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嫂嫂
2015-02-06徐企平
徐企平
楔 子
[音乐起。
[画外音:《亭子间嫂嫂》写的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红灯区会乐里一个暗娼的生活。当时,小说《亭子间嫂嫂》刊在《东方日报》上长篇连载,大为轰动!社会上,上中下三等人士,都关心亭子间嫂嫂的遭遇,今天看过,明天非得一早去买报来看不可。该小说作者周天籁,一个通俗小说作家,作为社会平民的一员,写小人物在卑贱和污秽中所闪现出的人性之光,常常是最令人心动的地方。
[会乐里七号,墙上写着一个很大的“拆”字。一个男人踏着昏暗的路灯光,一路走来,穿过后院,上楼,开门,入室,点燃一支蜡烛,搬出一只肥皂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旧报纸,打开报纸……
[字幕:《亭子间嫂嫂》。
第一回 朱道明偷看隔壁戏
新秋哥勇闯美人关
地点:云南路会乐里七号
人物:朱道明,顾秀珍,陌生男子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看社会缩影,风尘女演人间喜剧。
诸位看官,请看《亭子间嫂嫂》第一回“朱道明偷看隔壁戏,新秋哥勇闯美人关”。
话说从前我住在云南路扬子饭店对过老会乐里的时候,有个年方花信容貌美丽的女同居,她是单身匹马一人住在我隔壁房那个斗方的亭子间里。虽然和她相处好一个时期了,平时也非常热络的,不知为何从来也不问信她的出身,故乡在什么地方,她的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我们都叫她“亭子间嫂嫂”。一到晚上,亭子间嫂嫂便浓妆艳抹地出去了,最奇怪的是有时从外面回来,后面跟上一个陌生男子,亭子间嫂嫂走到房门口,便掏出一把小钥匙,一面轻轻地说道:“先生,站一站,让我开门!”
[舞台上,朱道明的房间,他在灯下伏案写字。亭子间嫂嫂顾秀珍走进弄堂,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朝后面招手,一个陌生男子跟了上来,两人来到楼上,顾秀珍走到房门口。
顾:先生,站一站,让我开门!
[画外音:我想,她一定有许多神秘的地方,由于好奇心的怂恿,有一夜当她出门没有回来的时候,我拿柄剪刀,用那尖端在板壁上,打了一个小洞眼,由这小洞眼里张过去,她房间里的形形色色都看得明明白白。从此,我每夜都不能不干一下这偷看隔壁戏的工作,不然好像有件事没有做过似的。
[顾开门,两人进得门来,陌生男人当即一把将顾抱住亲嘴。
顾:先生,勿要急!先坐一歇,吃点茶,有的是辰光!(随即倒了一杯茶,拿出一碟西瓜子来招待客人)吃点奶油瓜子,让我去换件衣裳。帽子脱掉!(独白)像煞是个饿死鬼!
[朱道明听到顾房间里有动静,放下手中的笔,来到板壁前,从那个小洞眼里张过去,正看得有劲时,顾正好拿着客人的帽子,往小洞眼上方的钉子上挂,正好把那个小洞眼遮住!朱取来一根筷子,往小洞眼里捅,那边的帽子掉了下来,洞眼露了出来,待他正要看戏的时候,电灯“啪”一声关了!朱失望地想回到床上,不料被凳子绊了一跤,“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顾:(在隔壁听到)朱先生,朱先生,你还没有睏吗?
朱:不是,电灯关了看不见,下床撒尿绊着矮凳呢!
[音乐,暗转。
[清晨,朱道明在书桌前写字。
[顾从小菜场回来,手里拎着一条大黄鱼,在后门口自来水龙头上洗鱼。
[朱搁下笔,在楼上观看。
朱:(独白)我看她头发凌乱,两颊还留有淡黄色的胭脂,口红是菱角形的,鼻梁和眼角之间有一层油光,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再看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薄薄的单旗袍,胸面前的一粒纽扣落脱了,下面赤脚穿了一双银鼠嵌边的拖鞋,那身材,那风姿,多么迷人哪!(对楼下)亭子间嫂嫂……
顾:(抬头一笑)朱先生,你真用功啊,我一早起来,便看见你在房间里写字了。
朱:亭子间嫂嫂,你穿这一点点衣裳,不要受凉了!快上来穿衣裳。
顾:(又是一个媚笑)朱先生,你看我今天买了一条大黄鱼,只有四角几分钱,朱先生,今天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吃饭,不要客气。
朱:这如何可以呢,要你破钞。亭子间嫂嫂,我们不客气,这条鱼准定归我来买了吧,烧归你烧,油盐酱醋也归你来,这样好吗?
顾:这是什么话!一条鱼我难道买不起吗?朱先生,你现在吃我的,过天我也可以吃你的呢。
朱: 好,好,好!今天吃你的,吃你的。
顾:这还像句话!(下)
朱:(独白)我一头工作,一头闻着一阵一阵鱼香。我现在吃饭是包在馆子上,十四块钱一客的便饭,蔬菜也少得可怜,哪里还有什么大黄鱼。亭子间嫂嫂叫我吃饭,又有大黄鱼,我真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顾上。
顾:朱先生,可以歇歇啦,马上便吃饭了。
朱:鱼烧好了吗?
顾:早已烧好了,只等饭焖一焖马上就吃。朱先生,我想起来,你喝不喝老酒?我家里还有一瓶老酒,给你喝。
朱:谢谢你,我不会喝酒的,亭子间嫂嫂你会不会?你喝我也陪你喝,我预备下半天不工作就是。
顾: 好,我也喝!(布置饭桌,端菜,倒酒)
朱:(旁白)这女人实在直爽之至,我生平最欢喜这样的女人,我家中的妻子远不及她,假使她是我女人,我们成了一对夫妻的话,我今生不知怎样幸福啊!
顾:朱先生,来来,来吃吧!
朱:有了黄鱼,为什么还去买旁的小菜?
顾:不是的,我只斩了二角钱叉烧,卷心菜和咸肉都是本来有的。你们欢喜喝酒的人,叉烧正是下酒菜,所以我特别拣瘦的斩,你恐怕嫌瘦吧!
朱:哈哈哈哈,亭子间嫂嫂,你自己酒杯为什么倒得这么浅,把我倒得这么满满的一大杯,你要把我灌醉吗?(把自己杯中的酒往顾的杯中倒)
顾: (一面挡住一面吃吃地笑)朱先生,朱先生,我不会喝酒,我实在不会喝酒的,请你原谅,我一喝酒便头痛,这一点酒你难道不能喝吗?真不要骗人啰!endprint
[二人喝了一杯又一杯,顾不断往朱的杯中斟酒。
朱:亭子间嫂嫂,我真的要喝醉了!
顾:朱先生,你不是刚刚说过,下半天预备不做事吗?喝醉了,喝醉了怕什么呢?怕什么呢……想想真正做人做得怨尽怨绝。朱先生你不知道,我真是个命苦的人,想不到爹娘养我这个命苦的人在这世上受磨难,我想想真要自杀,实在我下不落这个辣手,不然,朱先生,真不瞒你说,还有今天吗?你想想像我这样做人,还不是在世上现世吗?唉!
朱:亭子间嫂嫂,不要这样想,做一个人本来是空的,过一天算一天。我的主张,一个人不论做什么行业,只要能够生活,这做的行业便有意义,一个人在世上当然为了吃,假使天上自会落下来吃的东西来,那么人人都不愿意做事了,这还成世界吗?所以我可断定一个人在世上忙忙碌碌,都是为生活,现在你也是为生活,我也是为生活,异途而同归,只不过各人做的方式不同罢了。
顾:我做了这件事,一切都听它去,人家耻笑我骂我,我都不去管它,不然我真要气死!
朱:我说句老实话,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并不是没有出路,譬如说拍电影,你很能够上镜头,如果在公司当女职员,也可以录取,还有在舞厅里做一个舞女,并不逊色于几个红星,虽然这几种职业,我知道是需要有力的介绍才得成功,不过我认为你如果愿意进这一方面的,我可以帮助你一臂之力,像你现在毕竟太苦,况且只能卖一个青春,一旦色衰就没有人顾问,到那时候要嫁一个如意丈夫已经很不容易。亭子间嫂嫂,我这话你要听不要听,说句老实话。
顾:(摊摊手一笑)朱先生,你不知道啊!我因为不识字,苦啊!拍电影,做女职员都要识字的,我又没有读过书,即使你介绍我去做,我做不来还是白白的,假使我读得几年书,识得一些字,我老早有出路了,那我也快活死了!
朱:那么你现在就赶快读书,买一本教科书来,我天天教你。
顾:真是笑话,六十岁学吹打,如何来得及呢?
朱:那么你现在就直接爽快嫁个人。顾:嫁人,有啥人要?我们做生意的人有啥人要?朱先生,你要不要?我嫁给你!(掩了嘴“嗤”地一笑)
朱:我假使没有讨过家主婆,一定要你。我没有这个观念,什么做生意的人没有人要,难道做生意的人不是人吗?你们自己不要看低自己才好。
顾:辰光不早了!(开始化妆)
朱:你现在就要出门吗?
顾:辰光到了呀,上公司的现在就要去了。
[顾换旗袍。朱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
[音乐。
[画外音。顾:朱先生,你要不要我?我嫁给你!
朱:假使我真的说声要,你会嫁给我吗?
顾:会的,会的!我会嫁给你的。你要不要?你讲啊,你讲啊……
[顾换了一身雪白的织锦缎旗袍,赤着脚来到朱先生的房间,对着板壁上的小洞眼看了一眼,她只是笑笑不做声。
朱:(旁白)我听说上海有许多摩登女子都不穿裤子,可是只听说,没有亲眼目睹。(对顾)亭子间嫂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肯不肯回答我?
顾:真贼腔!朱先生,你有问题尽管问,阿有勿回答你的道理。
朱:我听得人家说,亭子间嫂嫂,上海有许多女人家都不穿裤子的,我看你也好像没有穿裤子呢。
顾:(把旗袍往上一撩)你看,朱先生,我不穿裤子吗?
朱:(旁白)原来是穿了一条薄薄的贴紧肌肉的三角裤,这样子简直像影剧院白俄女人裸体表演那装束,只中间狭狭一条布而已。(对顾)这算是裤子吗?
顾:穿在身上非常舒服惬意,朱先生你真是少见多怪呢,旧脑子!
朱:有本领不穿旗袍,跑到马路上去溜一转回来?你不要说我什么旧脑子,一个女人家穿这种衣服,终究不成体统,社会局应该贴出布告,捉拿这种怪女人。
顾:(把手掌放在鼻梁上扇扇,嘴唇皮一翘,一声冷笑)嘿!猪八戒先生,你替我省省吧!不贴布告是猪头三。
朱:我姓朱,我又不叫八戒。你顶欢喜骂人,我真不高兴!我不过这样说说,如果我是局长,我就要贴布告,可惜我现在英雄落难,假使英雄没有落难,我也不会和嫂嫂做同居邻舍了。阿是?
