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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观与实验主义的交锋
——翦伯赞对胡适实验主义史学的批判

2015-01-30

中共党史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唯物史观史学胡适

黄 文 丽



·人物研究·

唯物史观与实验主义的交锋
——翦伯赞对胡适实验主义史学的批判

黄 文 丽

在20世纪中国的史学史上,唯物史观史学和实验主义史学的针锋相对成为中国现代史学的重要特征。著名唯物史观派史学家翦伯赞在一生的史学活动中,对实验主义史学的批判是至为重要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20世纪上半期唯物史观派与实验主义史学派交锋和沉浮的缩影。翦伯赞对实验主义史学的批判,主要源于两大学派历史观以及由此衍生的治史方法的差异,政治立场上的对立也在其间发挥了重要作用。

翦伯赞;胡适;唯物史观派史学;实验主义史学;史观学派;史料学派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唯物史观史学和实验主义史学都并非中国传统史学内在理路发展下的产物,马克思主义和实验主义都是在20世纪初由西方传入中国的舶来品,新的科学方法的引入体现了近代史学对科学化的追求,为从乾嘉学派中走出的中国现代史学披上了现代化色彩。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先入为主的实验主义史学借由对传统史学的改造性贡献,成为中国史学领域的主流,而在社会史论战中同样高举“科学主义”历史旗帜的唯物史观派,则是以对实验主义史学派批判的姿态登场的。自1930年唯物史观派的开山人物郭沫若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向实验主义史学主帅胡适公开宣战为始,对实验主义史学的批判被纳入唯物史观派史学活动的重要内容。但就整个民国时期而言,唯物史观派尽管在不断地成熟壮大中,却始终未能占据史学界的中心。一直到1955年,中国大陆展开大规模的“胡适批判运动”,已在1949年后跃居主流地位的唯物史观派对实验主义史学的批判达到高峰,这也“意味着学界向民国学术路线的集体公开告别”*王学典:《近50年的中国历史学》,王学典、陈峰编:《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88页。。

在唯物史观派阵营中,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重要奠基人之一的翦伯赞是对实验主义史学批判较为着力的一位。翦伯赞的史学事业如许冠三所言:“其总取向不外乎批斗‘资产阶级’史学,清理传统史学,并在批判继承的原则下发展切合中国现实的马克思主义的新史学,惟各特定时机之关注焦点,则随客观形势和政治任务的要求而易。”*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岳麓书社,2003年,第423页。综览翦伯赞一生的史学活动,这一总结可谓切准、精辟,许冠三所说的“资产阶级史学”主要就是指胡适的实验主义史学。翦伯赞在治史生涯中对胡适这位实验主义史学的主帅断断续续的批判,固然源于治史理念的差异,然而这种差异又始终以政治立场的敌对为底色,政治观念上的攻讦与对学术观点的批判往往杂糅在一起。

翦伯赞对胡适的第一次批判,即发表于1937年3月1日上海《世界文化》杂志上的时事评论《读胡适〈新年的几个期望〉之后》,这是一篇与学术讨论无关的政治批判。以此为肇端,以后的几次批判无不是“惟各特定时机之关注焦点,则随客观形势和政治任务的要求而易”。抗日战争爆发不久,长沙新知书店于1938年出版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这本书有着强烈的抗战救亡的政治诉求。他在“序言”中说:“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变革时代,我们决没有闲情逸致埋头于经院式的历史理论之玩弄;恰恰相反,在我的主观上,这本书正是为了配合这一伟大斗争的现实行动而写的。”*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序)》,《翦伯赞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7页。此书在总结中国社会史论战成果的基础上,密切联系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发展和现实,系统阐释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相对应的是批判“隐藏在民族统一阵线理论与行动阵营中的‘悲观主义’、‘失败主义’等等有害的倾向”*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序)》,《翦伯赞全集》第6卷,第7页。,对实验主义史学理论的批判即包含其中。尽管他并不否认实验主义史学在史料考证上的贡献,然而他所警惕的是实验主义对中国史学玄学化的负面影响。

