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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

2015-02-06李羡杰

鸭绿江 2015年2期
关键词:大婶奶牛场苗圃

那年整个夏天,我都在割草。

割草往奶牛场卖,一斤青草五分钱。草割下,捆好,装上三轮车,推到奶牛场去,过秤,人家给你一张写着斤数的小票,攒着。到了月底,奶牛场会计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在计算机上啪啪拢着总数,再啪啪计算,最后换回真正的钞票。

开始决定割草卖,觉得很简单。割草还不容易吗?漫山遍野不都是草吗?在我眼里,那分明就是钱哪!只要割下来,送到奶牛场就成了。割草多么富有诗意啊,面对大自然,不用说话,不用跟人打交道,默默劳作着,多么健康多么美好的工作啊。

下了决心,我买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我这个生活在城市里的草民如今就要以打草为生了。

我住的是平房。我就先从我的房前屋后开始割起。这个活儿,还不跟玩一样?又玩又挣钱的活儿,这世上不多啊。割草的时候,妻子就领着三四岁的孩子在一边看,如果孩子不闹,她就帮我把割倒的草归拢成一堆。这样,就帮我减少了一道工序。

妻子领着孩子帮我弄草,我感到非常幸福。我脑子里甚至出现了幻觉,觉得我不再是一个漂泊在城市失去工作没了土地的下岗工人,而是一个富有的农场主,正在我自己的土地上,在阳光下挥洒着汗水,和我的妻子、孩子在愉快地劳动。

我毕业被招工到城市,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小时候割过猪草,所以对于割草,我还是有点经验的。那就是,无论天气怎么热,也要穿长袖长腿的衣裤,穿布鞋或者塑胶的靴子。这不只防备蛇,还为了保护胳膊和腿脚。

所有的草都是有味道的,草割倒了,那味道就更浓了,苦的、涩的、甜的、香的,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氤氲弥漫,经久不散。人在这种味道里久了,头脑会产生一种眩晕,醉了一般。香蒿的味道最好闻,小时候在老家,秋天,就用这种香蒿来捂从山上打回来的山梨,捂上五六天,那些原本硬如石头的山梨就会软下来,非常好吃。可惜这种香蒿,牛根本不吃。

蹲下来,把握刀的胳膊自右向左做半圆形抡过去,草顿时倒了一大片,草丛中隐藏的蚂蚱,反应最快,在草倒下去的那一刻,它们嗖嗖飞蹿出去。这情形,是《三国演义》和《水浒》里说的矢如飞蝗最生动的诠释。其他的小虫子,就不那么机敏了,有的对头上突然出现的青天白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呆头呆脑地愣在那里;有的急忙躲在一株草根下面,就算是逃跑了。远没蚂蚱飞蹿来得壮观。

割草很有成就感,原来满眼浩浩荡荡的草,一会儿就倒下一大片,割草刀偶尔碰到草丛里的石头,随着金石交鸣之声会迸出一片火花来,那情形,又让人仿佛进入了冷兵器时代的战场。而眼前的一大片草割倒了,腰也酸疼,提了刀站起来的时候,顿时就有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英雄落寞之感。随着这种感觉来的是自我嘲讽。一个城市里的工人,没了工作,只能以这种方式挣钱养家糊口,还英雄呢,狗熊吧!

等我把房前屋后的草都割完了,装上三轮车的时候,我原来的那种遍地金钱的乐观想象荡然无存。这草太有欺骗性了,看上去一大片一大片的,装上车之后,那个据说能拉一千多斤的三轮才只有少半车,离我的目标远着呢。一天一千斤草,五十元,一个月一千五百元,是我们一家三口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最低标准了;如果达不到这个标准,那么,就真要另作打算了。彼时太阳正烈,蝉鸣聒噪,满身臭汗沾了一身草屑的我,提了刀又走了。临走前,把那些草推到了门前大槐树的阴影下,又往草上面泼了几盆水。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推三轮车,所以割了草,要扛到可以走三轮车的地方,等到装满一车了,才往奶牛场送。从我家到奶牛场并不远,但是从家里出来要下一个大坡,坡下就是公路,妻子不放心,帮我。我裸了上身骑在三轮车上,整个人站起来,用全身的重量踩闸,而妻子就勾着身子,双手拽着车把,屁股向后用力坐,双脚蹬住地面,三轮车后轮和妻子的双脚就在土路上拖出一道沟,等到把车安全放到了公路上,妻子马上就往回跑,因为孩子还站在那里。