顾:勿是!我不是你的邻舍,我要做朱先生的老婆。(拿出一只皮箱,从中取出一套黑色燕尾礼服,为朱先生穿上)
朱:(并未拒绝换燕尾礼服)我现在等于落难之中,没有钱也没有力量,一个月出息很少,我们二人生活恐怕负担不起的。
顾:我不要你一个钱,我只爱你一颗心,我们苦足苦,我不怨,我情愿跟你吃苦,我是个可怜女子,你不收留我,我永远没有抬头日子了,你可怜我一点吧,你收了我吧!
朱:我……我娶了你,不但家庭不能通过,就是法律也不允许,我心是爱你的,可恨我们相见太晚了!
顾:你家中有女人,我是知道的,我愿意跟你做个小,你说家庭通不过,法律不允许。那我们就不要结婚吧,只须永远住在一起,不是一样的恩爱?
朱:这算什么呢?名义上很难听。
顾:(倒在朱的怀里哭泣)呜呜呜!
朱:(旁白)人非草木,熟能无情,她把我感动得几乎也跟着她哭一场,天哪!我竟误陷情网,不能自拔,一点没有理智……
顾:姆妈呀姆妈!我为什么不去死?
朱:(旁白)朱道明啊朱道明,任你如何铁石心肠,你……你今天也是逃不了这美人关,罢罢罢!朱道明我只好咬咬牙,横下一颗心来……
顾:怎么样?
朱:(旁白)就答应了她吧!
顾: 真的?(朱点头)你不骗我?(朱又点点头)你为什么不响?
朱:我已经答应你了。我以后叫你什么呢?
顾:你叫我名字吧,再不要叫亭子间嫂嫂,我告诉你,我小名叫阿凤,你叫我阿凤吧。(铺床)
朱:(仰天一笑,低声低气)阿凤!endprint
顾:唔,朱先生。(把他的燕尾礼服脱掉)
朱:不对,你不该再叫我朱先生。
顾:叫你阿哥。
朱:更加不对,阿哥阿妹是小囡叫的,你叫我名字吧,我名字叫新秋,新旧的新,春夏秋冬的秋。
顾:新秋,新秋……
[音乐。
[新秋哥上前拥抱阿凤妹妹,阿凤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唔唔,啊?阿凤,阿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从楼上找到楼下)阿凤,阿凤……
[卖花姑娘上。
花:栀子花……白兰花!
朱:阿凤,阿凤……不对!亭子间嫂嫂,亭子间嫂嫂……
[远处警车铃声划过夜空。
花:栀子花……白兰花!
朱: 糊里糊涂……好像在做梦,是的,是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甜蜜的梦,这个梦有说不尽的美满,有说不尽的温柔……我好像已经同亭子间嫂嫂……可是我们并没有结婚,只是先行同居,完全是她的主动,一定要跟我……阿凤,阿凤!不对。是亭子间嫂嫂,亭子间嫂嫂!
花: 先生,买花吧?栀子花,白兰花。
朱:亭子间嫂嫂,亭子间嫂嫂!亭子间嫂嫂到哪里去了呢?
花:栀子花……白兰花!
[叫卖声逐渐远去。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嫂嫂一夜未归,一个做生意的女人,她的死活,有谁来关心呢?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不夜城里,唯一关心她的人,恐怕只有朱先生了!朱先生担心着亭子间嫂嫂,在走廊上他不停地走过去又走过来,香烟一支接一支。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从早到晚,整整一天也没有看见亭子间嫂嫂的踪影。又是一个通宵过去了。
亭子间嫂嫂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诸位看官,
亭子间嫂嫂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筑爱巢秀珍迁新居
断财源嫂嫂返故里
地点:会乐里七号,吴江大学校园,大光明咖啡馆
人物:顾秀珍,朱道明,薛景星,侍者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看社会缩影,风尘女演人间喜剧。
诸位看官,请看《亭子间嫂嫂》第二回“筑爱巢秀珍迁新居,断财源嫂嫂返故里”。
话说那一天夜里厢,亭子间嫂嫂突然消失,仿佛是被蒸发一般!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一天——两天——,一直到第三天的大清老早,正当朱先生在书桌前写字的时候,才看见她从外面回来,她那一张气鼓鼓的脸色很难看,面上也憔悴得一无神气,眼泡皮有些红肿。她没有回进自己的房间,一口气跑到朱先生的房间里……
[朱先生在写字,亭子间嫂嫂从外面回来,手上夹着一只皮包,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走进朱先生的房间,坐在床沿上不做声。
朱:亭子间嫂嫂,你为什么两夜没有回来?
顾:唉!朱先生,真倒霉的,巡捕房里大车子把我捉去了!
朱:(大吃一惊)什么?
顾:一个人倒起霉来真无啥话头,难怪我两天来眼睛一直乱跳。大车子兜了好几条马路,开到了行里去,接下来,又到了一个外国人审问地方,问我做了几年了?我说只有两个月,朱先生,其实我已经做了半年多了,我故意说两个月,哪里知道不管你做一年半年,一月两月,都一律要罚钱的,要我缴出五块钱罚款就放我出去。我打开皮包,真苦恼呀,只有一张一块钱囫囵钞票,多一角钱都没有,我同他说:先生,我只有一块钱,五块钱凑不出。他说:凑不出没有办法,只好请你在里面登廿四小时,自会放你出去,不要你一个钱。
朱: 哎呀,你为什么不带个口信出来,我替你还钱去呢?
顾:四面都是陌生面孔,口信请教如何好带?我思前想后哭了一夜,到了下半夜我冷得缩成一团,索索地抖。朱先生,我还是昨夜出来的,时候也晏了,所以没有回来。我足足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肚里也不觉饿,我只觉得一个人非常疲倦,软是软得来。(说完便倒在床上休息)
朱:嫂嫂,我希望你以后格外小心,万一再捉去便如何呢?
顾:唉!(叹一口长气)我想想这做人一无意思!我想想还是去死了吧,朱先生,朱先生,你替我想想,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说罢便掩面哭泣)
朱:嫂嫂,你不要哭,也不要难过,我以后再替你想办法,我觉得你一个人顾一个人生活,无论如何总可以有办法,你放心吧。
顾:朱先生,你不知道呀,我乡下还有一个六十岁的爹爹,他要四十块钱的开销,都是我按月寄给他的。
朱:什么?
顾:他因为有了毛病,并且一只右脚已经残废,他现在更有嗜好,靠着大烟来维持他的生命,我不能看他活生生饿死,我平日省吃俭用,做来的钱,几乎十分之七都寄给他了,我想我这个老头子不死,我并不是咒他,实在这样下去,我要给他累死了,我也永没有出头日子了!
朱:他知道不知道你在外面做这生意?
顾:没有知道,我只说在上海做工厂的。不过,我请教你,我不走这条路,钱从哪里来?如果我马上停止,一日不做一日没有吃,便死路一条。我的腰真是酸来,好像要断了。我要睏觉了,眼睛不知如何自会闭拢来。朱先生,我去了这几天,有客人来寻我吗?
朱:(突然想起来)有,有,有一个薛先生来过了,还有一个条子。我说你到亲眷人家去了。(翻那条子)
顾:(叫了起来)嗄!怎么,薛先生会来过的哩?哈哈哈,我望他也望苦了,快快快,条子上如何说?
朱:这上面写“上海康脑脱路东京路口吴江大学薛景星,每日上午九时至十二时在校,见条望来校一谈”。
顾:唔,唔,我知道,我马上就去,朱先生,我就这样去吧,不要化妆了。(急忙冲下楼去)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嫂嫂一脸的笑容,她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我望着窗外,看见天上一片浮云很快地从眼前移过,我忽然觉得亭子间嫂嫂的生活,很像窗外的一片云,像那浮云般的飘摇,又像那浮云般变化莫测。endprint
[吴江大学校园。薛,顾二人上场。
薛:(握住顾的手)好久不见,想不到你会瘦得这样子,你一定生过病的吧?秀珍,你想不到我这次又回到上海来了?
顾:薛先生,(半真半假)你这人真无良心,为什么一去便音信渺然,去的时候说得好,时常有信给我,我左等你的信不来,右等你的信不来,我心中好不焦急呀,我因为日夜惦记着你,弄得样样事体都无心绪,可说吃也吃不下,晚上困也困不着……
薛:真的?
顾:一个人哪能够经此长磨折,后来竟生病了,生得非常凶,热度几日几夜不退,可说死去活来……
薛:哦!秀珍,你不要去死!我对不起你!
顾:这个时候如果接到你的片纸只言呀,我也为之减去毛病一大半了,可是你的字条儿也全无,我想我病中这样刻刻苦苦思念你,也许正是你和你太太两个人在一起,非常快乐的辰光,秀珍的影子早已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薛:不是的!没有这回事。
顾:秀珍的影子,老早不在你的脑子里了。我想到这一层,觉得我这个人太痴心,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
薛: 不是的,这是不可能的!秀珍……
顾: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你何苦这样为了他相思,以至病倒……哎!
薛:秀珍,不是你说的这样!
顾:(又叹了一口气)唉!我只得自己排遣自己,把这心思掼掼开吧,万一为了他一命呜呼!这死得不明不白,叫我眼睛也不会闭的,这样一来,我反又看得穿透穿透了,毛病也一天一天的好了!你讲对?
薛:对的,对的!
顾:不过,直到最近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元,所以一个人弄得又瘦又黄。你还说这种话:长远不见了,瘦得这个样子!我为啥人瘦的?我为啥人瘦的?我不是为你薛先生瘦的吗?
薛:秀珍,秀珍!我抱歉,一百二十个抱歉!
顾: 你们男子汉心肠顶硬。(变了口气)为什么这次苏州出来还想来望望我?嘻!
薛:秀珍,我的爱人,亲爱的!从今以后,我要叫你玛格丽特。你是我的玛格丽特……
顾:玛格丽特是什么东西?
薛: 她不是一个东西,她是一个女子, 一个法国女子……
[二人边说边下。
[音乐。
[画外音:这位薛先生把亭子间嫂嫂当作《茶花女》故事中的女主角玛格丽特来扮演,他自认是玛格丽特的情人,他觉得许多地方秀珍的性情举动,身世,漂亮,非常像玛格丽特。他们二人坐在大光明咖啡馆里,情话娓娓道来……
[大光明咖啡馆。薛顾二人正在喝咖啡。
薛:(把桌子一拍,笑)我以后叫你玛格丽特吧,这是一则《茶花女》书里的名字,你和她一样的身世,一样的性情,一样的美丽,你从今以后再不要跑什么公司了,你的生活我来供给你,你愿不愿意?