1940年发表在重庆《读书月报》上的《中国历史科学与实验主义》(后更名为《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一文,更加深入系统地批判了胡适实验主义的历史观。这一次的点名批判与胡适政治影响力的上升不无关系。胡适于1938年被蒋介石任命为驻美大使,此后胡适便作为中华民国的外交代言人四处发表演说。随着他在国际外交中影响力的提高,他在国内文化界的影响也日益扩大,尤其是当时的青年学生,“甚至把他作为文化偶像加以崇拜”*张传玺:《翦伯赞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1页。。这势必造成胡适实验主义学术思想的流布深广,为国民党推行文化上的反动政策提供了学术支持。

胡适在1942年9月卸任驻美大使后,将很大精力投入到《水经注》的研究中,考证围绕着《水经注》的校勘成果而发生的戴震、赵一清、全祖望之间究竟谁偷窃了谁的研究成果这么一桩学术公案,其间他所做的考据工作运用的便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在胡适看来,考据学和杜威哲学一样,都是科学的思想和方法,考据学的“无信不征”“实事求是”与实验主义史学的重事实、重证据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对于考据学方法的运用,可以说早在20年代胡适对《红楼梦》的考证就已经做了技术上的实验。

1947年,胡适由美国回国,蒋介石任命他为北京大学校长。不可否认,胡适出任北大校长不仅来自于官方指定,更受到国内上层知识界尤其是老北大学人的拥护。自新文化运动以来,胡适在知识界尤其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力很大,而这一时期“他的俗世地位已达到了巅峰,不但是教育、文化、学术界的领导人物,而且也是政治界的象征性领袖。说他是政治界的象征性领袖,其确切涵义是指他并无实质的势力,但有巨大的影响”*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81页。。胡适的思想主张及其学术倾向对青年学生有着不可低估的引导力,翦伯赞写作《正在泛滥中之史学的反动倾向》一文正是出于对这种学术导向的警惕。

乾嘉学派视史料的考证与整理为治史的全部任务,实验主义史学在承接其考据方法的同时连带着对治史目的设定也一并接收。翦伯赞将这一复古倾向称为中国史学向前发展中的一个反动:“古典学派已腐烂至此,何以复古运动者还要提倡他呢?这就是因为这个学派具有回避现实,学以为学的传统,足以愚弄青年,僵化青年。他告诉青年,治史的目的,不是为了致用,而是为了娱乐;不是为了从历史上吸收经验与教训,而是昏迷于废纸堆中,不省人事。”对此他有着预言般的宣告:“我要正告复古运动者,今天的青年,已经不是乾嘉时代的青年,他们是不会被玩弄的。他们对于专制独裁的暴政,不是容忍,而是反抗,他们决不会从斗争的前线退到‘时代的后院’。”*翦伯赞:《正在泛滥中之史学的反动倾向》,《翦伯赞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3页。

翦伯赞对胡适的最后一次批判是对1954年中国大陆“胡适思想批判”的积极响应。这是一场由两个“小人物”——李希凡、蓝翎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所引发的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政治运动。这场运动声势浩大,波及面极广,胡适在大陆的绝大多数朋友和学生都参与了对胡适的批判。这场批胡运动因《红楼梦》研究而发端,又因胡适是新红学的奠基人,因而《红楼梦》研究成为这场政治运动的主战地。翦伯赞于1955年发表《论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兼论〈红楼梦〉中所反映的社会经济情况》一文,既是对此前邓拓关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观点的呼应,更是有针对性地对胡适红学研究的批判。

在这场批判胡适的运动中,政治因素的介入扰乱了正常的学术环境,学术批判成为政治攻击的手段,由于在政治运动的语境下存在被动驱使的因素,很难明晰地判断批判者的主观态度。但是翦伯赞与当时批胡运动中的主流声音不同的一点,就是他并不认可别人所评价的胡适的历史知识很浅薄,甚至有蔑视他的意思,认为这类估计过于低下。翦伯赞这一时期对胡适的批判是建立在他对胡适的史学思想以及学术影响力透彻了解的基础上的,与他在1949年前对胡适的批判一以贯之,并非完全是政治形势下的敷衍迎合。

