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坠落
2015-02-06王方晨
丁庄,
丁楼,
丁老嬷嬷,
丁老头儿。
——童谣
1
杂树林子在跑,头上顶着火光……
天空持续泛白,像颗饱满的露珠,在灰暗的洼地上方,晃晃悠悠,突然就滴落下来。
他听到噗的一声,所有的火光都熄掉了。脚下的大地,终于停止了转动。小树三三两两,站在不远处,矮矮的,枝杈上缠着几缕纤柔的雾丝。他从人堆里走开。他又走了回去。他的步子还很飘。地上的人,横七竖八。他们被他赶起来,等他一转身,就又倒卧在一起。
“噜噜噜噜……”他嘴里唤着,在地上找来找去。
他们带着惊恐的神情,定定地看着他,但有人在笑。是女人的声音。
“噜噜噜噜……”他走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在他走近之前,老头子忙躲开了。老头子倒卧的地方,除了一团乱草,什么也没有。
“你在找猪。”女人说。
他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对笑眯着的小眼睛。女人赤着两条腿,腰里缠着一块布。
天已大亮。一只绿虫子,晶莹透明,从草里,嗡地飞出来,愣头愣脑,撞到他的脸上。
在女人和阿五之间,一条印着大芍药花的床单,被扯来扯去,像大芍药花在迎风摆动。她蹬了阿五一脚,阿五翻了一个身,抱起自己的膀子,嘟囔一声,“别跟阿五争了。”就又睡了过去。她把床单盖在自己身上,但还露着光腿和那块布。
布是绿的,像被草染了。像片大荷叶。
“荷荷……”他咧开了嘴,脸被笑意打湿。“荷荷。”他叫。
他觉得自己的嘴角弯弯的。两颗大门牙,被晨风吹着,一阵一阵地发凉。
“荷荷,你知道我在找猪?”
“猪跑啦!”她翻了两下白眼,像是很高兴地说。
“我跟猪一起下来的。”他歪起他的小平头,认真地回忆着。他看得见自己跟猪在一起的情形。在昨夜浓浓的黑暗里,他坐在肥厚的猪背上,一点儿也觉不出行进的颠簸,蛮舒服。“猪掉下去了,我也掉下去了。”小平头说。
“猪飞上天啦。”
“鸟会飞,猪不会飞。”
“猪会拱土……钻洞。”
小平头点起头来。
“猪掉地底下去了。”他肯定地说。他很突然地向那个稀疏的小杂树林跑去。
2
空气里接连传来三声小杂树被折断的脆响。他们远远地看见小平头折断了三棵小树。
……他手持一根树枝,退着往回走。树枝锋利的断茬上,亮光一闪一闪。
他们都紧张了起来,相互靠得更紧。睡梦中的阿五,轻啸一声,睁开惺忪的眼睛。他的脑袋直往那条床单下面钻。荷荷顺手把他抱在怀里。床单膨胀着,堆到了她的下巴。他在床单下面不动了,阳光黄黄的,照着他那两爿肮脏而肥大的屁股。
随着小平头的后退,从小杂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背着一只粪筐,直直地对着小平头走过来,却好像眼前空无一人。小平头后退的速度,越来越慢。树枝的尖端,几乎顶着了那人,但那人还在向前走近,树枝就插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粪筐在他背上,朝空中撅了起来。一颗褐色的小粪球儿,仿佛一只老鼠,跳出了筐子。
小粪球儿跟着他们,一路蹦着,蹦着,忽然就隐藏在生机勃勃的草丛里,看不见了。
两人一起停下。树枝在两人之间弯着。
小平头看清楚了,拾粪的男人,是个少有的扁脸,眼里白多黑少,左耳朵偏大,右耳朵偏小,还是个严重的鸡胸,好像怀里揣着筐大馍馍。小平头一直板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蔑视的神情。他感到自己的目光仿佛一阵轻风,在阳光里飘了起来。他转身蹲在了地上,开始默默地用树枝掘土。拾粪的人,也移开了视线,要找什么似的,东张西望。
周围静无声息。在小平头的树枝下面,土块裂开,坍落。纵横交错的草根,被连连扯断,但都没有发出声音。
一只鸟,斜着飞过来,又哑哑地飞走了。
拾粪的人,盯住了阿五的屁股。他朝它踢了一脚,“破锅底!”说着,就用长柄的粪铲,把床单挑起来,向荷荷脸上,高高地掀了过去。下面露出一无遮拦的阿五。
阿五埋头伏在荷荷胸脯上,筛糠一样抖着。
拾粪的人,上下掀动床单。荷荷没有一丝反应。
荷荷的神情,迷迷糊糊的,小眼睛像是没有了。
拾粪的人低下了身子,像是要叫醒她。他的呼吸,已经有些软了。他的目光,也像被清晨的露水濡湿了。荷荷的气息,扑到他的脸上。他的嘴皮动了动,马蜂蜇了一般,可他忽听有人大叫:
“来光春!”
他像被人打了一下,猛地直起腰来。粪筐里的粪球,纷纷洒落在地。
连阿五在内,所有的人都循声望去。
他们看到一个短腿的人,迅速跑了过来。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到了近前,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一阵子,才听他说:
“来光春,少他妈缺德!”
来光春抱着粪铲,规规矩矩地站着。
“乔助理,你问他们,我啥也没干。”他为自己辩解,好像受了很大的冤枉,“你看见了,他们太脏了,随处拉撒,我来给他们打扫打扫卫生。”
“还不快滚!”乔助理破口又嚷。可来光春没有一点要走开的意思。他认真地往粪筐里捡拾着粪便,仿佛那是些宝贵的粮食。这时候,乔助理来不及管他了。乔助理打开了手机,像对着空气说话:
“咸鱼淀,大南洼,是有一大帮憨巴子。一,二,三,四……少说也有三十多个。”
小平头无声地站了起来。他对乔助理怒目而视。乔助理没有看他。挂了手机,见来光春还在这儿,就沉下脸来,撇着两条短腿,向他走近。
来光春预见不妙,背起粪筐就跑。他们看见他跑的样子像驴,就都笑起来。乔助理也跟着笑了。
“驴,驴,驴。”阿五躺在荷荷肚皮上,抬起黑黑的指头,含混不清地笑着说。
“你说对了,小胖子,这是头咸鱼淀的老叫驴,见是母的,他就起性。”乔助理说。
来光春跑进了小杂树林,乔助理这才注意到了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小平头。他差点惊住了,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
“乔短腿。”小平头轻轻咕哝一声。
估计乔助理没听到。他清了下嗓子,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看小平头手里的树枝,又看看他脚下的小土坑,说:
“那个,那个,你挖坑干什么?”
“猪没钻洞,猪跑了。”小平头对他不理不睬,只顾说,“猪让大卡车拉跑了,我的猪,我的猪……”
乔助理瞪圆了眼睛。
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小平头眼里钻出来,悬在那里,在阳光的照射下,发散着一团白色的光晕。
“我的猪没命了……”他渐渐哽咽起来。他说不下去了。突然,蹲下身子,撇撇嘴,呜呜地哭了。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他抱着自己的头,反复地说,“我的猪变成碗里的大肥肉片子了。”
“别哭,慢慢说,什么猪?”乔助理拍拍他的肩头。
“大卡车上放头猪,人家就以为他们是卖猪的。”小平头说。他抬起头来,看着乔助理。目光穿过泪水,像被磨亮了。“我们是猪吗?你看看,我像不像猪?我长了猪毛?是白的,是黑的?”他一把拉住了乔助理的手,要他往自己身上摸。
乔助理下意识地把手往回抽。
“这么说,你们是让人用大卡车运来的,大卡车把你们往这荒野里一倒,就又开走了。缺了八辈子德的!”乔助理整理着小平头透露的信息。“小平头,你身上没有猪毛。你看上去还怪精神哩。”他的脑子里跳进来一个大大的疑团。
——车上怎么会有一头猪?
“姓乔的,你笨死了!”小平头擦擦眼泪。他不哭了。他重新掘起土来。脸上干了,留下一层发亮的泪渍。他掘出了一条肥胖的蚯蚓,又掘出一团死鸟的毛。他抓起那些腐烂的鸟毛,扬在空中。鸟毛散落。“世上有你这么笨的没有?”他头也不抬地说。
乔助理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你说对了,小平头,我真是笨。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一个民政助理。”他在小平头的对面蹲下来,收住笑声,“那你说说,还有没有像我一样笨的?”
小平头不作声了。土块落到乔助理的脚上。
“你是哪儿的人?”乔助理又问他。
“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他不耐烦地嘟起嘴,像鱼在吐一串串的水泡。
“他在找猪。”阿五突然精精灵灵地说。乔助理看他一眼,他就马上把头藏在毯子下面。
乔助理又转向小平头。“你用手指一下也行,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南边,还是从北边?”
“噜噜……噜。”小平头看着乔助理,“正东。”
“你们是从正东来的?正东什么地方?”乔助理问,却又叹了口气,“你就是告诉我你们是从正东来的也没用,车轮印到了花鼓村的公路上,就找不到了。”
“噜噜……”
“你仔细想想,还能记起什么?”
小平头把嘴唇一咬,他不想再开口了。
荷荷一挺胸脯,唱了起来。
小平头停下掘土,凝神听着。
乔助理又在对着空气说话。空气里有个王局长,他们看不见他。
合上手机,乔助理吩咐小平头:
“你看好他们,不要让他们乱跑,我去给你们弄些吃的。”
“阿五饿!”阿五从绿布下面探出头来,叫道。
“你耳朵倒尖。”乔助理说。
荷荷还在唱。
“咱金乡县不会把你们扔下不管,咱金乡县会想方设法,把你们一个个送回老家去。”乔助理看着所有人,说。他沿着原路走开了,走了七八步,停下来。“小平头。”他叫,“小平头,你不疯,也不傻,对不对?你很正常……小平头啊,你听着,这里暂由你负责,等我回来,女十二名,男二十五名,共三十七名,到时候,一个都不许少!”
“错了,三十六……”小平头嘀咕。
“你说什么?”乔助理没听清,向他探着耳朵。
小平头忽然醒悟到,忘了把自己算进去,脸就登时红了。红得像荷荷的乳头。乔助理不知道他的脸为什么那么红,见他又沉默下来,就继续走下去。走到那道土坎下面,扶起一辆自行车,骑着,“哗哗啷啷”地离开了大南洼。
荷荷在唱。鲜红的乳头挺着,像要流出血来。绿色的荷叶上,开出花来。
“哦,荷荷,荷荷……”小平头轻声念叨。他没听清荷荷在唱什么。
3
来光春仿佛一只苍蝇,闻到了臭味,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又飞回了大南洼。他的手像个小偷,鬼鬼祟祟地伸向荷荷的身体,小平头竟还没发觉他的到来。
荷荷的歌声,戛然止了。小平头感到自己像是从半空中摔了下来。他听到了自己“扑通”落地的声音,同时发现荷荷的乳头被一只黑色的怪物吃掉了。他没认出来光春。他把来光春当成了两个人。来光春这回没背粪筐。他看到来光春的手快速地缩了回去,须臾之间,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烤得金黄的玉米面饼子。
但反应更快的,还是阿五。还没容来光春的手把饼子拿牢,就已到阿五口中了。
本来是一个时时昏昏思睡的人,见了食物,比疯狗还疯,张口就咬掉半块。来光春要抢回来,他马上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往嘴里猛塞。来光春追了一阵。他晃着两爿屁股,跑得倒不慢。
来光春就悻悻地站住了,骂道:
“饿死鬼托生的,怎么不噎死你!”
