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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驰在山崖上的尼巴少年

2015-02-03白玛娜珍

西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蔚然唐卡青稞

1

处在狭长山谷中的尼巴村,东南面山腰上有一块半悬空的岩石,那就是全村的“电话石”,只有那里才有手机信号。中午太阳很烈,从村民踩出来的一条小道向上攀爬,没植物遮挡,感觉骨头都要被太阳点着了。所以这天,等到太阳快落山时,我和蔚然才赶去打电话。蔚然给我找了根木棍做拐杖,不但能给力,还能充当“开路先锋”,拨开荆棘,打掉布满毒刺的荨麻叶茎等。当然,我很不愿去打电话。要爬一个多小时才到半山腰的岩石上,对着电话“喊叫”,如此高空、高难度“作业”,每次都令我目眩胆颤。但这天不一样,我们在山路上快速攀爬,只用了40多分钟就到了“信号石”,举起手机朝着普隆村的方向,拨通了唐卡师赤列的电话。电波在重叠的大山的缝隙中,穿过天边的晚霞,远远地送来赤列啦宏亮的问候:雅姆!

他是勉唐派尊巴喇嘛次夏的徒弟,著名的唐卡画师,他在拉萨开创有新免唐派耶木唐卡产业园,多年来无偿收下很多前来拜师的孤儿和残疾青少年……听到他的声音,我欣喜得连声答道:雅姆雅姆……

悬在半山腰的“信号石”,不愧为是尼巴村的希望之石啊!村里个别有手机的村民,要想向外拨通一次电话,也只有爬到那大山之上的“信号石”,以各种姿势举着手机找寻信号、呼叫远方,尼巴村才不至于被世界遗忘。我们也一样。这天的电话,关系到尼巴少年桑吉群培的命运,他是否能实现梦想,走出大山,去拉萨学习唐卡绘画……

2

那是来到尼巴村的第四天,终于打扫好了积满尘土和众多昆虫尸体的“厨房”、“卧室”。力大无比的蔚然还在我们的住处旁边一处早已废弃的露天牛圈里,刨挖乱石,开垦出了菜地,撒下了我们来时从县城买的蔬菜种子……

尼巴村处在一条弯曲狭长又陡峭的山谷坡地,有22户人家,居住很分散。居住着村民最高处也只是峡谷底部十分之三处,在往高处走就是陡峭的山崖与茂密的原始森林,村委会也就坐落在尼巴村的最高处,有五户村民就在紧邻村委会的坡上,其余农户都分散居住在村委会以下的峡谷坡地。我们沿着弯曲的满是乱石沙砾的山路向谷底走去,计划先去走访村里的那位孤身妇女。

尼巴村真美。一片片核桃古树枝繁叶茂,在峡谷两旁绵延伸展,一条湍急的河,带着远山雪的气息,奔流不息。河里奇石耸立,河畔山花遍野以及甘凉的空气,一层层如画的梯田……尼巴村在太阳的怀抱中,仿佛远离尘世,弥漫着一种独有的安详和沉静。然而,在村庄的坡路上走了不久,我露在外面的两只胳膊,被晒得火辣辣的又疼又痒,汗水打湿了我的背,终于走到那位妇女住处时,却见门锁了,主人不在。正当我们左顾右盼时,有两个背草的妇女远远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妇女,看上去四十多岁,脸色黑里泛青透着病容,穿着褪了色的破烂衣衫,蓬乱的头发、脚上的鞋子破了露出窟窿。

她俩看见我们,放下草在路边休息,一面对我们笑着说道:“雅姆。”

“雅姆。”我望着那个满脸病容的妇女怔怔地说,心里有些莫名地痛。

“我叫白玛娜珍,是西藏文联驻村工作组的。您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那位妇女害羞地半遮着脸说:“我叫次吉卓玛,去我家喝茶吧,我家就在那里。”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的梯田边上,有一处不大的泥巴屋。