面对唯物史观派的挑战,实验主义史学派往往无动于衷。就翦伯赞对胡适的几次批判而言,胡适也从未作出任何回应,但这并不会降低翦伯赞批判胡适的热情。政治立场的对立使得唯物史观派将实验主义史学作为“资产阶级史学”“反动史学”来看待,翦伯赞多次批判胡适,均与胡适本人对政治积极而又深切地介入有关,然而这也只是一个外在推动,治史理念的不同才是翦伯赞将实验主义史学看作反动文化的关键所在。

唯物史观史学与实验主义史学说到底是两种史观的对立,因此对实验主义历史观的批判在翦伯赞的批判中占据了很重分量,这是所有分歧和所有批判的源头所在。对历史观的批判首先涉及的是对历史发展客观规律性的认识,这是历史观中的“元问题”。

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一书是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阐释唯物史观的,“历史的实践性”这一部分不仅肯定了历史发展的客观性法则的存在,而且强调了历史法则对未来历史发展的实践性意义。翦伯赞后来在《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中更进一步说明:“历史首先是现实的人类生活之发展。而这种历史的实在性,是离开人类意识而客观地存在着的,不是人类的主观观念决定他的发展倾向,而是他的发展倾向决定人类的主观观念。固然人类可以创造历史,但人类不能依照其自己的意愿创造历史,而只能顺应历史之客观的倾向创造历史。”*翦伯赞:《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翦伯赞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5页。这段阐述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唯物史观派对于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共同认识。

胡适对历史发展客观性的认识体现在他的“实在论”中。他在《实验主义》一文中这样表述:“(历史)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他百依百顺的由我们替他涂抹起来,装扮起来。”*胡适:《实验主义》,《胡适文存》(二),上海亚东图书馆初版本,1921年,第106页。他特别强调主体在对历史客体的认识中所发挥的能动作用,并且能动性被认为在认识客体的过程中占据主宰地位,于是历史的客观性就被消解了,取消了历史的客观性也就取消了历史的本体。在胡适看来,历史的发展并无客观的规律性,而是由人们的主观观念决定的。如翦伯赞评价的那样,胡适将历史看成是观念的构成,人们可以依据各人不同的观念,为所欲为地创造自己所愿意看到的历史。但这样一来,“所谓现实的历史,好像是不曾有过,历史只是神奇的观念、范畴、原则、理性之连续的积累,历史科学,只是系统地依照这种原则去排列存在于人类头脑中的幻想而已”*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翦伯赞全集》第6卷,第103页。。在翦伯赞看来,“主观的观念,不但不能创造现实的历史,而且他本身也是历史的创造物”,就实验主义本身来说,“也是资本主义向上发展时代的历史基础上所产出来的一种市民层唯利是图的意识形态”*翦伯赞:《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翦伯赞全集》第3卷,第26页。。

胡适认为历史是观念的产物,所以他才会特别重视历史上“特殊个人”的价值,强调精英在社会发展中的历史作用。对此,华岗曾批判道:“观念论者把社会意识从社会存在中独立出来,而且过分夸张观念或意志的创造机能,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只是观念或意志的独立作用,与少数英雄豪杰之理想的实现……须知科学的历史观,并不否认伟大人物的思想行动对历史的重大作用,而且还承认他们对历史的创造作用;但在究极上,总是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而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存在。”*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华岗选集》第2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401页。同样,翦伯赞也并不否认这些“特殊个人”对于历史之主观创造的作用,但“这种主观作用是被规定于历史发展之客观的规律”*翦伯赞:《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翦伯赞全集》第3卷,第32页。。这一点是为胡适所认识不到的,他极其强调历史发展中的偶然性因素,文学革命的发展就被他归结成一件“偶然加上偶然的事体”,认为“天下大事,大都是这样偶然的”*《胡适讲演集》(中),胡适纪念馆,1970年,第440页。。他的“偶然论”在论及“特殊个人”在历史上的出场时也同样带有偶然色彩,“在胡适看来,一个国家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全系于个别人物的偶然产生的念头和偶然的一个举动”*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93页。。认为历史是观念和偶然性的产物,强调少数英雄对历史的推动作用,这些都使得胡适关于历史发展的认识具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