来光春空着手往回走,小平头就认出了他是来光春。刚才的一幕,让小平头看得津津有味,咧着嘴,嘿嘿地笑。但随着来光春的走近,小平头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危险。他身后的人,都吵着向来光春要吃的,齐刷刷伸出粗细不一的胳膊,组成了一个古怪的小杂树林。大南洼像是开了锅。
荷荷又唱了起来。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破毛毯外面了。她声嘶力竭,像是在吼。
这回小平头听清了。那是一支简单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唱完的童谣。小平头只觉耳根那里,“腾”地热了。太阳照着他的半边脸,热力还在增强,有些中午的感觉了。但他没有再去听荷荷的歌声。他紧盯着来光春。一朵火苗,从他耳根后,无声地向下蔓延。他成了一根干燥的木柴。
来光春却停住了。他迟疑了一下,就壮一壮胆子,迎着小平头发黑的目光,走过去。
“那谁,就是你,”来光春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一看就知道是个明白人。”他轻轻地,“吃”地笑一声,又恢复了刚才的表情。“那谁。”他说着,心虚似的,回头朝身后看一眼,“乔短腿都给你们说什么?乔短腿那个老滑头,他在逗你们玩儿哩。他这是去县城找大卡车去了,草窝乡民政所没有车。等他找来大卡车,还会把你们运到别的更远的地方。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了,都是你推给我,我推给你。他们才不会管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咸鱼淀的来全生,你该知道的吧,三十五岁还吃自己拉的屎。那年夏天,只身上了一趟县城,就走丢了。听说就是被金乡县送走的。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过去五六年了,他娘还常站在村口等他。你说可怜不可怜?”
来光春说着,用手指搌一搌眼角。他的眼睛确凿地潮红了。
一股玉米饼子的香味儿,从他身上冉冉地飘过来。小平头陡然觉得自己全身像一堆沙子了。他无法抵挡地涣散下来,无力地垂着手,睁不开眼睛似的,那样对来光春瞧着。
“那谁,你们准是让大卡车给送来的。”来光春又说,“昨天半夜,我听到卡车响,还纳闷呢。那谁,你找着卡车印儿,就直着朝东跑。过了咸鱼淀,不要停。跑到公路上,你随便就能搭上一辆车。公路上的车有的是。愣着干吗,那谁?快跑啊!”
小平头下意识地慢慢转了身子。他抬起脚。他跑了两步,一脚踏空,歪斜着,掉在自己挖出的土坑里。来光春刚要去拉他,他又把脚拔了出来。他朝着东方。他看见阳光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或坚或柔的草棵子,都一律低了头。
他的眼前平平的了,像被巨大的车轮碾过。他看到了一条笔直的印迹,长长伸展到远处,像是金子铺就的,翻涌着一团一团的黄色光芒。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他像风中的浮尘,暗夜的光影。他身不由己地飘了过去。他确乎不是在跑了。他腾空飞了起来,但他还是听到一个鸭公嗓子,在他身后不停地催促:
“快跑,小平头!快跑!别回头!”
后来,那声音听不到了。
4
小平头定定神,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村口。恍然想到,这大略就是来光春所说的咸鱼淀了。
果真看见自己走过来的一条路,负着一道还很新鲜的车辙,穿过一条猪肠子一样,毫不含糊地从村里,通到另一头去了。路面倒还是平的,南侧的房舍所投下的阴影,锯齿一般参差,短短的,并不妨碍它的黄和亮。
他走了进去,眼前却冒出了密密匝匝一片人,仿佛他们刚才全都蹲踞在房舍下的阴影里,一心等待他的到来。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包围了,却听“呼”一声,原来树枝还握在自己手里。
他已经在朝人群凶狠地奋力挥舞了。
人群很快地在他面前闪开。他们站到了路旁,几乎全部面对着他。他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嘈杂,但夹在里面的话,他还听得懂。
“……看,大傻子!看,大傻子!他准是从大南洼跑出来的。”
他愤愤然,盯住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反而笑了。他挥舞树枝。树枝短了些,猛劈下去,也只打着了一条肥狗。树枝落地,戳了个坑。那肥狗是要过来嗅他的。肥狗惨叫着,夹了尾巴,逃到人们腿缝里去。他威胁着对人群注视,但并不忘了自己要走的路。
一直到这时候,人群中间,也是很有些女人的。她们虽然只是像影子一样,在小平头的眼里翩翩一晃,小平头仍旧分辨得出来。
人们脸上的神情,悄然起了些变化,视线已不再像最初那样,有高有低了,而是全低着,低在他的腰部以下。有几个人,还用自己的手指,搭扣着,做出种种淫秽的动作。
“他妈妈的,家伙什儿够大着哩,可别叫娘们儿看见!长他身上,这可亏了。”他们一起高声地说。
紧接着,那些女人的脸,就从人群里,一张一张地羞愧似的,躲开去。
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女孩子,被她的娘拉着,还不住地回头。女孩子粲然开阔的一张大脸上,一双小眼睛对小平头细眯着……
小平头的目光,凝在了上面。但他突然看不到了,女孩子跟她娘一起,消失在人后。这期间,他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七八步。
村街上的人,不但不减,还有增多的趋势,树枝也像不管用了。人群挤成了两堵墙,小平头被夹在里面。缝隙越来越小。他的眼里,渐渐有了迷茫的意思。
就有人一团模糊着,从那结实的墙角里走出来。
小平头握紧了树枝,但随后就看清楚了。
这是一个很老的女人。她步履蹒跚,拄着一根上上下下遍是节疤的木棍,在他跟前停住,总要摔倒的样子。她那满头的白发,纠结着,朝上立着,像是风在从地下,永不停歇地往天上吹。
老女人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只肥大的花裤头子。
“穿上。”她对小平头说。她眼目无光。她摇摇欲坠,但还不倒,仿佛有人从空中伸出手,抓了她的头发,将她全身扯着了。
“九贵奶,你看仔细了,他是不是你家全生?”旁边有人问。
“穿上。”老女人耳聋了似的,嘴里还是那句话。
“你没去大南洼看看?说不定你儿子又让人给送回来了呢。”
“穿上。”
“来光春去过了,来光春说那里有你儿子。你儿子还跟一个女的搞了对象,还商量要扯结婚证哩。那女的怪俊,也没多长一条腿……来光春那老光棍,要跟全生抢媳妇哩。”
“穿上。”
老女人手一松,大花裤头子就掉下来,乏软地掉到小平头的脚下。
大花裤头子怕冷一样,在地上蜷缩起来。
老女人转过身,默默走了。没人挡她的路。白发上指着。
……天,太阳,被老女人的头发指着,无边地铺展,照耀。小平头的目光顺着,飘上去。天上没有一片云彩,匀净,柔和,平坦,大大地张起来,一片悬空的蓝色的荷叶。……那荷叶上的花,红的,也可能是另一种颜色,未曾有人见过的颜色,但一定开得很大。
小平头觉得自己猛一恍惚。目光落下来。
地上已经没有了大花裤头子。
从一只骨骼粗大的手上,大花裤头子飞了起来,仿佛一只鸟,飞在阳光里了。小平头的目光追着它,眼里忽然又只是匀净而柔和的一片天了。
大花裤头子收起翅膀,高高地落在街旁的屋脊上。小平头梗着脖子,梗得僵了,才转动一下。
就有很多人听到了他脖子里的声音,像是骨头碰撞,但更像是一声压低的尖叫。这真是稀奇而古怪的响声。他们惊愕地看着小平头。在这一刻,他们毫无怀疑地受惊了。小平头一口气跑出了咸鱼淀,他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5
小平头把人们,也把咸鱼淀,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止不住大笑了两声。回头看见有几个年轻人追出村口,追了一阵,又慢慢走了回去。
小平头直着向东,跑到一条公路上。
车辆卷着灰尘,穿梭来往。从这车辆疾驰过去的空隙,小平头看到了又有一群人向他冲来,车辆对他们一无阻挡,好像他们也是一种车,可以对任何车辆横冲直撞。他们像车一样,发出刺耳的鸣叫。小平头一眨眼,就被他们层层围住了。
“你有三十岁没有?”他们开口问道。
小平头望着他们,拿不准该不该回答。
其中的一个人,朝同伴一扬手,说:
“来,来,来,我们看看他到底发育得怎么样?”
他们全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理我干啥?别理我。”小平头喘息似的说。
“他哼哼唧唧,他都哼唧什么呀?喂,我说你呢,你是猪吗,你哼唧?”
“别理我,你们谁都别理我!”小平头挥舞一下树枝。他瞪起眼,叫起来,“我不要人理!”
“瞧,他发脾气了。”他们笑着说。
他们不畏他蓄势待发的攻击,一起绾起衣袖,向他伸出了手。他赶忙缩起身子。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竟在下沉。他们就像涌起的浪涛。他一点一点地向下坠去,地上也蓦然出现了一个深洞,而至于只能从一副副人字形的胯中,仰视他们。他是在他们脚下了。他觉得自己在地面上只剩一颗头,却又像突然用手按住了什么,轻快地弹向半空。
他落在了人群外面。想都没想,就朝一辆路过的拉土豆的农用车猛地一跳,伸手抓住车斗,迅速翻了上去,几乎没用着使劲。
小平头在车上明白过来,又是树枝给他解了围,而且想到,没有手中的这根树枝,自己无疑是一只羊,被抛到了狼群。他朝车后看去,那些人因遭了耍弄,对车子紧追不舍。他抓起一颗土豆,扔过去。
土豆在路面上四分五裂,但仍没有吓住他们。
“停下!停下!你他妈给我停下!”他们高声地叫。还胡乱数着,“四、五、三,洞、洞、拐……”小平头实在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农用车越开越快。他们被急速甩下。在小平头眼里,他们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向后吸过去。他们离他越来越远。
突然,有人不小心摔倒了。后面的人收不住脚,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压在他的身上,叠成了人堆。接连两三辆车开过来,卷起尘土,吞没了他们。
尘土散尽,他们还在路上趴着,像一头累爬窝的老牛,像一只小牛犊,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他们就变得像一只鸭子,又像一只很小的乌龟了。小平头知道,这样的现象足以证明,他们的确被自己甩得老远。
路上的行人也被一个个甩下。在小平头眼里,他们仿佛一片片落叶,纷纷脱离了公路这条又粗又长的树枝。
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为了躲避车辆,把车骑到了路边。她忽然就掉下去了,比任何人都掉得快。小平头不禁惊叫了一声,脑子里紧跟着掣过一道闪电。这时候,他觉得连自己头发梢的内部,也都被凉着了。他通体透明。
“荷荷。”他叫。他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像鸟一样地张开双臂,朝着飞速后退的路面,勇敢地跳了下去。他踩着了一颗滚动的土豆。
脚下空了,地上留下一条土豆泥的印迹。
小平头没看那女人。他不假思索,撇下公路,走进田野。没走几步,就狂奔起来。
6
眼望大南洼,小平头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欢欣。
大南洼静静地摊在不远处。他感到大南洼就像在等待自己。自己是一条鱼,大南洼灌满了一条鱼所需的水。他的四肢消失,拥有了覆盖全身的鳞片,不停摆动的尾巴,胸鳍、背鳍,该有的一样也不少。更重要的,他还有一条干渴得冒火的喉咙。
他大大地张开了嘴,甘洌的水波,向他涌来。
鳞片润滑,血管舒张,眼睛明亮。他这才看到大南洼人山人海,却没感到一点恐慌。他们也是鱼。他向他们游了过去。他站到他们身后,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小平头面对着他们的后背。有人牵着羊。他看到每一只的屁股。还有两头毛驴,尾巴从屁股上耷拉下来,仿佛两条死蛇。他还看到了一只棕灰色的老雕,站在一个人的肩上,像一截枯木桩,也背对着他。
这时候,他仍感到自己是一条鱼。他来到了一片自由湿润的水域。他灵活地游动,水性超常。他的到来,不过是庞大的鱼群又多了一条鱼。
他游到了人群面前,眼睛急切地搜索着,嘴里一边轻轻地叫:“荷荷,荷荷,荷荷。”但他一时间只看到了那个短腿乔助理。
乔助理正在询问一个老头子。乔助理叉着两腿,弯着腰,像个虾米。
已经有人叫了一声:
“又来了一个!”
乔助理听见了,回头对小平头看一眼,却像没看见他。
“记下,”乔助理吩咐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三个成武口音,两个单县口音,五个鲁北口音,这个这个,”——他指着那老头子,“不是河南的,就是山西的。哈,你们来自五湖四海。”他好像很为自己后面的这句话得意,又马上重复了一遍,“你们来自五湖四海,哈!”他的眼光从人们脸上飘了起来,在空中跳跃不定。
大南洼的水在汩汩下泄。
小平头的头部探在了一股热风里。不过一会儿工夫,他的全身也无边地干燥了。鳞片簌簌地落,他清晰地体味到了干燥的感觉。他重新又是一个人了。那么多人一层一层地包围着他。他不知不觉地后退了一步。
“小平头!”乔助理却叫他了。乔助理拐着短腿,鸭子似的走过来。“让你给看着点儿,你倒好,自己跑了。”乔助理说。他好像很生气,又一摊手,“看看,错过饭时了吧。没你吃的了。”
“说句话我听听。”小伙子对小平头说。
“我早听出来了,是曹县口音。”乔助理说,郑重起来。
“不要乱跑了,往南再过去八百米,就是单县地界,到时候我可不会管你了。”乔助理警告小平头。
“看样子他不会太傻吧。”小伙子说,“记不住哪省哪县,哪乡哪村该记住吧。喂,小平头,你是哪村的?”