顾:(甜蜜地笑)勿要!还是叫我秀珍吧。我听勿懂!
薛:玛格丽特,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茶花女名字,你不懂没有关系。不过,我说的以后你再不要出去东跑西跑,你的生活由我来维持,你心意如何?
顾:这哪能巴望得到,我真是求之不得的,不过薛先生,我有许多地方都不懂的,要你指教我。
薛:我现在的主张,你不要再住在会乐里那亭子间,我想到僻野一点的地方,租一幢小洋房,那边空气新鲜,四野有些树木看看。我和你同居在那里,也用不到什么手续,我们不需要举行结婚。秀珍,你如果答应我的条件,没有意见,我们马上去寻房子,好不好?
顾: 薛先生,我都可以答应,没有
关系。不过,我替你着想,你的太太知道了将如何?到了那时候,她吵闹起来,我大不了是一走,仍旧回到老地方去,可是你精神上是很痛苦的,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这时候我见你不到了,试问我的日子如何过下去?我不要为你忧伤以终老吗?薛先生,我也屡次劝过你了,你是个明白事理的读书人,我希望你不要为了一时的感情冲动,做事便失于检点,你现在还是求学时代,年纪又轻,前途光明远大,将来学成之后,我们老大的中国,还需要你们这一班青年子弟,来做一番建国工作。
薛:秀珍,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对我讲过同样的话,你问我做什么的,我告诉你在上海读书,你便说在上海读书,晚上有学舍可住,为什么出来开栈房?开了栈房又为什么叫女人白相?你们这班学生平日生活的胡调,可想而知……
顾:我说过吗?
薛:你还说,现在中国这样的百孔千疮,满目凄凉,你们学生是未来的主人翁,岂可这样糊涂?
顾: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薛:当时我给你说得哑口无言,惭愧得脸红耳赤。我说逢场作戏,也没有大关系。
顾:你忘了你自己的地位,你是个学生呀!
薛:当时,你的这番话依理是可以提醒我,使我觉悟了,可是大大不然,反使我更加爱你。秀珍……
顾:我想,薛先生,你说的话我是不但赞成,而且还十二分愿意你这样做,只是你的牺牲太大了,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花上不少金钱,弄得无心求学,结果是否可以美满,实在难以有把握!
薛:秀珍,你不要这样想,我既然爱上了你,没有第二条心,任何牺牲都不惜,我现在定的方针不能再改动了,你原谅我点吧,完成我的志愿吧,假使你离开了我,我知道更加无心读书了,我做人已失去了意义,还有什么滋味呢?
顾:好好,既然你的方针不能改动,我就原谅你,完成你的意愿,但愿我们能够太太平平多过点日子最好!
薛: (握住顾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频频地吻着)哦!玛格丽特……你答应一声啊?玛格丽特!
顾:(抿嘴而笑)咯咯咯咯……!
[音乐。暗转。
顾:(大喊大叫)我要嫁人了,我真的要嫁人了!
[画外音: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亭子间嫂嫂现在嫁人,正是一朵鲜花开得很美丽的当儿,幸而在此当儿嫁人,便可以开得更美丽更长久。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亭子间嫂嫂自从和薛景星结婚,准确地讲——同居,不知不觉三个号头过去了,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使我大为惊讶!诸位看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体呢?且看下回分解。endprint
第三回 尝野味老牛吃嫩草
调枪花神女敲竹杠
地点:文明戏场门外,某栈房四十八号,五十六号,会乐里七号
人物:顾秀珍,拌面摊老板大块头,穿长衫的人,茶房阿根,老头子沈梦白,朱道明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看社会缩影,风尘女演人间喜剧。常言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话说薛景星在西郊租了一幢别墅,和顾秀珍两人快活了不到三个月辰光,便被薛景星家里知晓,立即停止寄钱给他!唉,露水夫妻毕竟是露水夫妻,终究成不了长远夫妻。财源断,从此鸳鸯两离分。亭子间嫂嫂又回到了会乐里。
诸位看官,请看《亭子间嫂嫂》第三回:“尝野味老牛吃嫩草,调枪花神女敲竹杠”。
[路灯下,顾坐在卖拌面的摊头上,一个穿长衫的人路过,朝她望了一望,她马上站了起来。
顾:(牵牵客人衣服)去哇?去哇?
长:什么地方去?
顾:就在这里,我家里去坐一会,我看你看戏也吃力了,到我家里去休息休息啰!
[客人拔起脚来就走,亭子间嫂嫂紧盯不放,跟过去。
长:(轻轻地)你识相点,认得我吗?眼睛不张张开!(大踏步朝前走了)
顾:杀你骷髅头,我蛮识相的!
[拌面摊老板大块头哈哈大笑。
大:嫂嫂,吃一碗面提提精神,生意自会来了。
顾:省省吧,吃一碗面会提精神,又不是鸦片烟。
大:肚皮吃饱了就好像有精神了。嫂嫂,这两天生意怎么样?
顾: 唉,不要去说起,半个也做不到,你看熟客一个也不来,好像统统死完了,生客真难搭,气煞人!
大:现在时候还早哩,十点钟还没有敲,再守一会看看。
顾:十点钟如果还做不到,我就到栈房里看看……(茶房阿根上场)阿根哥,辰光晏了,快点替我做个媒吧。
阿: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四十八号里有客人要喊一个,又要漂亮又要小巧,我看你不是又漂亮又小巧吗?真贴配,还是你去打个烊吧。
[顾跟了阿根哥下场。
[音乐。
[画外音:这时,亭子间嫂嫂的脸上才浮上了一层笑意。不知在四十八号等着亭子间嫂嫂的是什么人?是歪嘴巴还是塌鼻梁?是斜白眼还是癞痢头?
[某栈房四十八号,床上坐着一个老头子。阿根上。
阿:(回头朝门外)秀珍,秀珍,进来,进来!
[顾装着怕难为情的样子,把手帕掩着嘴,笑眯眯地走了进来,站在一旁。
阿: 坐呀,坐呀!(顾坐下半爿屁股)
老:(旁白)这个女人嫩来,胆子小是小得来!
顾:(旁白)这个老头子老来,头发也花白了!老头子就老头子吧,横竖我又不跟他,目的只是钞票,管他老头子,小白脸,塌鼻梁,烂麻皮……
老:你阿是叫秀珍?
顾:是格。
老:你出来做过多少日脚了?
顾:还是上个号头出来的。(旁白)老鬼啦!
老:(旁白)初出茅庐。
顾:(旁白)老色鬼!
老:(旁白)文质彬彬,小家碧玉的一落大派。
顾:(旁白)我断定老头子身边有钞票。
老:秀珍,你只须给我开心,我无不答应。
顾:自然啰,你先生这点年纪了,出来白相白相,当然是寻开心来的,我哪能不给你开心呀,我想你家里太太已经老了,同你仿佛年纪了,人老珠黄不值钱,还有什么开心,男人便不是这样,越老越有精神,如果拿甘蔗来比喻男人最贴配,越老越甜,一个人上了你先生这点年纪,最是风流当儿,落得出来白相白相。
老:(旁白)讲到我心里去啦!
顾:老先生,我叫你一声爹爹吧。
老:(跳将起来)不可以,不可以,你叫我爹爹,本来当之无愧,我第一个女儿今年也有三十八岁了,只是我和你现在同一个房间,太笑话了。(脱去长衫,里面一身绵绸短衫裤子,那裤脚管还打在袜筒里,下面穿一双亮缎鞋,古色古香的,而且还穿竹布袜)
顾:不是的,我现在不叫你爹爹,明天假使我们出去走在马路上,我叫你爹爹,可以使人家不会疑心啰,就是你朋友看见,你只说这是我过房女儿,不是冠冕堂皇吗?
老:不错,思想巧妙,说出的话很够使人兴奋!秀珍,秀珍,你是人间尤物也乎?
顾:尤物,啥叫尤物?
老:(色迷迷)尤物者,秀珍也。辰光不早了,你先上床,我还有功课要做。电灯隐脱。
[顾拉灯。音乐起,月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老头子在月光下打拳头,打的是外家拳,好像是少林拳,力道十足,似乎可以打倒一切小伙子。顾秀珍在床上,从帐子里伸出头来观看,大为惊讶!
[音乐。
[画外音:老头子尝了一夜新鲜野味,有说不尽的心满意足!暂且按下不表。话说第二天上半天,老头子便陪着亭子间嫂嫂到街上剪衣料去了,谁知道亭子间嫂嫂出门的时候只说剪二三件,可是到了绸缎店以后,却剪下了廿一件旗袍料,计大洋九十八块九角五分,一倍变成十倍,也够辣手的啦。
[同时,舞台上出现会乐里七号,朱先生正在房里写字,亭子间嫂嫂坐黄包车回来,黄包车车夫搬着一大捆衣料上楼,摊了满满一床,亭子间嫂嫂请朱先生到她房里参观那廿一件旗袍料,两人无声对话。
顾:今朝夜里我还要去寻老头子。
朱:奇怪啊奇怪!上海滩真是奇奇怪怪,自有许多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六十开外的老人,尚且有此精力,乐此不疲,衣料一剪就廿一件,毫无吝啬之意,如果叫他把这点钱去捐在慈善事业上,便没有这样慷慨了!(问顾)这老头子姓沈?会念书?会打拳头?面架子瘦瘦的而须发已花白?
[顾一一点头。
朱:如果你今夜再碰头他,你千万问问他尊姓大名,问他在什么地方办事体的。不要忘记。endprint
顾:他不肯讲真心话呢?
朱:你把他探出来,他如果袋里有卡片,你半夜里偷一张带回来给我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顾:为什么?这老头子是你朋友吗?
朱:不是朋友。依你说来,这老人我猜度恐怕是上海一个极有名望的教育大家,也许不是,不过你拿到了证据,才可断定,我本要替这老头子写一本书,从你这里我又可多添一点材料进去。
顾:好的,你朱先生吩咐我的事情一定办到。
[画外音:这一夜,亭子间嫂嫂她一出门口便跑到那家旅馆里去,他看见茶房阿根哥便问老头子来过没有?阿根哥笑道:来了好一歇了,他今天调到五十六号里了,你赶快进去吧。
[五十六号房间。老头子躺在床上“啪嗒啪嗒”摇扇子。
[敲门声。
老:进来!(见顾进得门来,便一个纵身扑了过去,双手把她拦腰抱住了)你真是只小妖精。
顾:你真是只老妖精。
老:不对不对,只有称女人才叫妖精,你的样子又小巧又玲珑的,所以我称呼你小妖精。男人岂可叫妖精呢?
顾:那么我叫你老精怪!
