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的另一种阐释
2015-02-02中共黔东南州委党校科研处贵州凯里556000
文 静(中共黔东南州委党校科研处,贵州凯里556000)
《野草》的另一种阐释
文静
(中共黔东南州委党校科研处,贵州凯里556000)
对于鲁迅的《野草》这部鲁迅唯一的散文诗集,评论界历来多从政治的角度、意识形态的角度及艺术手法的角度进行阐释。但一部伟大的作品,应该能够从多层次、多视角发现其新的内涵和意义。以鲁迅的婚姻悲剧和与许广平的爱情关系作为切入点,可以在这部包含了鲁迅当时“随时的小感想”的集子里,寻找到新的观点,得出不同的结论。
鲁迅《野草》阐释
鲁迅曾说:“我自爱我的《野草》。”并且对自己不能再写出《野草》式的作品而感到万分沮丧与懊丧。文学界至上世纪以来对于《野草》这部小册子的研究历来呈现一种值得注意的特殊现象,即不论哪个时期的批评家,且不论他们对作者本人所持的政治态度如何,通常都会对《野草》的艺术成就有着较高的评价。但有趣的是,批评家们在阐释《野草》主题及作者意图时的仁者见仁与对其艺术成就的一致赞扬形成了旗帜鲜明的对比,阐释者们的意见和观点有时相去甚远,有时甚至完全相反。此种现象在《野草》研究和欣赏中普遍存在,不仅是对《野草》这部作品的认可和有力印证,还说明对《野草》的研究仍有可深入探索和挖掘的可能和必要。基于《野草》主题和艺术的复杂,阐释它更需要用多层次的视角与技术,从不同的视角加以观照。长久以来,批评界对《野草》的阐释更多地停留在政治上的意识形态批评,而换一个角度,多层次地对《野草》进行剖析、理解也许能让我们从作品中寻找到新的观点,得出与以往不同的结论。
以鲁迅与朱安的悲剧婚姻及与许广平的复杂爱情作为一个新颖的切入点,在以往的《野草》研究中是被刻意忽略和回避的。道义与情感之间的两难选择在《野草》中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反映,而这正是作为事件当事人的鲁迅所面临的现实处境。今天的文学批评与研究应该把作者看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正常人,而不是将其妖魔化或者神话,更不应将其拉下政治神坛,又推上思想神坛。如果我们始终对研究对象采取某种仰望或俯视的极端姿态,则有些问题必然会被研究者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规避和忽视。
文学创作的契机和动力往往来自于作者对生活的深切体察,对个人生活境遇和苦闷的感受。《野草》中的部分诗篇正是鲁迅隐秘个人心理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露,这些心理活动深刻揭示了鲁迅内心情感和道德的疑虑与冲突。胡尹强认为:“《新青年》团体酝酿‘散掉’的时候,鲁迅没有彷徨、苦闷,《新青年》团体完成分化、散掉的全过程,鲁迅也没有彷徨、苦闷,反而更坚定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至少小说创作反而更多更好了。而现在———进入1924年了,分化、散掉的事实已经过去三四年了,鲁迅反而因此彷徨、苦闷起来,这就不大合乎情理了。”[1]
1924至1926年间,鲁迅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许广平从相爱到决定同居。正是在此期间,鲁迅写成了“自爱”的《野草》。鲁迅在为《野草》英译本写作序言时提到当时“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词就很含糊了”[2]。
所谓措辞很含糊的“随时的小感想”在鲁迅当时的境遇中应该包含了他得到爱情时的欣喜和满足,更包含了其对爱情与伦理两难的考量与取舍。虽然母亲一手包办的旧式婚姻,使他不得不尴尬地维持了二十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但出于对母亲的孝顺,对道德的恪守,也包括对弱小者的同情与怜悯,鲁迅因为内心的善良而不愿伤害他人,只能默默承受这段婚姻带来的心理压抑。而自己珍视的与许广平的爱情,却只能背负着于当时中国社会环境所不齿的婚外恋、师生恋的罪名。当时的鲁迅身体状况堪忧,加之与论敌们的论战正酣,他一度怀疑自己在爱情方面的能力,担心没办法给许广平幸福的家庭生活,所以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恋爱有一种难以逾越的畏惧和自卑。一方面他希望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另一方面希望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时时苦恼于无法解决这道德责任与情爱的两难命题。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秋夜》开篇对枣树的描述,在日本学者片山智行看来,不仅寓意着作者对五四退潮的苦闷与寂寞和对当时黑暗社会的无奈与彷徨,还寓意着对自己婚姻状态的不满、沮丧及无所适从的复杂心情[3]。而与高大苍劲的枣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诗中出现的小粉红花的形象,小粉花在寒冷的黑夜里做着关于春天的美梦。鲁迅将小粉红花称之为“她”,并将女性气质的娇美柔弱赋予“她”,同时用一种怜悯同情的笔调描绘“她”。在《寒夜》中“枣树”与“小粉红花”的关系是不应该被忽略的。因为枣树“知道小粉红花的梦”,鲁迅借用这种隐喻的方式揭示了他与许广平之间的心有灵犀。