打开家门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见到陌生人,她转身从屋里的窗户跳下去跑了,但我还是看清了她的模样,个子一米六三左右,鹅蛋脸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

“她是我的女儿,是哑巴,怕见陌生人……”次吉卓玛不好意思地说着,请我们进屋。

昏暗的小屋里,一位老奶奶坐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炉旁。

“这是我母亲,她眼睛差不多瞎了,耳朵也聋了,有八十多岁了。”次吉卓玛说话时,我又愣住了。老人披散着白发,赤着双脚,穿着破烂的藏袍,那形象很像远古的印第安人。而次吉卓玛的家,泥巴和藤条糊起来的墙,不足三十平米。

“您家里就你们母女三人吗?”我掩饰着内心的惊诧,端起次吉卓玛倒给我的清茶问道。这时成群的苍蝇携着牲畜身上的膻味、粪便的骚臭味扑向我。这里的苍蝇是会叮咬人的,是“食人蝇”。黑压压贴在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脸上会咬出一片红伤。我顾不上听次吉卓玛答话,放下茶碗用双手使劲扇着苍蝇。

“还有一儿子,桑吉群培,他在地里干活。”次吉卓玛笑着望着我说。她似乎已习惯了被苍蝇包围,并不在意。当然,尼巴村民还过着人畜同居的生活,牲畜圈舍就在人居住的底层,蚊虫、跳蚤、苍蝇和寄生虫病等等在所难免。

我却无法忍受下去。虽不是酷刑或并没有危及生命,可实在无法忍受被苍蝇爬满全身的感觉,一分钟都受不了。次吉卓玛看出了我们的惊慌。她为难地笑了。

“我们到外面聊吧,屋里好暗……”我猛地站起来说时,一些苍蝇已落进了我的茶碗,还有更多的苍蝇在我耳旁轰地散去……

次吉卓玛扶起她的老母亲和我们一起来到屋外。老人一面点头道:“雅姆。”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但刺眼的阳光下,老奶奶赤脚站在那里,一身破旧的衣袍微微摆动,披散的白发有一绺垂下来,就仿佛刚从原始部落里走出来。

我呆呆地望着银光笼罩中老奶奶突兀的形象,望着她贫困却没有一丝暗影的面庞,我想,假如她没有患眼疾,她的眼睛一定和她的女儿、孙女一样清澈明亮。

老人身上显露出的那种高贵的灵魂和精神品质正令我感动不已时,一转眼,只见蔚然的脖子上粘着一只深褐色的小虫子,不,确切地说,是一只跳蚤!

“哎呀!跳蚤!”我眼疾手快抓了下来,蔚然吃惊地叫着,一跳一弯腰又从他袜子边沿抓出一只跳蚤。一时间,我感到浑身发痒,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这就是现实啊!无论单身母亲次吉卓玛面对漫漫岁月怎样无怨无悔,无论年迈而贫困交集的老奶奶如何以顽强的生命力,以明朗的笑容面对人生,还有从小失音得不到及时医治的女儿在一天天长大,还有花季少年桑吉群培,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子,他不得不承担起对年迈的奶奶、疾病缠身的母亲和残疾妹妹三个女人的生活重担……

我把一盒午餐肉和一袋白糖送给老奶奶,一再告别,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次吉卓玛家。

回来后,无论提水、劈柴或仰望漫天的繁星,我和蔚然总是想:难道没有一点办法帮助次吉卓玛一家吗?思虑再三后,我想到一位朋友,他是昌都地区卫生局局长邵晶。

记得次吉卓玛脸色晦暗,那天在她家院外,她指着自己的胃和胆区对我说很疼,常常夜里感到窒息,如果她倒下去了,那个家连生存都会成问题。

邵晶局长听了我来自尼巴村“电话石”上的电话后,马上答应安排八宿县医院派医生来尼巴村出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桑吉群培。他扶着母亲从山披上走下来,次吉卓玛仍习惯性地用一只手遮着半个脸,桑吉群培腼腆地低着头。

县里来的医生在我们村委会前的露天场地上支起桌子,给陆陆续续聚拢来的一大半村民免费诊断无偿发药,聚在村委会前热闹得像在过节。我和蔚然悄悄观察着陪母亲就诊、拿药的桑吉群培,蔚然赞叹地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少年!”

