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子李涉“遇盗赠诗”诸事考
2015-01-31李晖
李晖
(安徽省 博物馆,安徽 合肥 230061)
据学人考证,《全唐诗》现存诗,除去“复出诗数”,“实际存诗四万六千二百一十二首。”①一千余年前之作能存留如此之丰,实在令人惊叹。对这些诗,尤其是佳作名篇,若能探索出它的原名、原貌、原产生地和年份,以及通过什么方式得以广播,流传至今天?则当是桩奇特、饶有趣味又有价值的课题。下面,我们就来对大唐才子、著名诗人李涉《井栏砂宿遇夜客》诗,对上述诸问题一一进行追溯、考索、钩沉、寻觅。
一、李涉此诗的原名原貌追溯
《井栏砂宿遇夜客》之名,是清人汇辑《全唐诗》中所标的诗题,清时所录的此诗全篇是:
暮与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②
若要明了诗的原汁原味,必须从清代往前追踪:
清之前的明朝对此诗的收录,可以明文史大家胡震亨的《唐音统籖》为代表。它所录此诗的诗名是《赠夜客》,诗前并有序,云:问:“何人?”从者曰:“李博士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其)诗名,愿题一篇足矣。”诗曰: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③
(李)涉尝过九江,至皖口,遇盗。
可知《全唐诗》对此诗的收录,取自于《唐音统籖》,只是将诗名的三字《赠夜客》变成了七字的《井栏砂宿遇夜客》;诗第三句的“相回避”衍化成了“逃名姓”。
明前的元朝对此诗的收录,以元代著名文学评论家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为例。该书的《李涉传》云:
初,(李涉)尝过九江皖口,遇夜客,方跧伏,问:“何人”?曰:“李山人”。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勿用剽夺。久闻(其)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李)涉欣然书曰: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藏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豪首)大喜,因以牛酒厚遣,再拜送之。④
《唐才子传》没有留下此诗的题名;叙事中却出现了“李山人”的称谓;诗的第三句“藏名姓”,显然与明、清所传有异。元代,毕竟据唐人李涉生活的年代尚远,要找出此诗的原型,还得往前追索。
北宋后期的计有功,在《唐诗纪事》里对李涉此诗有这样记载:
(李涉)尝过九江,至皖口遇盗。问:“何人?”从者曰:“李博士也”。其豪首曰:“若是李博士,不用剽夺。久闻(其)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涉赠一绝云: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⑤
北宋后期离唐朝虽然不远,但《唐诗纪事》也还是对唐诗的转录,也并非是唐诗的原作、原本。这首诗的原貌究竟如何,关键得从唐人著作中去寻觅。
鉴于李涉此诗的内容,封建社会的正史是不会记载的,只能从属于“小说类”的史料笔记里去搜索。在检阅了数十本此类笔记后,终于在唐人范摅《云溪友议》书中觅出了个“蛛丝蚂迹”。书中一篇《江客仁》故事里,有这样一段记述:
李博士涉,谏议渤海之兄,尝过九江看牧弟,临抉凡有囊装,悉分匡庐隐士,唯书籍薪米存焉。至皖口之西,忽逢大风,鼓其征帆,数十人皆持兵仗,而问是何人,从者曰:“李博士船也。”其间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吾辈不须剽他金帛,自闻诗名日久,但希一篇,金帛非贵也。”李乃赠一绝句,豪首饯赂且厚,李亦不敢却。而睹斯人,神情复异,而气义备焉。
“李乃赠一绝句”的诗名是《赠豪客》:
春雨潇潇江上时,五陵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⑥
关于范摅这个人《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记其:“咸通时,自称五云溪人。”⑦
从清朝追至此,给人大有种“原来如此”地舒畅感:这里才是李涉诗的母体、原本!评论家公认:《云溪友议》“所录中晚唐人诗歌吟咏和遗事轶闻,不仅可供唐代诗篇采辑,而且能考知其人生平事迹以及当时社会风尚。”⑧《江客仁》在告诉人们:李涉这篇七言绝句的原本题名是《赠豪客》,明代时改为《赠夜客》,清时再改成《井栏砂宿遇夜客》;诗的首二字是“春雨”,而不是“暮雨”。“春”代表季节,而“暮”,则是一日中的时辰,况且诗中既有“夜知闻”,表达事出于夜晚,因而“暮”字之用就显得重复了;诗的第三句最后三字是“相回避”,《唐才子传》窜改成“藏名姓”,《全唐诗》再衍变为“逃名姓”;第二句原本是“五陵豪客”,之后的传承中,均换成了“绿林豪客”。此一换,就脱离了诗的原意。因为“五陵”是地域范畴,而“绿林”,则是对“结伙聚集山林之间对反抗拒官府或抢劫财物的有组织的集团”的泛称。⑨五陵,历史文献认为是西汉五位皇帝的陵墓的地址:“即西汉高帝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均“在今陕西咸阳市及兴平县(今陕西兴平市)境”⑩。“五陵豪客”的运用,说明这批“江盗”,是唐代京师长安(今陕西西安市)附近的地域人。
从《江客仁》文中“若是李涉博士,吾辈不须剽其金帛,”并说“自闻”李涉“诗名日久”,将李涉的一首诗,看成比“金帛”的价值还贵,在李涉“赠一绝句”后,还能对诗人“饯赂且厚”,足以说明这群“皆持兵仗”者,与普通以劫财为主的盗贼绝然不同。他们是一批爱诗、懂诗、敬重著名诗人的文化人。尤其是“豪首”,在李涉眼中,他是“神情复异,而气义备焉”之人,也即是位神情雅致、讲气节、明礼义的高品文士。
二、李涉此诗的原生地点考定
唐、宋、元、明、清对李涉此诗记述,李涉江上遇“豪客”之事,均与“九江”这一地名有关。“九江”(今江西九江市)之地,东晋时这里曾建置有浔阳县、九江县,并于此侨置安丰。苞信(一名褒信)、松溪三县。唐时,这里置江州,又称之浔阳郡。⑪
唐与唐之后诸朝对李涉与九江的关系描述上,甚有不同。《云溪友议》说李涉是“尝适九江”,而此后诸朝的记载,则成了李涉“尝过九江”。此中的“适”与“过”,词意上大有差异。“适”,是到的意思,含有专门而来之意;“过”,却是经过,是途中无意地经过而已。《云溪友议》言,李涉“适九江”的目的是为了“看牧弟”,尔后乘舟而下,并且“临抉凡有囊装,悉分匡庐隐士,唯书籍薪米存焉”。“匡庐”,即庐山,李涉之所以将“囊装”全部赠于“匡庐隐士”,是因为李涉与其弟李渤曾共隐居于庐山,与所赠“囊装”的隐士是朋友,《新唐书·李渤传》也记载:李渤有“与仲兄涉俱隐庐山”的经历。⑫但“九江”并不是李涉“遇盗”与“赠诗”之地。
《云溪友议》,明白记载:“至皖口之西”时,遇上“数十皆持兵仗”的江盗。“皖口”在九江以东,说明遇盗是在尚未至皖口之时。《唐诗纪事》说:“至皖口遇盗”,《唐才子传》则云:“过九江皖口遇夜客”,说明均不准确。
