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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命题

2015-01-30张学兵

中共党史研究 2015年10期
关键词:唯一标准命题检验

张学兵

“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命题

张学兵

1978年的真理标准问题讨论,重申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马克思主义哲学常识,推动了思想解放和拨乱反正的历史进程。从那以后,人们逐渐形成一个普遍的印象,以为“文化大革命”时期是反对这个常识的,或者这个常识被遗忘、被搞反了。①《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5页。

这样的印象自有其针对性和合理性,但语意比较模糊,也不利于理解历史的复杂性。如果就命题本身来说,无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还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②由于《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批评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舆论工具“反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因此本文在有的地方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两个说法并用。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似乎都不曾有人反对过。相反,在当时的文献中,它们还作为不证自明、不言而喻的前提被频繁使用。这个问题,似乎还未见有研究者专门指出过。本文尝试对此作一些初步的梳理和分析,以求抛砖引玉。

关于“唯一标准”说法发明权问题的讨论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批评“四人帮”及其控制下的舆论工具进行歪曲宣传,“反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把检验真理的标准问题“搞得混乱不堪”。由此,引发了一场具有深远影响的大讨论。

虽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观点只是常识,但此文影响实在巨大,因而提到这一观点,人们不免想到此文。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唯一标准”的发明权。

例如,作为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的亲历者,沈宝祥曾在一篇访谈中回忆评论员文章中“唯一标准”说法的最初提出情况,认为它出自中共中央党校,是在文稿形成过程中,整合“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和“实践是检验真理、检验路线的唯一标准”这两个题目而成的。③沈宝祥:《谁最早加上“唯一”二字——对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的补充记叙》,《北京日报》2003年6月2日。

龚育之对沈宝祥的文章给予很高评价,但他基于“唯一标准”的思想在马克思主义者中具有普遍性的特征,而提出一个“大胆假设”:在众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和众多的论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章中,很可能有什么人更早使用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提法。④龚育之:《怎样看待理论创新——对补充记叙的一点补充》,《北京日报》2003年6月16日。此后,他翻阅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著作,找到几则证据,实现了他的“小心求证”。⑤龚育之:《党史札记二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4—215页。

评论员文章的起草者形成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得意之笔,然而,这个说法其实当时报纸上已有。1978年2月24日、3月23日的《人民日报》就各刊有一篇明确说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⑥分别是《大兴调查研究之风 揭批“四人帮”假左真右谬论 加快农业发展步伐甘肃落实农村行之有效的各项经济政策》, 《人民日报》1978年3月23日;华泽:《假左真右和宁“左”勿右》, 《人民日报》1978年2月24日。。1977年的《人民日报》也发表了两篇言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⑦分别是新华社记者:《真理是抹杀不了的——评第三世界日益发挥反帝反殖反霸主力军作用》,《人民日报》1977年12月28日;李洪林:《按劳分配是社会主义原则还是资本主义原则》,《人民日报》1977年9月27日。。

尽管评论员文章影响巨大,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说法,确实不能算作一个发明。不过,由于当时文献检索工具不发达,评论员文章起草者不曾注意到报章中对这个命题的使用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

“文化大革命”时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仍是常识

其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命题早就在使用,即使“文化大革命”时期也不例外。它不仅出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和“论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章”之中,而且当年的“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登载的文章中也不时征引。

《人民日报》中首次出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在1955年批判胡风之时。当年2月20日,《人民日报》刊登的袁水拍的文章中写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让我们来看一看胡风本人在他自己的文艺理论指导下的创作实践吧,让我们看一看他‘走向以至达到’了的,究竟是不是马克思主义。”①袁水拍:《从胡风的创作看他的理论的破产》,《人民日报》1955年2月20日。

在整个50年代,《人民日报》中提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仅此一篇。不过60年代之后,出现这个命题的文章日益增多。 “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人民日报》中,提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文章有24篇之多,提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有17篇。这一时期的《解放军报》中,提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文章有12篇,提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有18篇。这一时期的期刊文章中,也不时提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对“文化大革命”时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使用情况,可以略作几点分析。