经过西医和藏医医生轮番诊察,告诉我们次吉卓玛胆囊和胃、肝都得去县医院好好检查,还有可能是贫血,需要加强营养和休息。少年的头埋得更低了。我也感到茫然无助。

3

县里来的医生答应收次吉卓玛住院治疗,但次吉卓玛说,要等青稞收完种上了荞麦才有时间去。

七月,骄阳似乎燃烧着青稞金黄的光焰,蔚然和我一早就赶往次吉卓玛家的农田里帮她收青稞。

次吉卓玛家有三亩地,就在离村委会不远的那几块窄小的梯田里。我们走到时,桑吉群培和他的母亲次吉卓玛已经拔完了差不多两亩地的青稞。汗水夹杂着地里的泥渍,从次吉卓玛额头上淌下来。尽管她已经很是疲惫,但看到我们还是微笑着与我们打招呼,一面盘坐在地里捆扎儿子切完了穗的青稞秸。

“你身体好些吗?”我学着帮她扎捆青稞秸,蔚然已在地里拔起青稞了。四棱的青稞,胡须似的麦芒一根根尖利如钢针,不小心就会扎破脸,刺破手,可蔚然把手套扔在一边,飞快地埋头拔着,还比这里的农民干得还快。

“我晚上睡下心脏跳得很厉害,头晕,还喘不过气……”次吉卓玛一个接着一个打着嗝,断断续续地笑道。

“给你的药吃了吗?”我问:“你快点让儿子陪你去县里看病吧!”我捆扎的青稞秸,刚扎上又松开了。桑吉群培对我笑道:“阿佳,您不要干了,手会扎破的。”说着他担心地瞟了一眼生病的妈妈。

“小伙子,你没想过学点什么技术吗?”蔚然抱着一摞青稞过来,他一转眼已变成一个泥人了。

“我想学绘画!”蔚然话音刚落,没想到腼腆的桑吉群培马上就答道。

“你会画画吗?你上过学吗?”我吃惊地问。

“我在八宿县读过小学一年级。”桑吉群培害羞地低头笑道,又说:“我会画柜子和画墙。”

“太好了,你想去学唐卡吗?学成后就可以帮妈妈和家里了……”我脱口说道,心里无比高兴,仿佛替次吉卓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到那时,桑吉群培就可以把妈妈接到拉萨好好治病。奶奶也许只是白内障,简单一个手术就可以重见光明,哑巴妹妹也可以检查治疗再送去拉萨特殊学校学习。

“嗯!”桑吉群培放下手里的活,看看蔚然,再看看我,激动地点头道。

于是,第二天下午,等到太阳刚一落山,我和蔚然急忙再次爬上那半山腰悬空的岩石,给我的朋友唐卡画师赤列打通了电话。

赤列真是一位品德高尚的艺术师。听了我的介绍,马上答应无偿接收桑吉群培去拉萨学习唐卡绘画,并答应食宿和学费全免。

听到这个好消息,少年的双眼里像燃起了无数的星星,他第一次灿烂地笑了,次吉卓玛的笑容却有些酸楚,家里唯一的帮手要远走了,不知他未来的路途将会如何。然而出发之际,雨季来了,听说从尼巴去往八宿县的山路已多处塌方。但这晚,桑吉群培顶着瓢泼大雨,又带村里的另一个少年罗松宁扎来到我们住处,说“阿佳,宁扎也想去拉萨学画唐卡,他可以和我一起去吗?”望着两个被大雨湿透了的少年,我先替唐卡师赤列答应了。

“阿佳,我们明天一早就骑摩托车去八宿吧!”少年的期待像窗外猛烈的闪电。

“可是路上很危险…一好吧。”我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4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摩托车声像一阵滚雷,由远而近,桑吉群培和洛松宁扎来了。我和蔚然忙背上背包下至一层,我心里有些暗暗恐惧。山路崎岖,我们这是在冒险啊!