老:也不对,根本我是个老先生,从来不像你这样去迷人,何得称为老精怪呢?
顾:(伸出一只指头,在老头子脸上指指点点)嘿,嘿,嘿,你还不是老精怪,当我什么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一个老精怪,你的兴致这么好,你的力道这么大,可以打倒一切小伙子,盖过一切大力士,你还不是老精怪?难道六十以外的人有此精力的道理哩?嘿,嘿……(扮了一个鬼脸)
老:勿睬侬!
顾:(低声地)老精怪,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老:(警惕地)你为什么要问它?
顾: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我现在同你有二夜夫妻份了,这恩爱又岂只百夜?因此道理,我们二人中间是有缘分的,也许我将来遇到坏人,伤害了性命,我死了你也不曾知道,你再要到这里来也喊我不到了,那时候你心里难过吗?讲呀?难过吗?
老:难过,难过!
顾:你该明白我们做生意人,原是漂流不定的,今天到东,明天到西,自己也不知道,即便不死,你老先生也不一定能把我喊得到,所以我现在问你的地方,万一有点什么消息,可以叫人写封把信给你,让你也知道我的行踪和去迹,也许你将来想到我,再来喊我的时候,也不致茫无头绪了。我讲得阿对?对?老精怪,你讲呀!
老:对,对,对!
顾:一个男人出来白相女人,原是作兴的,极平凡的,老正常的只不过是白相一颗心,一颗心规正,这白相便有益,而后才有情感,这白相才有意义。你老先生,很像个读书人,请恕我不会说话,班门弄斧。
老:(深受感动)好好好,我的地址告诉你就是。(摸出一张名片,随手递给亭子间嫂嫂)
顾:(横看竖看看不懂)你读给我听听。
老:申江大学校长,国立上海图书馆馆长,商业印书馆馆长沈梦白,字一鹤,住址:马浪路兴业里七号,电话:三七四八六。放放好,不可给外人知道。
顾:(塞在皮包里)没有人来翻我的皮包。
老:你要知道,我是上海很兜得转的一个办教育事业的人,大家都把我认为是一个前辈教育家。我在社会上有了这点地位,本不该出来寻花问柳了。秀珍,你实在不知道,我顶恨是家中那个黄脸婆,终年生病在床,一点不能给我安慰,实在感到孤独苦闷,时常想出来白相,只好鬼鬼祟祟开开小栈房,我白相女人以来,可也有靠十个了,都没有看见像你这样有情感的女人。
顾:(跳起来大叫)如何,如何?给我猜对了吧!我认为你白相女人门槛这样精,一定不止是第一次,你现在不打自招,已经玩过靠十个女人了。哼,哼,哼,老先生,想来你明后天又要换人了吧?当心,你明天一定要连我下去,不连十天我不放你走。
老:(笑嘻嘻)这是什么话,这有什么干醋可吃,你有良心,待我好好的,那么我多白相你二夜,这也作兴。你为什么说出当心不当心,一定要逼我连下去的一票话来,混账真混账,哈哈哈……
顾: (双手吊在老头子的头颈下)勿关,勿关!
老:秀珍,我讲句真心话,明天我一定要到学校里去了,因为学校明天开学,我一定要到学校里举行开学式的,还要演说一番,我宁可过一天再来喊你,作兴我一高兴,连你十天,以后日子长了,玩的日子难道没有吗?
顾:(旁白)老精怪,坏坯子!(扳起面孔)以后是以后,我只问你,你明天到底连不连?
老:(一笑)明天不连又怎么样呢?
顾:不连给你颜色看!
老:(笑)——
顾:(将皮包伸到他的面前)嘿,你再敢犟吗?你的秘密都在我的皮包里厢,你是叫沈梦白,你是上海一个大名鼎鼎的教育家,你办教育的人,吃墨水的人,可以开栈房白相女人吗?你明夜不连下去,没有关系,我只须把你的名片宣布出去,你的名誉就立刻扫地,你还敢犟吗?(故意拿出名片看看,立刻又塞进皮包)
老:(慌忙赔笑)我准定连下去,这是小事,我本来和你打棚的,秀珍,来来来……
顾:哼,哼,好,你既然答应我一连十天,你把十天的夜厢钱付了出来吧,总之这十天功夫,你无论来不来,我总归是你包定当的,别人喊我也不出来,你看好不好?
老:(笑道)原来你兜了一个老大的圈子,说来说去为的是钱,所以我不来你也要钱,我不是太吃亏了吗?
顾:那么你夜夜尽管来吧!
老:闲话少说,我准定连你十天。秀珍,别的都是空话,我的名字千万不可宣布出去,请你还是把那张卡片还了我吧。秀珍,秀珍,小姐,那卡片还了我吧,做做好事,救苦救难,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以后不玩女人不去说他,玩女人总来喊你,这优先权归你就是。
顾:放心吧,我不会把你的名片宣布出去,我要把它放在身边做一个永远的纪念,一个六十开外的人和一个二十岁女人曾经做过一时期的露水夫妻,这一段风流史是值得羡慕值得纪念的!辰光不早了,好困觉哉!电灯隐脱。(拉灯)endprint
[音乐。
[二人先后上床。顾忽然跑出房间,好像是到马桶间去,一会儿也就回到了床上。
[画外音:上海滩大大的教育家沈梦白敌不过亭子间嫂嫂的一口伶牙利齿,他心想待秀珍睡静之后,再把名片偷出来。到了下半夜,老头子在暗瞳瞳里,又不敢开亮电灯,只是把皮包里面的东西翻得一塌糊涂,结果还是没有翻着他的名片,老头子气得昏天黑地,呆坐在椅子上。辰光过得老快,一歇歇,自鸣钟敲了五记,窗外已经透出鱼肚白。沈梦白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又把那皮包打开,不料,自己的名片没有翻着倒翻出来一张他大儿子的半身照片,这一气非同小可!
[同时,沈梦白偷偷翻看顾皮包。
沈:混账!混账!混账!(有所醒悟)这种花花草草的女人,原是尽人可夫,只须有钱,我现在玩她,不料还是我的大儿子玩过的货色,这一点未免气愤,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还是糊里糊涂过去了吧。这照片……也只好依旧放进去了。唉!
[沈梦白把摊在桌子上面的各种化妆品收拾到皮包里去。不料,顾一觉睏醒,从帐子里探出头来。
顾:(从床上一个翻身跳起来)规矩懂吗?男人可以翻女人皮包吗?我看见随便什么人翻我皮包,我顶恨。贼老头子!放下来!
沈:(哭笑不得)喔,我就放下来,大清老早骂我贼老头子,罪过真罪过,何必如此火气喷天?
顾:我问你,翻我什么东西?
沈:你的东西我翻来干什么?我不过想找我那张卡片。
顾:卡片,卡片!昨夜烦了一夜,今天又来烦不清楚……
沈:……
[顾沈二人的吵闹声逐渐隐去。
[音乐。
[画外音:话说亭子间嫂嫂带了那张卡片回到会乐里,一进门便大声叫喊:“朱先生,朱先生,你叫我偷的卡片,我偷出来了!”我接着一看,想不到果然是他——沈梦白。这一位是以教育家闻名于世的,谁知道他白天开口教育闭口道德,原来一到晚上便换了一副人格,似这等双重人格,暂且不提。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小和尚围堵亭子间
排门板伏击聚英楼
地点:会乐里七号,聚英楼
人物: 顾秀珍,小和尚及手下甲乙丙,
弄堂朋友ABC,排门板及打手七八个,围观男女若干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看社会缩影,风尘女演人间喜剧。
诸位看官,请看《亭子间嫂嫂》第四回“小和尚围堵亭子间,排门板伏击聚英楼”。
话说亭子间嫂嫂这一天吃好夜饭,洗好汏好,穿好着好,画好妆,正预备出门到公司去做的时候,啥人知道下面门口头蹿出来三四个短打的流氓,在弄堂里厢探头探脑,不晓得他们想做什么!其中一个小伙子顶吃斗,穿得一身黑到底,这分明是表示他是圈子里的人。
[会乐里七号。小和尚带着三四个小流氓上场。他们朝着二楼顾的房间不断张望,并围在一起悄悄地说话,好像在讨论一桩大事体。顾下楼,他们围上来,拦了她的去路,小和尚两手撑腰,走上前来。
小:(笑嘻嘻)你是不是跑公司的?
顾:(旁白)流氓!我跑公司与他搭啥界?(面孔一板)笑话了!你恐怕眼睛没有睁开?你知道我做什么事的?(说着便要走,被拦住)
小:你不要老三老四,我打听得明明白白,你还不是跑公司的?蛮好,我们这地界许许多多弟兄,你通知也不通知,招呼也不打一个,好像目中无人。老实告诉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个个像你一样我们吃点什么?今夜你休想出去,摆句闲话出来,大家识相些!
[又走出来三个人,问:“什么事,什么事?”
小:真笑话,招呼也不打一个,当我们洋盘,你们大家听听看,阿有这事体?
[小和尚故意在这三个人的耳朵边头叽叽咕咕了一阵,这三个人居然仗义执言,站出来讲话。
甲:这件事的确是这位嫂嫂不对!
乙:瞎子吃馄饨——肚里有数。
甲:明明做了这个生意,便应该逢节开销,这不是可以马虎过去的。
乙:跑公司就是跑公司,赖不脱的。
甲:真真当人家蜡烛!?
[丙一个人在边头对顾打手势。
丙:喂!嫂嫂,走过来我告诉你,这种白相人,老实说是出来想好处的,他现在看中你,想在你身上出息几钿,你逃也休想逃走,况且你这条里弄内天天要进进出出,如何逃得脱他们一双眼睛?我替你打算,还是给了他几个钱吧,免得七搅八搅。你譬如生意好些,客人面前多进账一眼也够了,再不然,你譬如买长锭化给他们的,因为这种人呒没弄头。我的话阿是哇?嫂嫂,我是一惯说老实话,如果没有一句老实话,天雷打煞!电车轧煞!炸弹炸煞!
顾:(旁白)哼!做啥?我拜过老头子的,再开销这笔钞票,我是瘟生?(双手腰眼里一撑)承蒙你一番劝告,真真谢谢,只不过我也有我的人,排门板是我的阿哥,我可以叫板阿哥出来同他讲斤头,如果板阿哥要我付他钱,不要说十块廿块,一百搭二百,闲话一句,屁也不撒一个,板阿哥说不要去理他,我当然当他撒屁,这种瘪三麻子我见得多,有什么希奇,叫他省省吧,要知道你老娘也不是好吃的,轻易不给人家碰的,真正笑话其鼻涕,老虎头上要来拍苍蝇哉。
丙:(无趣地)我是好意劝你,你不答应也不干我事,好,我不管,让你们去吧!(说完就走到一边去了)
[小和尚神气活现跑了过来,拖住顾一只手。
顾:(火冒三丈)侬哪能?侬拖住我一只手想哪能?侬预备打相打是吗?操那娘!眼睛没有睁开,泰山头上来动土!
