思想深度之所在。作家的生活积累和思想意识,都离不开这种历史环境的制约。父亲的大部分创作,都取材于他所经历的这种时代生活,写他自己亲身感受到的东西,特别是写东北家乡的生活,成为他创作的不竭源泉。这些,是我从父亲的创作道路中所体悟到的。

父亲还是那个时期的“东北作家群”中的一个成员,具有东北流亡作家和表现东北抗日文学题材的鲜明创作特征。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东北作家群”早已享有盛名。“东北作家群”的创作,具有中国抗日文学先声的性质,它像啼晓的雄鸡,呼唤着中国全民族抗战文学的高潮的到来。从祖国的一角走出来的这些年轻的东北作家们,相继流亡到关内,真实地描写沦陷下的东北人民的悲惨生活。东北人民的鲜血和苦难,惊醒了关内的读者。他们的作品,高扬着中华民族的时代精神,由“苦难记忆”而释放出一种巨大的全民族的抗战文学的能量场,成为推动民族解放的文学号角。那么,什么是“东北作家群”的文学精神呢?我以为“东北作家群”的文学精神,是和中国文化的主体精神血脉相通的,其本质核心,就是一种爱国主义的精神传承。在20世纪30年代,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它表现为一种沉重的民族危亡意识和不屈服的抗争精神。作家个体的生命体验,扩大和延长为一种全民族的情感体验,成为一种时代的审美价值取向。在“东北作家群”的精神气韵的深处,蕴涵着一种对祖国的爱,对人民的爱,渗透着一种坚韧的黑土地的魂魄,它彪炳千秋,屹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殷殷青史之上。

“东北作家群”的创作,具有鲜明的文学的“这一个”特色,带有明显的东北地域色彩和抗战文学的时代特征。其实,“东北作家群”中的每一个作家,都是其中的“这一个”,都有自己的创作特点。以父亲来说,他对东北地域文学的写作,他对东北生活的感觉,就经历了一个艺术探索和转化的过程。他早期的文学创作,语言还带有明显的欧化腔,他对东北生活的描写,还没有达到那种真正水乳交融的神韵深处。促使他发生改变,转向为人民群众所喜爱的、具有鲜活的东北地域艺术风格的,是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唤醒。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特别是在1946年他回到东北后,他下定决心向生活学习,向群众学习,彻底改变自己已经习惯了的创作形式。特别是在东北地域语言的探索上,下了很大功夫。这对于他的文风的改变,具有极大的意义。他在佳木斯农村参加土改时,就随身带了一个小笔记本,随时随地把农民群众的生动的语言记录下来。他细心地记下不同人物的相貌特征、穿着打扮甚至说话的语气、神情等等。至今,我还保留着他深入生活时记录的几个小本子。他发现,东北农民群众的语言是那么丰富、形象、生动,他把它转化为一种具有文学性的语言形态,使它们活起来,运用在他的作品中。他在深入群众的过程中,在农民群众中间,发现了新的丰富的文学矿藏,开拓了无限广阔的生活沃土。1948年土改工作结束后,他回到哈尔滨的东北文协从事创作,先后写出了他最著名的两部作品,即长篇小说《江山村十日》和中篇小说《开不败的花朵》。这两部作品的问世,标志着他的这种新的创作风格的形成。

父亲的作品的创作风格,是我一直学习和欣赏的。

父亲的主要创作体裁是小说,但他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他的创作,更在意的是追求一种意境,一种具有东北地域色彩与历史内涵的美的意境。他的创作,能够将塞北关外源远流长的风情习俗和生活场面,用一种独特的“北国的美”的艺术视角表现出来。他的作品的美,是那种淳朴而自然的美,是那种淡雅的、注重营构艺术氛围的美。他往往不刻意追求那种故事情节的起伏波澜、冲突和悬念感,而是让故事、让人物像生活本身那样自然而然地发展,像纯净流淌的清溪,淡淡地散发着一种情感的波漾。这是一种平淡的、朴素而沁人心脾的审美意境,读者在这意境中感受到一种独特的艺术氛围、领略到一种具有东北地域风情的美。这种淡雅自然的写法,这种深沉、朴素、平静的美,是他的创作风格的鲜明标志。

冯雪峰在《马加的<江山村十日>》一文中评价它的特色是“速写式、炭画式”的,是“一幅完整的炭画,轮廓是分明的,内容和人物和景色是生动的,自然连接着的”。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说,马加的《江山村十日》是反映土地改革内容的比较好的作品之一,“作者以干部下乡和离开为起汔,用了近于素描的概括的方法,比较完整地写出了土地改革的全部过程”。王瑶还介绍了父亲的好友杨朔对这本书的精彩的评价:“全书读起来似乎有些平,故事性不够强,可是只要你一拿起书,就会被一种强烈的生活气息所吸引。鲜明的色彩,浓厚的风土气味,人物也都赋有一定的性格,这就使本书的生活气息特别迷人。为什么能达到这一步呢?我研究了一下,觉得主要是语言运用得好。东北的语言相当丰富。比起先前所有用东北语言写东北题材的作品,这本书可以说最突出,语言最好。正是因为语言的乡土气味十足,所以不管写人写事,色彩气味便显得格外浓。”

《左传》中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学语言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是作品的生命的载体,也是艺术创作最应着力的方向之一。聪明的作家,总是格外看重语言的作用,并努力形成自己的语言特色和风格。父亲的这种语言风格,具有浓郁的东北地域色彩。这种风格,延续在他以后的创作中,包括他的长篇小说《红色的果实》《北国风云录》《血映关山》等,并在《北国风云录》中,臻于娴熟之境。记得我在20世纪80年代,曾去北京拜访父亲的好友、著名东北作家端木蕻良先生。他对我说他就很喜欢父亲的作品,尤其是父亲的作品所营构出的那种独特的东北的生活气息。