小平头打定主意了,那就是对所有的问话,一律不予回答。而那小伙子好像也并不在意,暗暗计算了一下,就对乔助理说:“二十五名痴呆,十一名……”他停住了,目光停在小平头脸上。“你是疯是傻?”他说,“好吧,我来考考你。”他“咳”一声。“这是个极为简单的数学题。二的平方……”但他哑住了。他分明从小平头脸上看到了无比愧疚的神情。
“荷荷……”小平头嘴里喃喃着,向躺在一丛曼陀罗下的荷荷走过去。
小伙子忙闪开了。
人们全都看定了他,猜不出他要干什么。
荷荷已经站起来。她乖巧地让他握着手。很多人都发现,她果然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不该把你忘了。”小平头真诚地以自责的口气说,“荷荷,亲荷荷,我怎么把你忘了呢?我要是一个人走,我就是王八蛋!”
荷荷似懂非懂,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小平头的两只手,一左一右,捂着她的一只手,像一只老母鸡在孵一只小鸡。它们由下至下,缓缓移动,从小平头的肚脐,移至他的胸口,又从胸口,移至他的下巴。他把脸轻轻贴到上面,像在抚爱能干的老母鸡。
起初是有几个人笑了两声,却又都不笑了。眼前的情景,多少有些像是电影。他们暗暗想到,自己跑到大南洼看电影来了。所以在乔助理向那种画面走去时,他们都感到了不快和扫兴。他们已经想到了接下去将要发现的事情。他们鼻端嗅到了一种特别的气味,新鲜而又刺激。但有人要去阻止乔助理时,小平头猛地转过身,好像一头野兽,觉察到了逼近背后的危险。他看乔助理的目光,也完全为一只野兽所有。这就把乔助理吓住了。
“小……小平头。”乔助理结巴起来,好像一时忘了自己的意图,眼神也跟着空洞了。
“你犯得着,乔助理?”人群里有人说。语气像是在对一个白痴说话。“乔助理,就你假正经!你假正经,也没谁提你当所长。”
乔助理脸上,流下一滴滴汗水。他抬头看看天。
天上白花花的。天气真是很热了。
人们的目光,刀子一样锐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动作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
“乔助理,你回来,”那人又对乔助理招呼,还对小平头摆摆手,“没事,没事。”像是让他继续。
“阿五妈!”突然就听到有人叫。
原来是阿五,从地上跳起来,要去拉人群里一个长着一堆肥硕的乳房的女人。那女人也就三十多岁,像别人一样,脸上红红的,被太阳晒出了汗。人们重新兴奋起来。人们一起跑过去。女人钻到人们背后。阿五还要往里挤。
“这大傻子,哪个是你妈?”人们问他。
他那两只白眼慢慢往上一轮,抬手指着那女人,舌头不利落地说:
“她!”
人们当然要感到有趣,就都笑起来。
“你认准了,她是你妈?”人们说,“她要是你妈,你跟她去吧。”
“大,大……大奶,阿五吃大奶。”阿五说。
人们不顾那女人怎样羞惭,笑得更厉害了。
“狗日哩你倒好福气,有那大奶吃。”人们说。又问他:“你个大傻子,你知道大奶是好东西?”
“阿五知道。”
“你叫自己‘阿五?”
“阿五叫‘阿五。阿五要吃大奶。”
“你要吃大奶,就不知人家许不许你吃。”人们说着,闪起眼睛来。
“阿五妈许阿五吃。”
“爸爸不许呢?”
“阿五爸爸跟阿五一起吃。”
人们笑了又笑,但那女人脸上却很不是颜色,连阿五看她的目光都迟疑了。
她像一棵野麻,已被阳光晒萎。大奶也像已瘪缩。她像要叫,像要骂的,但从上到下,找不到嘴。一棵野麻本来没有嘴的,这丝毫不奇怪。她就那样,想对人骂,却无从开口。
阿五翻身倒下来。人们随即看到一只大脚,仿佛一把大铁锨,正在往回收。阿五也没叫出声。
那只大铁锨似的大脚,又朝阿五踢过去。阿五像条圆鼓鼓的面口袋,无声地朝前滚了两滚。
却听天上一声“扑棱”,降下一片大大的阴影,向每个人头上压来。不少人都低伏了身子。人们听得一清二楚,大南洼响起了一声利器凿在骨头上的声音。
人们的意识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又突然被一声惨叫填满了。
“阿五头破了!阿五出血了!”阿五直着嗓子叫,在地上连连打滚。
那只凶猛的老雕,以得胜者的姿态,飞回主人的肩上,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一点一点地,无比威严地收拢了宽大的翅膀。
人们不由得噤了声,一个个郑重起来。老雕眼里射着猛鸷阴沉的绿光。像是不屑看人一眼,粗糙的眼皮慢慢合上了。人们暗暗嘘一口长气,但还是没人说话。
“操死你娘,胡说八道!”
老雕的主人黑着长条形的脸孔,狠狠地对阿五骂了一句。
他是那女人的丈夫。他没有再踢阿五,就那样站着,粗着脖子,石头似的,不动一动。他不动,也没谁敢动。连阿五也抱着头,高高撅着屁股,伏在地上,不动了。
气氛压抑起来。
暴烈的太阳,停在大南洼上空,热浪滚滚,有了重量,能把人的脊梁压弯,但还是没人敢动。时间一久,脑子里就感到了昏沉,看什么东西,也恍恍惚惚的,但仍旧没人打破僵局。
7
在人们眼前,小平头像鬼影一样,活动了半天。他们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确是此时大南洼第一个活动的影子。他从每一个人身边走过,在每一片草丛里搜寻。
“他在找什么?”乔助理心想。
乔助理说出了口:“小平头,你在找什么?你找什么的样子,像找一件宝贝!”
要找什么,小平头是知道的。他在找一根树枝。但他说:
“我找腿!”
“你找腿?”乔助理说,提高了声音,意在引发人们关注。果真人们都觉得可笑,就都有所保留地笑了。
“他怎么找腿?他怎么找腿?”人们反复地说。
“让你们不得好死!”这是那个女人在叫。
人们猛地一惊,冷了似的,缩一缩脖子。
女人一甩胳膊,大奶也分明跟着一甩。但人们没笑。女人快步走开了。她的身子向前冲着,快得几乎要摔倒。一道土坎上的草丛,高高地挡住了她。
随着女人走得越来越远,人们感到气氛略微有些缓和。看得出,那女人的丈夫也有了走开的意思。
“你好生待着,”乔助理对小平头说,“我把腿给你找回来。啧,你要腿干什么?没腿更好。”
小平头猛地记了起来,树枝遗失在公路上了。他摸着自己的腿,感到乔助理大睁俩眼,却在讲八不沾边的傻话。他的腿好好的,而且是条好看的长腿。只要他在,腿就在。但他没工夫去纠正乔助理。他拉起自己的腿,用绷直的脚尖,在地上画起来。
没谁领会他的意图,大眼小眼地睁着,看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把自己和阿五他们圈在了里面。
他站定了,对人们说:
“看清楚了没有?你们谁也不要进来。”
他朝空中做了个乱抓的手势。
乔助理想笑的,却没笑出来。
“你建了一座坚固的城堡对不对?”乔助理说,“那好,小平头,我还是相信你。这些人由你看管,你是城堡看守长。可是我们不进去,你们也别出来。”他想了想,看看小平头。“我索性再交代你两句,你们耐心等着,等县里拿出方案来,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我不保证全部,但我敢说基本上都能把你们送回老家。顶多三天,你就会发现是在自己家里。”
“老乔。”他的同事——那小伙子叫他。但他对小平头还有话说。
“至于吃饭问题嘛,”他说,“一天两顿饭,馒头,咸菜,饮水,民政所还管得起。再多一顿饭,吃得熨熨贴贴,是不能的。你知道五八年吧。五八年出河工,青壮年也才一天六大两,还照样干活。”
他从人缝里瞥见了两只羊。
羊在埋头吃草。
“这真逗。”他的同事,那小伙子说。
他转向别人。“有好心肠的大爷大娘没有?”他问道,“有好心肠的给送点吃的。他们是羊就好了,那样他们就可以吃草。”他又瞧了瞧那两只羊。
人们正在散去。“快晌午了。”人们说着。
“都回吧。”他向人们挥手。
“这真逗。”小伙子又说。
他看着小伙子的脸。
“你这样对一群大傻子说话,真逗。”小伙子说着,习惯性地捏了一下鼻子,“哼”一声。
“少废话,你留下来。”他说,“这里有事情了,让小平头跟谁联系?”
小伙子辨不清真假,愣了愣。
“我让你留下来!”他加重了语气。
“老乔,你看这天……”小伙子为难地说,打起眼罩,看一看喷着蓝火似的天空。
“笨死你!”乔助理说。他跟上人群。“不会叫你媳妇来给你送把阳伞,再送个小马扎?搬张床来,就更好了。”他回头又说。
小伙子不吭声了,看着他混在人群里,离开了大南洼。
附在地上的盐碱末子,被人们的脚步搅起,微霜一样乱飞,空气也咸乎乎的了。
8
四处又静下来,只有一些不知什么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
小伙子无所事事,在原地站一会儿,就用目光寻找可以遮蔽骄阳的地方。他怀疑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小杂树林子,终于没有走过去。
他蹲了下来,忽然发现小平头还在像棍儿似的站着,就抬头说:
“喂,老兄,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哪!你叫什么?你不会就叫小平头吧。”
小平头眨眨眼睛。
“你不想回答我是不是?”小伙子说,“你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你猜叫什么?我……我也不告诉你。那你该叫我什么呢?”他真的思考起来。“我是助理的助理,你就叫我助理平方吧。”他说。
“助理平方。”阿五口齿不清地说。
“你头不疼了?”小伙子对阿五说,“老雕没把你脑浆子给啄出来,算你命大。我倒奇怪了,傻瓜也知道疼?傻瓜疼跟我们疼是不是不一样?”
“助理平方,大傻瓜。”阿五说。
“你叫谁大傻瓜!”小伙子装着生气,举了举巴掌,又自己笑了。
他站起来。
他退着,走开了两步,对小平头说:
“别这样看着我,你对人很不友好。你让我心里发毛。”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阿五他们,就像要给自己找到一个提胆壮气的同伴。
阿五塌蒙着肿胀的眼皮,像要睡着了。
一个老头子,对他咧着没牙的嘴,无声地笑。
一个老娘们儿,在抠鼻涕嘎巴,像抠出了一坨蜗牛肉,塞嘴里吃了,脸上立时漫起满足惬意的神情。
一个疯子,用自己唯一的一只眼睛,对他瞪视着,目光仿佛一把铁锉,让助理平方凭空掉了一层皮。
一个大个子,倒在地上,像盘踞着一条冰冷的大蛇,抬头看他一眼,就让他透心的凉。
一个年轻人,跟他差不多年纪,嘴上挂着两道又黄又浓的鼻涕,也像阿五一样,昏昏思睡,眼睁着,却分明没有影像。目光呆滞,也黏稠,扑到人的身上,一辈子也别指望甩掉似的。化作了灰,化作了游魂,也是徒劳。
他又看到了荷荷。那通红的乳头烫了他一下。谁见了她那样红的乳头,都要吃惊的。他禁不住往后一跳。
荷荷眯着小眼睛笑了,脸上一团的柔情蜜意。
他也笑了:“嘿嘿嘿,嘿嘿嘿。”
汗毛却紧跟着根根直竖。
“我离你远点行吧。”他求和似的,转头对小平头说,“希望你能理解,这里就我一个人,我不能不感到害怕。”他说着,向一旁走去。走了十来步,才停下来。
小平头看到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拉过来一根野苘。巴掌大的苘叶,挡住自己头上的阳光。但他又站了起来。他向远处走去。小平头断定,他这是要去咸鱼淀。那个村子里准有他的一个相好。
不管怎么说,小平头想到了这个。他窃笑了一声。他觉得没有什么能够瞒住自己。
心神轻轻一荡,就回头寻找荷荷。他看着荷荷,目光柔软。
荷荷还在笑着。
“好了。”小平头松松快快地说。
“好了。”荷荷也说。
“好了。”阿五也说。
“你知道什么‘好了?”小平头对阿五说。
“都走了,就剩咱们了。”阿五笑着说,搓着两手。
“你还挺精哩。”小平头说。
“你才傻!”阿五说,“傻蛋蛋。”
“有你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腾地站起来,梗着脖子,像乔助理那样,对着空气大声说,“不平则鸣,一鸣惊人!崔浪花没钱买裤子了。她没钱买裤子,你也别给她买。你们合穿一跳裤子得了。空不出手来,有汪秋林给你们系裤腰带。汪秋林不怕得艾滋病。三斤猪头肉十块钱,你面子大,姓皇名爷不是?四眼狗给你开车,还不给你开臭水沟里去?摔死你们一窝老乌龟,叫许明友给你们哭爹!——我要吃了你们,才解恨!”