[小和尚眼睛一弹,一声呼喝,旁边几个同伙立刻围拢来,预备动手。这时,有几个弄堂里的人跑上来,要出来打抱不平。
小:(挥挥手)喂!老朋友,大家帮帮忙,请你们走开吧,这不是做戏,有什么看头来?走走走!
[弄堂里的人便走散开。此刻,形势异常紧张。endprint
顾:(转变口气)没有关系,你们无非要我的钱,要钱只须好好地说,用不到这样吃相难看把我围拢来,好像要把我吞下去。老实说,你们拿凶势来压倒我是办不到的,要我拿出钱来也没有嘎容易,当真不要以为我见你们怕,大家都是脚碰脚的无啥怕头,好,我蛮漂亮,你们只须开口要多少钱?
小: 做一节要五块,你一共做了三节,三五十五块,我们也不是白要你的开销,这只不过各人凭凭良心,大家帮帮忙,譬如你有事,我们自会来出头,外面风声紧,我们预先会打你招呼……
顾:不必费心,不必费心,我是可得可失,做也没有道理,不做也没有关系,这种年势,本没有做头。现在你们说五块钱一节,说我已经做了三节,要我拿出十五块钱,那么,可不可以减少一点呢?
小:这是一律的,你嫂嫂明白人,放心好了。我们难道会多要你,这就不惬意。
顾:好!准定依你,不过钱我今天不备着,要出去做了下来才会有,可否请你们写一张条子,我明天特为送上门,这样总好了?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
甲:嫂嫂,既然这样,条子我们也不写了,明天早晨你亲自送到聚英楼茶馆,我们在楼上等你吧。
顾:聚英楼。闲话一句,请问尊姓大名?
小:我叫小和尚,你来问小和尚,他们都知道的。
顾:好的,明天会。
小:明天会!
众:嫂嫂明天会!
顾:明天会。
[音乐。
[暗转。
[画外音:话说亭子间嫂嫂将小和尚一帮人骗走以后,便连忙赶到排门板板阿哥那边去讨救兵。第二天一早,排门板便带了七八个打手,这班人可说都是他的亲信,平日有事只须一唤,立刻聚集,打相打起来最高兴,最有味,也最神气,各人都抱的效忠疆场的想法,生死置之度外,即使马革裹尸,也是死而无怨,认为无上光荣的。
[排门板带领七八个弟兄上场。排一一检阅过他们各自所带的武器——尖刀,三节棍,铁条,荷兰水瓶等等,除了手枪。然后一一登上聚英楼,把这七八个人分配在各个台子上,有的假装看报,有的喝茶谈笑自若,有的假扮打瞌。
[亭子间嫂嫂上场。
顾:(对排门板)小和尚阿曾来?
排:(摇头)不要做声,坐在旁边等着,如果小和尚来,你先同他接洽,说十五块钱没有,有颜色摆过来,尽管硬,尽管硬!这时候我假扮与你不认得,出场抱不平,把他拖到下面弄堂里去掼他三合土。万一他不肯下去,我上面人都埋伏好了,你看这左左右右都是。
顾:(旁白)喔唷!我的心卜卜地跳。(拖拖板阿哥的衣角)千千万万不要打他,我昨天已经说过,人家也是要吃一口饭呀!不过他眼睛没有睁开罢了。
[正在这时,小和尚带了四五个人上来了。
小:(对顾)喂!带来哇?带来哇?
顾:啊哟!真对不起,我昨夜又没有客人接下来,哪里会有钱呢?我本想今天不来,又恐怕失约,误你事,所以来只管来,一方面可以告诉你,现在实在无法可想,小和尚先生,你就放宽几天吧,人人有尴尬时候的,不要这样凶啰!
小:(把桌一拍,眼睛一白)你只寡老打啥个棚!寻老子开心。你今天难道一钿也没带?
顾:(吓得面发白)是的,一钿也没有带!
小:(手一伸)操那娘!走走走,下头去!下头去!
顾:走走走,下头去,是不是打我?
小:操那娘起来!我来打侬?走走走, 不要多说!
顾:(旁白)一面孔横肉,我怕是怕得来!
[这时排门板已忍无可忍,回转头来,与小和尚照了一面,小和尚还是别不出苗头。
小:(嘴里一阵乱嚷)走走走,下头去(手一挥一挥的,旁边几个同伙也是狐假虎威地神气,手伸出伸进,逼顾下头去)
排:(旁白)小和尚就是他?三根骨头两根筋,看我排门板三拳头就要送他的命!(跑过来故意问道)啥事体?啥事体?
小:啥事体?说给你老兄听听,阿有这种不讲道理的寡老,她欠了我十五块钱,说明三天归还,现在一拖拖了五个月,向她讨讨分文全无……
顾:啊哟!啊哟!他故意装榫头!我没有欠过他钱,要么前世欠他的。
排:(伸出一只手摇一摇,示意亭子间嫂嫂不要吵)这女人欠你十五块钱,你什么日子借给她的?在什么地方交款子的?
小:这你要问她自己,我根本不记在心上。
排:那么你借给她的钞票,是什么银行的钞票呢?
小:你老兄好像不是上海人,说出的闲话洋里洋腔,银行多得紧,我哪里记得落这许多?笑话笑话,哈哈!
排:我问你的话,只须回答我,不要带三分侮辱,什么叫洋里洋腔?什么叫不是上海人?还有她向你借钱,请你把借票拿出来让我看看!
小:(手一拍)笑话奇谈!我当初借给她,她说明三天就归还,利息都不收,因为素来都相熟的,还谈得到借票不借票?早知道她拖延不还,我自然要她写借票。
[这时候排门板带来的人马,已经四面把小和尚的人团团包围起来。
排:(继续假装审问下去,对顾)现在他口口声声咬定你是欠他十五只洋,你到底阿曾欠,实则实,虚则虚,老老实实说,假使是欠,你应该还他,一次还不出,分二次或三次拔还,尽借而不还,也说不过去,并且他现在这副吞头来向你逼讨,足见他也困难,不是困难,何致如此?人人有难过日子,哪一个不借债,哪一个大亨不借债,大有大的债,小有小的债,连我们一个堂堂大国家都借外国人的债,故所以借债不以为耻,只要借得清清楚楚,双方交情够得上,够不上交情,也不至于私底下通商的。你说你说,你老实说?
顾:我从来不认得他,哪有向他借钱的道理?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天高地远的事如何说得拢来呢?
排:(对小和尚)现在她咬定不欠你,并且不认得你,你预备哪能办法?endprint
小:没有关系,叫她到下头去!我一个钱也不要她!
排:好,好,下头去,就下头去!
[大家一哄下楼。
小:(站到下面楼梯口)喂!喂!你们不用得跟下来,这不是做戏,有何看头?走,走,走,回上去!回上去!(见大家都站着不肯回上去,也不做声。小和尚又把手一挥一挥)你们到底哪能?叫你们回上去,为什么不上去?
小和尚的同伙们:不回上去,阿是下来讨苦吃?
[大家还是不上去,站着不做声。
小:喂!喂!寡老呢?寡老呢?操那娘,到哪里去了?
顾:(从人群中钻出来)在这里,在这里!
小:(心中一横)不肯回上去,就跑出来!跑出来!大家跑出来!
[小和尚的爪牙把顾扛下楼梯。排门板恐怕顾给他们钳紧了脱不了身,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一声呼喝,所有打手四面包拢来,把小和尚的爪牙逼到外围,一一摸出真家伙打出去,这一方面都是手无寸铁的,自然马上见颜色,溜的溜,丢下小和尚一个人受难。与此同时,排门板一个纵身冲了上前,伸出一只很有斤两的手掌,当胸一把抓住小和尚不放,还有一只手就“嚓”的一声挥上一记耳光,接着便是连上三记,又连连拳足交加,只是闷打而不做声。
排:操那娘个匹!你眼睛阿成张挺?敲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不打侬个瘪三打啥人!今天不会饶侬一条命!
[接连好多记重拳,打得小和尚的面孔立刻肿了起来,小和尚不但没有回手能力,简直连招架能力都没有。
小:好,好,好,打得好!打得好!(连哭带骂)操那娘!打得好!打得好!老子今天认得你!无啥稀奇,嗬,嗬,嗬,无啥稀奇!
排:侬种瘪三!侬种瘪三!我不收拾侬收拾啥人?今天算你倒霉,我来送你终!(说罢便和手下一个打手扛头扛脚地把小和尚抬起来,朝水门汀上“蓬蓬”地掼,这便是一幕心惊肉跳的排三合土私刑)侬今天阿领盆不领盆?我叫排门板,记牢,你明天叫人来看我!
[众人把小和尚往地上一掼,纷纷散去。
小:(半死不活地)爷叔,我早知道你是排门板啊,我也不敢放肆了呀……
[这时看闹猛的人,拥挤得一弄堂,他们看见小和尚躺在地上都指着说:“靠不住了!靠不住了!你看嘴里淌出血来,内里受损伤太重!”
[音乐。
[画外音:这真是意想不到,半个钟头前小和尚还是神气活现,穷凶极恶的那一腔,半个钟头后躺在地上快将断气,依因果说,这是报应,何奈小和尚平日打女人,偷睏良家女子,敲女人竹杠,钉女人梢,种种无恶不作的欺凌女人的事太多了,所以得到这样的结果。
诸位看官,欲知小和尚的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痴情人梦醒一场空
卖春女冷对千夫指
地点:游戏场,会乐里七号
人物:顾秀珍,汤南阁,两侍者,送信人,朱道明,茶房阿根,章同新,嫖客数十人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看社会缩影,风尘女演人间喜剧。话说亭子间嫂嫂非常可怜小和尚,她认为事情来因是为了她,是她作孽,为了十五块钱,害了人家一条命!亭子间嫂嫂的一颗心软是软来!隔了一天排门板来说,小和尚没有死,却是受了重伤,亭子间嫂嫂听了板阿哥带来的消息,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诸位看官,请看《亭子间嫂嫂》第五回“痴情人梦醒一场空,卖春女冷对千夫指”。
话说上海滩上有一位青年,名叫汤南阁,汤先生他对外自称阁先生,电影界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鼎鼎大名电影小生龚家农的小舅子。新头脑,新人才,当然旧观念一股脑儿完全打破的。有一天,汤先生来到游乐场白相,他一面喝着茶,一面同一个陌生女子滥打“无线电”,一个打过来,一个打过去,眉来眼去。那个陌生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顾秀珍。
[游戏场,汤南阁和顾秀珍先后从舞台两侧上。两侍者分别招待他俩。汤顾二人打“无线电”,一会儿,顾秀珍坐到汤南阁的桌上来了。汤有些紧张,东张西望。
顾:(旁白)一块嫩豆腐!先生,你阿是看见这里人头太多吗?[汤笑眯眯只点头]真的,有许多人欢喜闹忙,越闹忙越好,有许多人欢喜静,越静越好,我知道先生是欢喜静的。
汤: (旁白)奇怪,心里事她如何知道?