与对历史客观规律性的认识承接而来的是关于历史进化的理论。翦伯赞在《历史哲学教程》中的“对中国历史形势发展之各种不同的见解及其批判”部分,针对以往历史学家认为中国历史自始至终都是建基于封建主义经济基础之上的错误认识,提出了唯物史观对于中国历史形势发展的见解:“我们根据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法则,根据中国具体的历史事实,中国历史也和世界其它文化民族的历史一样,经过了一系列发展的诸阶段。”*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翦伯赞全集》第6卷,第176页。这在胡适看来却是武断的认识。对于历史的发展,他有着自己的进化观念:“实验主义从达尔文主义出发,故只能承认一点一滴的不断的改进是真实可靠的进化。”*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59页。胡适认为中国历史从远古到现在没有“质的变化”,只有时间的推移,他把中国历史以时间前后为准则,分为“古代”“中世”“近世”,而“古代”又是春秋以前除外的古代,“中世”是唐以后。翦伯赞认为此种历史划分实则“暗示中国历史只存在着一个封建社会的时代”*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翦伯赞全集》第6卷,第176页。。

胡适关于历史进化的理论不仅体现在对历史发展阶段的认识上,而且还决定了历史研究内容的界定。翦伯赞对此指出,在这种历史进化论的指导下,历史学只需研究“这个社会怎样一点一滴的和平的进化到了现在。而且也就只准到‘现在’为止,对于历史之未来的发展倾向,是不许研究的”*翦伯赞:《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翦伯赞全集》第3卷,第27页。,这也成为胡适主张用和平进化来代替革命突变的“改良主义”的理论根据。

唯物史观派因着对历史发展阶段的划分,在古史研究中主张“释古”。翦伯赞在《中国史纲》第一卷的开篇中,就将神话传说与人类社会发展时期做了对应的解说,说明他对于古代的神话传说是信赖的态度,如他在《中国史纲》第一卷的“序言”中说:“我以为神话与传说,决非好事者之凭空谎造,而皆有其一定的历史根据。换言之,它们都是历史上之一个突出的片断之记录。不过传之既久,由于言语异音,文字异形,便难免讹伪百出。”*翦伯赞:《中国史纲(第一卷)》,《翦伯赞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0页。

实验主义史学对古史的态度则抱持怀疑态度。早在1919年,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由老子、孔子讲起的做法就已经为实验主义史学的古史研究定了基调。而顾颉刚对中国历史发展的认识和乃师胡适一样,在对中国古史的研究上,“既不相信神话传说,而又拒绝研究甲骨金石文字,拒绝对出土的古代遗存之考证,因而,使得他对古史研究的刻苦努力,也只能把旧神话变成新神话而已”*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翦伯赞全集》第6卷,第177页。。“中了实验主义的毒”的顾颉刚因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主张而被公推为“古史辨”派的掌门人,可以说实验主义史学对古史研究最大的贡献是“疑古”,“疑古运动或‘古史辨’运动是实验主义史学在古史领域的集中体现”*陈峰、汤艳萍:《唯物史观史学与实验主义史学的冲突——以李季为个案的考察》,《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12期。。

不过,翦伯赞对顾颉刚的古史研究也并非完全否定,他认为顾颉刚“在中国古史这一笼统的题目之下,作了一些旧神话的新解释,这对于中国古史的研究,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的”*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翦伯赞全集》第6卷,第177页。。同样是在《中国史纲》第一卷的“序言”中,他认为在“秦以前的古史之走向科学的阶段”,疑古派的辨伪学和金石学、考古学有着同样的贡献。以他对实验主义史学批判的态度来看,其评价之公允还是难能可贵的。

