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苦难遭际到主体建构:当代农民工镜像的嬗变与成长*
2015-01-30彭维锋
彭维锋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北京 100048)
一、农民工文学的生成语境
农民无疑是当代中国最大的社会群体。在乡村现代化和社会转型的历史过程中,他们既是这一过程的直接承受者,也是这一过程的刻骨铭心的见证者;他们身上既负载着承袭于传统的无边重荷,也凝聚着改变自我、变革社会的强大能量。当代“三农”题材文学创作实践,书写了中国农民最现实又最理想、最理性又最感性、最真实又最虚构、最纯粹又最庞杂、最简单又最丰富的生命存在,而成为当代文学中最为重要的“精神事件”之一。通过对他们的书写,我们可以获知一个时代丰富的、整体性、立体性的生产生活镜像;并在这种镜像中触摸中国农民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苦辣酸甜,以及源于灵与肉的磨砺、蝶变和超越。
可以说,随着国家各项惠农政策的实施,从新世纪起特别是2006年废止农业税之后,10余年来我国的“三农”问题也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农村各项改革的持续深入,使得越来越多的剩余劳动力游离出来,从农村流向城市转向其他非农产业。从1980年代末期的3000万人一直到2013年的26894万,中国形成了人数庞大、声势浩大的“民工潮”,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社会景观。从社会学的视域看,“农民工”这一命名具有特殊的内涵:它不仅是职业表述,也不仅是社会身份、社会地位的表述,而且是一种社会身份与职业的结合。“农民”是其社会身份,“工”则是其职业,农民工就是“农民身份”与“工人职业”的独特结合。[1]农民工这个特殊的职业身份群体,其称谓所隐含的恰恰是城乡二元社会体制、城乡之间的户籍壁垒等构成的极为矛盾的社会现实,成为农民、城市居民之外的第三种身份。这也决定了农民工身份的特殊性、边缘性和问题性,他们不得不同时面临着社会地位卑微、经济状况贫困、政治参与度低、身份缺失、文化生活贫乏等种种困窘而尴尬、无奈而痛苦的现实处境。可以说,上述问题共同构成了新世纪以来农民工文学创作的主要呈现、阐释和思考的对象,以及整体性的历史文化语境和文本书写空间。
事实上,倘若考察农民工文学的内容和主题,我们会发现农民工镜像谱系既渗透着创作主体在现代性浪潮中所感知的个性化丰富体验,更凸显出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可以说,新世纪之后农民工形象的文学书写,具有了更多纵深性、复杂性的元素,更多地聚焦现代化进程中农民工的命运遭际,重笔描述农民工生存处境所引起的文化精神与内在心理的裂变,农民工人物群落更加繁多而复杂、丰富而多元:既有洋溢着现代精神的新农民,又有保守落后的传统农民,也有大量生存于现代与传统夹缝之间的“中间农民”;既有漂泊挣扎于城市、在屈辱中韧性生存与抗争的打工者,也有徘徊往复于城乡之间的流浪者;既呈现出苦难叙事下农民主体的无奈与飘零,也凸显出农民主体的成长与成熟。
纵观当代农民工文学创作实践,农民工镜像谱系的建构聚焦于乡村外部,更多地将笔触延伸至小城镇、城市等不同于乡村的生产生活空间。小说大多通过对外出务工农民的苦难叙事、底层生活、灵肉挣扎以及理想抗争,凸显处于社会转型期农民主体的生成、嬗变与成长的过程。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当代作家立足于当代语境,对当代中国农民工群体的一种观察、判断与思考;其既是“三农”中国剧烈转型的历史产物,也是当代作家从一定的价值道德法则和艺术创作原则出发,深入透析农民工文化人格和精神结构的一种艺术创造与审美想象。
二、农民工文学中的苦难叙事
1990年代后期特别是新世纪之后,有更多作家注意到这一剧烈的农民迁徙、乡村漂移现象。其中,既有贾平凹、陈应松为代表的专业作家群体,也有王十月、吴君等为代表的打工作家群体;同时,《人民文学》等主流文学期刊也开始大量刊发农民工题材小说, 《文艺理论与批评》等文学批评期刊也大量刊发相关批评专题文章;农民工文学终于在新世纪之后汇聚成一种文学思潮。从整体上看,这些农民工文学具有某种相似性,其人物形象一般由极为困窘的物质生活状态、充满苦难的打工经历、公平正义的严重缺失、精神心理的痛苦挣扎、城乡夹缝中的尴尬处境、道德伦理的极度困扰等层面构成。毫不客气地说,大多数此类文学中的农民工形象都是“被侮辱被损害者”的代指,苦难成为了其生存生活的重要内容,甚至为苦难而苦难,而缺乏了对苦难背后所潜在的社会的、制度的、文化的和人性的批判与揭示,使小说滑入了“机械复制”的窠臼。