跨上桑吉群培的摩托车,在颠簸的泥石路上紧攥少年那单薄的腰身,我心里更加害怕起来。只有十七岁,这么瘦削,和我儿子一般大,他能安全骑过那重重大山吗?

两个少年驾驶着摩托在陡峭的山路飞驰着,万丈悬崖就在眼底,雨后松软的泥石路像泥塘,摩托车的两个轱辘在泥塘和乱石里拐来弯去。一直上山的陡坡加大马力骑行几分钟就得应对一个急拐弯,我紧张得手心出汗浑身打颤,心咚咚直跳,心里不停地念诵着祈求平安的度母经,脑海里不断闪现摩托车飞下山崖,我们粉身碎骨的情景……

“群培,骑慢点,再慢点,我心脏不好呀!”我声音颤抖地对桑吉群培说道。蔚然和少年洛松宁扎已经落在后面不见踪影。蔚然虽然骑着自行车曾走访过内地上万个村庄,但今天这样的惊险他肯定头一次经历。想到这时,我们已驶入临近色巴的高山林区,积水更多了,山上冲落下来很多石头和朽木,桑吉群培放慢速度小心绕行着,就要翻过又一座大山时,在一洼泥水里,摩托车的两个轮子一打滑翻了!我惊叫着,但在即将滚落悬崖的那一瞬,桑吉群培急刹车把脚插进泥水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住了摩托车。他的鞋子、裤子、满身满脸溅得全是泥浆,我的头发和衣服上也是。我从摩托车上下来,有点站不稳,双腿发软,我有点不敢再坐摩托车了。桑吉群培笑着安慰我说:“阿佳,没事的,我们经常在这山路上来回跑,你看,挖虫草的路更险,我们还要骑摩托车驮人驮东西……”

顺着桑吉群培所指,我看到山岭中崎岖的羊肠小道纵横,伸向崇山峻岭。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5

差不多五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林卡乡。从摩托车上下来,我头晕乎乎的,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去拉萨,竟如此艰难遥远啊。我暗暗发誓再也不坐摩托车进出尼巴村了。这时,远远地,洛松宁扎载着蔚然也到了。蔚然的脸色变得蜡黄,吃饭时,他的手还在抖,有点端不住碗,他说他们的摩托车好几次险些翻下悬崖。说着,他郑重宣布,他再也不坐摩托车了。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当然,我们再也不坐摩托车进出尼巴村是有条件做到的。我们可以找朋友找车接送,但孩子们呢?尼巴村民们怎么办?山里还有普隆、叶巴、色巴等大小村落上千人,有人生病、孩子上学、购买衣物、农资等等都只能骑摩托车进出,他们的生命安全谁来负责?!

但眼前,就尼巴村两个少年走出大山去拉萨学习都是如此艰难!山路再险,两个少年再勇敢,也无法办理好前往拉萨的复杂的手续,他们不识字,也不知该去哪个部门盖章。我们带着他们用两天的时间从林卡乡到八宿县,办完了一个又一个手续,把那些盖有红章子的证明小心交给两个孩子装好,又让两个孩子去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他们终于坐上前往拉萨的长途客车启程了。两个康巴少年不太善于表达感情,上车前,只是用一双分外清澈的眼睛望着我们说:“雅琼!雅琼!(感谢。)”

但到拉萨还很遥远。林芝地区通麦路段听说雨季也塌方了。两个少年在五天后,才终于来电话说已到拉萨,唐卡师傅赤列给他们买了被褥、衣物等并开始教授两个孩子学习唐卡绘画。

尼巴村的少年桑吉群培和洛松宁扎终于走出了大山……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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