“‘实验主义史学’之所以能在当时产生重大影响,不在它的历史观,而在它的方法论。”*蒋俊:《中国史学近代化进程》,齐鲁书社,1995年,第65页。诚然,胡适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他在很多著述中谈到的“历史的方法”和“历史的态度”。他在《杜威先生与中国》一文中,就关于“历史的方法”指出,任何一种制度或学说都不是孤立的东西,都可看做一个中段,一头是其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其自身发生的效果;上头有其祖父,下头有其子孙,捉住了这两头,便再也逃不出去了。胡适将这种“历史的方法”称为“祖孙的方法”,这种方法确是教人懂得了用“历史的眼光”来研究历史,进而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胡适认为,古史上的故事的演进,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做中心的“母题”,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使这个故事一天一天地改变面目。*胡适:《〈三侠五义〉序》,《胡适文存》(三集·卷六),上海亚东图书馆,1930年,第685页。“历史的眼光”则将后世的附会、增加层层剥去,“研究事物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到现在的样子”*胡适:《实验主义》,《胡适文存》(二),第83页。,所以他又将此方法比作“剥皮主义”。可以说,这一方法对近代史学观念的转变影响很大,顾颉刚著名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就是深受其启发而提出的。

尽管这种方法对史学研究具有一定的启发性,但对这种通过事情的因与果让事实自明的方法,唯物史观派学者却不能认同。翦伯赞在《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中说:“实验主义者所谓因果律是没有看见各现象的整个联结及其交互作用的……他们不理解历史现象之整个性与复杂性,他们把因果性当作规律性的唯一形式。他们就用着这样的方法去片面地,零碎地,孤立地去解释历史上的诸现象,从而历史在他们眼前,便变为‘断烂朝报’。”而中国哲学的“前因后果”在胡适的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却无从寻觅,在翦伯赞看来变成了“一个前无祖先,后无子孙的神奇的东西了”。*翦伯赞:《评实验主义的中国历史观》,《翦伯赞全集》第3卷,第30、31页。

另一位唯物史观派学者李季针对《中国哲学史大纲》中的史学方法论做过具体剖析。胡适将研究哲学史的目的归为三点:“明变”“求因”“评判”。“明变”即“使学者知道古今思想沿革变迁的线索”,“求因”即“寻出这些沿革变迁的原因”,这两点正是“历史的方法”在具体研究中的应用*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导言》,《胡适全集》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99页。。李季认为,“举凡思想的变迁与歧异绝非随意形成,各自有其深刻的背景”,而胡适的 “明变”只聚焦于思想本身,犯了“用唯心论作解释的毛病”。对于胡适的“求因”,他批驳指出,“不从阶级着眼,偏从个人的才性着眼,是弃其大者而取其小者;不从社会基础的经济入手,偏从空洞的时势入手,是弃其根本而取其枝叶;不从实际生活中去找线索,偏从思想学术中去找线索,是弃其重者而取其轻者”。总之,在他看来,胡适的求因,未抓住根本之因,所求的 “只是胡博士主观上的 ‘因’”。*李季:《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批判》,神州国光社,1932年,第233、234页。然而,胡适绝不会认为他犯了舍本逐末的错误,而是认为由他观念论的历史观出发,所求出的正是根本之因。可见,历史观的不同根本性地决定了方法论的差异,这一点深刻体现在两大史学流派对治史目的完全不同的设定上。

翦伯赞《正在泛滥中之史学的反动倾向》一文着重批判的正是实验主义史学固步于史料的考证和整理的治史目的。在翦伯赞看来,史料的整理与鉴别是研究历史最基本的工作,但史料并不等同于历史,即使史料的整理也需要科学的方法,“没有正确的方法,则虽有史料,也不会成为说明历史的资料,‘正犹愚贾操金,不能货殖’”,“没有方法,不但不能写成历史,即搜集史料也不可能”,这是因为“(史料)像矿石一样,埋藏在人所不知的地方。没有采矿学的知识,虽身入宝山,也只有空手而回。今日的古典派即使据有宝山,也是枉然”*翦伯赞:《正在泛滥中之史学的反对倾向》,《翦伯赞全集》第4卷,第13页。,而唯物史观科学的方法却能由其中发掘出中国史发展的规律、过程及其倾向。

