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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求实与思、史、诗之贯通

2015-02-06汪余礼

艺苑 2014年6期

【摘要】 我国戏剧研究界(尤其是戏曲研究界)向来重考据、轻义理,这对于养成严谨精细、诚朴踏实的学风是有好处的,但不利于基础理论建设。反思国内戏剧研究背后的观念与方法,有三个层次的问题需要厘清:一是学术研究中“求真”与“求实”的关系问题,二是艺术研究区别于科学研究的特殊性问题,三是戏剧研究区别于一般艺术研究的特殊性问题。戏剧研究除了要把握好“求真”与“求实”的平衡,还需注意到艺术是“第二自然”、戏剧是“综合艺术”;因而研究戏剧一方面需以“思、史、诗之贯通”为理念,另一方面需以“剧场、表演、剧诗之贯通”为方法。质言之,以太极思维把握戏剧研究的特殊性,进而把握其理念与方法,乃是一条可行之路。

【关键词】 戏剧研究;求真与求实;思史诗贯通;太极思维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戏剧研究是否从属于一般科学研究?它有没有自身的特殊性?相应地,应该采用何种方法从事戏剧研究?是独尊考据、一切以史实为准绳,还是注重感悟、凸显个人独特见解?这是戏剧研究者经常遇到的问题。很多学者强调既然是“研究”,那就一定要客观、再客观,尽量摈弃主观色彩;但也一些学者强调文艺研究的精神个性,比如陈平原先生就说:“对于文艺研究者来说,最重要的,或许不是结论正确,而是必须有自己的感悟和思考。如果个人的体会完全出不来,性格和才情没有真正灌注在研究中,那是很可惜的。”[1]59此类争议,不绝如缕;或以可避,竟又遇之。既如此,那么此问题确有进一步探讨之必要。

反思当今戏剧研究背后的观念与方法,我觉得有三个层次的问题需要厘清:一是学术研究中求真与求实的关系问题,二是艺术研究区别于科学研究的特殊性问题,三是戏剧研究区别于一般艺术研究的特殊性问题。

先说第一个问题。学术研究一般要“求真务实”,且贵在创新。这个没有疑问;但我们通常忽略了,“求真”与“求实”是不同的。求真往往意味着对“定论”或“现象”进行怀疑、反思和批判,不断追求更真、更理想之真理、真在,最终可能导向本体论或基础理论建构;求实则往往是贴近地面的,力求使认识符合事实,最终可能导向考据学或考古学。以前者为主导,可能促使客体围着主体转、经验围着理性转,从而导发“哥白尼式的革命”;以后者为主导,则始终是主体围着客体转、理性围着经验转,结果是逐步地加固“实用理性”。[2]由此,学问大体可分为两种,一是求真之学,二是求实之学。

西学以“求真之学”为主。在西方学术中,虽然也有大量的考据之学,比如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探考注解、对《圣经》的考镜注释,但观其主流,则为一代代学者不断提出新的“真理”,争创新论,代相更迭。其为学也,不是向后看、向古人看齐,而是力求向前看,从当前社会现实中提出问题(或基于现实关怀从学术史中提出问题),并谋求解决之办法。其尤重本体之学,实为不懈追求事物之本是与应是所致;而其心中所悬之本体,自柏拉图以来多为“理念”,斯实为事物发展之“理想”也。质言之,其所谓“本体”,所谓“真理”,多具理想色彩;故其所谓“求真”,实为基于现实、尊重规律而追求“理想”也。他们固然崇尚科学、力求真知,但更重视发挥出主体的能动性与创造性。故西方理性精神,体现为逻各斯精神与努斯精神的纽合,至康德“人为自然立法”说而达一光辉巅峰。进而言之,从《理想国》到《纯粹理性批判》再到《共产党宣言》,标示出西方学者不断“求真”的三个重要台阶。他们在学术上的这种“求真”,对现实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盖其表面“为学术而学术”,实则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从高远处谋求最大限度的“经世致用”。综观求真之学者,往往以毕生心力投入一项精神事业,即便退休了,仍然严于律己、力攀高峰。