父亲的心中,怀有一种爱,这种爱,支配了他的情感,支撑起他的创作。从表面看,他是一个很“恋家”的人,对东北、对家乡,有着深深的依恋之情。1945年抗战刚刚胜利,在延安的他就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东北。在局势尚不稳定的情况下,随干部小分队闯过东蒙的科尔沁草原,来到北满工作。1948年沈阳刚一解放,他就回到家乡,从此一直留在辽宁,长期在辽宁的农村深入生活。他的作品,也大多反映东北的生活,特别是写他非常熟悉的东北农村生活。他热爱这片黑土地,用心去拥抱这种生活,他从熟悉的黑土地中,从农民群众中间,找到了创作的汩汩源泉。依托这种爱和生活的滋养,他的创作生命得到了延长,他也生活得非常充实。

新民县的长山子村,是父亲“文革”前长期深入生活的据点。他和这里的村民们一起生活,帮助他们修路建桥,翻修小学,引进果树,绿化荒山,规划村里的长远发展。他从心里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为此也得到了农民群众的真心对待。“文化大革命”中,父亲受到了冲击,变成了“走资派”,但却得到了长山子村的农民群众的精神支持,长山子的村民没有贴过他一张大字报。在“文革”中最困难的时候,是这里的人民在精神上帮助他熬过了那段苦难的岁月。

父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为人朴实、宽厚、温和。他对待同志亲切和蔼,具有长者之风。他在生活上十分节俭,从不愿意占公家的便宜。他作风谨慎,有一种自严自律的精神,做什么事情常常都去考虑“影响”,总怕会“影响”不好,对孩子的要求也是这样。在那个年代的干部中间,的确是有这种怕“影响不好”的作风的。他晚年时,家乡新民市政府筹办建立“马加资料馆”,父亲捐出了他的部分手稿、书信、照片、物品等。父亲去世以后,“马加资料馆”更名为“马加纪念馆”,迁入了新建的新民三农博览园内。为了充实展品,又从家里把他曾经使用过的桌子、书柜、沙发、茶几、床、日常用品及一些衣物等布置了进去。我们感谢家乡人民的深情厚谊,他对家乡的爱,家乡人民对他的牵挂,早已化作无声的滋润万物的春雨,融进了殷实的黑土地上。我想,父亲在天有灵,是会感到欣慰的。

关于父亲的创作,似乎还有几句需要补充的话。

他晚年写作的长篇自传体回忆录《漂泊生涯》,应该是他最后的重要作品。这篇十几万字的回忆录,他构思了很长时间,由于身体和疾病的原因,这部作品,是由他回忆和口述,由我来记录打字,最后再由他审查定稿的。父亲当时双目都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后来一只眼睛动了手术。虽然术后配了眼镜,但还是要依靠放大镜才能看书写作,另一只眼睛则完全看不见了。他晚年的许多作品,都是这样用一只眼睛,在放大镜下艰难地完成的。此文曾在1996年《新文学史料》上连载,后收入到《马加文集》第七卷。由于没有出版过单行本,而《马加文集》印数又很少,所以看到的人不多。这部回忆录,记录了他亲身经历的许多生活往事和与友人交往的故事。一些珍贵的历史生活片段,成为他晚年回眸人生的不可磨灭的记忆,具有史料珍藏与文学研究的价值,对于研究父亲的人生步履,社会环境及思想的成长,有着重要的意义。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读到它。

父亲的文学创作起始于1928年他就读东北大学时期。1928年他在沈阳的《平民日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了诗歌《秋之歌》,应该是他的处女作,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这时,他开始使用“白晓光”为笔名,直到延安时期才改用笔名“马加”。他在东北大学读书时,有两个极好的朋友,于卓和李英时,而这两人当时都是秘密的共青团员。当时东北大学的一些思想进步的学生,包括张露薇、林霁融、李英时、叶幼泉、申昌言及父亲等,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团“北国社”,并出版文学刊物《北国》。《北国》当时是受到中共满洲省委秘密指导的。解放以后,曾在中央组织部工作过、非常了解这一段历史的王鹤寿同志到鞍钢任党委书记。父亲对我说,他曾在1960年去找过王鹤寿。王鹤寿说在办“北国社”时,他和李英时就经常见面。东北新文学的火种,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萌动了。

父亲年轻时的文学梦,是在革命队伍中实现的。在他人生奋斗的旅途上,他享受到了艰苦奋斗的快乐,也看到了他为之奋斗的新中国的光辉。可以告慰他的是,祖国的明天,祖国的文学事业,一定会更加美好。

责任编辑 郝万民

白长青,满族,1946年11月生。辽宁新民人,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所长,研究员,文艺评论家,书法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辽宁社会科学院重点学科“东北现代文学”学术带头人,辽宁省作家协会特邀评论家,辽宁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沈阳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主要从事文艺评论、东北现代文学及辽宁地域文化研究。已出版学术专著《辽海文坛漫步》《辽海文坛鉴识录》《通向作家之路——马加的创作生涯》等十余部,主编学术专著《辽宁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马加专集》《东北现代文学研究论文集》,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并多次获省级各种奖励。在东北现代文学研究、“东北作家群”研究及辽宁地域文化方面的学术研究成果具有较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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