顾:不要不做声,我们轧个朋友好了。
汤:(旁白)这女人真了不得!啊,请问,你如何会摸到我心里?
顾:哪能会摸不到?还要比这复杂的事,我都会知道,这有什么奇怪,说穿了分文不值,你不是东张西望,怕看见熟人吗?
唐:……
顾:此地很清静,我们二人坐在这里谈谈,真是前世修到。
[堂倌泡来一杯清茶,一杯开水。
汤:啥人吃开水?
顾:我吃开水。
汤:你吃开水,又没有听见你吩咐堂倌,他如何会知道的?
顾:我是这里老客人,夜夜到这里来白相的,所以堂倌他都认得我,都知道我不吃茶只吃白开水,自然我不用吩咐了。真的,我同先生攀谈了好一会,还不知道尊姓大名?
汤:鄙姓汤,就是酒席里的蘑菇汤、鸭掌汤、鲍鱼汤的汤,名字叫南阁,南北东西,东西南北的南,阁就是阁楼的阁。为了秘密起见,你只须叫我阁先生好了,不要叫汤先生,晓得不晓得?
顾:(旁白)啊哟,这客人真噱头噱脑的,叫阁先生三个字,阿难听不难听?我主张你既然姓汤,就应该叫汤先生,阁先生真贼腔得来,人家听见阁先生三个字,真要笑歪嘴巴。
汤:我情愿叫阁先生,不情愿叫汤先生,从前我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都署名阁先生,阁先生三个字大家都知道,而实在没有这个人,原来就是我化名的,使人家捉摸不定,这也是做人之道,你们女人决不会懂,我现在讲给你听,谅你也不会懂。
顾:(旁白)神经病兮兮!既然说我不懂,我就假装不懂吧,本来我目的是兜他生意,这种闲文不需要多说。(笑)那么我就叫你阁先生好了,阁先生,阁先生。endprint
汤:嗯。
顾:我想你阁先生真是难得出来白相游乐场的,不过我要问问你,你同我说了好一会,阿晓得我是什么人?你猜猜看?
汤:你是一个女人。
顾:死快哉,当然我是个女人啰,不过我问你,我这个女人是做什么事的,为什么现在出空身体,陪你谈天?说来真是笑话,你们写文章的人,这一点门槛都不懂。
汤:(旁白)这女人到直头利害的,说出闲话很有分量,到底什么路道,我不要上一个仙人跳。不瞒你说,我从来没有轧过女人淘,家主婆也没有讨过,家里除了一个娘一个妹妹之外,完全是男人,叫我那哼晓得外面女人的门槛,平日我会写文章,是伏在房间里,不和外面接近的,这游戏场可说是我开天辟地第一天来过,请你帮帮忙,不要调我枪花,我是个好人。
顾:(旁白)这种嫩豆腐,想想好笑!(对汤)阁先生,我们走吧,我意思请你到我家里去白相白相,很近的,就在二马路。
汤:到你家里去?
顾:是的。
汤:做什么?做什么?
顾:阁先生,你胆子尽管放大,我不会给你当上的。我是一个女人,你是一个男子大丈夫,会怕一个女人吗?走吧,走吧。
汤:无论如何不高兴,我同你素昧平生,陌里陌生,岂可跟你到家里去,你丈夫看见,我来吃弹头?
顾:阁先生,规规矩矩同你说,我没有丈夫的,我只孤单单一个人,你到我家里去,如果看见有一个男人,你再走也不迟,不信你可以试试看,我决不会来害你。
汤:(旁白)这样一个美女,明明落到我手里,又放弃她,未免可惜,然而猜想上去,她一定是妓女一类的货色,如果真是妓女,她是专门做生意的,我抱定宗旨不落水,跟她去白相白相,难为一只洋,就出来好了。(笑)哈哈!你阿是做生意的女人?[顾笑了一笑,又点了一下头]好,我跟你去!
顾:我们走吧,你朝后,我们趁电梯下去好了。
[在音乐声中,二人下。旋即从台口上。
顾:阁先生,到哉,到哉。
汤:那哼,这是什么地方?
顾:会乐里。这条弄堂四通八达,邪气大,你下次一个人来找我,要记牢,这是第二弄,你看这上面有门牌号码,走后门进出,一进门就上楼,一上楼就是我住的亭子间,你现在跟我上来吧。
汤;等一歇你回出去,另外再打一张小地图放我袋袋里,因为我一路跟你走,没有留意路名,又加之夜里厢,黑头里叫我哪能记得牢。
顾:(开门)好的,你尽管打地图吧。我也替你好笑,在上海写写文章的人,会乐里也不知道,枉为一个办报的人。请坐,请坐。
汤: (四下张望)喔唷,这里倒蛮清爽。我有句闲话要问你。
顾:啥闲话?
汤:你芳名叫什么?
顾:我叫顾秀珍。阁先生,顾秀珍三个字阿难听哇?
汤:好极,一点不难听,从前有个拍电影的,也叫顾秀珍,不过没有你这样漂亮,(坐到床沿上去,朝亭子间嫂嫂她面孔上细细看了又看)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活是活得来,水汪汪的有点像水晶,对人一笑,媚态入骨,我见过女人不多不多,但也不少,电影女明星,个个我都有往来,过去顶顶大亨的胡蝶,一双眼睛已经算好的了,实际上,还不及你顾秀珍一只角,你如果高兴上镜头,拍电影,我叫姊夫介绍你好不好?
顾:你姊夫什么人呢?
汤:我姊夫叫龚家农,龚家农就是我姊夫,我是他小舅子,小舅子闲话一句,姊夫一定答应,呒啥话头。
顾:(低头笑笑)机会的确很好,可惜我够不上资格,如果我有资格的话,老早也去拍电影了,从前我有个客人,人也蛮好,不过没有你阁先生这样漂亮,斯文,也要介绍我去拍戏拍戏,同我纠缠了好多天,我也不曾答应他,而且他还撑我腰,包我可以成功,我一百廿四个不答应。现在你阁先生又来说这样话,倒好像你们二人是一对弟兄呢?
汤:足见我眼光不曾看错,不过现在拍电影,没有从前好,要一部片子卖座,真是难乎其难。顾秀珍,我认为你在这里做,终觉可惜,好像空山野谷里一枝芬香扑鼻的兰花,世上人不到这空山野谷,便不知有你这枝名兰,未免太埋没了,我很希望你能够向外宣传宣传,一方面我在报纸上捧捧你,你会不会唱戏?
顾:(摇摇头一笑)我能够唱戏就好哉,可惜我不会唱戏啰,有许多客人总以为我会唱戏的,常常逼住我唱一出,唱一出,还当我谦虚,我说我会唱戏,不会到台上去,还在这里吃下这碗断命饭?倒是山歌会哼二声,可是也不好。
汤:你就哼脱一只山歌让我听听。
顾:做什么要哼给你听?(把他的肩推来推去)你阁先生,今夜阿高兴在这里住夜?你住夜我就马上唱给你听。
汤:(旁白)啊唷,我出世至今,虽接近过女人,那都是讲讲白相白相,从没有做过暧昧的事情,可说我还是一个童身,哈哈哈,你顾秀珍的迷汤,可是敌不过我阁先生的铁石心肠,你休想拖我落水!(对顾)要我住夜就唱,否则便不唱?
顾: (拉住汤的手)是格,你住夜就唱。
汤:唱歌唱歌,尽管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住夜才唱,这还不是明明引诱我们青年小伙子吗?
顾:(旁白)同这种书毒头一世也讲不明白。(对汤)阁先生,你枉为一个读书人办报的出身,这一点事理都弄不明白,我是个什么人,我是个妓女,我是全靠客人过日子,假如个个客人像你阁先生说这种话,引诱你们青年小伙子,请问我不要饿煞!真是头一次碰见过的。
汤:顾秀珍,你的话我很要听,请问这里住夜要几块钱,阿有一定规矩?
顾:规矩当然有的啰,问它什么,你又不住夜?
汤:我住夜。
顾:(笑了笑)你真住夜就告诉你。假使骗我是什么?
汤:骗你是什么。这是小孩子攀谈,我以人格担保。[顾伸出一只手掌来上下翻了二翻]阿是十块钱?
顾:对格。
汤:那么十块钱就十块钱好了,幸而今天袋里带有十几块钱出来买书的,没有用掉,就送了给你吧,我们以后也可以结交一个朋友,来来往往,我的确欢喜你一双眼睛呢!好,好,你赶快唱歌。endprint
顾:(一阵妩媚地笑)阁先生,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先付夜厢,而后住夜,你既然住在这里,老长的一夜,我们二家头躺在床上,我尽管唱,你尽管听,还不好吗?何必急急的要我唱,我又不是专门卖唱的。
汤:你说的夜厢夜厢我不懂。
顾:就是客人留夜的一句闲话,夜厢就是我今夜有生意了,不再接其他客人了,请你付一付夜厢,就是住夜的钱,要客人先拿出来的。
汤:好,这里十块钱钞票拿去。(把二张钞票放在桌上,顾来拿,汤先生一手揿住不放)慢,不是不给你,我要你先唱一只歌,高兴不高兴?
顾: 喔唷,你阁先生那哼嘎小囡脾气,我答应你唱,哪能会赖呢?先唱就先唱好了,你的手放开酿。(汤先生手一放,顾拿了钱就朝皮包内一塞,一个艳笑。倒了一杯茶,拿出一盘西瓜子)你要我唱什么山歌,山歌名目邪气之多,真是无从唱起头,还是你来点只吧。
汤:好哉好哉,我完全外行,你自点自唱吧。
顾:我唱一只《四季相思》好不好?
汤:随便,随便,四季相思也好,五季相思也好,我都没有听见过,将你肚里顶顶拿手的唱出来。
顾:说到拿手,还是《天涯歌女》这只歌同“哭七七”一个调头,我做小囡时候惯唱“哭七七”,故所以我的命也苦的,只会哭到现在,还做这行生意,没有嫁到一个丈夫。
汤:唱吧,唱吧,废话不要多讲。
顾:(咳了一声嗽,吐出一口痰,又喝了一口茶)阁先生,我唱哉!