中学以“求实之学”为主。中国传统学术,大抵以史学为根基;中国传统学人,多半以考据为能事。尤其在乾嘉以来的一些学者看来,治学若离开故纸堆而倡言理想,则为误入歧途;为文若独出机杼而史无对证,则为游谈无根。据此,凡治学必须走考据、实证之路,只有这样才能做出真学问。这种学术价值观,不仅古代盛行,在近百年来的中国学术界依然占主流。无论是治史学、哲学、文学的,还是研究戏剧、音乐、舞蹈的,多半以考据为真学问;而对于侧重思辨和理论创构者,即便口头赞其思力深厚,但从心底仍怀疑其学术价值。人们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理论”,总觉得是虚的,不太愿意相信其价值。而理论通常超越于具象形态,且具一定理想色彩,未必可以考据和完全证实。因此对于特别讲求实际的国人而言,其价值“不太可信”便属情理之中。但奇怪的是,一些标榜考据价值的学者,在现实生活层面获得很大满足之后,便不大愿意再钻进故纸堆继续淘宝了——那份考据价值对于他们自己亦无很大吸引力。当然,中国也有大量的学者,不是以考据为谋生职业,他们能不断超越自我,即便退休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盖其心中对学术价值的认知与追求决不限于纪实也。

然则究竟何为“学术价值”?王国维说:“欲知宇宙人生者,虽宇宙中之一现象,历史上之一事实,亦未始无所贡献。故深湛幽渺之思,学者有所不避焉;迂远繁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3]36王氏此论,既肯定了考据、实证的价值,也充分肯定了“深湛幽渺之思”的价值;而尤为重要的是,他认为无论是“思之得其真”,还是“纪之得其实”,其初衷都是“欲知宇宙人生”,且都需要“极其会归”,即上升到“义理”的高度,这样才能最终“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为考据而考据,或者为思辨而思辨,都是不可取的。治学者必须有深远的文化眼光和开阔的胸襟视野,从高远处着眼,从细微处着手,这样才能最后“极其会归”。钱穆认为,做学问要“先求其大”,“先立一深远的义理与思想”,然后才能真正做到“提要钩玄”、“实事求是”;否则,“把自己局限于小节,仅能一段段一项项找材料,支离破碎,不成学问”。当然,他也像王国维一样注意到了治学上的“阐释学循环”:“有真学问,始有真知识。有真知识,始有真思想与真理论。而从事学问,必下真工夫,沉潜之久,乃不期而上达于不自知。”也就是说,要通过考据、实证获得真学问、真知识,然后进一步追求“真思想与真理论”;有了“真思想与真理论”,才好“立一深远的义理与思想”,进而“从高远处着眼,从细微处着手”。

因此,专重考据而不求义理,或者舍实证而直求义理,均非学术之正途。换言之,求真之学与求实之学,原非互不相容的两大块,而实可作为进入学术堂奥的两种路径或两个阶段;它们可以互补,也需要融合。

明乎此,可以辨别一些学术问题的真伪与精神含量。凡言治学者,通常很重视“问题意识”;但问题与问题是不同的。有的问题把人引向技术操作、体力劳动,有的问题把人引向理论思辨、脑力劳动,还有的问题把人引向真正的精神事业。比如“中国戏曲到底是剧,是诗,还是乐?”这一问题,表面看无从考据、无法实证,是个伪问题,但其实却是关乎戏曲艺术本体特征、内在精神和审美理想的重要问题,非常值得深入探讨。由此问题引发,可能建构出中国戏曲本体论,进而对戏曲艺术实践产生一定引导作用。再比如,“关汉卿生于何时?卒于何时?”这一问题,必然将人引向考据,在最好的情况下其结果是还原一段历史真相,而不大可能对戏曲艺术实践有意义。再比如,“戏曲艺术存在的根据是什么?”这一问题,必然将人引向对戏曲价值的审美学、文化学、社会学、心理学思考,甚至会将人引向传承中华优秀文化的精神事业之中。不同问题的背后,可能指向不同的学术价值。重要的是承认学术价值的多样性,而不是只认可考据、实证的价值。有些问题指向理论建构,其解答可能无从考据或无法完全证实,但其理论价值、实践价值可能远远高于单纯的史实价值、认知价值。

