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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的意趣

2015-02-03陈东东

青春 2015年1期
关键词:虞山读书

陈东东

常熟自古就多推广语。即如“常熟”地名本身,也可目作推广语,说出这地方江南鱼米之乡年年丰收的特性。历来最为人称道的常熟推广语,当属“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两句。就像那些路人皆知的广告,创意者是谁不为人知——写下这两句诗夸耀古常熟之美的诗人,也少有人叫得出他的姓名——究其原因,会不会由于这一联的作者,明代吴地那位工诗好琴的沈玄,表字唤作“以潜”和“似潜”呢?不过,在我看来,隐去了作者倒好,倒让这两句诗之于常熟,愈加显得天经地义地出于必然,而不只是某人一时兴起偶发奇想了。的确,要是去查看一下南宋宝祐年间(1253-1258),或明嘉靖年间(1522-1566),或清康熙年间(1662-1722)的常熟县境图,你就会认为沈玄这两句诗之所以胜出,仅仅在于它们是写真。它们之成为佳句,不是由诗人造就,而是由古常熟的现实造就。于是你还会认为,反倒是常熟之美,推广了这两句诗。

眼下,半入城的青山入城更深,被喻为古琴七弦的七条穿城而过的溪河则多已湮塞,被填没了。也许为了纪念常熟曾经的格局,也顺带着纪念不复写真的诗,原来常熟东边那条南北走向的运河,被改叫作琴川河。过去的现实成了再不可能实现的、作为幻想的城市规划方案,供怀古恋旧者扼腕。幸好,由这两句诗所代言的常熟风景之胜,这种风景之胜在常熟这座城里的日常性和生活化,依然如昨。细想往昔的常熟诗意,穿城而过的流水即便被想象成可奏弄《流水》的琴弦,也还是走船洗衣淘米淴浴的河道;从一条陋巷走着走着就入其葱翠的那座小小的虞山,亦不过是又一个繁杂事务漩涡里休憩避烦的去处,每天开门推户就能见到。这情形至今并无改变。常熟虽然冠以所谓国家级“优秀旅游城市”的称号,但它似乎全然不提供那种出门在外灵魂出窍般非常态的旅游刺激。它的风景之胜给予你归家的感觉,那种安闲、清爽、随意、方便、朴素和凡俗。然而,你却又分明意识到,常熟的日常生活因为风景之胜而被净化。

登虞山正好能体会这样的常熟。这长江入海前的最后一座山,标高只有海拔263米,形似卧牛,颇为平缓。从东面一路攀爬,几乎不费力,因为那都算不上攀爬。慢慢行走着向上,看不到什么险阻和壮阔。沿途不过一些土石,一些路边摊,一些人家,几段重新修复的城墙,一片片树林、田亩、茶园,若干采茶或卖茶的妇人……那只是长江三角洲平原风物的稍稍隆起。行过了半程,山腰处现一座维摩山庄。它原为南宋古刹维摩寺,1983年改建,到1989年完工,保留了寺庙的古迹样貌,又添些新景,仿如园林,分作了前后两个部分。除了静逸,维摩山庄似也无可述处,不过它的百桂园是聚友茶叙的好地方,丹桂花开时节,泡好虞山绿茶坐在园中,便会有细小的桂花瓣飘然入杯,添加饮茶人的雅趣闲情。

过了维摩山庄,虞山这才露点儿峥嵘。到了巅顶锦峰的剑阁附近,虞山突然现出雄壮。跟泥岩的平和大不相同,西面一大片水成岩形成峭壁石垒和峻奇的巨崖。巨崖中间,一道深刻的裂缝状如刀劈,顶端则有三叠怪石。这儿称之为“剑门”,有康熙御题“烟岚高旷”等石刻。剑门的由来,相传是吴王夫差试剑所致;剑阁则是在明嘉靖时为修凿剑门磴道附带而建。俯瞰常熟全景的最佳位置,或即在这剑门巨崖和剑阁之上。落日方向约一万二千亩水域的尚湖,其波光敛滟和柳港映带,在此尤其一览无余。花小半天登上虞山高处,大概也就为了有一小下界的那般胸臆吧。常熟人上到这山顶,却依然不忘坐下来喝茶,好像跟他们平常在家中窗前净几边或院树荫阴里所做的事情区别不大。然而从山底的市井喧嚷升至山头的四围好风里,饮下的当然不会是同一种心境。