剩下的路,只有我自己来了。公路只有非常短的一截,短得有点像人生中的幸福。有一条土岔路是通往奶牛场的,被碾压得车辙深深,下雨天,车辙里是混浊的泥水;干旱天,车辙干硬而又坑坑洼洼。那年,我三十一二岁吧?正是有力气的时候,推着那一车草走那条路,虽然歪歪扭扭气喘吁吁,在我眼里还不是事儿,不过,那个大坡,我还是推不上去。坡不陡,但缓慢悠长,到了坡下,我不逞强,乖乖停车,卸草,卸下一大半,才用绳子拴在三轮车前面,拉。这样是最有力的,上坡时,推得狠了,三轮车后面的轮子就翘起来了。在前面拉就不同了,使的力气一点都不浪费。到了坡顶,停好车,再把卸下来的草扛上来,奶牛场不远了。

渐渐地,以我家为中心向外扩散的割草场地越来越远了,因为周围的草都割光了,而草们被割了,不是一夜之间就会长出来的,想要再割,只有等到来年了。这样,向外扩的圈子就越来越大。我割草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

首先我知道,哪种草牛吃,哪种草牛不吃。也不是牛不吃的草就绝对不能割,而是混杂在牛吃的草中捆好,并且不能掺杂太多而让验收的人看出来。

其次,是割草的时间要掌握好。最好要在早晨天一放亮就割,那时的草,吸了一夜的露水和潮气,水分浓,压秤。没有被太阳晒蔫,有一定的脆硬度,好割。如果一早晨就能割够一千斤,那么白天烈日正晒的时候,就能安心在屋子里酣然大睡了。虽然早晨割草,裤腿和鞋都会被露水打湿,可是潮湿总比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舒服。或者,下午等太阳的威力一减弱,就去割草,一直割到天黑为止,只是这草要等到第二天去卖,却还要在没睡觉前不停地往草上泼水。下雨天割草,水分上占了便宜,淡白色的水汽在草尖上蒸腾,草们一边酣畅地喝着雨水,一边恣意扭动着身子洗澡。大地在雨中沉默,有一种虔诚的庄严。草的气味混杂着雨水的潮味,泥土的腥味,温润而灵动。远山是黛青色的,乳白色浓如牛奶的雾气在山尖上弥漫着,流动着,那山的面目就活了,如一幅洇在宣纸上墨淋淋的水墨画。雨中的景物有平日里看不到的美,只是,要淋着一身湿。

最后,是分辨压秤的草,比如长在地里的三角菜、水稗子等,它们有庄稼遮挡,大热天也晒不着,汁水饱满,体态丰盈,嫩,压秤。而长在山坡上的苫房草、白茅草等,中空,瘦柴,没有水分,轻飘飘的一大捆蓬松着,却没什么分量。

等我有了这些经验后,草越来越少了,要割够我给自己定下来的数量,天不亮就得起来,走路的时候两脚轻飘飘的,像踩在梦里。我渐渐不耐烦,早就没心情对满眼的青草背诵什么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了。每天低头弯腰,眼睛因充血而胀痛,那腰一直起来,像断了似的。而这还不算,割完了,还要往奶牛场送,那条路,总是泥泞的时候多。有一次,一不小心,车滑进了路边的沟里去了。车翻了,草散了。筋疲力尽的我,坐在那里嘿嘿笑。然而妻子在身边,孩子在身边,我抽了一根烟,起来往沟里走去。根本就没有路能把三轮车拉上来,我就把三轮车的尾巴卸下来,扛到路上,然后又下去,钻到三轮车的架子中间,双膀一用力,把三轮车架子提起来,在妻子欣赏的目光中,很男人、很爷们儿地把车架子拎到路上了,然后才扛散了的草。妻子也帮我扛,一边扛,一边笑着跟我说:“老黑你真有劲儿,那车你都能提起来。”我不屑地说:“切!”忽然就想起亨利和凯瑟琳往瑞士偷渡的时候,在一个湖中,亨利骑在一把撑开的雨伞上,凯瑟琳笑他的情形来。

后来,我一个人一天根本就割不上一千斤草了。妻子也来帮我割,把孩子放在一捆草上,抓一个蚂蚱给他玩。等我们割了半天草,想起孩子,去看,发现孩子竟然在草捆上睡着了,口水都淌出来了。