“嘿嘿,神经病。”阿五指着他说。
小平头也轻轻一笑。“阿五,”他说,“我给你商量一件事儿。你能不能,”他挠着头皮,费了很大力气似的,才说出口,“你能不能把脸转过去。你别朝南,你朝北,朝南太阳照你眼。”
“嘿嘿,谈恋爱。”阿五一句话说破了他的意图,“大鸡鸡,大鸡鸡跟荷荷谈恋爱。”
小平头脸上一红:
“别瞎说!”
“到民政所登记,结婚,摸妈妈头子,睡觉,打洞,生下个小孩儿。”阿五继续说,咽了口唾沫,“小孩儿吃大奶。”
“没你不知道的。”
阿五得意洋洋。
“阿五别听他的。”荷荷说。
“你嘴上不让阿五听,心里让阿五听。”阿五说。他从地上爬起来,向一旁走过去。
“阿五你站住!”荷荷又说。
小平头抿着嘴,不说话。他感到了自己嘴角的笑纹。在他充满爱意的目光下,荷荷像朵雏菊一样,温柔地低了头。她的手指在地上画来画去,像在写字。
字迹曲里拐弯,像个小人儿。小人儿的形状可笑,也可以说是条虫子,细脚伶仃的。
9
漠然的神情,从小平头脸上钻出来,荷荷感到无比吃惊。顺着他的目光,荷荷看到来光春浮动在中午变幻不定的蜃气里。荷荷随后把那条破毯子拉到胸口。这个像是不经意的动作,被小平头看在了眼里。
来光春脚下的影子,像一只圆球。
来光春踢着一只球,走到他们跟前。他的脑袋亮晶晶的,像抹了层猪油,每一根头发都驯顺地贴在头皮上。
小平头闻到了一股猪油的香气。
“你又跑回来了,你没找到来路是吧。”来光春对小平头说,“你没找着来路,就该跑回来。”来光春连点三次头,对小平头表示极大的赞赏。“你的决定是对的,我要是你,也会这么做。可你……”他调整了一下口气,“可你没找到来路,怎么还有心……”一时间,他脸上布满了痛惜的表情。有什么说不出口似的,只好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下。
“摸妈妈头子。”阿五翻翻眼皮说。
来光春训斥他:
“就你伶俐!”
“嘿嘿。”阿五笑。
来光春不笑。
来光春自始至终都没看荷荷一眼。他站在小平头划出的界限之外,每只脚分明露出两个黑白不匀的脚指头,仿佛一种动物,左右徘徊。小平头的两眼紧紧地盯着,来光春的声音向头上传来:
“你既然不相信我,你既然不相信任何大人,孩子你该会相信吧。那里有两个放羊的孩子,他们会给你指示一条正确的道路。孩子还没学会说瞎话。你没听说过,说瞎话的孩子不长大门牙?非得长,就长仨。那个小黑孩也是咸鱼淀的。你爹来军臣夜里出来撒尿,拉你们的大卡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差点儿撞掉他的鸡巴。你问问小黑孩就会知道,我没有一句虚言。小黑孩告诉了你们来路,那就趁着乔短腿不在,快逃吧。等他来了,还不是一大卡车拉出金乡地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给攉了?还‘从哪儿来,再送哪儿去,你以为……这些人里,也就你能担当把他们带回老家的重任,你还有心摸妈妈头子……”
来光春喋喋不休。
渐渐的,那沙嘎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上传来的了,轻柔空灵,悦耳动听,还散发出一种不可言传的香味儿,与猪油的气味截然不同。不用多闻,只闻一鼻子,身子就飘了。一直地往上飘,乘着云,御着气,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在发出如此奇妙的声音似的。但那声音也在升高,整个人就是在半空了,美丽的云朵,一望无际。
小平头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就像来光春手上提着一根绳子。那真是一种令人惊奇的场景,看上去来光春一点也没费力,但小平头就已经被提了起来,而且随着来光春的手势,不由自主地摇晃着。
沾在小平头屁股上的草叶,被阳光晒干,打了卷儿,一片又一片地掉下来。屁股上只三四片时,就不再掉了。
小平头完全像个梦游的人。他走出了自己划定的界限,走进了一丛茂盛的臭蒿棵里。来光春还在用手对他比比画画,像是在调整他行走的方向。
臭蒿棵子,齐腰高,并没有挡住他的去路。他走了出来,像脱掉了一条绿色的裤子。不过略停了一下,就又前走去。刚走两三步,他就看到了四五只趴伏在草丛里的绵羊。
他继续走下去。头上的声音缭绕不绝。
“……什么才能比那小孩子的娇嫩?开春头一撮子香椿芽,还是天亮前沾着露水掐的。”头上的声音说,“什么才能比那小孩子的纯洁?猪油鸡蛋炒香椿芽,到嘴就化,一点点儿渣都不留。就当你前面摆了张八仙桌子,桌子上刚端来一盘子鸡蛋炒香椿芽。鸡蛋花儿金黄,香椿芽炒得嫩绿,那谁,你还流着二尺长的哈喇子,傻站着吗?那谁,就是前面有条万丈深沟,烧着冲天的火焰,我也会不顾死活扑过去,饿虎扑食也没我那样迅速。端起盘子,就倒喉咙里,艮都不打一个的……”
10
小平头发现了一座低矮的草庵。他的悄无声息的到来,吓了里面的人一跳。
草庵在小平头面前炸开了,两个孩子像肉丸子似的,从纷飞的草棍、草叶里面崩了出来。草庵是他们自己搭的,刚才他们正在里面乘凉。他们一黑一白。黑的那个黑里透红,果真像撮子刚掐下来的嫩香椿芽;白的那个粉嘟嘟的,由于受了惊吓,就像一张白纸遭了雨淋。
两个孩子,都没来得及对小平头仔细瞧一眼,就跑开了。隐没在草丛里的羊,马上追上去。小白孩只跑了两步,就停下了。他回过头来,脸上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颜色,眼睛里也漾起了清亮的水光。
小平头咧嘴一笑。他觉得很高兴。
“小白人儿,小白人儿,”他自言自语,“嘿嘿。”
小黑孩跑到一个小水沟边上。
“玉杰,你还不快过来!”小黑孩远远地对小白孩叫。
小白孩没动,对小平头看着,不以为然地说:
“你慌什么呀!没看见,他不过是一个大傻子?”
“大傻子打人才厉害!他要打你,我可没办法,这里又没有大人。”小黑孩说,又更正过来,“来光春才不会管你哪。谁不知道,来光春看上那个女傻子了。”
小白孩却一直没有回头。
“你要走就走,我不走,不用你操心。”小白孩说。“哼,一个大傻子就把你吓成这样!”他以轻蔑的口气嘀咕。
小平头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就像戴了副笑容面具。那种看着小白孩的目光,完全为一个大傻子所有,像雾,像烟,像尘,一出眼眶就飘散了。这给了一小白孩一个错觉,小平头离自己很远,或者,小平头实际上被放在了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
小白孩感到自己的胆子又增大了几分。他转动着明亮的坦诚的眼珠,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在想什么鬼点子。
“那你别站在下风口里,玉杰。”小黑孩又说。听口气,他做出了妥协。他一抬腿,却只是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傻气传染,你知道吧。”小黑孩说,“傻气是一种气,吹到你身上,你就得变成半个大傻子。”
“我就站在下风口,又怎么样?你看我变成半个大傻子了?”小白孩毫不在乎地说着,往旁边站了站,迎着从小平头吹来的微风。
他大口地吸了一口气。
“我傻了没有?我没傻吧。大傻子身上也就只有一股骚气味儿。”小白孩说,“他就像一只羊。”他对小平头叫起来,“羊,羊,羊!”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根细树枝,朝小平头身上戳了一下,就像戳在了木头上,小平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就是一个大傻子嘛。”他说。
接着,他就一下下地戳了起来。树枝从头到脚地戳遍了小平头的全身。起初他感到树枝蜻蜓点水一般,小平头身上什么印迹也没留下来。渐渐的,树枝的梢头就像长了尖牙,戳下去,就是一道白光。他的手腕子都隐隐酸痛了起来。
树枝显得形迹可疑了。它在小平头的胯部左右移动。小白孩的神情也变得非常专注,小黑孩又对他喊什么,他都没有听到。树枝碰着了小平头累累下垂的生殖器,马上像被蜇了一下。他跳开了。
“看看,大傻子要打你了吧。”小黑孩说。
“你过来。”小白孩第一次回头对小黑孩说,“他妈的真好玩儿!”
“什么真好玩儿?”
“你过来就知道了。”小白孩说。
小白孩向小黑孩摇一下树枝,又做了个非常具有诱惑意味的手势。
小黑孩开始慢慢挪动脚步。小白孩耐心地等待他。他走近了。小白孩对他咬了一阵耳朵。
两个孩子“吃吃”地笑了起来,露着一样的小白牙。
小黑孩也捡了一根树枝,像小白孩那根一样的长,梢头却分了叉,蛇吐芯子似的。
两人勾肩搭背,一起把树枝伸向小平头。
小黑孩最初的胆量显然是小白孩给的,但他很快就抛开了所有的顾虑。两个孩子都觉得自己在做天底下最为有趣的事情,兴奋地叫出声来。
小黑孩的树枝不小心戳进了小平头的两腿之间。他拔了一下,没拔出来。看上去小平头的两腿并没有用力,但树枝的确被夹住了。他的朋友也停下来帮他。两人怎么也拔不动。
他们隐约听到小平头咕哝了一声。
“你说什么?”小白孩抬头问他。
小平头没看见他们,虚着眼睛。
“大傻子,把腿分开!”两个孩子只好求他。
“就这样,把腿分开。”他们给他做了示范。
小平头就像一只蛰伏在洞穴里的动物,正在缓慢地苏醒。他的嘴唇又动了动。
“你说你不是大傻子?”小白孩又问。刚要笑,却又说:“那好吧,我们不说你是大傻子,行了吧。你把腿分开。”
“他不会分的,他知道咱们要戳他。”小黑孩说,“我看我还是再找一根算了。”
小黑孩松了手,要去找树枝。
一只土黄色的蜥蜴从草丛里钻出来,对他们看一眼,就惊惶地逃去了。
“你用我的。”小白孩说。他还在拔着。只听啪的一声,树枝断了,梢头留在了小平头的两腿间。看着崭新的木茬,小白孩眼睛一亮,怕小孩子还要抢似的,忙把自己的那根扔在了地上。
小黑孩果真也被这根树枝吸引住了。他走了回来。
“像把小刀。”他说。他向小白孩伸出了手。
小白孩忙把树枝藏到背后。
“你听,”小白孩试图转移他的视线,“大傻子在说什么?喂,大傻子,你说清楚一些好不好?”
“我要我的树枝。”小黑孩说。
“你听嘛。”小白孩说。
“我要我的树枝。”
“大傻子是在嘟哝。”小白孩说。在小黑孩的逼迫下,他的身子倾斜得很厉害。“大傻子你是不是在骂人?拴住,我敢说他是在骂人。他又傻又哑,只能嘟哝着骂人。”小白孩朝小平头竖起耳朵。
“你给不给?”