明乎此,还可以辨别一些学术方法、学术进路的合理性。比如,从具体作品中感悟、抽绎出某种理论,这在考据派看来可能是一条学术歪路;但从“求真”的思维来看,却是一条文艺研究的正路。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从巴赫金到海德格尔,都力求从典范作品中抽绎出某种艺术样式的审美规范、本体结构或一系列创作技法。亚氏《诗学》主要从古希腊戏剧作品抽绎而来,黑格尔的《戏剧诗学》主要从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莎士比亚的一些剧作抽绎而来,巴赫金的复调诗学主要从陀氏小说抽绎而来,海德格尔诗学主要从荷尔德林的诗歌抽绎而来。谁能说他们的理论毫无价值呢?事实是,多数考据之作没有对创作实践、批评实践产生影响,反而是这些史无对证的理论创构对文艺创作与批评产生了极大影响。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诚然在戏曲学界影响深远,但这不只是得力于他的考据功夫,而更是由于他提出了很多新鲜见解(如对于戏剧、戏曲、悲剧、喜剧的独到定义,对于元曲“自然”、“有意境”等审美特征的发现,以及对中国戏曲审美理想的阐发),真正做到了义理、考据与辞章的统一。

若以太极思维衡之,则求真、求实好比太极之两仪,兼求真实、史论结合则好比太极图之中间地带。这个中间地带的学问尤其值得肯定。当然,个人秉性、爱好不同,或以颖悟显灵性,或以思辨求智慧,或以实证见功力,扬长避短,共建学术,则不仅合情合理,亦且可喜可嘉。但若执其一而否定其二,则是不可取的。真正的学问必求义理、考据与辞章之统一,求实与求真之统一。

以上所言适于一般学术研究。那么艺术研究除了需要兼求真实之外,还有没有更进一步的理念与方法?我以为是有的。艺术研究之第一原则,在面向作品本身。唯有面向作品本身,入乎其内,深切体验,方可领会其创发形成之内在机制;又出乎其外,远距聚焦,才能洞明其自成一格之艺术个性。面向作品本身,还可追寻艺术之真在,推进艺术本体研究。回首学界百年历程,艺术学之成就主要在域外论著引介、历史源流考辨、社会伦理批评、文化内蕴发掘等方面,而对于艺术本体之研究,则稍显薄弱。艺术学亦心学也,非技术操作所能强致。综观古今中外之大艺术家,莫不为诗情丰沛、思力锐敏、对社会人生之认识体悟极深刻透彻且又工于赋形善能传达者也;而其艺术品之卓绝,不惟在意蕴之深广,更在其赋形之精妙也。因此若对艺术形态、审美形式等不具灵敏之洞察,势难入于艺术本体。将艺术作为艺术来体验、阐释、评论和研究,披文以入情,沿波而讨源,由显至隐逐步入于艺术本体探讨,或可谓艺术研究之正道。

艺术研究之旨趣(或理念),在追求思、史、诗之贯通。艺术研究之特殊性,由其研究对象所规定;而艺术作品,不同于科学著作,其中多数杰作实乃思、史、诗贯通之结晶,或作家自我、现实生活、审美形式三维耦合之结晶。其最特殊之处,在于艺术是“第二自然”,是“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之境”,因此尤需对诗心诗意的颖悟,对象外之象的敏感。既然艺术原本旨在为现实中人造一世外桃源、立一精神家园,其更多关乎主观之心灵、精神,若一切均以客观之史实衡之,岂非方枘圆凿?进而言之,艺术家之异于常人,不惟其体验之深,亦在其赋形之妙。其体验之深也,往往突入人类精神情感之本源,且不断创辟新奇深邃之天地;其赋形之妙也,往往出人意表,如黑夜闪电,将光亮注入人心深处。此二端均涉主观之性灵,有时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几乎无从实证;而其启人心智,动人心魄者,只待知音感通,心领神会。若心灵不敏,则再美之音乐亦是喂牛之琴曲。“惟精神能理解精神,惟生命能理解生命”(狄尔泰语)。若不自内入于哲思与诗心,则欲知艺术家难矣。若言艺术家之天赋与使命,在能铸就自身发光之灵魂,以自己独特之方式照亮他者(存在者;存在者之存在;欣赏者),从而也确证自己;则艺术研究者亦需朝此努力,以另一种方式照亮他者,否则心灵无生长,无光亮,终究无有可以自立者也。