“皖口”的“皖”字,确定它在皖省安徽之境,即今安徽怀宁县境内。“九江”,历属江西省,《唐才子传》“九江皖口”,是混淆了两地的省属。《嘉庆大清一统志》记载“皖口”云:“在怀宁县西十五里,皖水入江之口也。亦名山口镇。(三国)孙吴嘉禾六年(公元237),使诸葛恪屯庐江(郡)皖口;(南朝)陈永定三年(公元559)润四月,遣镇北将军徐度,率众城南皖口。”⑬可知古代的“皖口”,又名“南皖口”。即今天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的“山口乡山口镇。”⑭历代传承的“江上村”,《全唐诗》中的“井栏砂”,均在此“山口镇”的辖境之中。
可以推断,李涉“适九江”后,乘舟东行,于“皖口之西”遇“江盗”,至“皖口”,才以“一绝句”诗《赠豪客》。“皖口”(山口镇)的“江上村”是李涉此诗的确凿原产地。
三、李涉此诗的原生年份钩沉
诚如上述,李涉在“适九江看牧弟”之后乘舟东行,至“皖口之西”遇江盗,再至皖口的“江上村”写诗“赠豪客”。因此,确认李涉此诗的原生年份,必须从其弟李渤“牧”江州或浔阳郡的时间来寻索。所谓“牧”,即古代对州郡执政官的代称。
《旧唐书·李渤传》云:“穆宗即位,招为考功员外郎。十一月定京官考,不避权幸,皆行升黜”,因而遭权贵们非议,讥其是“越职钓名”,“卖直沽名,动多狂躁…久留在朝,转恐生事。”加之李渤“坠马伤足,请告”,“乃出为虔州(今江西赣州市)刺史,…未满岁,迁江州刺史。”“长庆二年(公元822)入为职方郎中。”⑮可见李渤“牧”江州,在长庆二年之前。《宋高僧传》亦云:李渤“出为虔州刺史南康,曾未卒岁,迁江州刺史。”⑯此“南康”,乃古代南康郡,始置于西晋太康三年(公元282),治雩都(今江西于都县),东晋永和五年(公元349)移治赣县(今江西赣州市)。隋开皇九年(公元
589)改置虔州,随之复为南康郡。唐武德五年(公元622)改虔州,天宝元年(公元742)复南康郡,乾元元年(公元758)再为婺州。⑰因“虔州”,“南康郡”,皆为同一地,故有“虔州刺史南康”之语。
穆宗即位之年,是宪宗的元和十五年(公元820),是年“十一月”之后,李渤方“出为虔州”⑱,当是长庆元年(公元821),长庆二年(公元822)即“入为职方郎中”的京官。而时任舒州(今安徽潜山县)刺史李翱《江州南湖堤铭并序》里则云:“长庆二年十二月,江州刺史李君濬之截南陂筑堤三千五百尺……(长庆三年)正月即毕事。舒州刺史李翱词以记之。”⑲此“堤铭”中的“李君濬之”即李渤,因“李渤”字“濬之”。“堤铭”告知人们:李渤为江州百姓兴修水利,“截南陂筑堤三千五百尺”的工程,至长庆三年(公元823)“正月”才竣工,说明这位以民为本的贤吏,至此尚未去就任“职方郎中”的京官,仍滞留在江州。故《唐刺史考》,也“考”出李渤就任江州刺史的时间是“长庆二年至长庆三年”⑳。唐时的江州与舒州,均为临江之地,更是隔江相邻之州。当时州的执政官记相邻州执政官当时人的事,远比几百年的正史记载来得真切和准确。
由此大可推断:李涉“适九江看牧弟”的年份,是在长庆二年(公元822)至三年(公元823)两年间。“春天潇潇江上村”诗句,更明白指出李涉江上遇“豪客”赠诗的写作时间,是在这两年的春天。有的学者认为:李渤“守江州当在长庆元年(公元821)底至二年(公元822)底”,并依此断定李涉遇盗赠诗之事,“则为(长庆)二年事”㉑,后又将此时进一步标示出是在长庆二年的“三月”㉒,似乎此二说还有再详细考证之必要。
四、李涉此诗传播源头的寻觅
李涉江上遇盗所赠诗,接受赠诗之人,则是这批“豪客”中的“豪首”。此诗能传播下来的“根”,则在于这位“豪首”。至于“豪首”的姓名和接诗后的行踪以及传诗的机遇,还得从《云溪友议》书中去寻觅。
《云溪友议·江客仁》文中曰:
“后番禺(今广东广州市)举子李汇征游于闽(今福建)、越(今浙江),驰车至循州(今广东惠州市),冒雨水求宿。田翁指韦氏之庄居。韦氏乃仗履迎宾,年已八十有余,自称曰:‘野人韦思明,幸获祗奉。’与李生谈论,或文或史,淹留累夕,汇征善谈而不能屈也。对酒征古今及诗语,韦叟吟曰:‘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以汇征年少而事轻肥故也。李生还令云:‘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韦乃谓然叹曰:‘老其丑矣,少壮所嗤。’至客改令,不离旧意,曰:‘白发有前后,青山无古今。’韦微笑曰:‘白发不远于秀才,何忽于老夫也。’叟复还令曰:‘此公头白真可怜,惜伊红颜美少年。’于是共论数十家歌诗次第,及李涉绝句,主人似酷称善矣。汇征遂吟曰:‘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又曰:‘华表千年一鹤归,丹砂为顶雪为衣。冷冷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思明复吟二篇曰:‘因韦为赵西游秦,十月冰霜渡孟津。纵使鸡鸣见关吏,不知余也是何人。’又曰:‘滕王阁上唱伊州,二十年前向此游。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李生重咏《赠豪客》诗,韦叟愀然变色曰:‘老身弱龄不肖,游浪江湖,交结奸徒,为不平之事。后遇李涉博士,蒙简此诗,因而敛迹。李公待愚,拟陆士衡之荐戴若思,共主晋室。中心藏焉,远隐罗浮山,经于一纪,李既云亡,不复再游泰楚。’追惋今昔,因乃潸然。或持觞而酹,反袂而歌云:‘春雨潇潇江上村,五陵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云溪子以刘向所谓‘传闻不如亲闻,亲闻不如亲见’也。乾符乙丑岁客于霅川,值李生细述其事,汇征于韦叟之居,观李博士手翰,冀余导于文林。且思明感知从善,岂谢古人乎?”㉓
细嚼此长段文字,即可知晓:李涉于“皖口之西”夜遇的“五陵豪客”之首,乃是“番禺举子李汇征”所见的“韦思明”。这位豪首遇上李涉并于“皖口”接受李涉的赠诗之后,即不再行盗,而是“远隐”于今广东博罗的“罗浮山”,一隐就是十二年。古时以十二年为“一纪”。后再寄居于循州(今广东惠州市),李汇征见其时,“年已八十有余”。“豪首”认为:遇李涉并得李涉赠诗,李涉待他,如同“陆士衡之荐戴若思,共主晋室”。此乃晋朝著名文学家陆机(字士衡)在其任相国参军时,向辅政朝廷的赵王司马伦力荐戴若思是位“有风仪、性闲爽、少好游侠,不拘操行”之人,曾为河上“匪首”,率其徒掠夺了“赴洛(阳)”的陆机船只。陆机见戴若思,察之,“知非常人”,乃对其劝导,致使“若思感悟,因流涕,投剑就之”,陆机更“深加赏异,遂与(之)定交”㉔。此“豪首”与晋戴若思情况相似,故有此语、此引。
“豪首”韦思明,不仅当李汇征的面“反袂而歌”李涉《赠豪客》诗,而且将原诗的“李博士手翰”向李汇征展现。后来,李汇征于“霅川”(今浙江湖州市境),向“云溪子”范摅讲述了李涉“遇盗赠诗”与“豪首”“感知从善”的详细经历,并向“云溪子”提出希望将此事详情“导于文林”的要求。范摅听完了李汇征的口述之后,应李氏要求,这才有了《云溪友议》书中《江客仁》文章。
毫不夸张地说,《云溪友议》是李涉《赠豪客》一诗“发表”的第一部历史文献。没有《江客仁》的记载,就不会有宋、元、明、清对李涉此诗的传承!就李涉此诗的传播而言,严格地说,关键的“功勋”人物:第一是“豪首”韦思明;次之是“番禺举子”李汇征;第三是《云溪友议》作者范摅。功不可灭也!