写作《死火》这篇散文诗时,正是鲁迅与许广平通信之初。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有评论者将其与鲁迅和许广平的恋爱联系起来:“冰山、冰谷的环境是鲁迅当时古寺僧人般的生活和孤寂的‘死火’遇‘温热’而复燃,象征被旧传统、理智压抑下去的感情,由于外界因素刹那间的复苏”[4]。
《复仇》中“温热”是激发情爱的决定因素,“温热”惊醒了“死火”。若以“死火”比喻许广平,则是符合她与鲁迅恋爱之初的真实情况的。作为学生的许广平,鼓起勇气主动提笔给老师鲁迅写信说:“苦闷则总比爱人还来得亲切,总时刻地不招即来,挥之不去。”并希望鲁迅能够“拯拔”她,她也曾表示过读了鲁迅的信,自己的心如“顿时在冰冷的煤炉上加起煤炭,红红地在燃烧”。许广平口中这种先“冰冷”后“燃烧”的意象,实质上也与“死火”相同。与“死火”相比“我”的形象更符合鲁迅当时的创作心态。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它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你了!”[5]
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段话是一个自豪的胜利者内心情感的直白表露,是“我”得到死的火焰后的欣喜和在心理上获得的莫大满足与平衡。
在此之后的1925年,鲁迅写了《腊叶》。诗人借一片腊叶的来历,提到了庭院、院中的树、秋夜和繁霜,这一切都使把《腊叶》和《秋夜》联系起来成为可能。但我们能明显感觉到这两首散文诗中的情绪完全不同。作者以病叶和枣树自喻,病叶的蛀孔正如枣树的皮伤。
《秋夜》里,枣树很舒服地欠伸着枝干,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做着自己落叶的梦。而腊叶只经过短短的一年,“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6]。在《秋夜》结尾,诗人间接抒发了自己坚忍不折、奋发抗争的情怀。而在《腊叶》的结尾,诗人则沮丧地写道:“看看窗外,能耐寒的树木也早已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是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7]鲁迅称“《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而“爱我者”何人,他曾说:“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面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可见《腊叶》是鲁迅献给许广平的。但是鲁迅对爱情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的担心,使我们从《蜡叶》中看到爱情带给鲁迅的心理负担似乎重于带给他的欢愉:“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8]鲁迅以枫叶颜色象征爱情的短暂,腊叶斑斓的色泽在很短时间内就会褪去,那想象中“葱郁的”叶的颜色可能会消褪得更快。中年病弱的鲁迅清楚地意识到,迟来的爱也许只意味着有限和短暂的生命力激发。对许广平来说,她年轻,受过高等教育,是北京女师大学潮中的风头人物。她的果敢与外向与鲁迅的多疑和多虑迥然不同,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他们的爱情何去何从?这些现实的问题使鲁迅担心忧虑,所以将其体现在《蜡叶》中诗人对于葱郁枫叶可能会更快褪去颜色的伤感。
从《秋夜》到《腊叶》,鲁迅似乎完成了个体生命的情感之旅。如果将《死火》作为散文集的一个转折点,我们就可以发现,在此之前的诗篇透露出的是鲁迅希望改变个人生活的强烈意愿,包括摆脱不幸婚姻和寻觅爱与合理生活的意愿。当鲁迅得到爱的时候写了《死火》。《死火》表现了愿望实现以后瞬间的满足和幸福感,多年压抑的情感得以释放,呈现了一种短暂的平衡心态。但在《死火》之后,我们感受到鲁迅又陷入了另一种心理紧张,那就是情感和道德的冲突,许多《死火》之后的散文诗都带着焦虑不安和自责。总之,野草是一本窥探鲁迅内心的书,书中有最真实的鲁迅。其中更凝结着鲁迅的意志、情感、心智、道德及个人生活和经验。如果能够在更广阔的视角下真正读懂《野草》,就能跟一个伟大的灵魂对话,能与之产生强烈的共鸣,而更重要的是,那样能使你看到一个鲜活、真实的鲁迅。
[1]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
[2]鲁迅全集(卷4).野草英文译本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6.
[3][日]片山智行.鲁迅野草全释[M].吉林: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
[4]锡金.关于死火和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J].长春师院学报,1986(3).
[5]鲁迅全集(卷2)死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5.
[6][7][8]鲁迅全集(卷2)蜡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