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对山
2015-02-03聂作平
聂作平
一般说来,理想和年龄成反比。或者说,随着年岁的增长,理想的高度却不断下降。就像多年前一个歌手曾经唱过的那样:“很小的时候,爸爸曾经问我,你长大后要做什么?我一手拿着玩具,一手拿着糖果。我长大后要做总统。六年级的时候,老师也曾问我,你长大后要做什么?我长大要做科学家。中学的时候,作文的题目,你的志愿是什么?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叮咛,医生、律师都不错。慢慢慢慢慢慢慢慢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我才知道,每个人都差不多。”
理想不断下滑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人成长成熟并成为过去的过程。于我,小学时,因为父亲那套《三国演义》,我的理想是打下江山的帝王;初中时,因为一本《拿破仑传》,我的理想是所向披靡的元帅——事实上,很多年以后我将会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所向披靡的事物只有一种,那就是不舍昼夜的时光;高中时,因为爱上写作,我的理想是世界级的大作家。那时候的梦想中,踏上飞机飞往斯德哥尔摩,从尊敬的瑞典国王手里接过诺奖,似乎是探囊取物般的小c a s e,而成为世界级大作家的第一座桥梁,那时候,我的想法是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然后横扫中国文坛。
然而一个偏僻小镇的少年的理想,如同玻璃瓶中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却不大。果然,等到高考放榜,我离北大的距离,可能比离斯德哥尔摩还要遥远。我只能进一所设在自贡的地地道道的野鸡大学。
彼时的自贡,虽然号称四川仅次于成都和重庆的第三大城市,但其实比一座县城大不了多少。如今街宽巷深的新区,那时候还是成片的种满稼禾的原野,间或有一些破旧的农舍散落其间。由老城区通往新区的隧道刚刚贯通,出了隧道,一条土石的泥泞公路挤进眼中,路旁有几座房舍,其一是红旗乡政府,其二是一座叫妙观寺的古庙。乡政府和妙观寺背后,是两座对峙的两三百米的山峦,荆棘密布,野花扶摇,不时能看到一些褐色的大鸟从草间飞起,急速地划过妙观寺黄色的飞檐。我的亲爱的野鸡大学,就藏在那两座被称为一对山的山峦背后,也就是说,它竟然比红旗乡和妙观寺还要边远。
野鸡大学刚从城区边上一座只有几亩地的院子里迁过来,新校区倒是有几百亩,不过只建成了零星的校舍,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白色的呈W形的综合楼。但这座看上去很现代很漂亮的W楼周边,却是碧绿的田野,种菜的农民担着粪桶,大声武气地呵斥溜进地里的牲畜,上课时,不经意间,便有一阵浓烈的大粪味和着食堂的饭菜味挤进鼻孔。庄稼地尽头,是几个面积颇大的鱼塘。一条弯曲的五六米宽的毛坯公路从楼后的小树林里爬过,翻上对面的山梁,通往距学校大约三公里的养鸡场。
一个边远小镇的少年,进了这么一所边远城市的野鸡大学,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一个证据是,正当我为没能进北京大学而郁郁寡欢时,我的同桌,一个和我来自同一座小镇的另一个总是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仔细插着三支钢笔,而其中有两支根本不出水的青年,曾在晚自习时低声对我嘀咕:我们总算不是农民了。同桌的嘀咕把我从对北京大学的意淫中扯回现实:如果不是这所野鸡大学,那么我也只能像校园边上的那些农民一样,担着粪桶浇灌菜园。再差劲的野鸡大学,似乎也要比躬耕垄亩强一些。
尽管很少有作家是由大学中文系培养出来的,但我的理想中,大学的第一选择是北京大学,而专业的第一选择理所当然是中文系。可是,在一对山的这所孤苦伶仃只有一栋教学楼的大学里,我读的是毫无兴趣的会计与统计专业。更为要命的是,读这个专业,得学厚厚的好几本高等数学。《微积分》的第一次单元测验,老师在台上总结,90分的几个,80分的几个,末了,他说,当然,还有一个8分的。全班哄堂大笑,我只得像一个通奸时被抓了现场的荡妇一样,站起身子,小声说,就是我,就是我。
在一对山的两年里,我的确对专业学习毫无兴趣。如今细细想来,当年似乎只做了四件事。其一是喝茶。校园周边是没有茶馆的,我便不辞辛苦地走上半小时路,穿过菜园子,农舍,鱼塘,穿过一对山狭窄的垭口,再坐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尔后抵达釜溪河边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那座古建筑不像如今的古城或古镇的古建筑,古得叫人心疑。那地方叫王爷庙,是清朝时盐商们为了祭祀江神而修建的规模宏阔的庙宇。王爷庙高高的楼阁下,是清流浅缓的釜溪河,河对岸的岩壁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唤鱼池。据说,那是苏东坡的手笔。坐在王爷庙的回廊里,清风徐来,花木入眼,端的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喝茶时其实也干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写诗。多年后,当我漂流到成都,我仍然保持着到茶馆或是咖啡馆写作的习惯。别人打牌,我打字,都是一样的体力活加脑力活。
其二是喝酒。我家有喝酒的传统。父亲在五十岁以前,至少有一斤的量;母亲在生病前,也能喝下七八两高度白酒。我的喝酒是从高中开始的,在沱江边那座青天白地,瓦屋纱窗的古镇,我的饮酒生涯从三个人半斤白酒喝得烂醉开始,不到半年工夫,就猛涨到一斤以上。W大楼一箭之地的操场边,有一溜寒酸至极的土墙瓦房,低矮而破旧,是当地村民的农舍。因了大学,农舍破墙开店,摇身一变成了小饭馆。这样的小饭馆,只能提供回锅肉,青椒肉丝,花生米,卤猪头,腊耳朵和度数极高的盐都牌高粱酒。经常去的那家小饭馆,我至今仍记得老板瘦黑而机灵的模样。外堂三张桌子,人多时坐不了,便进内堂,其实也就是瘦黑老板两口子的卧室。所以,有时候,你会在喝了半天酒之后,猛然发现自己坐的藤椅上赫然有一个海绵的黑色胸罩。更有甚者,有一次从一把带壳的炒花生里,抄出一只深埋其中的廉价的避孕套。幸好,套子还未用过。当我们大声把老板娘叫过来,问她这是什么时,老板娘一脸坏笑说,同学们,你们生理卫生老师没教过吗?
