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劳动
2015-02-06谭岩
谭岩
挖田
挖田是人们天天不离手的行当。从田里回来,饭还没有弄熟,打发这吃饭前的一个空当,就是又拿了放在门角的,沾着已干了的白色泥土的挖锄,走向菜园。
菜园一般离家不远,就在房前屋后,若家里临时来了客,灶里的火已烧着了,还可以拿着菜刀去割一把韭菜,舀一盆水洗了,炒一盘鸡蛋;或者端着瓢,去摘半瓢的青辣椒,倒进灶里的火灰里刨几下,做一盘黄莹莹的烧辣椒。手头紧张,也可摘一篓菜去卖。耕田收粮,菜园出菜,种粮种菜,一样缺不了。但是要让菜园一年四季地青着,要锄不离手。菜园常被一圈栅栏围着。打几个木桩,木桩上绑几条长棍,把高粱秆或者树枝别上去,就是一道常见的栅栏。到第二年的春天,上面攀满了丝瓜或者牵牛花,成了一道绿色的墙,拦住了啄苗的鸡,也拦住了踩田的牛,各色的种子便能四季安心地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所以,即便是枯索的冬天,天地一片灰黄,那栅栏围着的,也是一块青葱之地。
耕地有歇的时候,比如秋天,收割后田里是一行行的稻草,牛在田里嚼着枯草,秋天的阳光散在田野,一只蚂蚱在稻草堆里蹦着,田野便是一片宁静和安详,仿佛那一块块耕地是盖着稻草睡去了。但是这菜园一年四季却没有清闲的时候,往往是红苕刚刚挖了起来,那枯了的苕藤还堆放在田角,这田土已是又挖了一道,点上了白菜或者是萝卜的种子,又泼上了一遍湿漉漉的水,等着生长了。
除了种田,人们剩下的时间都是用在种菜上。菜园是人们经常活动的场所。不论什么时候,菜园里总断不了人:或者除草,或者挖田,或者修理田边,或者种苗浇水,或者扛着锄头在厢田边转悠,见有不顺眼的,就放下锄头细刨慢锄。雨天补苗,晴天挖田,在这一块精心侍弄的菜园里,没有谁不天天光顾。挖田时,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心急手却不能急。每一锄头都要深深地扎下去,像犁要深耕,锄头拽起的就是一大块土。用锄背打碎翻出来的土块,田土四溅,如鲜花绽放出满园的清香,这泥土的香味,让人温馨而踏实。若是前几天刚下了雨,田里还有些墒,挖起来就省力。若是干旱了一段时间,田地里又等着下种,一锄头下去,就像砸在石头上,震得手掌虎口生痛。往往一锄头挖下去,翻起一块泥土来,里面还有一个白生生的小红苕,或者鸡蛋似的洋芋,捡起来磕掉上面沾的泥土,放到田边——这是田地赐予劳动的回报,不能轻易丢掉。
田挖好后,人们会一手搭在扛着的锄头把上,另一手把这些遗留的成果护捧在胸,走回家去。赤脚踩在新翻出的田土里,田地的清香就从脚掌汩汩地流进胸膛,像植物的根吸引着大地的营养,浑身漾溢着勃然的气力,锄会举得更高,土会挖得更深。但是背上的衣服还是汗湿了,低下头去挖田的时候,从脸上淌下来的汗水亮光一闪,落到了田里,像点进去的一颗颗种子。有时一用力,锄头碰出一团火星,随着一声响,必是又挖在小石子碎瓦片上了。扒开田土,把那一个小石子捡出来,随手掷得远远的。
菜园如人的眼,容不得半点儿石渣。在清晨的雾气中,在傍晚的暮色里,在正午的阳光下,只要有炊烟袅绕的地方,就有挖田的人。总是一个孤单的身影,在栅栏围着的一片绿地中,叉开双腿,不断地弯下腰去,似在向谁作揖,而那双手紧握的,时上时下的一个长长的锄柄,就是他们合十的手掌。这是用劳动向大地膜拜,以劳动膜拜劳动;栅栏护卫着的,是人们常常膜拜的圣地,因此,四季常青而水灵。如果是清晨,常会看见打早工挖田的人。他站在一块新挖出的鲜黄的田土上,擦着脸上的汗,锄头靠在腿旁,初升的朝阳就足球般鲜艳在他腿旁的挖锄上。
栽秧
春雨是催耕的使者。一根赶着一根,白亮亮的春雨繁忙地插进涨溢的小河,插进新发出枝叶的树丛,插进镜子样的水田,鞭杆似的,鞭策着飞奔而来的又一轮繁忙的季节。
