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舞

一种动物的存在，上苍本来只赐予它出世的权利，至于能否平安顺利地生活下去，则必须依凭生存自然法则——自我保护的能力和造化。

不清楚每个看过西班牙斗牛表演的人会作何感想，但这的确是我看了每场斗牛表演后的强烈感受。

西班牙盛行斗牛之风，有着千年的光荣历史与传统，人们对于斗牛的雅兴不啻中华盛大节日，观赏每一场斗牛表演的规模讲究，也绝不亚于一场大型文体盛会的排场。

当一场斗牛表演开始，激昂的《斗牛士进行曲》在全场响起，主看台下方栅栏门忽地敞开，一头气势汹汹的公牛，立刻如猛虎下山般蹿出来。只见它翘首竖耳扭头晃角，瞠目甩尾摆腰抡胯，精神抖擞机敏异常，是那么生龙活虎威武雄壮，那么盛气凛然不可一世，一副所向披靡英勇无畏的架势，傲藐站立空旷场地上的斗牛士们，虎视眈眈耀武扬威舍我其谁！？

这种目光如炬、双角锋利、绒毛滑亮、形体浑圆健美，重达四五百公斤的高大北非纯种公牛，让国内北方安分守己老实巴交拉车的老黄牛，南方在水田里慢条斯理迈着方步耙地的水牛，或者围栏里饲养、山坡上放牧的那些土牛，无论在外观造型上，还是内里的气蕴上，都大为逊色自惭形秽，见了不由令人目光讶异钦羡，会心脱口叫绝：这牛可真“牛”啊！

首先由三个斗牛士助手出场，他们盯住公牛选择各自不同站位，纷纷朝公牛不断做出欲向前冲突状，同时挥摆粉红斗篷“嘿！嘿！”引逗，公牛瞄着一位便发疯似的猛冲过来梗头顶撞，可待牛抵近的一刹那斗牛士迅速收腿，直腰转身双臂将斗篷闪至一侧，爆发千钧之力的公牛顿时扑了个空，由于发力过猛奔速太快，往往失蹄跪地或摔翻。斗牛士立刻转身反向再做同样的动作，公牛恼羞成怒掉头越发用力追顶，那斗牛士引逗的方向不断变化，公牛不知是计随之配合东奔西突，或直撞，或头顶，或角挑，或踢踏，但它攻击到的始终就是那么一块薄布而已，三位斗牛助手这样轮番戏弄若干回合之后，公牛的锐气体能骤然消退。

然后骑马着甲的长矛手出场，公牛憋着一肚子气恼，见有庞然大物前来挑衅，遂径直冲过去对其大发牛威，拼力胡乱戳顶裹甲蒙目的坐骑。长矛手则伺机挥矛刺穿公牛颈背，使其颈部血管破裂流血不止，并为主斗牛士最后刺杀开辟下剑通道。本想泄愤却又遭矛刺的公牛，疼痛难忍越发暴怒纠缠，三位助手急上前来引开解围，长矛手圆满完成使命趁势悄然退场。

紧接着花镖手徒步上场，只见他双手各持一支饰以彩色羽毛，前端带有金属利钩的花镖，高声招引公牛的注意力，待牛扭头直视冲来的当口，遂抬臂举镖健步向前，公牛也随即奔来迎击，待与牛相遇的瞬间镖手迅捷闪身，同时将花镖干净利落地插入流血不止的牛颈，往复三次六支花镖便如花瓣，绽放在公牛的颈项上，本已刺穿流血不止的伤口再次雪上加霜！

助手耗锐、矛手刺颈、镖手插翎，这样依次连续你方唱罢我登场，公牛由于数次扑空、奋力撞顶、长矛戳挑、花镖痛刺，精力体能和锐气已消耗大半。

此时，绅士气十足的主斗牛士，手持利剑和大红斗篷隆重登场，他的任务就是继续消耗公牛的体力斗志，待其毫无反抗之力时，给公牛最后致命的一击。

主斗牛士与助手的功力差异的确迥别。只见他身着16世纪高贵华丽服饰，姿态儒雅神情自若，动作自如而透着夸张，招式稳健而暗藏杀机，斗篷于手中魔术般忽上忽下闪移飘抖，时左时右流转翻飞，如令旗连续摇摆挥舞，极力彰显引逗闪躲之功：只见他忽而以“胸部闪躲”——让牛径直冲来，切近腿一侧滑，牛便贴身而过;继而施以“贝罗尼卡”——将红布甩向牛面，激怒公牛狂扑乱挑;进而切换“旋转闪躲”——竟原地不动引逗得公牛围其身体不停打转……动作变幻无穷，招招皆具风险，式式扣人心弦，观众随之惊讶之声不断，赞叹之气不绝，场上场下默契呼应互动，彼此持续激情感染。那公牛如滴溜溜的陀螺，着魔似的只围那块红布团团乱转，却独奈何不得他身手一根毫毛（意外情况姑且不论），直耍得公牛力乏气短、头晕目眩、口涎白沫，最后疲倦疼痛难忍，惶恐颤抖木然怯立，无论怎样吆喝引逗，都不肯向前再迈半步，与进场时的英豪凶烈、威武矍铄之势霄壤之别，体能斗志丧失殆尽，呆若木鸡。