被虞山隔开了常熟城的尚湖,因为传说姜太公姜尚曾在此垂钓而得名。它又名照山湖,其广大浩渺,不仅水面能映现整座虞山倒影,大概也足以气吞整座虞山。现在,这里已成为相当成熟的观光风景区,渐渐将常熟的新市区融入,不再相隔于常熟的日常生活。长堤卧波,湖分内外,菱荷滴翠,岸垂杨柳,鸢翔鱼泳,生态宜人,加上荷香洲、钓鱼渚、鸣禽洲、桃花岛等七个洲岛,形成了尚湖风景区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独特景观。景区里开发有水上高尔夫、天然游泳场、拓展运动基地和其他丰富的水上游览项目,并拥有八家度假村。然而在尚湖,最适宜最惬意的休闲方式,大概也仍是喝茶。水岸平台上摆着茶桌,草坪上树影间,也总会有人趺坐着,弄点儿茶点,看风景谈恋爱。进得尚湖风景区不多久,湖边就有一幢样式半新不旧的小楼,唤作望虞台茶室,立在那儿其实颇煞风景,但它于整个尚湖风景,我想,其实又不可少。人们开车到这儿喝茶,打牌,吃面,闲聊,伴着湖光山色厮混一天,恰好是对这派风景的一种注疏。

常熟的最佳喝茶处,却在读书台。它位于虞山东南麓,又近市中心,从一条寻常的民居小街步入。读书台建起的年代不详,山泥夯筑的高台之上,有一长方形石亭,亭中央一大块黑簇簇的方石。传说编《文选》的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曾在这地方读书,于是亭壁正中就有了后人嵌入的“读书台”碑,亭的右侧还砌了石刻的昭明太子像。读书台周边,另有焦尾泉、巫公祠、雅集亭、五福石、游文书院诸胜迹,石径蜿蜒相连,形成了书台公园。读书台下和整个园中,尽是古木,朴树、栎树、桧树、枫香树不一而足,多逾四百年树龄,终岁常青。这里的环境,可谓荫翳幽邃、浓郁深秀。到了冬天,又有另一番景致——“书台积雪”是为虞山十八景之一。

到读书台喝茶的几乎全为常熟当地人,清早即来,估计不少茶客是每天一起身就来,喝到日上高竿了才走。有些人则喜欢提着鸟笼来喝茶,似乎相互间还斗一下鸟鸣。而真正悦人的鸟鸣,出自晨曦初照的山前林间,加上隐约的泉声,遂使得此时此地“更幽”。读书台的茶客也最愿意隐在古木深处的重重绿荫里:老人们一般不怎么说话,独自回味;年轻人坐在稍远处,面前一杯茶,注意力可能不在茶味,而在对老人们由茶多酚唤起的记忆之想象。关于这种记忆之想象,也常常效仿着一大早就跑去读书台喝茶的我,为之写过一首短诗:

读书台

合抱的栎树和榆树允许

从天青色深处的无限悠邈里

被鸟鸣的雕刻刀剔尽凡尘的

第一缕阳光透入

照亮一篇小赋

昭明

正该是这样的早晨

当他走进未及题写

得天然趣的那拱月洞门

看见已经有几位茶客

说话声混编于清风的发辫

石板桌上,玻璃杯摆开

反光剑门太白的翡翠

而他想要摊开旧籍,选出

另一些言辞,爱情诗,选出

栎树和榆树下另一些相遇

鸟鸣的雕刻刀继续工作

帮助他镂空他的检阅

帮助他

以星盘慢转的读书台观测

凿造完美的另一片天穹

其间

所有的文章灼粲,每个早晨

都会映入另一枚留待嘬饮的茶盏

常熟的记忆,总是伴有许多想象。剑门、尚湖、读书台而外,虞山一带的那些墓葬,从仲雍墓、言子墓、齐女墓,到四高僧墓、黄公望墓、严天池墓、钱谦益墓、柳如是墓和翁心存、翁同龢墓,每一处都是传奇——这种传奇也在常熟的许多故居旧宅里,诸如彩衣堂、虹隐楼、小辋川和曾园等等——导游辞和讲解员的即兴发挥,则常要把常熟的历史感引向令人歆动吁唏的趣味。如此趣味,我以为,是可以放大成姑且称之为“意趣”的东西的——尤其当它令常熟的风景之胜、日常生活和历史感三位一体之时。而集中汇拢了这般“意趣”的,当是虞山北麓的破山兴福寺。

通向破山兴福寺的那条路要高于寺庙。过了离寺不远的四高僧墓,就会碰到许多水果铺子,许多买香烛的铺子。朝路下面寺院边上的那片低地看下去,就会见到许多面店,遍地的竹桌竹椅摆在露天。要是周六、周日,它们差不多就都满座——常熟人会在兴福寺这儿过掉大半个周末,喝茶、打麻将,少不了吃蕈油面。蕈油面是常熟一绝,以一种野生菌——虞山所产的松树蕈为浇头。做这种浇头,要将蕈撕去膜衣,洗净泥杂,放入开水窜烫,沥干水分,再入菜油锅中爆透,加香料和佐料,起锅淋上熟油和少许酱油,工序讲究。有一天我坐那儿吃蕈油面,老板娘笑说,这个面我们打算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呢。或许,工序里还有不传外人的秘密吧。蕈鲜美油清香的这种素面,是从兴福寺僧人那儿传出,所以,进到寺里去吃这种面,才更有滋味。兴福寺院中情形,跟一墙之隔的寺外空地也无多差别,也是许多桌椅,许多喝茶、打麻将、吃蕈油面和嗑瓜子的闲人。