春雨带来的,是勤劳的脚步,是丰收的希望,是春耕的号角。她鲜活了人们委顿的心,如滋润了一朵朵禾苗,使人们昂扬而振作,以饱满而虔诚的热情,走出低矮的房檐,踏进烟雨苍茫的江南,开始了年复一年的忙碌。
有的雨中拉耙整田。戴着斗笠,披着塑料,斜跨耙上,举着鞭杆,在空中不停地挥动着,赶着牛拉动水耙,奔向前去。犁耙水响,吟唱的是春天反复传唱的诗句。在这赞美诗般的吟唱中,一块块杂乱的田清洁出来,一田的清水,如明镜之台,似在田野中安静地等待,等待一个隆重的仪式到来。
有的雨中耲秧栽秧。秧母丘田的秧苗已经一多深了,密密麻麻的,像一块密密麻麻的绿色的钢针。雨水打在那秧苗上,秧苗低了下头,又忽悠地弹起来,昴伸着头盼望着什么,而那苗尖上总是挂满了晶莹的雨珠。秧苗田里的水不断漫出来,从堤缺口滑下水沟,白亮亮的一沟沟水,绕着田野欢快地奔跑,如传递着一个什么喜讯。搬了一个矮板凳,坐在秧母丘田里,把那秧苗扯起来;这是耲秧。耲秧时拇指和食指按进泥里,捏着秧苗的蔸拽起来,为了不把秧苗扯断,人们小心而又谨慎。秧苗拽起来,蔸上沾了不少的泥,就在装满雨水的秧田水中摆几摆,露出白净的根须来。这是在对秧苗进行一次洗礼,然后它将栽进明镜似的水田里去,从此开始生长出遍地稻香的使命。一担担露着白色茎须的秧苗挑到了水田堤上,人站在田堤,一把把用稻草扎着的秧苗抛进水田。栽秧开始了。栽秧先是要打迹子,用一根棍子一比,两人牵着线耙一人站一头,似在丈量那田的长短。线耙插进水里,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秧,顺着那一根线朝中间栽。这样一行绿色的线就打好了。再移一次棍子,把那线耙牵起来再插下去,又顺着线栽一行秧,水田就隔成了一厢厢,人站在里面,数好一厢栽几蔸秧,然后就可低了头一直栽下去。
栽秧时,头低着,腰弯着,一手拿秧,另一只手不停地从中分出一蔸蔸的秧苗,栽到田里去,一面栽,脚一面后退,随着手里的动作,头也跟着不停地点动。每一厢田中都有一个栽秧的人,苍茫的烟雨中,似一群人站在田里向大地不停地鞠躬。他们匍匐而退,头前献给大地的贡品,是那一蔸蔸稚嫩的青绿的秧苗。
种植水稻的历史有多长,人类向大地鞠躬的岁月就有多远。20个世纪的六七年代,秧田里曾出现过机帆船等几种以机械代替人手的栽秧工具,但是最有决定权的产量,让这些机械设备从田野上消失了。丰收,需要人们脚踏实地,需要人们将赤裸的脚踩进泥水中,需要人们用心将一蔸蔸的秧苗栽在田野上,需要人们的肉体、精神与大地的无间交融。因此,人们又每栽上一株秧苗,就要认认真真地向大地鞠一躬。
雨不会因人们的虔诚而停住。远方的山、树、房子,一片朦胧,牛也在远处的田埂上啃着草,放牛的打着一把红伞站在雨中。栽秧的背景清新、迷蒙、宁静而又庄严。人们披着塑料,低着头栽秧,从空而降的明净的雨水大一阵小一阵,或密或稀地落在秧田的水面上,才栽上的秧苗上,人们弯着的背和俯着的头顶上。塑料上的雨水顺着肩倒流到颈项里,但是人们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有清新而明亮。春雨如同圣水洒向大地,也洒在栽秧者的头上。
刚栽进去的秧,秧苗往往不是直立的,向一旁倒着,像一阵风吹歪了她的身子,枯瘦而羸弱。过几天,那秧苗就返青了,栽歪了的也站直了身,开始生长分蘖:只要是用心奉献,大地就能接纳,枯萎的心愿终能扬花结穗。
栽秧也不是一帆风顺。往往会碰到缺秧的事,秧迹子打下了,那一两厢田却无秧苗可栽。于是就要四处找秧。或者别人有栽剩的,或者别人秧母丘的田里本身准备得充裕的。戴着斗笠,赤着脚,卷着裤腿,挑着一担沾着泥的空粪筐,走在春雨蒙蒙的田埂上。前方是方舟似的一抹远山,何处才能找到可栽的秧苗?