唯物史观史学与实验主义史学的方法论分野,在一些具体问题的研究上也有所体现,如古代铁器研究就是一个显例。胡适、顾颉刚的研究虽然也涉及铁器的时代问题,但所关心的是“将古器物学的成绩转化为古史研究的材料,借助它来想象和重建古人的生活,发挥补史证史的功效。建立古物年代与古书年代、古史年代的关联,使古物与古书、古史相互印证,乃其重要一环”。而唯物史观对铁器问题的介入使“考古”转变为“释古”,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率先在研究路径上将社会经济史视角引入对铁器的研究,将生产技术形态的发展与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联系起来。有了郭沫若做示范,后起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吕振羽、侯外庐等人都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对铁器与社会生产发展和历史变革的关系做了进一步解读。到40年代,翦伯赞《中国史纲》等通史撰述已借由铁器研究探讨社会经济形态的演变,“古器物学路径以‘考’为主,而社会经济史取向则必须由‘考’而‘释’,不但要厘清历史现象和历史事实,而且要加以说明和解释,追寻背后蕴含的历史意义。这种铁器史研究的升华,不啻为铁的再发现”。*陈峰:《唯物史观与二十世纪中国古代铁器研究》,《历史研究》2010年第6期。何止是铁器研究,唯物史观的引导对20世纪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也有着开辟之功。可见,同样的史料在不同历史观和研究方法的指导下,作出的文章竟是如此不同。

但是实验主义史学家又为何仅仅自满于史料考订的狭窄范围呢?表面的治学旨趣之不同,其根源还在于历史观的差异,即实验主义史学家根本不承认有历史本体的存在,不承认历史发展存在客观规律性,历史学在他们那里变成了取消历史本身的“历史学”*胡绳:《社会历史的研究怎样成为科学》,《枣下论丛》,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47页。,所谓的“求真”也只是针对史料本身而言的,专注的是历史记录,而非历史的本真。傅斯年1930年左右在北京大学的讲义稿《史学方法导论》中下过断语:“史学的对象是史料,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史学便是史料学”。顾颉刚也认为:“我对于古史的主要观点,不在它的真相而在它的变化”*顾颉刚:《答李玄伯先生》,《古史辨》第1册,景山书社,1926年,第273页。。正因如此,顾颉刚将“古史辨”最终变为“古书辨”*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自序》,《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8年,第213页。。胡适对弟子治史的指引也可略见一斑,他曾对攻治明史的吴晗提出忠告:“治明史不是要你做一部新明史,只是要你训练自己作一个能整理明代史料的学者。”*《胡适复吴晗》(1931年9月12日),苏双碧主编:《吴晗自传书信文集》,中国人事出版社,1993年,第76页。可见,胡适在治史的终极目标上是志在考据而不在著史。以1920年的井田制辩论为例,胡汉民、廖仲恺由经济史的角度去辨明井田制实施的真相,而胡适所要考察的只是井田论的演变史,至于井田制本身,“他不只未曾甚至无意认真探讨它的有无,更不用说它原本是个什么样子了”*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第181页。。

唯物史观派的治史方法对人类社会演变普遍法则的运用是为实验主义史学家所排斥的,这一点在童书业与唯物史观派学者的正面论战中表现得非常明显。翦伯赞对实验主义史学方法的批判虽未得到胡适的回应,但激起了童书业的强烈反应,在《民国日报》的《史与地》上发表《时代思潮与史学》予以反击。他结合李麦麦、翦伯赞、吕振羽等人具体的史学研究批判道:“史学的研究是需要客观的精神和态度的,不能先定好一个主观的教条,然后到史料中去搜求证据,来证明这教条。现在的唯物史观者大多(当然不能说完全)是以教条为本,史料为副,展开着‘六经皆我注脚’的作风。”他认为这种教条式的运用“本来不是史学,这是一种新宗教经典的注释。它的是与非,是以符合经典的原义与否为决断,而不是以符合历史的真相与否为决断的。把它当作史学看待是‘诬’,站在史学的立场上与它辩论的是‘愚’,只有把它认为一种时代思潮和一种宗教哲学,才是最公平的看法!”*童书业:《时代思潮与史学》,《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下),中华书局,2005年,第752—757页。对普遍法则教条式的运用确实是唯物史观派发展早期的缺陷所在。翦伯赞在1938年出版的《历史哲学教程》中,对那些“把具体的历史事实去迁就其抽象的公式”或“把抽象的公式当做具体的历史”的“图式主义”理论家也深表不满,甚至认为是对马克思学说的“背叛”。但童书业并未将史观学派当做正宗史学和科学方法来看待,而是视之为一种宗教哲学和时代思潮,抹杀了史观学派在史学研究领域中的合法性地位。