“拴住,我的那个也好用的……”
“你给不给!”小黑孩已经是在威胁了。
“不就是一根树枝吗?”小白孩说,“一根树枝有什么好玩儿?”
“我要我的树枝。”小黑孩又说。
两颗圆圆的脑袋几乎抵在了一起,鼻子里的气相互喷在对方的脸上。
“你听,他又嘟哝了。”小白孩说,“我听清楚了,他说他不是大傻子。”
小黑孩推了小白孩一下。
“你推我!”小白孩像是很惊异地说。
“我推你了。”小黑孩又推了他一下。
“你推我!”
“就推!”
“狗日哩你推我!”
小白孩眼里的惊异消失。他极大地愤怒了起来,用力捣了小黑孩一拳。
显然,两个孩子都被对方激怒了,立刻扭打在了一起,口中相互咒骂着,你骂我是发面团、私孩子,我骂你是罗圈腿、杂种,小黑孩的爹来军臣偷过牛角奶家的鸡,小白孩的娘赵秀花从村里走过去,能骚半条街。他们像是一只碌碡,在地上乱滚。
一片片野草倒伏下来。草丛里的虫子四处逃散,逢洞必钻,找不到洞的,就继续向远处奔逃。
11
小平头不声不响地转过身,走开了。
他回到阿五他们中间,就默默地蹲下来。他看到有两只大手,从他的两个膝盖上垂下,就像两只铁铲。
铁铲挖起土来。他蓦然一惊。原来自己蹲在了早上掘的那个土坑旁边。土坑几乎又被碎土埋上了。他把手掌当成了铲子,很轻易地清除了这些碎土。接着再挖,才刚挖两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上传了过来,像是指甲被石块剐断。但他没有停止。他撅起了屁股,挖得越来越快。一把把鲜土,从他的胯下向后扬去。他觉得自己的手掌非常锋利,赛过真正的铁铲,每挖一下,都是满把的土。
助理平方走来时,看到小平头就像一只打洞的老鼠。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咸鱼淀出来,走了一路,正午的阳光晒昏了他的头脑。他定了一下眼神。
“小平头,你是不是热得受不住了?”他说,“你倒鬼精。你想打个地洞,地洞里凉快。”他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动作潇洒地甩开了一把纸扇。他慢慢扇动着。
小平头没停。一串串汗珠,从他身上飞溅,在空气中一亮一亮的,还没落下来,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你的心眼儿真不少。”助理平方又说,“钻进地洞里,肯定很舒服。男人都喜欢打洞。”他歪头往小平头身子下面瞧了一眼。“你也是个男人,你就想出了个打洞的方法。”他直起腰来。“好吧,你挖吧,我去小树林里找片阴凉。只要你们不跑就行了。”
他转身向那个小杂树林里走去。走了两步,又似乎想起什么。
“别哼哼了,”他对阿五他们说,“你们就不会住嘴!你们这一群知了!”
“荷荷。”阿五说。他坐在一条污浊的破毯子上面。
小平头停了下来。他还没朝助理平方抬起眼睛,助理平方心里,就毫无来由地感到猛一慌。
“荷荷。”阿五又说。他用手指着那个小树林。
小平头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助理平方的纸扇上。助理平方下意识地把纸扇一摇,像要把他的目光打开。
纸扇上是几行漆黑的毛笔字。
“你认得?”助理平方见他还在看,就问他。
他的目光没动。脖子拗着,就像脖子里插着一根坚韧无比的钢筋。
纸扇紧贴着助理平方的胸口。
“你不会认得,”助理平方告诉他,“这是草书,没几个人认得。这几个字叫……”
人群里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助理平方又感到头晕起来。可是小平头突然号叫一声,纵身一跃,离弦的箭一般,往小杂树林跑了过去。
那叫声掩盖住了阿五们的呻吟,也让助理平方发呆似的,望着小平头跑去的方向。呻吟声竟没再响起,助理平方听到了皮肤被阳光晒爆的轻微的声音。
“荷荷。”阿五在寂静中说,手指着小杂树林子。
助理平方收了纸扇。
12
来光春光着半个身子,已被小平头打翻在地。
那个肿眼泡子姑娘,赤条条地躺在一旁,抱着一棵小榆树,傻乎乎地笑着。
助理平方跑过来,一看就明白了。
小平头脸上青筋暴露,仿佛一只领地受到侵犯的猛兽,喉咙里连连发出低沉的吼叫,震得那些弯曲枯瘦的树枝簌簌直抖。
来光春虽然挨了打,却牙关紧咬,一声不吭。他只想逃。小平头一次次把他抓在手里,像摔泥巴一样,狠狠地摔下去,噗一声,就有一团尘土腾起。
助理平方不怕被土迷了眼睛,也走上去,对来光春踢了两脚。
“你是公家人你还打人!”来光春突然对助理平方嚷了一句,倒把助理平方吓了一跳。
“我打你,我还要办你个强奸罪!”助理平方说。
“你才犯了强奸罪。”来光春争辩。
小平头一手揪住他的脖子,一手揪住的裤腰带,高高地举起来,就朝地上一摔。他像个气蛤蟆一样,哇的一叫,啃了一嘴的土。他把土吐出来,还向助理平方分辩:
“我不就是摸她一把……”
“这么大个人,吃妈妈。”荷荷笑着说。
“没犯强奸罪,也是猥亵妇女。”助理平方嘴里说着,就没再上前。
“她是什么妇女?”来光春不服。
“咦,她不是妇女?那你头上抹一层猪油来干什么?”助理平方说,“大热天儿的跑出来,要找母狗?”
“我找母狗也不找她那样的!”来光春说。他从半空中看着助理平方,好像忘了将被小平头摔倒地上的危险。“我找母狗你管得着?谁规定的,找母狗还得去你那里登记?——哎哟,我的个娘!你摔死我了,你个大傻子!我摔你试试?”
“再摔!再摔!”助理平方给小平头助威。
来光春爬了两爬,没能爬起来。他翻过脸孔,耸动着那只大耳朵,瞪着助理平方。
“你瞪我干什么?我又没摔你。”
“我瞪你,我瞪你,我瞪你王八蛋没安好心!”他龇牙咧嘴地叫起来,“你知道大傻子摔死人不抵命!”
助理平方笑了。
“这倒新鲜,大傻子摔死人不抵命。”他说,“小平头,那你就再摔个狠的。你把他的兔子耳朵揪掉算啦!——喂,小平头,你怎么啦?”
小平头气喘着站那里,架着两只胳膊,沾了土的手指,正在持续变红。
“你出血啦!”助理平方叫道,“不是来光春咬的吧。”
“梁红伟你他妈满嘴狗牙,你才咬。”来光春嘟哝一声,挣扎着爬起来,捡起自己的衣服,趁机逃掉了。
小平头没去追。他走到荷荷跟前,一弯腰,把她抱起来,挟在了左臂下,就往回走。
助理平方看见了一群蚂蚁,黑压压的,在朝地上的两块馍馍渣扑过去。他迟疑了一下,跟在了小平头后面。
荷荷的两条光腿,摆来摆去,冲着他一会儿合上,一会儿打开。他觉得脸上发烧,就扭着头,只看来光春鼓着高高的胸脯,向咸鱼淀落荒而逃,竟不知道小平头在前面停住了。他一惊,忙收了脚步。
小平头没有回头看他,黢黑的后背上,汗水淋漓。
小平头挟着荷荷,走进了那道界限之内。助理平方看着他把荷荷卷在了那条破毯子里。荷荷像被弄痒了似的,一直都在咯咯咯地笑。她的头在毯子筒里,转来转去。
助理平方又站了一会儿,就决定到小杂树林里去。那里总比站在毒日头下面强一些。
他选中了一片较为浓厚的树荫,就背靠树干,坐了下来。地上干干爽爽的,倒让他觉得挺舒服。没想到自己困倦得那么厉害,拿出纸扇,才打两下,眼神就变得蒙眬了。恍惚觉得头顶的枝头上有什么异样,但眼皮涩涩的,有千钧之重,怎么也睁不开。
他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猛听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激灵,醒过来,先闻到一股污浊的气味,后看到一片黑绿。伸手在脸上抓一把,就抓到了一块破布。又往头上一看,树上零零落落,也就十几片树叶,而且片片生虫,残缺不全。
“你倒会享受!”乔助理叫着,急急地走过来。“你躲得远远的,你嫌臭是不是?显见得你没掏过大粪!”
助理平方尚未醒透。他拿着一块脏污的绿布发愣的样子,在乔助理看来十分可疑。乔助理上前一把夺了过去,却马上捂住了鼻子,随手一甩。绿布像一只大蝴蝶,飘飘荡荡飞上树枝,投下一片密实的阴影,罩在助理平方的脚上。
“还不快起来!”乔助理又对助理平方呵斥,“你看都是谁来了?”
助理平方屁股下安了弹簧似的跳起来。一把纸扇从他身上掉下,他捡起来就塞到了衣服里。他们匆忙走出了小树林。
“王局长、刘乡长、齐乡长你认识,”乔助理又给他交代,“那副县长姓高,对他们说话注意着点儿。”
随便打量了一下,助理平方发现远处停着三四辆车。因为阿五他们都躺在凹处,有草丛挡着,新来的一大群人,就像站在一片旷野上。他们显然都带着自己的身份,不像村里人那样吵闹。酷热吸收了他们的声音。
他们指指点点,就像哑巴在打手势。
13
乔助理把助理平方带到他们跟前,还没张嘴,就听那个王局长对一个矮个男人说:
“天太热了,高县长还是回去吧。这里有我们的同志。”
高县长很胖,气喘着说:“他们就不怕热?你看那个,”他用肥胖得像根小香肠的手指,指着小平头,“那小子肯定是热得受不住了,才打洞。”
“可怜哪!”高县长又叹道。
“这样的事情绝不允许在我们金乡县发生。”他接着强调。
“高县长仁慈。”王局长说。
“嗯嗯,嗯嗯。”刘乡长和齐乡长都连连点头。
“有什么线索没有?”高县长又问。
王局长看乔助理一眼,乔助理就说:“没有,高县长。”他指着小平头,“这个就是最明白的了,也说不出自己从哪儿来的。我和小梁调查过了,来送他们的车上拉了头猪,装成了卖猪的。”
“这样损招儿也想得出来。”高县长感叹。“老王,你们应该着重打听哪个邻县在搞什么活动,这节那节的,什么外事活动啦,要开什么大会啦,都算。”
“也没听哪个县搞节。”王局长说,“前十天倒是听说有个日本书法家来定台县,县城里好整了一通,街面上的墙都刷黄了。成武县要搞地瓜节,可是在十月里呢。”
“也不局限在邻县。”
王局长恍然大悟似的,煞有介事地,重重地把头一点。
“高县长请回吧。”两个乡长说。
“丁庄,丁楼,丁老嬷嬷,丁老头儿!”
除了助理平方,大家都愣了。他们猜不出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就东张西望,看天看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从助理平方的目光里,大家发现了卷在那条破毯子里的荷荷。
“这是怎么回事?”高县长问。
“嗯,这个……”助理平方有些不知从哪里说起。
“还不把毯子打开!”王局长对助理平方训斥。
助理平方忍着委屈,忙跟乔助理一起,走上去揪着毯子边,将毯子合力一扯,一团肉就“骨碌”一声,从里面滚了出来。
那荷荷全身上下,水湿。因被捂了大半天,就又白又嫩。两只通红的乳头,硬硬地挺着,也更红了,就要冒出烟来似的。她舒展着四肢,“咯咯”笑着,还在像歌唱一样地叫:
“丁庄,丁楼,丁老嬷嬷,丁老头儿!”
高县长他们都自觉地把目光移开了。想一想,也不必,一个女傻子嘛。就又转回来,都带着正气。
王局长又毫不客气地对助理平方训斥:“你这种工作方法很有问题!野蛮,粗暴!这样她就不会乱跑了是不是?你怎么不把自己卷进厚毯子里?我告诉你,小小小梁,她是个大傻子,但她……”不小心说呛了,就一声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不是……”助理平方急得一脸白汗,可就是说不明白。偏生那把纸扇又从怀里掉出来。
“你也知道怕热?”王局长更生气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语言有多么刻薄,恶毒。“你是个贵族王孙,好吧,你等着,我这就叫局里专门给你送台鼓风机!”