五、李涉此诗的社会价值、启迪
然而,确定这首诗的社会价值,首先得对李涉“遇盗赠诗”这件事表示质疑的著名文献,予以驳讹,明确它的真实性。
对李涉事与诗,表现“质疑”著名的文献当数《唐音统籖》,其认为:
李涉井栏砂赠诗一事,或有之。至于此盗归而改行,八十岁后,遇李江征,自署姓名为韦思明,备诵(李)涉他集,沥酒酹涉,则《云溪友议》所添蛇足也。唐人好为小说,或空造其事而全无影响,或影借其事而更加缘饰,即黄巢尚予一禅师号,为伪造一诗实之,况此小小夜劫乎?㉖
大抵鉴于《唐音统籖》的影响,现代出版的《唐代文学史》亦云:
《云溪友议》记此事,可李涉遇盗后,并不写出此诗,……多年后,有番禺举子李汇征,客游闽、越,雨夜借宿一韦叟之家,二人畅论数十家诗人,及于李涉,韦叟极为称善。二人各吟李涉绝句两首后,李生又吟诵了那首著名的《遇夜客》诗(但文中仍未引出原诗),韦叟不仅变色,这才讲出自己就是当初从事打劫生涯的豪首。是李涉的诗使他幡然悔悟,走上了正道云云。最后即以韦叟‘持觞而酹,反袂而歌’的场面结束全篇——直到这时才将李涉的诗全文引出。由上所述,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个传闻的精心加工。㉗
究上述二书质疑的主要原因,是李涉“遇盗赠诗”出于小说类的《云溪友议》书中。
其实,古代的小说观与近现代大有不同,从《汉书·艺文志》的“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到《隋书·艺文志》的“盖史官之末事,”至《新唐书·艺文志》的“皆出于史官之流,始终视‘小说’为史之附庸。”㉘唐代小说大体分为传奇、志怪、笔记三大类。笔记小说的特点是:“以杂录史料遗闻为主,较偏于史实或纪事,虽号称小说,而实近野史”,故建国后中华书局出版的这类书,一概称之“史料笔记”;辽宁教育出版社则称“笔记”,不提“小说”二字。历来学术界公认:这类“笔记”“确有不少与正史参证,甚至可以补充或纠正正史”的价值,“对研究唐代文史的人来说,这笔记乃是一种宝贵的史料”㉙。《云溪友议》即属笔记小说并属此类中的高品。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言:《云溪友议》的“六十五条之中,诗话居十之七八……逸篇琐事,颇赖以传。又以唐人论唐诗,耳目所接,终较后人为近。故考唐诗者,如(宋)计有功《(唐诗)纪事》绪事,往往据之为证焉。”㉚是书《江客仁》所记李涉“遇盗赠诗”,则属诗话范畴,属“唐人传唐诗”之列,更是“考唐诗者”“据之为证”的范例。
由此,为有效识别高质量发展背景下政府引导基金的发展路径,本文首先在案例讨论的基础上对新兴产业的融资需求特征进行讨论,进一步对现有政府引导基金的主要运作模式进行讨论,分别探讨每种模式在新兴产业融资过程中的适用性,最后对政府引导基金推动新兴产业发展的具体方式进行展望,并提出政策性建议。
《江客仁》文将范摅于霅川听李汇征述李涉“遇盗赠诗”详情的年份,记为“乾符乙丑”,也引起诸籍对此事的质疑。因为:“考乾符元年(公元874)为甲午,六年(公元879)为己亥,次年(公元880)庚子,改元广明,中间无己丑。己丑实为咸通十年(公元869)。疑书中或误咸通为乾符,否则误己亥为己丑。总之(范摅)僖宗时人矣。”㉛
宋时,《唐诗纪事》在传承李涉此事时,又写成:“乾符辛丑岁范摅客于云川,值(李)汇征细述其事。”㉜
这里所记,不仅地名有误,“霅川”,是今浙江湖州之别称,而“云川”,则是历史上金大定年间所置县名。在今内蒙古辖境;又将“己丑”改成“辛丑”。对此年份之改,文史大家余嘉锡有这样一段表述:“考乾符六年之间无己丑,亦无辛丑。其辛丑乃中和元年(公元851)。古今本《云溪友议》既同作乾符,则其误不在年号,而在干支。唯当作何字,无以定之。”㉝
对于李涉诗中“世上如今半是君”之句的理解,有的文献认为是:“写出了唐代末年烽烟四起,动荡不安的政治局面,字里行间,也可看出诗人对这些为生活所迫而揭竿而起的(强盗)们所持的同情态度。”㉞细品这一论断,大有商榷余地。
李涉“遇盗赠诗”,已考出是在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或三年(公元823)的春天,此时尚不属“唐代末年”,更没有“烽烟四起、动荡不安的政治局面”。根据历史文献记载,是自穆宗之后,第五位皇帝懿宗起,由于统治集团“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百姓流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烽起”。乾符元年(公元874)“是岁,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人王仙芝始聚众数千,起于长垣(今河南长垣县境)”㉟。此乃是李涉“遇盗赠诗”事后近五十年的岁月了。
唐诗研究学者刘学楷教授,曾对“世上如今半是君”作过别开生面地解说:“‘世上如今半是君’这句诗,却无意中表达了李涉他对现实的感受与认识。诗人生的年代,农民起义尚在酝酿之中,乱象并不显著,所谓‘世上如今半是君’显然别有所指。它所指的应该是那些不蒙‘盗贼’之名而所作所为却比‘盗贼’更甚的人们,是……‘相群相党,上下为蟊贼’之辈。相比之下,这些眼前的‘绿林豪客’如此敬重诗人、富于人情,倒显得有些亲切可爱了。……诗人在特定情景的触发下,向读者开放了思想感情库藏中珍贵的一角。……寓庄于谐,别具一种天然的风趣和耐人寻味的幽默。”㊱
这就揭示出:生活在“乱象并不显著”社会环境里的京师附“五陵”地域的那些“敬重诗人,富于人情”、爱诗懂诗的文化人,之所以沦落至“江盗”境地,完全是朝中那帮子“相群相党,上下为蟊贼”之辈的迫害所致。李涉于宪宗元和六年(公元811)底,始任太子通事舍人,只因他“投匦言吐突承璀冤狱”,即被“逐为峡州(今湖北宜昌市)司仓参军。”这一逐就是十年,待遇赦召回时,已是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了㊲。正因为李涉有这样遭遇经历,才有“对现实感受与认识”,才有“世上如今半是君”的感慨之言。