浇水
田挖好,散上了籽,就天天盼着出苗。有时为早些出苗,还要盖上几张旧塑料,塑料上压上树棍,是怕被夜风吹走。早上揭开塑料晒日头,傍晚要盖上塑料防寒潮,若土中生了几粒小星子似的绿苗,两瓣叶子如小孩的一双双手掌从土中伸出来,在微风中招摇,人的脸上也会长出微笑,欣喜的神态不亚于添丁得子:话会比平时多,手脚也显得轻快有力,见了向左邻右舍,就喜讯似的通报着这来自田地的消息。若揭了塑料,一天没见生芽,二天还是一块光土,心里就会起一个疙瘩,怎么我的苗子还没有出呢,吃饭时就多了许多的艰难,要用一杯杯水才能把那饭咽下去——田园的生长成了人们生命的一部分。
菜园一年四季是繁忙的。点下的高粱生了出来,像插在田里的一面面绿色的小旗子;黄瓜已爬上了站架,开出的黄花像一只只金喇叭;豌豆地里也开出了紫色的豌豆花,风一吹,露一群蝴蝶似的花在那里飞舞,多彩的花朵像人们一年四季忙碌而馨香的心事。天干旱,田里的菜苗就蔫了,傍晚的时候,家家的菜园里都是浇水的人,男的挑,女的浇,放学回家的小孩也来到了田里,挣着脖子斜着身子提着一桶荡去荡来的水。
那一满桶的水提到菜地里时,就荡得剩下大半桶了,水多半是洒在了菜园的田道上。菜园里的田间小道就像一条条蚯蚓,弯曲狭隘,来来往往挑水的次数多了,洒下的水还使它一片泥泞难行。就这样一条泥巴小道,人的一生不知要走多少次,它在人的一生中延伸得是多么漫长;会有多少人,有多少代,有多少的脚步,嵌进这条泥泞之路——每一粒尘土,都铭刻着人生之旅的艰辛。如果那些诱人的时令的绿色是真经,那么这蜿蜒的田园小道就是一条艰难的取经之路。
常在菜园小道上行走的,是寂寞的浇水人。挑着一担水,默默无语,一趟又一趟,挑着荡漾的一担清水来,挑着空洞的一担空桶去。他们不知疲倦,不知劳累,不知停歇,没有一句怨言,枯燥重复的挑水劳动,仿佛也是自己应得的人生磨难。
一天又一天,一桶又一桶,他们不知在这条田园小道上来回了多少次,摔了多少回跤,肩上磨了多厚的茧,多少桶清亮的水流进了田土,可是太阳照样将苗田晒干,照样将新栽的菜苗晒得低下头去,但是在日落的傍晚,人们却照样要来挑水,将清亮的水一桶又一桶浇进田园,让低下头的菜苗重新昂起它的头来!
