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该不该管“亲妈后妈”?
2015-02-02韩中凌
韩中凌
前段时间邀请石皇冠老师到林西县上了节听读示范课,他在以下几个方面做了大胆尝试:一是让刚上学3个月的一年级学生,听读了非课文版的《小蝌蚪找妈妈》,该文长达1170字;二是文本呈现为纯文字,取消了课本配连环画或插图形式;三是用小竖线标出了句中的语义停顿;四是采用听读、跟读、学读的方式,教学生读正确,读流利。
在培训中,石老师强调:“我们的目标是教会学生朗读,至于小蝌蚪最后有没有找到妈,找到的是亲妈,还是后妈,都不是语文课该管的事儿。”
这种论断,我觉得有唯科学主义功利性价值趋向,以及唯科学方法论的实践走向,与语文学科的特性和学生全人发展不太相符。现试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讨论。
一、科学主义工具观导致语文人文性的消失
石皇冠老师认为,儿童进校前,因一直生活在口语交际环境中,听话中枢已经非常发达,说话中枢也具备了日常交际所需,而阅读中枢大多尚未开发。因此,一年级阅读的起点和关键都不在字,而在于识别短语。一年级阅读教学,应该通过听读,让学生掌握停顿规则。
《小蝌蚪找妈妈》是一篇知识童话,改编自方慧珍、盛璐德创作的同名童话。故事讲一群小蝌蚪找妈妈,经过误认鲶鱼、乌龟为妈妈的波折,最后找到妈妈,而自己也变成了青蛙,呈现了青蛙生长过程的科学知识。在石老师的教学中,故事的生动性和知识性都不见了,甚至连其本身的故事性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是对阅读材料的听读、范读、跟读。
整堂课上,我们看到学生虽然因听课老师众多、班主任坐镇,表现得注意力比较集中,但对童话故事毫无兴趣,甚至很少有孩子因童话的趣味性露出笑容。小蝌蚪遇到了谁,把谁喊成了妈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他们都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思考、交流,而像一队整齐的小兵,只能按照规定好的停顿,去听,去指,去读。
这样的课堂教学,近于纯粹的技艺之学、工具之学。
语文学科的工具性与人文性,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两者是合二为一,互为表里的。这在语文学科关于古今之争、中西之争、灵肉之争等大讨论前后,就已经达成共识。但在实践中,总是左摇右摆,出现偏差。
诚然,课程改革的进程中,我们的语文课堂一度出现所谓的人文性过盛、非语文活动过多把语文课上成思品课的现象;但若因此断然拒绝、甚至无视人文性,只重工具性,就会回到课改前某些人极端的科学化、技术化的老路。那就是,把语文课变成枯燥乏味的某种训练课。哪怕训练的内容与目的不指向应试,而是规则或能力,随之而生的也必然是模式化和机械化。因为,这种教育理念的本质仍是实用至上的“八股”教育。
德国著名语言学家洪堡特在对各种语言的特征进行分析时指出:“精神在语言中生下了根,并把生命赋予了语言,就好像把灵魂赋予了它造就的肉体。”他把精神和语言的关系比作灵魂和肉体的关系。一个文学作品,总是充溢着人的生命关怀、情感体验、价值取向、审美情趣等。哪怕我们故意视而不见,也找不到一篇不具备人文性的文章(应用文除外)。语文课上,就算把人文性从门口赶出去,它还是会从窗子再进来。
语文教学固然要以“培养学生正确理解和运用祖国语言文字的能力”为目标,但这绝不是唯一目标。它必须在培养学生语言文字运用能力的同时,提高他们的人文素养。否则,语文就成了一门只有技能而无“灵魂”的课程。正如德国著名哲学家、心理学家和教育家雅斯贝尔斯所说:“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识和认识的堆积。……谁要是把自己单纯地局限于学习和认知,即便他的学习能力非常强,他的灵魂也是匮乏和不健全的。”
二、科学主义目标观导致语文丰富性的消解
石老师为本节课设定的教学目标是:模仿朗读,教停顿规则。40分钟里,学生开始听录音朗读《小蝌蚪找妈妈》后,就是反复地跟读:跟着录音读全文,跟着老师读全文。然后老师一句一句教读第一自然段,纠正拖腔唱读的毛病。