至于李涉“遇盗赠诗”的价值与现实效益,《江客仁》文中记述得很清楚:“江盗”的“豪首”,因“遇李涉博士”并蒙其“赠诗”,即脱离行盗、“敛迹”,而“远隐”广东“罗浮山”十二年;听到李涉去世后,就再也不复去他往昔为盗及遇李涉赠诗的秦、楚之地。遂寄居循州,绝“江盗”生涯,行“从善”之事。因李涉观出此“豪首”乃“气、义”皆备的非常之人,“盗”者与遇“盗”者遂交结为好友。事情既显示出“豪首”敬重诗人、懂诗、爱诗的品格,更表达出诗人李涉和诗的巨大艺术魅力。简言之,即文化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不可取替的。明代著名文学家冯梦龙评价唐笔记小说是:“虽稗官野史,莫非疗俗之圣药。”㊳李涉之事之诗对“江盗”的影响力和特效功能,不正是“疗俗之圣药”的佐证嘛!
历史已经证明:“稳定是改革和发展的前提”。社会的治理,既靠法治,也得有德治相结合。“德治”之中,就得展示出类如李涉“遇盗赠诗”那样神奇的文化力量。而中华民族“文化的力量,深深熔铸在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之中”㊴。在振兴中华民族的伟大事业中,难免存在有“那些不蒙‘盗贼’之名而所作所为比‘盗贼’更甚”的权奸佞臣,而铲除这些祸害、毒瘤,更得展现出中华民族固有的强大文化力量。这正是探索、研究李涉“遇盗赠诗”古老艺术魅力的重要性!
注释
①张天健.唐诗答客难·第二编[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0.
②(清)彭定求,杨中纳.全唐诗·卷四七七[M].北京:中华书局,1960.第5936 页.
③(明)胡震亨.唐音统籖·李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438 页.
④李立补.唐才子传全译·李涉[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第304 页.
⑤(宋)计有功.唐诗纪事·李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701 页.
⑥(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第45 页.
⑦(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艺文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1542 页.
⑧(唐)范摅.云溪友议·本书说明[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⑨辞源·第三册[Z].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第2447 页.
⑩魏嵩山.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Z].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第129 页.
⑪薛国屏.中国古今地名对照表·江西省[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第205 页.
⑫(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李渤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4281 页.
⑬(清)嘉庆大清一统志·安徽省·安庆府[Z].四部丛刊影印本.
⑭怀宁县地方志编委会.怀宁县志第二章[M].合肥:黄山书社,1996.第642 页.
⑮(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一七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4438 页.
⑯(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一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7.第427 页.
⑰薛国屏.中国古今地名对照表·江西省[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第209 页.
⑱(清)蕫浩.全唐文·江州南湖堤铭并序[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3.第6471.
⑲(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一七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4437 页.
⑳郁贤皓.唐刺史考·江州[M].苏州: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第2014 页.
㉑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第309 页.
㉒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中唐卷[M].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第83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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