映照着这些沉默坚韧的浇水人的,是西边的天空那一片灿烂的红霞。坚韧不拔的虔诚终会感动大地。天天挑水浇灌,枯黄的田地就会长出一片绿色,如同人们苍翠的意愿;青藤爬满的,是花香涌动,四季分明。日头从屋顶上浮出脸来,将那一团祥瑞的黄光泼进了菜园——人间又一次充满圣洁的光辉。
积肥
积肥没有肥,田里庄稼就不肯长。虽然到出芽的时候照样出芽,到生长的时候照样生长,到别人田里一看,小麦苗长得壮壮硕硕,叶片又宽又肥,风一吹,像满田的三五岁的胖小子在田里打滚,而自己田里的油菜苗却稀稀地长着,纵使有一丛二丛的苗,也如那老太婆快掉光的头发,黄瘦干枯得如田堤上的一把枯草。
同样的种子,同样的田,同是一个天老爷的雨水浇太阳照,庄稼却是截然不同。这就是缺肥。
秧苗刚刚栽上,清晨的田野是一片雾似的蛙声,影影幢幢的还漫漶着浓厚的夜气,田间的道上,已有捡粪的人了。撅着粪筐,手里提一把锨,一个破旧的草帽遮住了半个脸。走着走着便停下来,将路上黑黑的一团牛粪铲进粪筐。要到日头爬上山顶时,才能挑着一担牛粪回来,倒进自家的秧田。
这就是打早工。上学前必须捡满一担压得吱吱响的牛粪回家,才能吃饭,才能挎了书包去上学。在那清冷的每一天,总是天刚亮就被喊起了床,眼睛像被什么沾着睁不开,脚下也是一走一软。待撅着一担粪筐站到了田堤上,被那浓浓水气的秧田的风一吹,人才清醒过来。秧田的蛙声因人的到来突然停住了叫鸣,还有几只青蛙慌忙离去,在水沟渠的上空划了一道道清亮的弧线。
这个时候却无心观赏那田间风景,要像野兽一样咕噜着双眼在田道上四处搜索。没有发现一泡牛粪,脚下只有一块别人拾捡过后的牛粪的痕迹,湿湿的一块,有锨钳进土的痕印。牛什么时候从这条道上走过已不知道,但有人赶在自己的前头捡拾过牛粪已是再清楚不过。日头已从东边的山顶上一点点儿浮起来,阳光正照红着这片田野。这时担心的不是自己又要穿过多远的田野,要走完多少纵横交错的田埂才能捡一担牛粪回家,也不是担心大人的斥骂:叫你早点儿起来早点儿起来,鹰子老鸹叼来,也要早点儿去捡,去迟了,人家捡走了;而是今天又要迟到,匆促赶到教室门口,像蛙鸣似的一片读书声突然停止了,所有的目光扫过来,而那一把像扫帚一样扫到脸上来的,必是慢慢从那片目光中转过身来的老师。
空旷而寂静的阡陌上,一轮红日照着一个撅着粪筐的急急奔走的少年,奔走的少年左顾右盼的脸上,满是对一泡牛粪的期冀。
到了冬天又是另一番景象。万物似乎停止了生长,田野是一片枯黄的泥土,像是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在沉睡。山坡上全是枯草,风从中穿梭而过,一片枯草碰撞得吱吱作响。
这时的风已沉重而冰冷。冬天的雾气又浓又厚,像垂天挂了一张打湿了的纱缦。这个季节,田埂上多了一些人了,肩上扛着钎担,腰里缠着钩绳,女人的头上缠一方头巾,男人也因为冷而缩着头。这是来打早工砍草的大人们。冬天田里闲着了,人却没有闲的时候,要把山坡、田埂上的那些枯草砍回去,铡了,放在坑里,盖上土,淋上水让草腐烂,到了春天就是很好的肥料。
草枯了,却仍坚韧着,把抓着草的手划了一道道口,血漫出来,沾在枯草上。好在冬天人的感觉迟钝,并不觉得疼,那些血流一流也就凝固了,像爬在手掌上的一条红色的蚯蚓;沾了血的草夹在草捆中,就像一朵插在草中的花。没有人会计较手划了多少道伤口,更不会在意有多少的血沾在了枯草上,还有多少次刚愈和的伤口又被坚硬的枯草划开。这个时候人们想的是多多积肥,让这些沾血的杂满荆棘的枯草和那些牛粪一样变成黑黝黝的肥料,去催长出一田金黄的麦子和稻谷。
春天也有积青肥的。将那些河边田埂上的青蒿,树枝的茎叶,割了挑到田里去,一片起伏的背似的埋在田园,插上苕,或者割碎在泥浆里,作育秧田的绿肥。
收获的时候,人们的心思全在那一担担的谷子,一背背的玉米,或者刨开泥土后那一个个硕大的红苕或者一窝鸡蛋似的洋芋上。当初埋进田里的各种各样的肥料,再也找不出它的踪影。挖开泥土,嗅见的只有泥土的清香和收获后的喜悦。
为了生活,人们有多少日子都在忙着积肥;为了一次收获的清香,要将多少日子化成肥料,悄悄埋藏。
责任编辑 叶雪松
谭 岩,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在《散文》《北京文学》《中国作家》《文学界》等刊已发表作品多篇。他的创作感言:对大多数人来说,文学并不能让我们的生活富裕,却能让我们的心灵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