1.关于概念名称问题。就“唯一标准”而言,除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有“社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客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说法。就真理标准而言,还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试金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尺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尺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客观标准”等类似说法。1978年之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成为了“标准”说法,其他说法则淡出文献。其实,这些类似的用法,从哲学角度看,或许有区别,但就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的针对性而言,并没有实质性区别。

2.关于这个命题的使用范围。当时提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其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有的以其支撑哲学讨论,如《驳精神可以代替物质的唯心主义谬论》②《解放军报》1972年6月19日。《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实践》③《解放军报》1972年12月4日。《怎样看待自己的实践经验》④《解放军报》1972年12月11日。等。有的以其批判被“打倒”的政治人物,如批判“刘少奇一伙政治骗子反对革命实践,否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是鼓吹唯心论的先验论”⑤郑文水:《主观要和客观相符合》, 《人民日报》1971年9月24日。;批判刘少奇的人性论“否认千百万人民的革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同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直接相对抗”。⑥丁学雷:《批判刘少奇的反动人性论》,《人民日报》1971年10月23日。除了“理论文章”,一些讨论社会、生产活动的文章,也在引用这个命题。

3.关于使用这个命题时的语境。当时言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无一是反对这个观点的,恰恰都引以为援,要借重这个命题来加强论证的力量。例如,一篇谈论韩非思想的文章指出:“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韩非的阶级立场和他的时代的局限当然不可能把社会实践引入到认识论中。”⑦刘文英:《战国新兴地主阶级的思想家——韩非》,《兰州大学学报》1974年第1期。再如,一篇批判孔子的文章指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孔丘反革命活动的失败,最有力不过地宣告了他那套反革命‘学问’的破产。”⑧史众:《剥开孔丘“大学问家”的画皮》,《北京师范学院学报》1974年第2期。又如,名动一时的写作组“梁效”在一篇批判林彪的文章中指出:“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还告诉我们,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个正确的认识,必须是从实践中来,并要在实践中得到证明的。林彪凭灵感制定战略战术,必然经不起客观实践的检验。”①梁效:《林彪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思想根源》,《北京大学学报》1975年第4期。从现在的观点看,这几篇“理论文章”中的很多地方都站不住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些文章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一个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前提,是一个常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命题曾用以“批邓”

对于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人们还有一个强烈的印象,那就是邓小平支持开展这场讨论。实际上,这场讨论批驳“两个凡是”,也是对邓小平的支持。也就是说,1978年重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与“拥邓”有着某种政治关联。然而,不无异趣的是,就在这两年前,各类“批邓”文章竟也征引过这一命题。

1976年,邓小平再次失势,被批判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连篇累牍,有的就征引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些征引,大致可分为两个路径。

第一种情况是批判者借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来批判邓小平。例如,1976年5月21日《人民日报》报道了兰州石油化工机器厂工人批判邓小平“唯生产力论”、“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否定阶级斗争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强大动力”的情况。文章写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客观标准。工人们说:‘我们厂生产正是靠文化大革命的推动才能大发展的。’文化大革命以来,他们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贯彻执行‘鞍钢宪法’,狠批修正主义办企业路线,自觉地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伟大方针,成功地设计制造出我国第一台多金属重整装设备和五十平方米真空过滤机,七寸半的单节、短节涡轮钻等新产品,赶上了先进水平,为发展我国石油化学工业填补了空白。”②《发展生产的强大动力——兰州石油化工机器厂集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促进了生产发展》,《人民日报》1976年5月21日。再如,1976年7月27日《人民日报》报道了陕西省礼泉县烽火公社烽火大队“愤怒批判党内那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的情况。文章说:“邓小平重新工作以后,胡说什么宣传毛泽东思想‘混乱’,反对人们抓思想政治工作,烽火大队党支部和广大社员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我们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搞意识形态革命,使我们这里人换思想地变貌,出现了许多新事物,我们要继续革命,绝不倒退。大队党支部坚持推广小靳庄经验,多次举办歌颂文化大革命以及向大寨和小靳庄学习的‘三寨会’,抵制邓小平刮起的右倾翻案风。”③《革命的“烽火”越烧越旺》,《人民日报》1976年7月27日。

这两篇文章所说兰州石化厂的先进设备和产品、农村的“新事物”和“新面貌”,或许也有部分的真实性,反映出当年的部分经济建设、技术发展成就。不过,今天对此已有了明确、合理的解释:“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成就,不能归功于搞阶级斗争、批判修正主义、意识形态革命等“左”的观念和实践;没有“文化大革命”的话,成就会更大。