汤: 喔唷,还要搭啥架子,唱么就唱啰。
顾: (面孔一转,望到那窗外,开口唱)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呀,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哎呀哎呀,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哎呀哎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顾:(一阵哈哈的笑)阁先生,唱得不好之处,请阁先生原谅原谅吧。
汤:(伸出手来一阵拍)好呀好呀!唱得真好,你的嗓子像梅兰芳,三日三夜绕梁不散,你真是个尤物。这只歌百听不厌,这里面句子真好。
顾:自然啰,像“小妹妹想郎直到今,患难之交恩爱深”,多么有意思,比如我同你阁先生二人,也可以拿来说,我就算小妹妹,你算郎,我想你来直到今,恩爱真是深刻的,不过这是一种譬解,我是没有福气做你的小妹妹,我们才刚只会面,真是萍水相逢,也谈不到如何恩爱,阁先生,阿是哇?
汤:(旁白)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蜜的热气冲向我的心头,顾秀珍这女人,可说是个情妓,叫我这颗铁石之心,也有点动摇。秀珍,我们虽然萍水相逢,意气相投,未始不能成个知音,我们以后不妨做个朋友好了,你看好不好?
顾:你阁先生不嫌我低微,我也巴望不得我们二人做个朋友呢。
汤:(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们以后见面日子很多,我可以常常来望望你。我认为你虽是个妓女,然而你仿佛是污泥中一朵莲花,莲花出在龌龊的烂污泥里,而花的本身却非常的高洁,芬芳,美丽!
顾:(笑)我认为来到这里白相的客人,都是很看得起我的,你阁先生阿是看得起我而来的?[汤先生笑了笑,点点头]像你阁先生这样婉转的性情,高超的品格,更加好的当中好的。
汤:好了好了,我马上就要走哉。
顾:做什么?
汤:我屋里住得老远,等一会电车没有了,才该死,走回去,路不是一眼眼,叫黄包车又不合算。
顾:哎哟!你不是付过夜厢的,今夜不回去的吗?为什么忽自又要回去?奇怪不奇怪?阿是我怠慢了你?
汤:(站起来)笑话了,正因为你待我太好,使我要走又坐下来,我因为屋里住在徐家汇高恩路,邪气之远,一夜里不回去,爸爸要骂山门的,我付你十块夜厢的钱,存心原是听听你唱一只歌,目的根本不是住夜,你不要弄错,以为我当真住夜,老实说,我还没有讨过家主婆,还是一个童贞的身体哩。
顾:阁先生,你既然不住夜,那么十块钱你拿去,我不要。我从来没有白收过人家半个钱,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个妓女,是见钱眼开的,不要说十块钱,就是一百一千一万,不当拿,只好不拿,一个人取钱要取得应当,便是分寸上。(将钱掷在桌上,面孔铁板)
汤:(旁白)这女人噱哉噱哉,阿有钱到手反而不要,还说上一派仁义道德的话,这妓女真真了不得,可说天下第一个最有情义的妓女!这十块钱我不但不收回,而且非要她接受不可。(对顾)你用不到这样认真,我们出来白相,原是要花钱。况且区区之数,不足道,就拿你今夜来说,已经陪我许多辰光,算算辰光也是值钱的,所以请你不必客气,如果不嫌薄,还是收了的好,我下次来白相,决不再付一个钱就是。现在已经十一点钟,我马上要走,再会吧。(汤先生连忙朝门外溜走,顾夹屁股追出去,一把抓住他)
顾:哈哈哈,看看你人到蛮短,逃走却非常快,像一只黄鼠狼,你难道就这样一走算了?
汤:对不起,对不起,辰光晚了,电车要进厂哉!
顾:好,原谅你第一次,你明天来不来?
汤:来来来!
顾:不来是什么?
汤:总归要来的,我不来随便你算什么!
顾: 不可以,要你自己讲,我讲不算数。
汤:何苦作难我?我说来总归来,不会骗你的。
顾:好,放你一马,明天如果不来,哼,哼,给我碰见……
[汤先生身体一别,她的手一脱,汤先生逃走了,顾靠在暗绰绰的路灯下面,望着远去的汤先生的背影。endprint
[顾拖着两条腿,缓缓地爬上楼梯。
[音乐。
[画外音:从此,汤先生天天奔走于徐家汇与云南路之间,他的心思似乎是想把亭子间嫂嫂的楼梯板踏穿,他痴迷那一双比电影明星胡蝶还美丽动人的眼睛,哦!顾秀珍,一朵娇艳的红玫瑰,一朵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你是天下第一个最有情意的妓女,我的红颜知己!三个月来的亲密接触,亭子间嫂嫂也真真地爱上了阁先生,阁先生他那婉转的性情,他那高超的品格打动了顾秀珍的芳心,她一心一意要嫁给阁先生。说话之间,又是好些天过去了!自从亭子间嫂嫂向阁先生表示了托付终身的心愿以后,她日日夜夜盼望着喜讯的降临!这一天傍晚……
[顾依门而望,少顷,送信人上场,他上楼把信交给顾后即下。顾不识字,不知信上写的什么,连忙拿了信,跑到朱先生房间里,两人无声对话,朱拆信。
朱: (读信)“秀珍小姐:屋顶花园一面,彼此生情,当即到你香闺小坐,乐趣无穷,小姐待我情深,使我一连白相了许多天,弄得昏头昏脑,不思饮食,身虽在家,而心仍流连小姐左右,正拟挽朱先生出来做媒,不料我家老头子忽然替我订亲,我无法反对。出空老寿星!我的事不能成功了,我是哭了三天三夜九黄昏,又恐怕误小姐青春,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只好咬着牙齿,抖着手腕,写下这封与小姐绝交的信,我们从今天起各走各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特此关照。呜呼,哀哉!顾秀珍小姐,再见。汤南阁敬上”。我读的话你听见没有?[顾只是垂头哭泣]还是看穿点吧,世上的事,只好当它过眼云烟,我老早说过,哪里有一个真有良心的客人,都只不过来玩玩你的,一时的兴致,待到玩罢了,玩厌了,才把你一掼,但看你过去多多少少客人,哪一个靠得住,哪一个有良心,而你反一片真心去待他,像这位阁先生,人果然很好,信上虽然写得很恳切,他也有他的苦楚,他倒不能说是无良心,只是旧家庭反对,使他不能同你结婚。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实情,我同你都是局外人,不得而知,他不要你总是事实,所以我劝你,还是看穿点吧,你有这样漂亮的台型,决不会嫁不到一个好丈夫,慢慢地来吧,亭子间嫂嫂……
顾:(拭泪)朱先生,我是今生算了,客人之中,我看阁先生这人总算有骨子的,哪里知道还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我的眼光这样的没用,我真是白白地做一世人,唉,现在我好像做一场春梦,梦醒一场空……(哭了起来)天哪,我好命苦呀,我这样的下贱呀,嫁嫁这个这个不要,嫁嫁那个那个不要,我还是去死了吧!(忽然发狂地奔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嘭”的一声,朝床上跌了下去,抽抽咽咽,哭得十分伤心)
朱:(笑道)亭子间嫂嫂,你发痴哉,这有什么哭头?阁先生根本不爱你,你倒待他一片真心,岂不是洋盘?如果他讨了你过去,半途遗弃,那么才伤心。或者阁先生是真心爱你的,你们两个人有结婚希望的,忽然阁先生一命呜呼,这也值得伤心,老实说你现在尽哭,尽伤心,他一点不知道,他老早不把你放在心上了,世上的人真真像你这样多情多义的实在少见。好了,不要哭了吧,你一哭,我一个字也写不成,心里跟着六乱三千,不知如何是好。(用手去拖顾起来,再也拖不起,又倒了一杯开水给她,她也不接,只是眼泪鼻涕一连串的挂下来,那块绢头揩得一塌糊涂)
朱:(有些火冒)你是不是不受人劝,我也走哉!
顾:朱先生……我心口头实在难过,让我哭两声吧。
朱:有什么哭头呢?我闲话已经告诉你过了,还要哭什么?哭,也要哭得值得,哭得有价值,你现在的哭,真真多哭脱的,白哭脱特,对这种无情无义的客人,有什么哭头,他要来便来,不来便歇,你又不靠他一个人过日子!
顾:朱先生,我想想气啰,不知哪能的,我的命这样苦,真真苦出渣来了……
朱:苦出渣来了,你有什么苦,我看看你蛮开心,有吃有住有用,还要哪能?
顾:我宁可有个男人,情愿苦点的。
朱:真是看不穿,要晓得嫁了一个无赖的男人,比没有男人还不如,真是一世冤家!亭子间嫂嫂,我真想不明白,你做生意到现在,还没有摸到男人的心理,相皮不相骨,不能算有阅历,所以受不得一点感慨,立刻发出来,你如能细细地想想,一定认为这哭是多哭的![顾拭泪坐了起来]你揩一把面,我们到外面去白相白相。
顾:我不去。
朱:为什么不去,阿是想想还要哭一场?
顾:我哭过了,为什么还要哭?
朱:既然不哭,就跟我出去白相白相吧,我有一个好地方,你没去过,让你去见识见识。
[顾倒水擦脸。
朱:(旁白)我带她出去是想把她带到市商会图书馆去,我本要到那边查阅一本书,借回来参考,图书馆她根本是没有见过的,让她去见识见识。
[二人下楼。
[茶房阿根上场。
阿:秀珍,要出去啊?
顾:有啥事体?
阿:有位客人想望望你。
顾:生的还是熟的?
阿:头一趟。(回头)章先生!
[音乐。
[章先生上场。他喝了一点酒,走路不大稳当。
[画外音:章先生,名字叫同新,约莫四十多岁,西医,在爱文义路池浜桥转弯角子上,悬壶有年,对于白相堂子,弄女人,门槛最精,从来没有出过毛病。他虽然很喜欢白相,可是并不滥交,他要先把这女人浑身来一番检查,否则一有发现,马上打回票。
朱:顾秀珍,你陪客人。(一人去图书馆了)
[顾上前去扶章先生,遭拒。
顾:章先生,你哪能呐?阿是到我屋里来白相?
[由阿根搀扶着章先生上楼。
章:唔!白相,白相……问你,你一共做了几年生意?
顾:还是今年正月出来的。
章: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好做的事很多,何必干这生意?
顾:章先生,我因为没有饭吃啰,才走上这条路的……
章:咳,红颜薄命,自古皆然,也不去说它。你说今年正月出来的,我不相信,你不要瞒我,不可以讳疾忌医,你知道我是什么人?endprint
顾:勿晓得!
章:我会看相,懂医道,你有什么毛病,我来替你看,不要你花费分文。
顾:(旁白)倒霉,倒霉!(对章)毛病还是让你章先生自己生吧,我看见你嘴巴上留几根毛真惹气,何不剃剃去呢?