无论从创作内容和艺术造诣,还是从传播力和影响力的角度看,陈应松《太平狗》都可谓是农民工文学的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文本。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神农架贫苦农民程大种为生计所迫,不得不远赴城市打工;猎狗太平跟随着他前往城市,程大种采取种种方法甚至把它卖到屠狗场,但历经磨难的太平狗却一再执拗地跟随主人。最后,程大种在城市受尽折磨悲惨死去,太平狗历经千辛万苦终回故乡。纵观整篇文本,如同一部受难史与控诉书,城市成为充满罪恶的黑暗之地,打工生涯成为走向死亡之路,作为主角的打工农民程大种与他家养猎狗太平都处于不断受难的过程中,苦难被浓墨重笔层层叠加,甚至以极端暴力与残虐的方式反复凸显。
此作一出,褒贬皆有。倘若抛开争论的种种,我们所深切感受到的是农民工遭遇的极端苦难,以及在这种苦难中主体性的完全丧失。程大种从偏僻山区艰辛进入城市的那一刻,就如同那条被主人疯狂 (甚至变态)殴打、几遭遗弃的叫做“太平”的狗一样,处于失重、卑下、苦闷而又无助的生存状态之中。在陈应松的叙述中,所有的悲剧性命运都是从人与狗进入城市发生的。人也是狗,狗亦是人,在乡村与城市的框架体系中,太平狗无疑是另一个程大种的化身。当远离故土进入城市时,程大种和猎狗太平的城市生活图景成为一种强烈而又丰富的隐喻。其间既有都市和乡村之间的严重对立,有山区乡民和城市市民之间的冷漠隔阂,也有乡村生命和城市杀戮之间的挣扎对抗。从新农村建设的角度看,无论是程大种还是他的“替身”太平狗,都严重缺乏一种当代农民本应具有的主体性。在一定意义上,程大种与中年闰土并未有多大差异:善良勤劳但又麻木愚昧。适应城市遭际的能力,程大种甚至还远远不如那条依靠本能生活的太平狗;人在这里成为被动的存在,主体性在异质的城市中消失殆尽,程大种失去了对异质生活最基本的理性判断,并在这种丧失中最终走向死亡。梦想破碎了,理想失落了,艰辛劳作并未顺理成章地带来生活改善,也没有带来预想到的财富快速增长。城市成为了农民致富的泡影,在霓虹闪烁的钢筋水泥之林中,留给他们的是一个城市冷漠、歧视、痛苦、心酸、无奈的背影。换句话说,苦难并未一如继往地实现人生的涅槃、生活的改善、人性的提升和尊严的增长,苦难叙事成为了苦难本身,苦难叙事的主体就这样在苦难之中消失殆尽;苦难成为了懦弱无能、身份卑贱、贫困困窘的代名词,成为了遭受苦难之主体自身的否定、羞辱和嘲讽的暗喻。
陈应松曾如此说过,“只有农民和小人物的感情才是真实的,他们的痛苦优美无比,幸福催人泪下。他们代表着生活和活着的真理,对这个越来越迷茫的年代,我只有抓住他们才能有信心活下去”。[2]但是,我们在《太平狗》之中,却丝毫没有看到生活的美好,程大种和太平狗的痛苦也无法“优美”,“催人泪下”的是在“这个越来越迷茫和堕落的年代”中,他们被层层设置的种种苦难遭际所导致的悲惨命运。那么,我们要继续思考的问题是,到底是什么让程大种无法摆脱这种苦难悲情的生存命运结局?到底又是什么让太平狗一再遭遇残酷肆虐的种种生存灾难?又是什么让程大种必须死亡、让太平狗必须归乡?在一定程度上,程大种是当代2.6亿农民工的缩影;他们为生计所迫,怀着吃苦耐劳而美好踏实的愿望,希冀在城市 (城镇)中收获艰辛劳动的应有回报;他们自身所具有的诸种素质,决定着他们没有选择或者无法选择,也决定着他们的城市生存必须契合城市逻辑。尽管陈应松叠加苦难的书写,更多的仿佛是一种人为的设计;但毫无疑问的是,程大种所遭际的种种,在当下的各种媒体中早已屡见不鲜。还是陈应松自己说得好,“小说是要动人心弦的,不是为了别人和自己,而是为了大地——替大地说出朴素的愿望、理想和真相”。[3]实际上,陈应松正是借《太平狗》这一充满“情节设计”的文本,以近乎疯狂的苦难叙事书写方式,获得各方对农民工不平等遭际的重视,以引起“疗救的希望”。倘若我们继续深思,程大种之所以死于异质的城市,除了城乡二元对立等外在因素,其个体的原因仿佛更为重要;程大种进入城市的过程就是再社会化的过程,但毫无疑问的是,程大种的再社会化失败了,他不但无法融入城市,而且被城市飓风抛入最边缘之处。对当代数亿农民工而言,无论是“离土不离乡”还是“离土又离乡”,如果想获得相对公平的待遇,既需要整个社会的系统改革,更必须提升主体本身的各种素质,方能有效应对市场经济下诸种生存竞争秩序及其运行逻辑。
三、农民工文学中的主体建构