助理平方咬咬嘴唇,眼里泛起了潋滟水光。他哽咽了一下。
“王局长,消消气。”乔助理上前劝道,“是我不对,我临时没交代清楚。”
“来光春……”助理平方试图从头解释。
“事实面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王局长气得更狠了,“你该不会说,是我鼓励你这么做的吧。”
“老王,”高县长制止王局长,“小伙子也挺辛苦的。能管着这些人不乱跑,我看不容易。”
助理平方听到这句理解的人味儿浓厚的话,泪水顿时流出眼眶。而在眼珠后面,他感到还有一跳波涛奔涌的河流,决了口,河水凶猛地冲进他的嘴里,俱被他一口口地咽下,嗓子眼都被撑得生疼。
“高县长请回吧。”两位乡长又对高县长说。
高县长掏出一条粉红色的手绢,轻轻擦擦脸上的汗。
“下午还有个会。”他说。
“高县长看过了,该放心了。”王局长说,“我们局一定会遵照高县长的指示办。”王局长的声音在短暂的时间内变得极为柔和,亲切。
高县长在前,其他人在后,向停在大南洼边上的车辆走去。乔助理就大声对助理平方说:
“小梁,你在这里看着,我去送送高县长!”
王局长回头对他说:
“不用你送了,这些不乱跑,就是你的成绩。”
乔助理只好站住了。
“再见。”阿五说。
乔助理不禁看了阿五一眼,没吱声。那些人走远了,他就慢慢蹲下来,抱着自己的头,身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过了半天,他才吐了一口气,抬头说:
“小梁,人早走了,别站着了。”
不料助理平方哇的一声哭了。乔助理慌忙说:
“怎么了怎么了?说哭就哭了?”
助理平方哭得很厉害,肩头耸动着,悲痛至极,嘴里反复叨唠一个名字,“来光春,呜,呜,来光春……”乔助理见他说不出来,就劝他:
“不要说了,也别哭了,领导就那作风,不过也没什么。看把你委屈的。”
助理平方还哭,乔助理也感到难受了。
乔助理很歉疚地说:
“小梁,我把你叫来,也是为了让王局长看你辛苦,不要忘了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挺好,在乡镇待不住,我也理解。我没给你烧香,但我早晚都盼着你能调到县城,结束夫妻分居两地的生活。年轻人嘛。我就无所谓了。”
“呜,来光春……”
“小梁,真的,我也不对。我过去不该那样对你。”乔助理又说,“我听说你还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助理平方?你错了,小梁,我从心里把你当我的小弟哩。”
阿五咧嘴笑了起来。
乔助理回头训他:“你笑!高县长来看望你们了,就把你们乐得不知怎么好了,哼!”说着,自己也笑了。“高县长是看望我们来了,我们……我们是一样的。”
“来光春……”
乔助理说:
“你就索性说出来,来光春怎么了?”
“来光春试图强奸那个女傻子。”助理平方指指荷荷,“强奸未遂。”
乔助理松懈下来。
“你没说出来是对的。”他说,“这样免得高县长听了再担心。你也别再计较了,来光春那个日母狗的家伙,你能拿他怎么办?”
“可是……”
“什么也别提了,小弟。”乔助理说。
助理平方不吭声了,只是站在那里使劲揉眼睛。
一只金黄的小蜜蜂,“嗡嗡”地飞过来,落在他头上,也不知那里有什么好闻的。
14
乔助理朝地上看看。他看到小平头已经整个头钻进了洞里,露在外面的黑屁股上,爆起一张白皮,像铁鏊子上摊了张薄薄的煎饼。新鲜的土,在他的后面,持续地堆积,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嗬,这样就晒不着头了!这个办法还真不错。”乔助理伸出大巴掌,在小平头屁股上拍了两拍,“头居尊位嘛,当然要比屁股重要喽。”
小平头不动了。
一股风“嗖”地吹了过来。乔助理又说:
“小平头,这是过午了,你出来吧,天不那么热了。”
小平头还是不动,乔助理就转头问助理平方:
“小梁,这是小平头吧。”
助理平方像小孩一样,咕嘟着嘴,精神不振地说:
“不是他还能是谁?”
“小梁啊,你以为小平头打洞很不正常,是不是?”乔助理看着助理平方,“但我告诉你,他不打洞才叫不正常。他要像你那样听话才不正常。——喂,小平头,你的屁股没觉出凉快多了吗?风从你屁股上‘嗖地吹过去了。”
“他又不跑,他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别理他。他知道你是好心?”助理平方闷声闷气。
乔助理和助理平方都没想到,小平头听到了助理平方的话,就从洞里退出身子。他像头狮子那样,摇落头上的土。
“是的,我不跑。”他口齿清晰地说,“我再也不跑了,我要住在这里!”
乔助理瞪大眼睛,半天才醒过神来:
“你打洞就是为了住这里?”
“是的,我要住在洞里。”
“你怎么……你怎么回有这种想法?人怎么能……你要住房屋,最次也是窝棚……那你是老鼠啊,你住洞里?”
“是的,我就是一只老鼠。我要住洞里。”小平头指着洞口,眼睛亮得像黑暗里点起了一盏明灯,不可置疑地说,“这个洞就是我的家。”
乔助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时,他问自己,我的眼花了吧。他赶忙眨巴起眼来。我看到一颗硕大的血滴,闪烁着一团透明的红光,从小平头的指尖滴落下来,砸在干燥的土里,却像砸在一块坚硬的钢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15
……小平头也感到奇怪,自己的眼睛竟像为了黑暗而生。在他的眼前,土块上的指印,清晰可数。嵌在土里的砂浆岩,几乎全是白色的,发亮的,跟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他的手指还在渗血,土沾上去,就被染成了紫黑色的泥巴,但他却觉不出一丝疼痛。
洞才挖了一胳膊深,他钻进洞里的过程,短促得像是没钻,他却觉得自己是在飞跑,比搭乘大卡车还要快,一下子就把整个世界给抛在了后面。洞外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隔了很远。
他就像完全藏身在洞里了,但他知道这是一种错觉。乔助理在他身后,助理平方也在他的身后。
他极力纠正这种错觉,绝不让自己停下来。遇到松软的土,他高兴,但不大意。遇到坚实的地方,他也不沮丧。
他感到自己从来没像现在一样,头脑清醒,内心充满强大无比的理智。他总能想出办法,巧妙地让那坚实的土块坍落……
有人又在拍他的屁股……是那位乔助理的手。他恍惚听到乔助理在叫他:
“小平头,小平头,你再出来一下。”
他厌恶那只手给他的感觉,它使他想像到了一只黏腻腻的、疙里疙瘩的癞蛤蟆。
他决定给乔短腿一点教训,两只手就搭成簸箕,在自己胸前积聚了一堆土,然后悄悄弓起腰来,猛地把土朝后扬了过去。
他听到乔助理“嗷”地叫起来。
接着,外面就没声音了。死寂一片,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寂静吞没了。
从眼前的黑暗里,他看到自己脸上慢慢泛起了会心的笑容,好像黑暗就是一面明镜。
黑暗向前延伸。他看得非常清楚,就像在洞外看到个光亮。越往前,光亮也越浩大,空间也越开阔。
一种沙沙的神秘的动静,从那最深处,轻轻转来,像在提醒他已经耽搁了好大一会儿工作了。重新开始的动作里,就带了一丝疯狂的意味。
又有人在拍他……还不如说是在摸他。
他像一种绿色的虫子,被人一碰,就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的嘴是张的,也就没再合上。
没错,这回是荷荷在摸他。
荷荷的手,像团柔软的棉花,像团彩色的云气。
他一点一点地向洞外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将那轻柔美妙的感觉给弹到半空里。
退出洞来,就看到了荷荷。
乔助理对荷荷使个眼色,助理平方则对荷荷比比画画,荷荷抓住了小平头的一只手。
助理平方还拿一团洁白无比的纱布。助理平方向小平头走近。小平头一看他,他身上就下意识地一抖。他很明显地迟疑起来。
“别动。”荷荷把小平头的胳膊抱在怀里。她的气息柔软,像绒毛一样,拂过小平头的面颊。“听话,啊。”荷荷又说。她抱得很紧,小平头的胳膊斜着,分别在她的双乳上压出了一道凹痕。
乔助理疑心地看了助理平方一眼,助理平方才走过来。他蹲下身子,细心地揩掉小平头手指上的泥土。
“听话,听话,别动,别动。”荷荷不停地小声说着,像哄孩子。她轻轻地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小平头张着嘴,舌头在嘴里一动不动地躺着。
包了这只手,又包另一只。助理平方也不吭声。荷荷抱着小平头的胳膊,身子轻轻摇晃。小平头无知无觉的,好像胳膊不是他的。他睁着眼,也像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猛地跳了起来,就像一条大鱼,高高地跳出了水面,在空中翻腾。乔助理恍惚听到了一阵水声,看到了一条大鱼的影子。
小平头落在了地上,一停都没停,就脚不点地,向前跑去了。乔助理和助理平方看得目瞪口呆。
过了大半天,助理平方才疑惑着开口:
“老乔,你说,他跑什么?”
“傻瓜,他跑,他高兴呗!”荷荷马上白他一眼,说。
两人又都跟着一愣。
小平头奔跑的姿势非常奇特,两臂平举,像驾驶飞机。他一口气跑了很远。乔助理猜测他再跑就要跑到单县地界里去了,但他掉转了方向,仍然像一架飞机,两翼各有一个白色的亮点,滑翔着,忽高忽低。
田野上的风缓缓地吹,仿佛暗处的水流,带走了阳光的热力。
被毒烈的阳光烤炙得太久了,乍一感到凉爽,人就止不住松弛下来。人群里不时飞出惬意的、平静的笑声。
大南洼在这一天第一次出现了祥和的气氛。
阿五他们躺在地上,不断变换姿势,以便阳光摸遍自己的全身。乔助理和助理平方也走来走去的,头部、躯干、四肢,连最隐秘的部位,都能感受到有一只阳光的手在蠕动。
“不许揪皮!”助理平方见人要揪身上爆起的皮肤,就上前制止。“让它们自然脱落,”他说,“明天太阳一晒,会很痛的。”他惟妙惟肖地做出十分疼痛的样子,连乔助理都感到滑稽。
再看小平头,他还在像开飞机一样地跑着。他围着大南洼,匀速转开了圈子。乔助理远远地听到了从他嘴传来了飞机的“嗡嗡”声。他转了一圈半了。
乔助理目量了一下,绕大南洼一圈半,少说也有五里多路。乔助理就说:
“小梁,你去看看,这样傻跑还不把他累坏了?”
乔助理看到助理平方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你说实话,小梁,你是不是怕他?”
“我怕他?我怕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武疯子。”助理平方说着,若有所思。“老乔,有时候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傻,真的。”他说,“等他回来你问问他,老乔,也许他能想起来自己是哪儿的人。那样就好办了。”
助理平方用手卷成了一个话筒。“别跑了,小平头!”他只喊了一声。他转过头来,对荷荷说:
“那谁,荷荷,还是你喊,你让小平头回来。”
荷荷却抿着嘴,笑而不言。
助理平方晃晃手里的纱布。“你把他喊回来,这卷纱布就归你。你看这纱布多白,还带香味儿哩。”他闻了一下,“你放心,我白给你。你想多要,我再去一趟咸鱼淀卫生室,给你拿这么大一卷子。”
没想到阿五乘他不备,扑上来把纱布夺了过去。
“阿五!”他叫。
“傻瓜。”阿五咧嘴耻笑他。阿五把纱布送到荷荷手里。乔助理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
“好吧。”助理平方说,“还是我去叫他吧。”
小平头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两只胳膊,也举得越来越低。他垂下了胳膊,停在了两个孩子面前。助理平方远远地认出了他们是咸鱼淀的两个孩子,一黑一白。他们用一根小木棍抬着一只篮子。他们见了小平头,就要往回跑,小平头却扭头走开了。等他走了十来步,他们才继续走过来。
16
阿五猛地把头从荷荷的腿上抬起,张大了鼻孔。几乎所有的大傻子都好像突然来了精神。他们的面孔,一起朝着那两个孩子。空子中立时响起咻咻大嗅的声音。
但两个孩子没有走近。他们谨慎地停下来,把篮子放在地上。小白孩高声喊一句:
“哎,这是九贵奶奶让送的馍馍,快来吃吧!”