石老师认为,学生朗读的关键是读正确。这个“正确”,并不仅仅指不错字、不丢字、不添字、不颠倒,而且包括最重要的语义停顿,即正确切分句子间的词组或短语。他进而将阅读教学过程,简化为识别语义单位的过程;会识别语义单位就清楚了句子间的停顿,也就学会了阅读。
美国教育心理学家加涅把教学目标分成五大类:言语信息、智慧技能、认知策略、动作技能和态度,并把智慧技能细分为辨别、概念(具体概念、定义性概念)、规则、高级规则。石老师分析得出:语义停顿属于程序性知识,教停顿则属于规则教学。
我却觉得这是在窄化语文教学。
这堂课,教者一厢情愿地剥夺了学生阅读童话的过程,也剥夺了阅读童话的乐趣。所以,我们看不到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看不到他们随故事发展的喜忧情感变化;而是亦步亦趋,众口一声的朗读演练。
“语文是一门科学”,这种观念以工具理性和功利主义为教条,认为语文课堂的教学、考试和评价,各方面都要标准化、定量化。就像我们曾听过石老师班级的文言文阅读课那样:初读,画出停顿,理解后出示正确答案,统计多少人有误,迅速得出一个比例。然后重新来一遍,再次统计。这样的课看起来非常科学,但也非常僵化无趣。而僵化无趣是与语文的丰富性背道而驰的。
石老师认为,语文阅读教学一直目标不清,各种烦琐的教学设计、阅读理解,导致课堂教学效率低下,垃圾作业盛行,师生负担过重。但若因此走向反面,就会连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矫枉过正。“亲妈后妈”都没用,只有停顿正确“有用”,是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在教学中的体现。其实,从人的长远发展来看,“所有‘有用合起来,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恰恰是为了人有更多时间去作无用的事情:去爱、去审美、去理解宇宙的奥秘、去哲学玄思、去获得幸福。在解决了人的基本生存需要之外,剩下的目的只有这个”。
“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
此次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从知识与技能,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和价值观三个方面,规定了语文的功能和目标,改变了以往知识和技能单一维度的格局。恢复语文学科自身的多元价值,使学生掌握知识的过程,成为体验掌握方法和受到情感熏陶的过程。课程标准在“阶段目标”第一学段明确指出:阅读浅近的童话、寓言、故事,向往美好的情境,关心自然和生命,对感兴趣的人物和事件有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并乐于与人交流。石老师的课上,恰恰没有“向往”,没有“兴趣”,没有“感受”,自然也就没有“交流”。
把语文变成枯燥乏味的技艺之学、知识之学,乃至变成一种单纯的能力训练,语文也就丧失了最为根本的趣味性、想象性、创造性和人文性特征,丧失了应有的学科尊严。
三、科学主义训练观与儿童生命成长的背离
杜威在他的《经验与教育》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他们……喜欢采用极端对立的方式去思考。他们惯用‘非此即彼的公式来阐述他们的信念,认为在两个极端之间没有种种调和的可能性”。事实上,长期以来,我们的语文教学存在着一种“简单思维”:希望得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秘诀,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语文教学的所有问题。比如,认为背诵积累,可以让学生积淀丰富的经典素养,学生懂不懂,感不感兴趣,都不重要,先背下来再说。对此,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翟永明说:“不理解的时候不如没有,要有理解,这是人文精神最基本的一条。如果说趁小孩记忆力强让他背下来再说,这对我们的后代太残酷了,虽然这里所背的内容是有关人文的,但是这种背经典的做法是反人文精神的……如果趁小孩没有理解力、判断力和防护力的时候,权力在手的成年人把自己偏好的内容强行灌输给他们,就是不把他们看成将来可以自我担当的人了。这难道不是对人类生活的内在价值的否定?”