这座寺庙最早叫大慈寺,由南朝齐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建起。山门前横着一条破山涧。《破山兴福寺志》引《宝祐志》云:“破山之名,旧传贞观中,有老宿在寺说法,常有白髯老人,每旦必先至。一日,师问为谁,曰:‘某,山中白龙也。师愿见其形,老人云:‘我见形时,当念摩诃经号,助我之威。师怖,误诵揭谛神咒,神以杵击龙,龙冲山而去,遂成破涧。”这传说外,另有“兴福石”的故事,道出另一半寺名:寺中大雄宝殿西北隅隆出地面一块大石,纹筋暴凸,左看像“兴”字繁体,右看像“福”字。此石在南朝梁时发现,视为祥瑞,寺名就从大慈寺改了过来。游人入寺,总是对这块奇石大感兴趣,践摸以祈福,石面被磨得光滑闪亮。

当然,最扬破山兴福寺名者,是常建的那首诗:《题破山寺后禅院》。现在入寺,人们走的大概还是跟常建相似的路线,过破龙涧,入山门,经天王殿、三佛殿、大雄宝殿,然后就到了几个偏殿和寺后的院子。当初后面禅院,一定不如现在的竹树周正,有那么些僧舍。现在让我觉得静谧的所在,或许是寺里的西院。百多年前翁同龢被慈禧开缺回籍,在此闭关半年,现在门楣上还有翁同龢手书的“自澈”二字。寺的最东面,则是据常建诗意命名的空心潭和空心亭,喝茶吃面打麻将的人们,却都最爱在这里消磨。而边上的东院里,有一座米碑亭,亭中嵌着清乾隆年间襄阳郡守,常熟人言如泗寻得的宋代书法家米芾所书常建诗碑,由名刻家穆大展摹勒: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这首杰作极为经典地成了破山兴福寺的推广语。很可能,游人们到此只因为常建的诗。他们从此带回的,也将不是这座寺庙给出的实际印象,而是先前已经从常建的诗句里收获的印象。那么,这首诗的经典之意义甚至在于,它使得破山兴福寺仿佛要为着推广语而存在。《破山兴福寺志》里关于这首诗的一段文字,从另一侧面讨论了这种经典之意义:“欧阳公临行题青州山斋曰:吾常喜诵常建诗云:竹径遇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其语作一联,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难为工也。晚来青州,始得山斋晏息,因谓不意平生想见而不能道以言者,乃为已有。于是益欲希其仿佛,竟尔莫获一言……”显然,写真眼前现实远非易事,尤其当目击眼前现实的是一双记忆的想象之眼,又尤其当眼前现实被记忆和想象的造意所笼罩。这让人想到了禅宗公案(当你恰好身在禅院)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之谓。常熟之美,它作为呈现给我们的眼前现实,也是被记忆的想象之眼目击,也是常常被笼罩于“乃为已有”之记忆和想象之造意的吧?感于此,我又曾写过一首散文诗:

题《题破山寺后禅院》

耿耿于眼前有景道不得,欧阳修从怅惘发展出一种恨。在青州山斋,他也有竹林、曲径和远钟,微微倾斜支起椭圆形镜子的水潭,花木浓荫里被筛选的阳光,潮气散不尽的泥地,铜绿锈蚀青苔,几枚亮斑,显露钱币大小的黯淡,而可人如袖珍滑翔机那般的蜻蜓,停落处便成了又一个幽处?这恰好他意欲的那联诗境。但不是他的,是常建的。

他几乎一辈子都想着捕捉十来个字,好让自己像百事可乐对可口可乐,科研出一个仿佛的配方,并不青之于蓝,也好蓝之于红。不意间,他平生想见而不能道以言者乃为已有,常建信笔一现的终极物景已在眼前,欧阳修竟尔依然莫获一言。他自称其怀不得,那么他晏息的山斋,也终于不会是他的。而常建偶然探访的古寺,立即就归于常建。当欧阳修题写青州山斋却仍难遣终身之恨尔,青州山斋也归于常建。

现在,大雨一夜后初日嫩艳,我们入兴福寺,架一张桌喝茶,吃松蕈面,听周遭跟鸟鸣相混的麻将。要是麻将代替钟磬,也助人觉悟吗?但是没有谁还能从后面禅院里又一次寻得寂虚的胸臆了。我们只是对东院亭下的那块碑更有兴致。研读之际,我们有尼古拉·普桑《阿卡迪亚牧人》的造型。从摹勒笔画俊迈和警策的那番抽象里,我们知道,常建的诗境也归于米南宫,也归于穆大展,那么,为什么就不归于常喜诵常建的欧阳修呢?穿过一棵古香樟树的如盖阴影踱到寺外,我们大概设想了,我们会拥有怎样的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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