对实验主义史学的批判,翦伯赞主要停留在理论层次上的剖析,他对实验主义史学的理论缺陷往往能一针见血地作出论断,但因缺乏结合具体史学作品的细致分析而又有失空泛、不够贴切。在批胡运动中,有了《红楼梦》研究为载体,翦伯赞方在具体的历史研究中区别出两大学派在学理上的差异性。

民国时期的历史研究是否涉及对社会背景的分析,常被视作评判唯物史观学派的标准之一,翦伯赞则反其道而行之。他认为以往的《红楼梦》研究之所以被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所歪曲,而没有得到正确的科学分析,是因为胡适“企图抽出《红楼梦》的社会背景,抽出它的时代精神,从而取消它的思想内容,并以此否定思想和客观存在的关系,否定思想意识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否定社会现实生活的发展规律对思想的决定作用”*翦伯赞:《论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兼论〈红楼梦〉中所反映的社会经济情况》,《翦伯赞全集》第4卷,第576页。,所以胡适才会认为《红楼梦》是“空中楼阁”,是“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进而对《红楼梦》的主题作出是一部自然主义作品,“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胡适:《〈红楼梦〉考证》,亚东本《红楼梦》第三版,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第50页。的概括。

翦伯赞结合《红楼梦》中提供的史料,通过对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情况的分析,得出《红楼梦》创作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已经产生的社会经济背景之下的结论。他充分将唯物史观运用于对这部古典小说的分析,因为思想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反映,所以作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作品中反映他所生活其中的社会,这包括社会的经济情况和阶级关系,《红楼梦》的作者正是在新的历史因素的影响下反映了正在成长中的新市民阶层的要求,这是他对《红楼梦》主题作出的结论。他说:“我们研究《红楼梦》,决不是像胡适一样,只是考证作者的事迹、生卒年代和这部书的版本,更重要的是考查这部作品的时代背景。我的这篇论文就是试图研究这个更重要的问题。”*翦伯赞:《论18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兼论〈红楼梦〉中所反映的社会经济情况》,《翦伯赞全集》第4卷,第577页。这其实是对实验主义史学在历史观上不承认主观观念是历史的创造物,在方法论上崇“求真”重证据、拘泥于微观研究的双重批判。

唯物史观史学和实验主义史学之所以较之传统史学令人耳目一新,如前文所述,正是有了科学方法的介入。唯物史观史学和实验主义史学在踏入史学领域时都自命“科学的历史”,而恰是这一点又不为对方所认可。胡适在为自选的《胡适文选》所做的“自序”《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针对当时“中国思想最大的毛病”,给他的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提出了三点建议,其中之一就是“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被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汉”*《胡适全集》第4卷,第673页。。这种“明目张胆”的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哲学的挑衅,自然会引起唯物史观论者的强烈不满。

胡适自己对实验主义作出过评价:“实验主义自然也是一种主义,但实验主义只是一个方法,只是一个研究问题的方法。”*葛懋春、李兴芝:《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217页。他所标榜的这一科学方法确如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吴泽所言,在“史料整理上”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吴泽:《中国历史研究法》,峨眉出版社,1942年,第9页。,然而在中国现代史学上的建树也并没有超出史料学范畴,当然这也符合胡适对史学研究本就设定的范围。可以说,唯物史观史学与实验主义史学的针锋相对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史观学派与史料学派之间的对立。