就其根底与终极而言,思、史、诗三者本贯通一体,而艺术作为人类心灵之最完满、最绚丽之感性显现,实亦涵融思、史、诗三者于一体。即便在艺术家中,无史识而有思想者未之有也,无诗心而真能解史者未之有也,无思想或史识而能臻于伟大之艺术者亦未之有也。王国维曰:“一切艺术,悉由一切学问出,古人所谓‘不学无术,非虚语也。”[3]36陈寅恪于治哲学史发论曰:“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4]247既然治哲学史需要“艺术家之眼光及精神”,那么也就需要有“诗心”;换言之,必思、史、诗贯通方可有“真了解”、“真学问”。治文学史、艺术史亦然,只是更需“诗心”、“诗意”也。由此知思、史、诗三者相通,其专攻其一者,无不有待于其二,亦无不有造于其二也。故研究艺术者,可将思、史、诗之贯通悬为一理想,持之以恒,上下求索。

除了应该面向作品本身,追求思、史、诗之贯通,戏剧研究仍有区别于一般艺术研究之特殊性。这就是戏剧艺术的高度综合性决定了研究的复杂性、特殊性。戏剧既是时间艺术、空间艺术的综合,又是音乐、舞蹈、绘画、建筑、文学等艺术样式的综合;既是语言艺术、造型艺术的综合,又是案头艺术与场上艺术的综合。这种高度的综合性,使得把握戏剧本质的研究工作分外困难。无论是“动作说”、“冲突说”、“激变说”,还是“剧诗说”、“表演说”、“观众说”,都不能完整地把握戏剧的本质。单就戏曲艺术而言,如果试图用一个词概括其本质,标举“歌舞”、“程式”、“写意”等等,都失之片面,而且这种思维倾向本身就是错的,至少是应该被扬弃的。那么该如何去把握?得调整思维方式、研究方法。我以为用太极思维去把握事物的本质与规律是一种有益的尝试。太极由两仪和中间的一条S线构成,这一图式本身是对事物本体结构与发展规律的高度抽象(横向观本体结构,纵向看发展规律);它启发人在张力中思索,无论是把握事物的内在本质还是探求其发展规律,都不要只看一个点,而要善于在两个点(或两个以上点)的矛盾关系中去把握(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比如对于戏曲艺术,至少要看到它的两种存在形式,每种存在形式又至少包含由两个要素(或多个要素)组成的张力结构:作为案头艺术,戏曲既是剧,也是诗,是一种以音乐制词曲、以词曲抒情感、以宾白叙故事、以情事动人心的语言艺术;作为场上艺术,戏曲以表演为中心,是一种以音乐率歌舞、以歌舞传情韵、以言语演故事、以表演动人心的舞台艺术。[5]无论怎样存在,音乐都是戏曲艺术的灵魂,悦人耳目、感通人情、动人心魂是其最基本的功能。而戏曲首先是作为表演艺术、场上艺术而存在的,因而确立剧场意识是研究戏曲的前提;确立了剧场意识,会发现戏曲是一种以演员的表演、演员与观众之间的交流为两个中心点(如太极之两点)的活态艺术;而演员的表演本身又内涵着“体验”与“表现”的矛盾,演员与观众之间的交流更是在一种张力场中进行;至于表演借助的“脚本”,则是“写意”与“程式”、“戏剧性”与“诗性”的统一。从历史的角度看,戏曲总是在“剧诗”、“表演”、“音乐”的三角张力关系中发展:以“音乐”为灵魂,以“剧诗”和“表演”为两翼;待其起飞时,两翼轮流用力,于是一段时间“剧诗”发达,一段时间“表演”惊艳,一段时间两者达致平衡状态、保持平稳发展态势。平稳既久,必有某一面率先革新、寻求突破,于是进入下一轮循环。

综上所述,以太极思维把握戏剧研究的理念与方法,可避免偏颇,走上正道。不只求实,更要求真;不只求新,更要追求思、史、诗之贯通;不只关注案头,更要把握剧场、表演、剧诗之平衡。

参考文献:

[1]陈平原.茱萸集[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

[2]汪余礼.现象学对戏剧研究的启示意义[J].戏剧艺术,2004(4).

[3]王国维.国学丛刊序[M]//丘桑.晚晴的最后一个文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4]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汪余礼.“剧诗说”与“表演中心论——试析张庚的戏曲本质论及其内在张力[J].戏曲艺术,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