在当下的中国语境中,农民工再社会化的问题,已然成为中国城市化进程无法绕过去的巨大障碍。一方面,亟需国家为农民工的再社会化、市民化提供制度性的设计统筹;同时,农民工也亟需发挥主观能动性,努力实现再社会化。在此种意义上,贾平凹《高兴》中的农民工形象向前迈进了一步。与陈应松《太平狗》的苦难叙事中的农民工形象有所不同,《高兴》在对农民工形象的建构上走出了一条差异化的书写路径。
《高兴》讲述了一群以捡破烂为生的进城农民的生活遭际,展示了都市底层劳动者的颠簸流离、坎坷艰难的生存境遇,及其丰富的性格心理和生命景观。在贾平凹笔下,悲天悯人的苦难仍然存在,但不再被刻意叠加,而是在故事情节发展中逐渐渗入苦难元素;同时,苦难叙事的悲情被日常生活化叙事的欢乐抗争所冲淡,农民工性格中的乐观开朗、坦荡达观、坚韧顽强和勤劳踏实等积极性元素被凸显出来。刘高兴、五富、杏胡、黄八等农民群像的塑造,让我们看到当下农民群体的丰富性、现实性和多元性。这些农民形象与程大种具有某种相似性,他们来自于偏远穷困的乡村,奔波于都市生活的底层,遭受到城乡二元对立壁垒下的种种不公正待遇;但是,他们的主体性较之于程大种更强烈。五富是一个自始至终匍匐生存的农民,他淳朴而愚钝、踏实而狡黠,他既有热爱家庭、吃苦耐劳、生活节俭等传统农民的优秀品质,也有自私自利、不讲卫生等小农思想的狭隘偏见和生活习惯。五富可以视作当下大多数普通农民工的代表,但同时五富的性格也是敞开式的,在他身上我们仍然发现了生存的乐趣、生活的意义和人性的美好,从而在其苦难枯燥的生活中,也能够生发出些许明亮、欢快、幽默的光色。作为农村女性代表的杏胡也同样如此,一方面她心地善良、热情乐观、顽强坚韧;另一方面她又粗鲁自私、狡黠短浅、性格暴躁。正是这种复杂而鲜活的性格,才使得她在丧夫欠债之后毅然奔向城市,在充满希望的生活规划中坚韧生存于城市夹缝之中,并与生活中的苦难、不幸作着韧性而艰辛的抗争。相对于程大种主体性的几欲丧失而言,五富也好、杏胡也罢,无论在真实性还是现实性上,都更能揭示农民工生存的真实状况和精神向度;对于新农村建设的主体而言,都更具有积极的建设性意义。至于刘高兴,相对于主体性弱化的大多数农民工而言,他是更具有强烈主体性的农民工:一方面他匍匐大地靠拾荒生存,也要忍受现实生活种种苦难与不公;但另一方面,他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能够理性甚至诗性地对待生存与生活。从刘高兴的人物形象建构上,我们看到了贾平凹对农民工如何融入城市进行了艰难探索。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刘高兴不再像五富们那样依恋乡村,他积极融入到城市生活之中。如果说,在五富、杏胡等其他人那里,劳动是一种苦难的生存手段,那么,在刘高兴那里劳动更像是一种富有意味的生活方式,他在劳动中寻找到生活的无限乐趣和人生的精神意趣。有意思的是,正是这种对劳动的理解,使得刘高兴的主体性得以完整而丰富的呈现。
事实上,刘高兴更像是一个处理城乡关系的探索者,劳动是进入城市的重要通道,而对待劳动的姿态将决定融入城市的成败关键。刘高兴的形象具有丰富的隐喻性,农民工融入城市不仅仅需要肉体的、劳动力的付出,更需要在这种付出中依据城市生活的逻辑实现再社会化,这就要求不仅外在地融入城市,而更要谋求内在情感的认同。更能彰显这种主体性的文本是王安忆的《民工刘建华》。我们看到,民工刘建华具有强大的主体意识,具有更多的独立性,也具有某种现代性的人格特征。他不再屈从于城市逻辑,也不再屈从于物质利益,而是坚守自己的人性、情感、价值标准;他不再像刘高兴那样以融入城市为最终目的,而是在城乡视野中探寻属于自我的一条自强自立的发展路径;他俨然以城市建设者自居,始终洋溢着乐观向上、精明能干、自信自豪的精神品格。从新农村建设的角度看,刘建华属于更具有现代性的农民主体,是再社会化的典范代表;尽管仍有些许瑕疵,但毫不客气地说,其所拥有的技术素养、职业素养、文化素养、精神心理特别是自立自强的独立意识,是当下多数农民工所缺失的。
可以说,当代农民工文学中关乎农民工形象的书写轨迹,也是当代作家建构农民工主体镜像的一个历史过程。当然,农民工主体的镜像建构,就如同农民工的再社会化一般,绝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发展过程,而是要经过长期的甚至是极为艰难的蜕变,这也就决定了当代作家书写的责任与使命,可谓是任重而道远。
[]孙立平.转型与断裂[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322-323.
[2]陈应松.松鸦为什么鸣叫[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409.
[3]陈应松.“太平狗”.陈应松小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