一切都已水到渠成，表演达到高潮，绝杀时机完全成熟。只见主斗牛士悄然翘足举剑瞄准，脸部所有器官表情夸张扭曲，突然向前拼力将长剑插进公牛心脏，血花溅开处只露剑柄，公牛应声颓然倒下……随之，驷马爬犁将其木桩般一溜烟拖拽出场地，一场滑稽悲壮的盛大表演戛然谢幕……

目睹这样斗牛表演的全过程，谁都明白这是一场精心预谋，人牛极不对称的死亡之舞——虽然公牛这个庞然大物，体重达五百余公斤，但是牛与人的等级不对称：一是牛为低级动物，人乃高级动物;二是牛与人的战术不对称，人预先设计了种种圈套陷阱，而牛却全部是本能的率性而为;三是牛与人的兵器不对称，公牛仅凭自身肢体相抗，而人则有战马、长矛、梭镖、利剑相助;四是阵势氛围不对等，公牛孤军奋斗，而斗牛士批次团队作战，且有场外成千上万观众啦啦队，此起彼伏声势浩大的助威呐喊。

这样公牛的体魄无论有多么高大强悍，不管从那黑洞幽暗的栅栅栏门里蹿出多少头来，都不过是在旅行死亡编程，结局只能是一个——命丧黄泉有来无回！

按说体重四五百公斤，膘肥体壮力大无穷，且头上锋利双角的公牛，对决几十公斤重的斗士不能说不强大，不可谓不凶险;而斗士形态体能不能说不羸弱，不可谓不瘦小，但公牛屡战屡败，且出战必定遵循斗牛士的逻辑毙命是何道理？

就斗牛士而言，当然他深知与公牛这种凶猛而高大动物PK，如果单凭蛮力硬碰无异以卵击石，正面过招斗狠非死即残，必须以谋略智取化劣为优方能百战百胜。

因此，充分利用了牛的色盲，却偏又对飘动物体亢奋恼怒攻击的习性弱点，专门以红斗篷引逗戏弄（斗牛士用红布着艳装，只为吸引眼球增加表演效果），自始至终让斗篷在公牛眼前飘来抖去，使牛怒不可遏气急败坏，不断对着那块轻薄空飘红布发泄，并辅以其他连环圈套，对其持续挫锐气、耗体力、削意志，种种险招奇式，都将公牛逐步引向死亡陷阱，同时以此来博得台上主席奖励，全场观众的呐喊赞赏。

而可怜的公牛，它不仅不懂设计借力，而且对斗牛士们所有伎俩毫无察觉，只会一味依着牛道任着牛性泻火发威，回回合合做无用功，完全顺应斗牛士的圈套，让自己步步掉入绝命陷阱。

因此，强大的公牛输在智慧的弱小，弱小的斗士赢在谋略的强大。智谋的能量深蕴无形，足以发生无极的裂变反应，而体能热量的消耗削减，则仅为库存的限量支出，形体的健硕体能的强大，并非绝对的强者，谋略的强大且运用得当，才永远是最后的赢家。

这种强弱互换的道理，恐怕不仅是斗牛表演的逻辑，它更适于大国小邦强邻弱稷博弈胜负的规律。如果能够领悟这种死亡之舞的艺术，便是对公牛付出性命的最好祭奠，也是对斗士悲壮的最好慰藉。

至于观众们的畸形心理，我可以不假思索地断言，饶有兴味的观赏原来就是猎奇，无非以两种动物性命赌注博弈的惊险情节，作为诱发满足无极野性情致的奇味作料，寻求人牛肢体相残、以血相溅、以命相搏过程的强刺激。

因此人与牛搏杀得越激烈，他们的鼓噪的声浪越高亢;制造出的情节越惊险，他们的兴致情绪就越激昂;肢体相残得越惨重，看众和主席奖赏就越上涨。实质上，是斗牛士引牛冒死，观众、主席引人冒险，所以每位斗牛士的结局大抵非死即残。

这样看来，虽然一场“死亡之舞”的表演，看似公牛们的结局都很悲残，斗牛士们的脸上都很荣光，观众们的精神情致都很满足。然而在我看来，无论斗士、公牛，还是台上的观众三者都很悲哀，因为公牛们被戕害的是性命，斗牛士们导致的是伤残，观众们泯灭的是道义和良知。这样想来，竟不知到底该怜悯公牛被无辜戏杀结局的悲惨，该同情斗牛士贪慕虚荣毫无牛道谋害的悲劣，还是该谴责观众空虚无聊扭曲纵恶心态的悲劣？

斗牛的悲剧貌似是公牛的悲剧，实质上则是斗牛士的悲剧，场上激情呐喊观众的悲剧，更是动物性人性的悲剧！

责任编辑 叶雪松

庞伟华，1983年毕业于锦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文学学士。教授级高级政工师，渤海大学客座教授。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协副秘书长，二级作家，辽河油田作协执行主席。《辽河文学》主编。先后在《散文选刊》《杂文选刊》《鸭绿江》《红豆》《海燕》《地火》等近百种杂志及网络发表作品，多篇作品获国家、省、部、市级奖。出版散文集《庞伟华散文》《梦里人生》。他的创作感言：以心性之笔写性情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