瘦黑老板养有一条黄狗,它的肥亮与老板的瘦黑恰好如同新旧社会般对比鲜明。当我们喝酒时,这条黄狗总是安静地抬起头,睁着湿漉漉的狗眼深情地望着我们,指望有谁能从嘴边省下一片油旺旺的回锅肉扔给他。有一回,一个叫姓李同学被我灌醉了,上厕所半天不回来。当我们走到屋后的厕所边找他时不由悚然一惊:李同学酣睡在厕所旁,怀里搂着那条大黄狗,大黄狗满足地闭着眼睛,口角流涎。原来,李同学还没走到厕所便吐了,跟踪而来的大黄狗吃了李同学的呕吐物,一人一狗便同入醉乡。
其三是读书。那时候我有一只黄色的军用挎包,里面总是装着几本书和一个笔记本。书不是教科书,教科书都放在教室里,随身背的是一些和自己旨趣相关的东西。这些书大多是文学类或历史类。既有从图书馆借来的,也有从图书馆偷来的。那时候有一句话,叫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以但凡读到自认为精彩的东西,总是不厌其烦地将它抄在笔记本上。如今,我手里还有好几本当年的读书笔记。不仅摘抄精彩句段,还精心画了插图。读书的地方,有时是图书馆,有时是王爷庙,有时是一对山山巅的树林中。顺着操场边的一条崎岖小径,穿过莲花白或是红萝卜生机勃勃的家园,穿过两家农户屋后的粪池,穿过一家总是坐着一个忧伤的跛脚老头的老院落,穿过三五只画眉鸟清脆的叫声,便走到了一对山的山巅。举目四望,一边是孤独落寞的我的大学,一边是隔了另一座山的市区,一边是灰白色的工厂,一边是起起伏伏如同乳房般的川南丘陵,稻麦如浪,翻滚在春夏之交的季风里。
在一对山葳蕤草木的见证下,我在我的野鸡大学度过了两年光阴。主业喝茶,喝酒,写诗和读书。副业学会计统计,并通过不断的补考换得了八月初的一纸大学毕业证和一张派遣证。因为这所被农村包围的野鸡大学,我得以蜕下了农民的皮,成为自贡市的市民和一家有上万人的国企的秘书。在工厂实习的那个夏天,我收到《诗刊》编辑,如今的影视界大腕邹静之先生一封信,他告诉我选发了我一组诗发在次月的《诗刊》上。那封信是由我的同班同学吴成华从学校带过来。这之前的一年多,我们搬离了学校那间三十多个人挤住的宿舍,租住在一对山山腰的一户农舍里。很多个傍晚,我们都沿着那条通往一对山山巅的小径散步。那时候,我们都无比渴望毕业,渴望离开这所以工科和应用学科为主的校园。只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其实才刚刚离开校园,才刚刚被命运的风把我们吹向纷繁复杂的社会,我们就已经开始怀念校园了。吴成华送信的那个夏天即将结束的夜晚,在那座嘈杂而陌生的工厂的一间小屋里,当我从邹静之的信中获悉我的那组诗被编在《诗刊》的“大学生诗页”栏目时,我才猛然意识到,我的大学生活其实已经结束了。
还要等上一些年岁,还要等上一些阅历我才会明白,其实,就人生经历和体验来讲,皇帝并不一定比平民更精彩。因为体验了皇帝的高贵,就无法体验平民的平易。这是一个单向选择,不可能二者俱全。从这个意义上讲,北京大学也并不一定比野鸡大学更精彩更有味。野鸡大学固然没有北京大学的名气和学术地位及学术气氛,但北京大学也没有野鸡大学的散漫,自由和野性生长。
很多年过去了。当我再次回到自贡时,红旗乡早已荡然无存,一大片新建成的城区远比老城更为漂亮精致。在鳞次栉比的高楼的对比下,一对山看上去似乎也没了当年的巍峨。没有褐色的大鸟,没有动听的画眉,只有尖利的汽笛和喧嚣的市声把天空逼得更加高远。
我曾经的野鸡大学已经不复存在。它曾经的名字是:自贡职业大学。后来改称自贡高等专科学校。后来的后来,它和自贡地区的另外几所高校一起,合并组建成一所据说有学生两万多的大学。现在,它终于有一个体面一些的名字了,它叫四川理工学院。只是,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海洋,我再也无法从四川理工学院寻找到旧时的记忆,野鸡大学里那些像野鸡一样自由而野性的岁月。我知道,在时光的忘川之上,即便你尚在人世,即便你刻骨铭心,其实,你同样正在被遗忘。
遗忘才是人生和人间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