第二种情况是批判邓小平违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例如,1976年第4期《红旗》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在批判邓小平“混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时写道:“党内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鼓吹‘白猫黑猫’论虽不是在讲哲学,但这涉及到什么是真理的客观标准问题这个认识论的重要问题。认为‘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不过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资产阶级实用主义哲学的翻版。实用主义……根本否认真理的客观性,根本否认千百万群众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以是否对我即资产阶级有利作为衡量正确与错误的依据。”④靳志柏:《不容抹杀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驳“白猫黑猫”论》,《红旗》1976年第4期。文章把邓小平的“白猫黑猫”⑤准确地说,邓小平说过的是“黄猫黑猫”。1962年7月7日,他在谈到农村生产关系究竟以什么形式为最好时,引用了刘伯承经常讲的一句四川话: “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参见《邓小平文选》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23页。纳入资产阶级实用主义哲学范畴,予以政治批判。不过,就在几年以后,“猫论”又受到一些理论界人士赞誉,被视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形象比喻之一了。

如何看待“文化大革命”时期依然存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命题

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批判了“两个凡是”,推动了思想解放和拨乱反正的历史进程。由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也成为改革年代一个深入人心的强势话语。那么,又该如何看待“文化大革命”期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命题依然存在这么一种历史现象呢?这里试作几点分析。

第一,比单个理论命题是否正确更重要的,是指导性的思想理论是否正确。就命题本身来说,“文化大革命”期间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引述不能说错,但在“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思想理论指导下,这样的引述不可能得出正确结论,只能去循环论证错误的思想理论。前面所引几篇批邓文章就说明了这一点。另外还可举出一些例子。比如,今天人们说1971年的林彪事件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破产,但在当时这恰恰被判定为“文化大革命”的一大成就。又如温州等地的“地下经济”,今天被赞为民营经济的先声,而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却被批为“资产阶级复辟”的社会基础,并被用来论证“全面专政”的必要性。这些都表明,在错误的思想理论指导下,照样可以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去发现所需要的“实践”,去检验所需要的“真理”。

第二,比理论的是非问题更重要的,是理论的解释权问题。即使在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中,焦点也不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对不对。而在一个强调“指导思想”的社会,除了需要辨明理论的是非,更重要的还在于掌握理论的解释权。持不同思想和政策主张的人,对理论的解释是不一样的。极左人士可以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为“文化大革命”的正当性辩护,“实事求是”的人士又可以用这个命题批判“文化大革命”,论证改革的合理性。还有个类似的例子。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围绕“按既定方针办”还是“照过去方针办”发生了争执。其实两句话在字面上谈不上多大差异,但其背后关系到究竟是“四人帮”,还是华国锋掌握对毛泽东政治遗产的解释权问题。

第三,比理论问题更重要的,是社会、政治问题。理论问题无疑相当重要,但社会、政治的运转是否有秩序、有效率,更直接关乎民众福祉和社会公平。事实上,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其意义和针对性也绝不限于理论上。1977年5月中旬,胡耀邦在主持召开中央党校教学问题的会议上说,现在北京有一个政治漩涡,你们敢不敢进这个漩涡。我是想进的。他提出在中央党校办三个刊物,其中一个就是《理论动态》。①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写组编:《中国改革开放大事记 (1978—2008)》,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8年,第3页。一年后,《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最初正是发表在这个刊物上。可以说,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正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党内政治格局演变的一个部分。同样,在“文化大革命”中,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样的观点不管是否被丢弃或否定,其背后更多反映的还是社会、政治问题。“四人帮”的罪责除了理论上的混淆视听,更主要的还是在特定的体制安排、社会运作背景下对人权、法制、秩序的践踏。从历史反思的角度看,假如社会体制机制比较健全,权力能够规范运行,民意可以畅通表达,即使掌权的人并不明确主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哲学观点,恐怕也不至于造成多大的破坏。反之,即使“文化大革命”时期还时时宣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之类命题,但丝毫也改变不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给党、国家和各民族带来严重灾难”的政治定性。②《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44页。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研究员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王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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