关于史观学派与史料学派,余英时曾做过这样的评判:“从理论上说,这两派其实各自掌握到了现代史学的一个层面:史料学是史学的下层基础,而史观则是上层建构。没有基础,史学无从开始;没有建构,史学终不算完成。所以史料学与史观根本是相辅相成,合则双美,离则两伤的。但是在实践中,中国现代的史料学派和史观学派由于各趋极端,竟不幸而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史料学派鄙史观为空中楼阁,而史观学派则又讥史料学为支离破碎,不识大体。”*余英时:《中国史学的现阶段:反省与展望》,《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三联书店,2004年,第364页。

史学的完整性离不开史观与史料的有机结合,然而纵观20世纪的中国史学史,“史观派”与“史料派”之争竟构成了学术史书写的主线。有学者就此认为,这种学派纷争归根结底是学术取向之争,“事实上反映了学人们对功力与见识、材料与思想在研究过程中地位的不同认定”,“如果这种源自学术本身的对立再和意识形态立场、门户之见、个体偏好等因素交叉纠缠在一起,那就更增加了对立的尖锐性、复杂性和深刻性”*王学典:《“二十世纪中国史学”是如何被叙述的——对学术史书写客观性的一种探讨》,《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

史观与材料、实证与阐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这是史学的理想状态。到了40年代,之前处于对峙状态的史观学派和史料学派开始有意向对方靠拢,整个史学界趋向于交融综合,“史观派逐步突出史料与求真在治史中的地位,史料考订派也似乎承认了史观与致用的意义,两大史学流派呈现出显著的合流趋势”*王学典:《翦伯赞:整合两大学术谱系的史坛巨子》,《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其中,翦伯赞以他大量的历史著述和相关理论的阐发,充分体现了对史料学的高度重视以及在整合史观和材料方面所付出的努力。《中国史纲》前两卷的“序言”、出版于1946年的《史料与史学》一书以及《论司马迁的历史学》《略论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论刘知几的历史学》等一系列论文,“包括未收入《中国史论集》的《史料的搜集与辨伪》、《略论搜集史料的方法》和《补〈三国志〉食货志》在内,显示他深知史料学的重要,且有意与当时的主流史学一较高下”。许冠三评价翦伯赞对史料在历史研究中地位的认识,称其“识断之精审,固在傅斯年

‘史学本是史料学’之上,更非并时之史的唯物论者所能企及”。*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第424、426页。可以看出,尽管翦伯赞对于实验主义史学一直持批判态度,但是他并不因此丝毫降低对史料整理的重视,并曾表达了对于理想史学的设想:“要使历史学走上科学的阶梯,必须使史料与方法合而为一。即用科学方法,进行史料之搜集、整理与批判;又用史料,进行对科学方法之衡量与考验。使方法体化于史料之内,史料融解于方法之中。”*翦伯赞:《略论搜集史料的方法》,《翦伯赞全集》第3卷,第329页。而写于抗战时期的《中国史纲》第一、二卷,则充分体现了他对于史料学的积极探索,可谓史观与史料、实证与阐释浑然结合而成的史学佳作,很好地实践了对于理想史学的追求。尽管翦伯赞素来采取基于唯物史观批驳实验主义的姿态,但最终实现了对实验主义史料学和纯粹史观之学的双重超越。

(本文作者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济南 250100)

(责任编辑 吴志军)

The Conflict betwee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Experimentalism——the Critique of Hu Shi’s Historiography of Experimentalism from Jian Bozan

Huang Wenli

In the history of historiography of China in the 20thcentury, the conflicts between historiography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historiography of experimentalism is the main feature of the modern historiography of China. The critique of historiography of experimentalism is a crucial part in the academic life of Jian Bozan who is a famous materialism historian. It is a mirror through which the ups and downs in the conflicts between historiography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historiography of experimentalism can be reflected. Jian Bozan’s critique of historiography of experimentalism comes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namely, th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ception of history for these two schools, differences of the historical research method which derives from the former, and last but not least, different political positions they held for these two schools.

K01;K092

A

1003-3815(2015)-04-008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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