章:(忽然跳起)胡子称做毛,上下不分,小娘匹![顾“咯咯”地笑,章先生看她笑得这样有趣,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过去把她拖过来]你不要吹牛皮,今年正月出来做起,你只好瞒瞒阿木林,骗骗洋盘客人,我是骗不过的,你一只手伸出来让我看,我会验得出。
顾:(旁白)我倒不相信,手上有什么凭据可以看得出的。(把手伸给章先生)好,你既然从手掌上会验得出,你去验吧,不过你验不出如何说法?
[章先生把她手掌看了又看,又从静脉一直跟上去看,看到臂弯,忽然面孔一板。
章:哼!哼!你这家伙有毒,有毒!
顾:你要死快哉,我有毒自己会不知道?
章: 哼!还骂我死快哉,这还不是毒,梅毒已经显出皮肤外面来了,我是医生,别人你也许好瞒,我却瞒不过,老实告诉你,你绝不是今年出来做的,这是很明显的,一共二三个月会毒发得这样快,足见你至少已做了一年以上。
顾:梅毒是什么?
章:梅毒都不懂,死人,就是杨梅疮,如果不马上打针医治,一点点化开来,烂得浑身发臭,衣服都不好穿,烂上面孔,烂脱鼻头,结果翘辫子完结!
顾:你……你不要乱话三千!毒在什么地方?你指给我看,你指给我看?
章:你把裤子脱下来,你的小肚子一定有一粒一粒红点子,发痒,痒得邪气难过,是不是?你难为情脱,就把胸脯解开让我看,上身也一定会有的。脱!脱!快眼脱!
[亭子间嫂嫂将纽扣一个一个解开来,解脱旗袍,里面就只一件府绸衬衫,一排对胸红纽子,钉得又多又密,恐怕有上二十多粒,她一粒一粒地解……
章:老实招出来,做了几年了?
顾:(边说边将纽扣一个一个解开来)一共也不过二年,连头搭尾巴恐怕二年不到……
章:解开来,统统解开来,有什么怕难为情?
[音乐。
[嫖客共数十人,陆续上场。
顾:晓得哉。
[章医生把电灯拖下来,照着亭子间嫂嫂的胸膛,低了一个头仔细看。众嫖客围观。
章:今夜算你额角头亮,接着我这个医生,来搭救你一把,不然你毒忽然上攻,到了无法解救之际,我也没有办法了,医院也不会接受的。你想,到这时候可怜不可怜?
众嫖客:可怜!……可怜!……
章:你这样一个美人……
众嫖客:美!……美!……
章:活灵灵的死去,阿肉麻?
众嫖客:肉麻!……肉麻!……
章:皮肤很白很嫩的!前天,五马路满庭坊地上烂死一个女人,你晓得这女人是什么人?原来她就是七八年前,娼门中红极一时的铁皮阿金,鼻头烂脱,浑身烂得臭不可闻。你说可怕不可怕?
众嫖客:可怕!……可怕!……
顾:(苦笑)如果我也有这一天,我早早喝来苏儿药水自杀。
嫖客甲:顾秀珍引诱小伙子,腐蚀小青年。
众嫖客:顾秀珍是害人精!
嫖客甲:就是她,害得我倾家荡产!
众嫖客:打杀害人精顾秀珍!
嫖客乙:老头子她也不放过!顾秀珍是狐狸精!
众嫖客:打杀狐狸精!
嫖客乙:打杀伊?老肉麻格。
嫖客丙:拖伊去游街!
众嫖客:(画外音)游街,游街!下去下去,走啊,走啊……
顾: (处变不惊,面不改色)哼,哼,哼!不要昏头!看看清爽,老实告诉你们这班人,你们这班众牲,不要搞错,此地是上海顶顶有名的会乐里,老娘我叫顾秀珍,已经住了两年了,我拜的老头子,就是赫赫有名的排门板,不吹牛,你们这班小流氓,老菜帮一眼眼资格,统统给我弹弹开,操那娘!弹到老远老远的印度国去!弹开,弹开!……
嫖客丙:排门板?没有听说过。
众嫖客: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昂首挺立,不睬他们。
[音乐。
[众嫖客隐去。
章:明天你喊部黄包车来,叫到爱文义路池浜桥转弯角子,看见墙上有块老长的招牌,叫做“章同新医生诊所”就是,你进来的时候,只当不认得我,不要预先打招呼,因为我的太太也在诊所里的,你一打招呼,人家要起疑心。你准定上午九点钟来打针。听见吗?(下楼)
顾:章先生,谢谢你,准定我明天九点钟到你诊所。
[音乐。
[画外音:诸位看官,欲知亭子间嫂嫂的身上究竟是不是有毒?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顾秀珍魂归离恨天
朱道明泪洒会乐里
地点:顾秀珍寄娘家,会乐里七号
人物:朱道明,寄娘,邮差,排门板阿哥及其门徒八人,乡下姑娘。
[音乐。
[画外音:亭子间看社会缩影,风尘女演人间喜剧。
诸位看官,请看《亭子间嫂嫂》第六回,压末一回“顾秀珍魂归离恨天,朱道明泪洒会乐里”。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亭子间嫂嫂果真害的是要命的杨梅疮,再加上不幸又怀上了小囡,不好再做生意,一日不做就一日没有吃的!到医院去又付不起医药费,贫病交加的顾秀珍,只好到她的寄娘家里去养病,叫名是养病,实则是等死!隔日我写了一天的稿子,约有万把字光景,立刻去支了三十块钱,预备再去接济她一次。
朱:今天她的毛病怎么样?
寄: 哎哟!(双脚一跳)顾秀珍死了!死了!她还是昨天这时候断气的,朱先生,你昨天为什么不来呢?
朱:什么?什么?(仿佛昏了过去)endprint
寄:朱先生,你也不用难过,她这个毛病我们总算替她尽医的责任了,无奈病已经到了绝症,想你在她身上也花了许多钱?
朱:我实在为了她费过一番心血呀,虽然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但彼此有了二年以上的交情,眼见她这般穷苦而致于死去,实在我心里有不能自已的难过,现在她的尸体呢?这真是一桩尴尬的事情。
寄:你朱先生又不在这里,我所以不告诉你,也知道你的景况,我的情形,也不必细说,现在买一口棺材起码要一百几十块钱,还有衣裳,我哪里来有这笔钱,眼眼头真巧,后楼住的那个先生,他是普善山庄办事的,看见我无法可想,总算他替我派了二个收尸的人来,承情捐助了一口棺材,还是今天一早来收殓的。你早一步来,还可以看见她最后一面。
朱:捐助的是一口薄皮棺材?
寄:当然啰,上面涂有红土的施材呀,这也没有法想了,我有力量,何至给她如此下场,朱先生,她断气的时候,有几句话叫我告诉你……
朱:什么话?什么话?
寄:她说:“别人都对得起,独有你朱先生,她对不起,再三叫我在你面前说几句好话,今世完结了,只待来世再报答你大恩。二房东那边,还欠有房钱,如何办法呢?……”说到这里她挂下两行泪水,喉咙口哽住了。待我再问她,已经眼睛闭上,一口气就此断了,我看她死的,我看她死的时候说不出的难过,真作孽呀!……(下)
朱:(叹了一口长气)真想不到,我同她平日可说无日不见面,临终断气,我会没有来送终!亭子间嫂嫂的一生,从此完结,一切她受的苦难也就此解决,一个妓女的一生是这样的下场么?这是谁害了她的?我要问一问这到底是谁害了她的?
[音乐。
[画外音:我消极万分,当时打算到普善山庄去吊她一吊,听说亭子间嫂嫂躺的那一口棺材,施材号码都弄不清楚了,也就免此一举,我回到了自己住处,正要进门,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音。
电:这里有个叫顾秀珍的哇?
朱:什么事?什么事?
电:香港打来电报。
[画外音:秀珍鉴:南阁匆匆离申,未及辞行,今由中国银行电汇国币五百元,望克日首途来港,毋误。汤南阁。
[朱先生急急将电报翻译出来。
朱:我真想不明白,世上自有这许多不凑巧的事情,假使这电报早几天拍来,这五百元也早几天汇来,我相信亭子间嫂嫂,死得决没有这样快,至少也要多活几天。病由心造,也许她一快活,转危为安,可是事实出于理想以外,阁先生去香港这许多日子才有这个电报,他若知道了亭子间嫂嫂已死,一定很伤心,这五百元,仿佛冥冥中是来给她的棺殓,那么说不巧,倒也很巧了。我把这件事办理得自问很对得起亭子间嫂嫂,也对得起她的恩客阁先生,同时自己也还对得起自己。我将五百元,买办了这几样东西,这笔账连同发票应该保存好,计开棺一口,洋二百四十五元,衣衾一百五十八元,石灰二元,人工殓费三十元,道士五元,锡箔廿元,我把这口材运往她的嘉兴乡下,交还她的父亲安葬。亭子间嫂嫂的如此下场,太凄凉了,她实在不应该死,她的生命是完全害在这万恶的社会手里的,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谁又料到她这样的结果,而又死得这么惨?
[顾秀珍的结拜哥哥排门板率众门徒上场。他上楼敲顾秀珍的房门。
朱: 顾秀珍人也死了,你早也不来的?
排:(脚一跳)嗄!真的?
朱:当然真的,我刚才送了她的丧回来呢,前天早晨死在她寄娘的阁楼上,情形很可怜,我不忍细说,你为什么今天才来。
排:(汗毛一凛)对了,对了,我昨夜做梦做着她,她披头散发,站在我面前痛哭,逼着要我替她报仇,我惊醒了一想,这梦很奇怪,所以到这里来看看她,不料真的死了!朱先生,她这次毛病,是不是有人谋害她的,我枉为是她的自家人,平日替人出力办事,真所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现在连自己一个亲人,都不能为力,给她含冤而死,我太对不起她了!我要替她报仇!(挥拳,一阵跳脚)
朱:你要替她报仇,恐怕你排门板一人力量不够。
排:为什么不够,我手下有三百徒弟!替秀珍报仇!
众:报仇!报仇!替秀珍报仇!
朱:三百?你即便有三千,三万徒弟也是无所用的!
排:为什么?朱先生,你告诉我……为什么?
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音乐。
[巨大的轰鸣声,房屋坍塌声,舞台上浓烟滚滚。
[画外音: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有名的会乐里七号已被碾碎!当尘埃落定,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早已忘记了发生在会乐里七号的往事,但是,亭子间嫂嫂——她的美丽,她的聪明,她的善良,她的歌声……并没有被人们遗忘!
[舞台上,迎着朝霞,一个娇小的乡下姑娘背着行李,从迷迷茫茫的晨雾中走来,她向朱先生问路。两人无声对话。定格。
[画外响起顾秀珍的歌声: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呀,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哎呀哎呀,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哎呀哎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全剧终。
2005年12月于丽水华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