没有草,挣不来钱,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明天,明天,明天上哪里割草呢?《圣经》里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护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可是……这么想着,我忽然想起大婶来。大婶是妻子老家的一个邻居,在园林苗圃里住,大叔在苗圃里当班长。苗圃还种苞米,苞米地里一定有草,让不让外人割呢?大婶一家都信基督。于是第二天我就去找大婶,大婶去跟场长说,回来告诉我可以去割草,我就去了。只是那里还有一个人也在割草,为了多割草,我们都有些敌意地抢着。

苗圃四周都是高大的石头围墙,平日根本就没有人。远处的车声市嚣,被层层的树木过滤了,显得非常遥远。草疯长着,蟋蟀和各种虫子都在拼命地叫,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寂静。土路上长满了一人多高开着白花的草,一片片的,热烈,疯狂,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白茫茫的一片,我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乡愁的哀伤,浓浓地袭了上来。想起小时候,那个大山沟里像一棵草一样自由自在的我,如今,怎么就来了这里呢?怎么做了人夫人父了?怎么就成了今天的样子了?像做了场大梦似的。

有一天傍晚,我在苞米地里扛草。太阳下山之后,西边天空上出现了大块大块粉红的晚霞,悬垂着,使得天空有了壮丽磅礴的立体感。就在这霞光里,大婶的女儿和另一个女孩儿从家里走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在轻声交谈着什么,手里捻弄着小小的野菊。看着她们沐浴在霞光里有几分宗教味道的身影,想到跟我担忧愁苦的妻子,我有一种深深的自卑。

那天早晨,我起来了,妻子也起来了。她悄悄地说:“我也去。”我看外面尚在黑的天,就让她去了。因为苗圃里的草也割完了,现在割草,要去很远的山坡上。

我在前面割,妻子在后面归拢,割着割着,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一只毛刺发黑的刺猬。奇怪的是,这刺猬虽然跳出来挺快,但跑时特别慢,有那么一刻,它还回头看我一眼,迟迟疑疑的样子。我没有搭理它,还在割草,突然又跑出一只刺猬来,这只刺猬也怪,要跑不跑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我去抓它。它要干什么?是不是我打搅了它们的睡眠,它们出来抗议了?我觉得怪异,于是喊来了妻子,对她说:“刺猬。”然后我抓着她的手,悄悄地往那两只刺猬跑出来的草丛走去。“可以卖钱的。”妻子说。“嘘。”我示意。

我一边走,一边用刀轻轻拨开那两只刺猬刚刚跑出来的草丛,在草丛中间,有一堆枯黄的羊胡子草,掀开那堆羊胡子草,我们就看见一窝小刺猬了,它们五六个挤在一块儿酣睡,灰白色的小身体像是装在草窝里的饺子似的,可爱极了。草窝里冒着暖烘烘的热气。我掀开草时,它们的小身子还怕冷似的颤抖了一下,其中有一只的小嘴巴还寻找乳头似的啜动了一下,往其他的身边挤了挤。我和妻子看呆了,“别动。”妻子说,然后又把羊胡子草轻轻盖上。盖完草,妻子抬头看看大亮的天说:“我得回家了,孩子还在家里呢。”

秋天转眼就来了,大地上的草都枯了,没有草割,我还干什么呢?

我想起那些刺猬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它们的迟疑和回望,那是在诱惑我。我肯定第一个是刺猬父亲,后一个是刺猬母亲,为了保护孩子,面对大于它们千百倍的敌人,毫不畏惧,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要转移我们的注意。我突然觉得非常惭愧,对妻子说,我还得出去。妻子问干什么?我说:“还跟他们混。”我说得斩钉截铁,妻子不语。

其实,下岗后,我就跟一帮人砸墙、扛沙子,给人家搞装修。活儿虽然累,却挺挣钱。干了一段时间后,那天我跑回家哭了,我从没想过人怎么那么难以相处。于是我就开始割草了,我不想跟人打交道了,真的,如果可能,我愿意永远跟那些草打交道。

可是,如今,我难道还不如一只刺猬吗?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拉斯蒂涅,我在心里狠狠地说:“亲们,我来了!”

责任编辑 叶雪松

李羡杰,辽宁丹东人,辽宁省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选载。他的创作感言:写作会给我带来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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