那小黑孩顺手提起篮子,一掀篮子底,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与此同时,阿五跳起来了。别的人也跳起来了。他们蜂拥而上,“哇哇呀呀”乱叫,简直就像一群疯狗。
助理平方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真怕那两个孩子遭到不测,却随后看到两个孩子早机灵地跑到了一个寸草不生的碱崮堆上。
傻子们你争我夺。助理平方赶过去时,争抢已经结束。抢到的,就在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要防备别人偷袭。没抢到的,就在地上寻找馍馍渣子,侥幸看到一块,就捡起来,连土一块吃了。一个一无所获的老男人,坐在地上,拉着自己的小白辫子,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子那样,“嘤嘤”地低哭。
馍馍落肚,骚动平息。那老头子也不哭了,红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助理平方。助理平方心里一凛。所有的人都在看他。所有的目光,直直地在他身上汇聚。
“你们都……都看我干啥?”他说。他结巴了起来。
“阿五饿。”阿五说。
阿五拍拍肚皮。
“阿五不饱。”
乔助理走来了。他又在对空气说话。他合上了手机,脸色很难看。
“馍馍房把锅炉烧炸了,他这是哄大傻子呢!”乔助理怒气冲冲地说,“早不炸晚不炸,我赊他六十斤馍馍,他就把锅炉烧炸了。”乔助理背起两手,像只无头苍蝇,走来走去。“哼,哼,我可知道朱昌盛打的什么主意。他肯定要把卖不掉的馊馍馍赊给我们。”乔助理说,“他把我当大傻子了!他要把馊馍馍送来,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个子儿!他以为我在大南洼开了家养猪场,是不是?哼,哼,天底下还就只有他一家馍馍房了?”
“小梁,”乔助理断然说,“你快骑车去,看魏楼村老张家的馍馍房肯不肯赊给咱。咱赊他个一二百斤,连明天的都赊出来。”
助理平方看看发黄的天色,就要走开。
乔助理听见了“吃吃”的笑声。
“笑什么!快回村去!”乔助理对碱崮堆上的那两个孩子说,“告诉你们村里的大人,一家送来五个大馍馍,要白面的。如若不然,那就等着瞧——今年冬天,谁也别想登记结婚!”
两个孩子还笑。
“笑笑笑,你们聋啦!”
两个孩子抬手往后一指:
“咋呼啥,那不是,送馍馍的来了!”
一个粗壮的小伙子,挑着一副竹批子扁担,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无声地颤悠悠地走了过来。
乔助理定睛一看,跟在他身后的,竟是小平头。在小平头手里,确实拿着一个馍馍。小平头在啃呢。
霎时间,乔助理觉得自己的鼻子,变得比针尖还尖。浓稠的,而至于坚硬的饭馊味儿,顿时堵塞了他的鼻孔。乔助理拔腿冲上去,但更为迅速的,还是阿五他们。
乔助理被一股奔腾的人流淹没。
扁担被撞翻,馍馍像老鼠一样,在地上乱滚。阿五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地向老鼠猛扑。助理平方过了半天,才从涌动的人堆里看到乔助理。
乔助理在手里一块绿莹莹的馍馍上咬了一口,就是一脸青涩的苦相。他发现助理平方在看他,就说:
“愣着干啥?你也跟着吃!”
那位送馍馍的小伙子,收拾起家什,就机灵地跑开了。跑了很远,才回头叫道:
“老乔,你不能赖账啊!我把闻名中外的昌盛牌大馍馍送给你们了。六十斤整,一斤不少!你要不信,你再抢回来过数。”
“去你娘的!”助理平方捡起一块坷垃,用力向他掷过去。坷垃坠落在半路上,腾起一团轻淡的烟尘。他像逃一样,一眨眼跑出了大南洼。助理平方听见乔助理还在向自己吆喝:
“过来,你也给我吃!——吃!吃!”
17
太阳已经下山。
在明亮的橘黄色的霞光里,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原地走去。
“换个地方也好,”乔助理忙阻止他们,“这里干净。”
他们没有一丝反应。他们仍旧回到了原地。
这一回他们吃饱了,也可以说吃得太饱,一到原地,就各自倒卧下来。“扑腾扑腾”倒地的声音过后,小平头率先拍起了肚皮。
乔助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更多的拍肚皮的声音,“唧唧呱呱”的,响成了一片。拍着拍着,就暗暗较起劲来。最响的声音,仿佛一只银色的鸟,在渐渐灰暗的人群里,不停飞掠。
一个女疯子浑然不知地站起来,双腿大大地叉开,两手卡腰,脑袋拨浪鼓一样,快速地甩来甩去。
长发狂舞,搅乱了暮色。
霞光散尽,天色黑透,大南洼重新平静下来。小平头在洞里掘土的声音,就响在乔助理近前,听上去,却像从黑暗的远处传来的。
“你去吧,”乔助理转头对助理平方说,“你去咸鱼淀找户人家,睡一觉。不管什么时候,睡醒了来替我。”
18
天空泛出一抹鱼肚白时,助理平方站在乔助理跟前。乔助理左右一瞧,竟发现自己睡在了人堆里,一边睡着一个女傻子,另一边睡着那个扎小辫儿的老头子。忽觉头顶上热乎乎的,原来也是一个人肚子贴着自己的头皮。腿想动弹也不得,每人抱着一根,两个人还在睡着呢。
助理平方有些过意不去地说:
“我睡过头了。”
乔助理宽容地说:
“没啥。我也睡过头了。啧,小梁,这是我几年来睡的头一次好觉,你信不信?”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两人闻声,抬头看去。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正在不远处带领四个大傻子跑步。那男人嘴里模拟着哨子的声音,像个小学里的体育老师。四个大傻子,从矮到高排列,煞是齐整。
正看着,从另一个方向,却传来了雄壮铿锵的歌声: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
一个小小的队列,却是从高到矮,收操归来了。他们脸上都发出了玫瑰色的红光。
乔助理说:“你看看,这么大动静我都没醒。”意思是说,自己睡得有多沉。一眼看见自己旁边的女人,不是别个,竟是荷荷。果然半披着她那条带荷花的破毛毯,怀里揣着一卷子纱布,平展展的面孔,像只熟透的大南瓜。
“我挖到了小桃园。”小平头顶着一头土,神色疲惫地坐在他的洞口旁,自言自语地说,“过了小桃园,是一条河。”
他手里的树枝,还剩短短的一截。手上的纱布,已不见了,指头黑黑的。
乔助理走过去,小心地问他:
“小桃园是哪里?”
“小桃园是一块石头。”小平头说。他突然吟唱起来:“河水哗啦啦,流过我的家。”小平头直直地朝前看着。“河水哗哗流,冲走我的牛。河水流得凶,我要上一中。河水大无边,我要上复旦。河水长又长,对镜贴花黄。河水清又清,送哥去当兵。”
“小平头,你是不是高考落榜生?”乔助理又问。
小平头不住嘴。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拿锄头,种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小平头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再也唱不下去了。
助理平方马上就叫:
“荷荷。”
荷荷醒来了,揉着眼睛。
助理平方向她招手。她眨巴着眼皮,走过来,静悄悄地偎着小平头坐下。助理平方和乔助理看到,她那么自然而迅速地投入到一个慈母的角色中。她温柔地、充满耐心地抚摸着小平头。
“乖,乖,好了,好了……”她说。
小平头又抽噎了两声,平复下来。
助理平方没有耽搁,抓起他的手,就给他重新包扎。他非常配合,像个受到老师关心的小学生,神情惬意,又难以掩饰内心的自豪。包扎妥了,忽然抬头对助理平方说:
“二的平方等于四。”
助理平方听了,不知为什么,脸腾地一红,讪讪地说:
“小平头,你还记着哪。毕业八年,我忘得也就剩下这一点子数学知识。”
“四的平方等于十六。”
“那十六的呢?”
“二百五十六。”小平头张口就来。
助理平方和乔助理都愣住了。半天才叹道:
“你什么都能记住,怎么就记不住自己的家?”
“过了小桃园,是一条河。”他指着身边的洞口,“过河三百里,就是我的家。”
“又胡说了。”乔助理说。
“一条河是一条树根。”
“噢,我明白了。”乔助理点头说,“你是被树根挡住了。树根下面渗出了水,成了一条小河。”乔助理伏下身子,朝洞里望了望。他回头对小平头说:“那就别再挖了呗,小平头。这个洞已经足够把你盛下,今天就是天上下火刀子,也伤不着你。”
可是,他看到了小平头红色的目光。
“小平头,你,”他不禁颤声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累坏了?”
小平头对他目不转睛,眼里的红光跟血色的晨曦联袂在一起。
助理平方悄悄扯一下乔助理的衣角。两人走出了小平头的界限之外。小平头重新钻进了洞里。
“你还真行,小梁。”乔助理叹道,“你懂一个大傻子的意思。他要打洞,就打吧,反正不会把地球打穿。”
此刻的大南洼,就像泡在了暗红色的血水之中。
“快去魏楼老张家!”乔助理突然就抬高了声音,惊惊乍乍地说,“赊他二百斤大馍馍。再想法募集一些雨伞、雨衣、塑料布。”
助理平方满眼的疑惑。
“日出遇云,无雨必阴。日出红云生,无雨便是风。天上钩卷云,地上雨淋淋。乱云满天搅,风雨小不了。早晨烧,当日浇。”乔助理一口气说出来。他喘息一下。“不好了,小梁!”
助理平方急忙走开。
乔助理定定心神,拨通手机,又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头皮很痒,顺手挠挠,就挠下纷纷一片草叶、草棍儿、羊屎球儿和碎土。他觉得自己的形象,不折不扣,也是一个大傻子。隐隐听到一阵像是地层里传来的雷声,若有若无,却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抖动。
19
上午十点来钟,助理平方带领着一支小小的队伍,从黄尘迷蒙的地平线上,走了过来。五个人——两个人抬一只大筐,另两个人抬一只大桶。
抬大筐和大桶的四个人,全身都湿透了。到了近前,将大筐和大桶往地上一放,什么也不说,只顾气喘着擦汗。大筐里的馍馍,吐出自己正宗的香味。大桶里的水光,在桶口上飘摇。但阿五他们就像什么也没闻到,什么也没看到。结果是乔助理和助理平方把馍馍分发到他们手中。
“热死了,热死了。”抬筐和桶的人不停地催促。
馍馍分发干净,乔助理就说:
“水桶留在这里,你们先回吧。”
四个人就提溜着那筐,歪歪斜斜地走了。
小平头却一口馍馍也不吃。乔助理劝他:
“你吃一口,你喝一口,挖起土来不更有力气吗?”
小平头摇头。他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
“过河了,”他说,“再爬一座山。”
“地底下哪有山?”乔助理说。
“山是一个骷髅。”小平头说。
“你疯了,小平头?”乔助理说,“你开始可不这样胡说八道,你现在胡说八道了。哦,也不假,过去大南洼就是藏匿土匪逃犯的地方,还能少了人命?周边这些村里,有女人生下私孩子,也往这里扔。小平头,我说你,在地底下,要再撞上邪气儿,可够瞧的!”
小平头不理,又钻进洞里。乔助理看到他钻进去,就没了影子。
天上堆积的云层,仿佛霉烂的棉絮。大南洼热如蒸笼。没有一丝风,草却在微微地发颤。一群麻雀,惊恐不安地飞过来,又突然掉头而去,像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堆。一条肥胖的蚯蚓,从小平头洞口的土堆中爬出来,团成小球,往下一滚,到了地上,就蠕动着,没头没脑地往前爬。
“雨也许下不来吧。”助理平方说。
“哼,蚯蚓路上爬,雨水乱如麻。”乔助理说,“从早上到现在,太阳还没露过脸。早晨如有絮色云,午后定有鱼来临。你走着瞧,午后就下。”
“这么准?”
“一片汪洋!”乔助理挥动双臂,比画一下,“到时间,跑都没地方跑。”
“让他们到小树林里去。”助理平方说,“那里地势高些。”
“你想得轻易,”乔助理白他一眼,“他们听你的?”