人文精神的核心是“以人为本”,它把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表现为对生命的珍惜,对人的价值的尊重,对人的尊严、权利、自由和平等的维护等。可在语文教育中,恰恰是一些所谓的教育理论,依据片面的科学主义,认为老师只需要像技术工人一样就够了。所谓技术理性,学生只需要配合老师的训练就够了,即所谓能力理性。
我们看石老师编写的“模仿朗读操作口诀”:
语文教学,非常特殊。
欣赏故事,听话中枢。
言语连锁,说话中枢。
语词识别,阅读中枢。
听懂在先,听看相连。
模仿朗读,识字让贤。
正确停顿,流畅朗读。
识别短语,字词模糊。
耳听动嘴,双手持书。
不靠拼音,避免指读。
单纯领读,师生疲劳。
听读插入,减少消耗。
起步阶段,篇幅短小。
注意发展,长篇滔滔。
我们从中可以梳理出他的训练模式,那就是反复听读、模仿,最终流利地读出或通顺地讲出这个故事。而且这种停顿规则的训练,在整个小学是一以贯之的:从有标点的白话文到无标点的白话文,从有句界的文言文到无句界的文言文。石老师认为,这样的阅读训练,学生是在“爬坡”,最终才真正学会阅读。
当学生们面对一篇篇优美的文学作品,只能反复练习停顿正确,而不能与作者产生精神上的理解、交流,思想上的碰撞、对话,情感上的共鸣、沟通,老师所做的,就像将一条本来肥美的鱼,剔尽鱼肉,学生所得,唯有鱼骨。因此,武断地割裂语文教育的工具性价值与人文性价值,以功利性消解人文性,就可能会影响学生精神的强健和心灵的丰富。
这种科学训练理念构建起来的课堂教学体系,感觉像一个工厂,具有浓重的流水线生产的痕迹,机械刻板、按部就班,也就形成了新的墨守成规。甚至会把语文教成数学——不管何种文体阅读,都是一种训练,而语义停顿,永远只有一种标准答案。
比如,石老师曾举过《荷花》一例:
荷花已经开了不少了。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碧绿的大圆盘。白荷花在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有的花瓣全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有的还是花骨朵儿,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
“有的花瓣全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学生容易出现停顿错误,读成“有的,花瓣全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这就需要结合语境:在这个句群中,作者描述了几种花的开放姿态,“有的”是其中一种,应自然停顿。学生停顿出错,源于理解有误。但如果以教停顿为目的,学生就无法暴露问题,当然也就掩盖了理解上的误差。
说到理解,若真如石老师所讲“花开没开,开了几朵,都不是语文老师该管的事儿”,学生只要读正确就可以,那么荷花的颜色之美、形态之多,以及旺盛的生命力,就会因训练目的全部消减,只余停顿。这样的课堂,更像一种精致的教师专权,而且武装到牙齿。
曹文轩教授说:“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善的人,一个完美的人,不是只有知识一个维度,还有其他维度。比如说美,比如说情感,等等。这些维度与知识的、思想的维度是同等重要的。”
再回到《小蝌蚪找妈妈》这个童话故事,如果我们真要教规则,到底什么才是学生应该掌握的停顿规则呢?我倒觉得应该结合一年级学生的特点,让他们认识几种常见的标点符号,在对错中自己尝试,得出结论,而不是一味模仿。
比如第一自然段:暖和的春天来了。池塘里的冰融化了。青蛙妈妈睡了一个冬天,也醒来了。她从洞里爬出来,扑通一声跳进池塘里,在水草上生下了很多黑黑的圆圆的卵。
这一段其实非常明白晓畅,接近口语,除了“融化”“卵”,学生可能不理解,其余都无障碍。因此,并不存在什么理解上的难点,也就是说,不存在语义停顿上的问题,需要掌握的是一些自然停顿:先听读,听一听老师都在哪些地方做了停顿,让学生发现标点,认识标点符号。再听,听出不同标点停顿时间的长短,弄清楚逗号、句号表示的意思,明确朗读要按标点作相应的停顿。然后再听,还在哪些词语后作了停顿,猜猜为什么?——句子很长,一口气读不下来,就要在适当的地方停顿;恰到好处的停顿,可以给我们想象的空间。最后是听读,边听边想象画面,然后进入跟读模仿。
如此,我们是不是稍稍尊重了学生的学习权?
或许在教者的心中,“亲妈后妈”不重要,但儿童认知的特点,决定了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尊重孩子的世界,才不会粗暴简单地剥夺他们单纯美好的想象。
语文教育不能用一元化思维代替多元化思维,用片面性否定多面性。或者,我们可以站在语文教育哲学的高度,建立整合的多元思维方式,作修正主义者,随时准备接受建设性的意见,才不至于犯极端主义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