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淡画境 怅惘清芬
2015-01-30介子平
介子平
壬辰春,戴牧从故乡婺州移两株栀子花于杭州居家小院,“常念儿时家园端午清芬”,遂写《栀子繁华图》。这一情形,让人想起了胡适的小诗《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此诗经由台湾校园歌手刘文正的演唱,广为流传。年华未暮,容貌先秋,“不知老之将至”,想来莫名的怅惘阵阵袭来。此作白描勾勒,素淡极了,也雅致极了。
她的花卉是女性视角下的人文关怀,这种美,总让人惆怅。寂寞之境,高蹈而恬淡,雍娴而哀艳。苍茫浩渺、寥廓无垠的时空之中,任何事情任何人物皆易碎,皆渺小,尤其那些美好的东西,更是须臾即逝,刹那即失。杨柳风年年徐来,风中的物也非人也非,火烧云时现,观者的心情时也迁序也迁。树里闻歌之蓦然,叶底见樱之不虞,白马过隙之仓促,拈花微笑之任情,在戴牧笔下,这种惆怅已然成为窖藏岁月的意绪、蛰伏约期的踌躇,探之无痕,觅之不获,却因一杯薄酒,就能钩帐般开启千古的情怀,只要一个轻吹,就能狂风般抖落满树的冰挂。片刻静谧,稍许凝目后,又是莫名无限的孤独,又是不知所踪的怅惘。驻足于她的画前,慨叹之余,顿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挥之不去的寂寞。怅与惘,乃戴牧画作之大调。
刘大魁《论文偶记》云:“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此简亦淡。唐志契《绘事微言》云:“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隐逸,有沉逸。逸纵不同,从未有逸而浊、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逸虽近于奇,而实非有意为奇。虽不离乎韵,而更有迈于韵。”此逸即淡。黄昏只对梨花,落叶青苔归路,简也;春云吹散帘雨,絮黏蝴蝶还住,逸也。简与繁,岂止品格,逸与俗,安在境界,浓与淡,又何啻颜色。简与淡,乃戴牧画作之大貌。
庚寅春杪,戴牧的足迹移至西安,在草堂寺偶见绣球花开,千朵万朵压枝低,浅碧粉琼,砌玉镶翠,甚是好看。归来后,此般逝景,无以忘怀,遂铺纸忆摹,画了一张,联屏一张,直至第五张方止,虽不状物于写真,却已释怀于指端。史铁生云:“写作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开始写作时往往带有模仿的意思,等你写到一定程度了,你就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写作如此,绘画何不然。静荷动柳,蜂蝶知踪,风入萧菊,燕雀斜飞,有情芍药,无力蔷薇,光影初洗处,自行自色,淡月池塘轻翳,古人肝胆,更来照我冰心,无我之境也。画笔之外,该是横笛催花、绚烂归沉寂的悠然,而有着隐约的浅愁,恍惚的落泪。非花鸟之单纯线描,借助花鸟表现意愿也。
鲫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张爱玲引为憾事者也。鲫鱼之鲜美,适口无比,红楼之精彩,生花无限,而海棠之娟丽,可俗作美女比其状:风仪秀整,唇红齿白,窈窕且清娴,婉妙又慧中,俨然小家碧玉伫立柴门,袅袅婷婷,绰约有姿。恰在这有色无香的清纯间,有了一份纤尘不染的入骨、白璧无瑕的入髓。白描之外,戴牧笔下的《海棠图》偏偏多了几许早春遥看近却无的浅妆,是否就是为补海棠无香之憾?宋代文人刘渊材,则将天下憾事归纳为五:鲥鱼多骨,金橘太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曾子不能诗。其中也有海棠无香之谓,其果真憾事矣!那一分浅降,果真能补得海棠无香之憾?其绘典逸清丽而不流于娇媚,素颜淡妆而不欠于装饰,线条挺秀而不至于僵硬,设色轻涂而不失于沉稳,全然在蒿目时艰,郁郁感伤,又怕花开,落英谁瘗的氛围中。顾盼绽放的描绘,温馨心绪之荡漾,如此便有了追求形似而不刻意、造型规整而能舒畅的主观,便有了线条参差互见、肌理斑驳有致的模样。
《宣和画谱》云:“诗人六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律历四时,亦记其荣枯语默之候;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与诗人相表里焉。故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在戴牧的笔下,点滴芭蕉,桐阴月西,年年花谱重修,燕宿雕架,零落鸳鸯,笔笔呢喃诗文。朦胧里的有情芍药,繁丝摇落,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似李义山的无题感伤;混沌中的暗移梅影,疏疏一树,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乃纳兰词的玉笛太息。藕风飘轻,莲露凄冷,落残红小,任尔西风,乃戴牧花鸟画幅中的人间微忱;萧寺别绪,晓星欲散,何处长安,归时奈何,乃戴牧花鸟画幅外的未消迟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