助理平方发了愁。
“那怎么办呢?”他说,“我看还是向局里报告,请局里再派些人来。”
“这个不用你管,你还是去借几张塑料布吧。”乔助理说,“我手机都打烫了。我在等消息。”
一缕蒸汽,从他握手机的手上冒出来,柔柔地打两道弯儿,像一条小白蛇。
助理平方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天上厚厚的云层像被切开了一样,透下一道洁白的光柱。光柱一晃,就是一条有一里多长的口子。从那口子里,齐齐地露出一抹幽蓝。“哇!”所有人都止不住惊异地叫出了声。
凉爽的风,“呼”地吹过来,就像给人扒掉了衣服。助理平方回头看着乔助理,乔助理一时间好像没有话说。
突然,一个影子从人堆里跃起。他飞跑了起来,助理平方要在前面拦截,又一个人也跑起来。接着,就像牲口圈里炸了群,地上的人全跃起来,“啊呀”乱叫着,跑开了。助理平方醒过神,忙去拦,但拦住了这个,又跑了那个。
“别跑,别跑!”乔助理也慌忙拦截。
在大南洼一片纷杂的脚步声里,有学驴叫的,有学狗跳的,有学骑马的,有学开飞机的,有学开火车的,有学卖香油敲梆子的,有吆喝卖豆腐的,还有学拨拉算盘的,五花八门。
助理平方情急无奈,不追了,只怔怔地看着乔助理,嘴里一个劲儿地叫着乔助理的名字:
“老乔,老乔,老乔,老乔……”
“跑到单县地界,我可再也不管你们了!”乔助理不停地大声威胁着,猝然就收了脚步。“也好,跑吧,跑吧,都快跑吧。”他说,“愿意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跑得越远越好。”
“老乔,老乔……”
“你去做你的事。”乔助理镇定自若地说,“能借到多少是多少。”
“老乔……”
“我去一趟县城。”乔助理说,“下雨前我能赶回来。”
两个人朝两个方向分手而去。
不久,天上的云缝又严密地合上了,时辰就像又回到了晦暗不明的早晨。十步之外,人就只是一条绰约的影子。
20
小平头从洞中出来时,也是这样,往哪儿看,都一个样子,混混沌沌的,仿佛天地初开之际。洞内的空间,能够让自由地转动身子了,他还想再扩大一些,但他忽然发觉,自己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地面上的声音了。他带着浓重的疑心,钻出洞口。地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心里就猛地“咯噔”一下。
地上处处都是人们倒卧的痕迹。
屎臭和尿臊气像个巨大的雾团,马上包围住了他。
他憋住呼吸,仔细查看,不小心就踩了一泡人屎,又不小心被一条裤腰带绊了一跤。他着急了,“呜呜”地叫了两声。
没有回应。
他竖起耳朵,仍然听不到声音。
他瞪大眼睛,看到的天色却更为混浊。
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向前走,“咣啷”一声,踢在了一只水桶上。水桶里的水溅湿了他双腿,桶壁磕痛了他的大脚趾。
他立马瘸了起来。
他一瘸一拐,就像一只孤单的麻雀,迷失在了滞重的云雾中。
“荷荷。”他叫,却觉得没有能使他叫出声来的力气。
他终于看到了两条毛发森然的腿。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他绕了过去。
朦胧中,他又看到了一个人,坐在土丘上,以手托腮,木雕似的,像在沉思。
后来他撞着一棵小树。小树把他弹回了原地。他又走上去,小树又把他弹回去。小树服输了似的,弯下身子,伏在他的胯下。他走过去,小树扫着他的屁股,带着风声,又立起来。
他看到了四条光腿。四条腿缠在了一起。还有愉悦的难以抑止的喘息。
“小平头,小平头。”有人呼唤着走近了,声音却像还很远。“小平头,跟我去搭帐篷。”那人两手举起一卷白色的东西,朝他摇晃。
小平头猛地咆哮了一声。大南洼跟着震颤。
地上的人分开了。
小平头拼命扒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里面藏着一只野兽。手上的纱布脱落,胸膛被抓破,皮肉深深翻开,却没有出血。
他握紧了拳头,又拼命地擂起来,擂出了“咚咚”的鼓声。愤怒使它发出了一种金属的颜色,黄黑中带着黑绿。
他跑到一棵小树前,一弯腰,就将小树连根拔起。他舞动一棵根梢俱全的小树,像一头要进行决斗的古猿。
他把小树扔掉,又拔掉了一棵。
他一连拔掉了五棵树,但他还没有平息下来。他把小树朝天举着,嘴里响着低沉的吼叫。
助理平方被他的愤怒惊呆了,下意识地尽力缩小着身子,好像很怕被他发现。
“阿五打洞。”阿五乐不可支,抓耳挠腮,一脸极为惬意的神情。
“荷荷。”小平头向荷荷转过身,呻吟一声。
他扔掉小树,大步走开。
“荷荷,你出血了。”助理平方说。他感到自己手脚冰凉。他伸手在荷荷的乳头上轻轻一碰,又拿回来,感到无处可放。
“阿五吃大奶。”阿五说。
“你是狗,你咬人?”助理平方说。
他搓动一下指头,有种滑腻的感觉。
“你不要紧吧,荷荷。小平头爱上你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助理平方说,“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是大夫,我没办法。”
他一眼瞥见一棵树还挂着荷荷遗落的那块绿布,就去摘了扔给她。
“你最好还遮上点儿。”他说。
绿布在空中张开,蒙住了荷荷的头。
荷荷拉下来,飞快地遮在腰里。
阿五还在“嘿嘿”地笑。
“你小子成人了,倒便宜了你!”助理平方说。他把手里的塑料布抖动了一下,观察着环境。“别光傻乐,阿五,你去叫些人来,帮我搭帐篷。我看这里就好,还有小树可以利用。”
他选定了一个位置。回头一看,阿五又回到了荷荷怀里。他噙着荷荷的乳头,荷荷迷迷糊糊的,一动不动。
助理平方的目光定住了。乔助理叫着他的名字走过来,让他一惊。
“你回来得这样早。”他忙说。又马上觉得应该跟乔助理解释清楚。“你看见了,老乔,刚才他们两个……那个,”他说,“这不,他们又要好上了。”
乔助理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
“大暴雨就要来了!”乔助理心情紧迫地说,“大暴雨就要来了,快想办法让他们离开大南洼!”
雷声隐隐,整个天空猛地一低。不远处的一棵树突然燃烧起来,转瞬之间,成了一根焦炭。
助理平方脸色大变,头上的冷汗哗的一声流下来。他全身一下子湿淋淋的了。
“塑料布。”他说。
乔助理一把抢在手里,扔在地上。乔助理拉住阿五的胳膊。
阿五恼恼地叫着:
“阿五不饱,阿五还要吃大奶!”
阿五痴肥,乔助理奋力把他拉了两三步远,就拉不动了。他松了手。
平空里掣过一道雪亮的闪光,整个世界,都被照成了一张白铁。随后就是一个炸雷,云层上仿佛点着一个巨大的弹药库。
阿五像被击中了一样,猛地跳起来。不过愣了三四秒钟,拔腿就跑。
“回头往别处跑!”乔助理叫。
乔助理追过去。
21
面对黑压压一片人,乔助理连哭的意思都有了。
“这里有什么好,你们又回到这里?”他的声音嘶哑,“这里一踩一脚屎,简直就是猪圈!整个大南洼都是猪圈!”
汗水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他使劲擦了一把。
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的激动无动于衷。
“咔嚓!”又是一个响雷,一道亮光照下来,随即消失。
一股风阴冷彻骨,像是从地狱里冒出的一样,吹到人们身上。人们像树叶一样发抖,瑟瑟有声。最早的一颗雨点落下,就像一大碗水,砸在小平头洞外的土堆上。土块飞溅,落地即成泥巴。
乔助理看到了来光春的面孔。
“来光春!来光春!”乔助理叫,“你别走,来得正好!你相中哪个了,尽管领回家去。”
来光春站在人群外面,目光将信将疑。
“来子,你不是看上那个荷荷了吗?”乔助理说,“你把荷荷领走吧。”
来光春跳起来,拉起荷荷就走。
“老乔。”助理平方说。
“你得对荷荷好,”乔助理说,“等雨停了,我给你办结婚登记。快回村里去,有要领人的,尽管来领。领回家去,当牛马使也成。”
“老乔。”助理平方叫。
“砉啷”一声,雨水下来了,好像天河决口。
霎时间,遍地都是泥巴。
乔助理的一只鞋被沾在了泥泞里。
“快跑吧,快跑吧!”他不停地叫着。他看不见人了,一忽儿看见黑色的雨水,一忽儿看见白色的雨水。天上又是雷,又是闪,也一刻没停。
“小平头还在洞里。”乔助理听助理平方说。
他们走过去。
乔助理趴在地上,往黑暗的洞里伸手一摸,差点没闪落下去。
“你出来,小平头!”他叫。
小平头看见一只手,在他的眼前胡乱抓着空气。他背靠洞壁,不让自己动一动。
雨水混着泥土,从洞口落下,落在他的脸上,流进他的嘴里。
洞口猛地扑过来一个影子,闪电照亮了荷荷。
“你出来,你出来!”荷荷也这样叫。
洞口又暗了,只听得见急骤的雨声,好像雨点打在了塑料布上。
小平头没有动。一股混浊的急流,突然从他旁边的洞壁上喷射出来,挟带着一窝老鼠,霰弹一样,射了他一脸。他感到老鼠尖利的爪子抓破了他的脸。老鼠惊慌逃窜,却四处碰壁,半天才看清上方的洞口。
“小平头,快上来!雨停了就送你回家,大卡车就要给你们找来了!”
乔助理把头探进洞里,但什么也看不见。他又伸手在洞里抓一下。
小平头默默地堵着鼠洞。他听到乔助理“啊”地叫了一声。乔助理猝不及防,被张慌逃命的老鼠撞到了脸上。
一只只老鼠成功出逃。
而那鼠洞越来越大了,洞里的积水,滚沸一般,已浸至他的腰部。他抬起头。
一根树枝试探着路径,伸了过来。
“抓住树枝!”乔助理在叫。
小平头慢慢地把手伸了过去。他的手在梢头碰了一下。他感到那树枝像活了似的,发出一声叹息。
积水持续上涨,气泡漂满了水面,仿佛癞蛤蟆甩下的籽。
他听到乔助理带着哭声说:
“走开!你们怎么又回来了!你们不想活了不是?我求你们了,赶快走开!”
“不好了,老乔,水……水淹过来了!”这是助理平方惊慌的声音。
“要走你走,”乔助理说,“让我留在这里!”他又对着洞口喊,“小平头,你再不抓住树枝,我就下去了。”
小平头把手收了回来。脚底下的泥土越来越软。洞口在持续缩小。他的双腿陷在了柔软的泥水里。
22
洞壁坍塌,洞口消失,乔助理的声音被挡在了外面。他听到的,只是鼠洞里发出的呜咽。他的脑袋被树枝戳了一下,但他没有吭声。洞底的泥更软了,他就像踩到了一片虚空。
忽然,他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浸在了稀泥下面。
嗡的一声,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奇怪的是,眼前却跟着一亮。
他看到了空旷的大南洼,被灿烂的阳光,晒成了一大张白面饼。那些人东一个西一个地倒卧着。荷荷挺着鲜红的乳头,高唱那支简单的歌子。
还有一个人,留着小平头,东张西望,在地上找着什么。
这时候,他的脚踩到了一只瓦罐。瓦罐像个气泡,从稀泥里漂上来,擦着他的身子,漂了上去。还有陶鼎、圈足壶,各种陶器的碎片,也漂了上去。
最后,他踩到了另一块质感截然不同的硬物。他毫无理由地相信,那是一块青铜,埋藏已久,细密的花纹却依然完好无损。
跟一块古老的青铜在一起,即使不会离家更近一些,但也不会更远。他想。这是一个大傻瓜所能想到的最简捷的回家途径了。
他往上看看,地面上,那个小平头,还在找来找去。他知道,那是自己在找一头猪的情形。后来他还疯狂挖洞。实际上,他苦苦寻找的,就是这样一块青铜。
青铜就果然被他揣在怀里了。他自己整个人也化成了一柄青铜宝剑,沉甸甸的,向着幽暗而温暖的地心,“唿哨”一声,直插过去。
丁庄,
丁楼,
丁老嬷嬷,
丁老头儿!
他似乎又一次听到了一支歌子,但已不用确证。
责任编辑 郝万民
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济南。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计600余万字。作品数十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中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军旅文学奖、全国公安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山东省优秀图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