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身体异常状态下的书法创作

2015-01-30刘元堂

书画艺术 2014年5期
关键词:黄宾虹白内障右手

刘元堂

人类自从直立行走以来,便开始用发达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进行文艺创作。四肢健全、耳聪目明是人们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必要生理条件,但也有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者,由于各种不幸的经历致使一些生理器官遭到损伤或破坏,从而打破了原有的创作习惯和模式。在此情况下,无恒心者则停止了艺术创作,艺术生命自此而终。有恒心者则不避艰难,另辟异径坚持创作出别具生面的艺术作品,使自己的艺术生命得以升华。文学史上,“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司马迁《报任安书》),司马迁遭宫刑,《史记》名世”。就书法而言,林散之三指粘连而改换执笔法继续作书,高凤翰、费新我等右臂废而改作左手书,黄宾虹患眼疾而从艺不止,他们皆创作出非同寻常的艺术作品。下面分别就左手及白内障等异常身体状态对书法创作的影响予以阐述。

一 、左手书

对大多数人来说,右手比左手更为灵巧和便利。据统计,左撇子(左手比右手灵敏)的人只占总人数的2.8%。人们用右手握手,用右手敬礼,用右手宣誓,用右手拿筷子,却极少用左手来做这些事。书画创作也是如此。回顾漫长的中国书法史,右手全而使用左手作书者寥寥无几,具有代表性的书家更是阙如。然而,右臂病废后不得已使用左手坚持继续治艺并卓有所为者却不乏其人:

郑元佑(1292年-1364年),字明德,本遂昌人,后徙钱塘。幼颖悟,书无不读。至正间,除平江路儒学教授,移疾去,遂流寓平江。后擢浙江儒学提举,卒于官。右臂脱骨,以左手写楷书,自名尚左生。著有《侨吴集》十二卷,《遂昌杂录》一卷。《四库总目》称其诗格苍古,文颇疏宕有气。

高凤翰(1683年-1748年),字西园,号南村。别号南阜老人、后尚左生、老阜、南阜山人、不顽老子、松懒道人等。康熙二十二年生于山东胶州三里河。曾任安徽歙县县丞、绩溪知县、泰州巡盐分司等。乾隆初年,辞官浪迹扬州,以卖书画为生。其诗、书、画、印世称四绝,名重一时,列扬州八怪之一。乾隆二年(1737年)右手废,以左手治艺,书法笔力圆劲、奔放纵逸,遂更号为“尚左生”,刻章“丁巳残人”“老痹”“伏枕左书空”等。著《砚史》,有《南阜山人全集》等传世。

高翔(1688年-1753年),号西唐,又号樨堂,一作西堂,江苏扬州人 。终身布衣。晚年右手残废,常以左手作书画。与石涛、金农、汪士慎为友,列扬州八怪之一。清李斗《扬州画舫录》云:“石涛死,西唐每岁春扫其墓,至死弗辍。”善画山水花卉,自成格局。亦善于写真,金农、汪士慎诗集开首印的小像,即系高翔手笔,线描简练,神态逼真。精刻印,学程邃。善诗,有《西唐诗钞》。

张照(1691年—1745年),初名默,字得天、长卿,号泾南、天瓶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扶定苗疆大臣等职。清阮蔡生《茶余客话》载:“张泾南司寇坠马伤右臂几折,时方进呈《落叶倡和诗》,遂用左手书楷,凝和蕴藉,无一呆笔,真造化手也。”

费新我(1903年-1992年),原名省吾,别名立千、立斋,浙江湖州人。生前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早年习西画,后专攻书法。书学晋、唐,兼及南北朝。中年右腕患病改练右手,以左笔闻名于海内外,个人风格独特,尤以行草著称。先后出版有《怎样画图案》《毛主席诗词行书字帖》《费新我书法集》等。

以上诸家生于不同时代,但有着一个共同的经历,即原本皆是有一定成绩的书画家,在中晚年右臂病废(残)换作以左手治艺。柏拉图《法律篇》中说:‘事实上,两只手臂的天然能力是相同的,只是由于我们的使用习惯,它们才有了能力的差异,我们不能同样灵活地使用它们。”[1]105与原来惯用的右手相比,“不能灵活使用”的左手在经过一段时间练习后,充分体现出其在艺术创作上的独特优势,创作出别于右手的艺术风格。左手书书法作品的风格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3个方面:

其一,字体多横向取势,甚至往右下取势。我们知道,平伸出的双臂,往胸口方向回收最为便利。有学者研究表明,右手便利者所画的线条通常是从右上到左下,或从左下到右上的走向。相反,左手便利者画的线条一般是左上到右下,或从右下到左上的走向。[1]230-231由于汉字是以横竖相间的点画组成,这种规律在汉字里也得到验证。分析中国历代书迹,结体向右上方倾斜者居多。即便是规矩平正的唐楷,其横画也与水平线构成5度角向右上方倾斜。这种特征是右手便利者所书就的,它不仅符合了右手生理规律,并且经过长时间的审美定型而为人们所普遍接受。左手书则与之相反,为了顺应生理方便的规律,其横画多从左上偏移至右下,从而使字体呈右下倾斜状。书画家在使用左手作书时,须沿袭本适应右手书写时的结字特征及审美习惯,而努力克服左手生理习惯而强使字体往右上倾斜,从而使得大多数字迹呈横向体态。以高凤翰为例,其在右臂病废以前所作的行书多纵向取势,潇洒流丽,在乾隆二年四月(病臂前一个月)所作的行草《诗序稿》(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仍充分表现出这种风貌。后来以左手所书的《行草诗册》(首都博物馆藏),字体则横向取势,甚至呈右下斜的态势。费新我在1956年所作的《节录鲁迅语》行书立轴,笔法细腻,结体修长,尚有取法文徵明、沈尹默等书家的影子。1959年右腕患关节结核改用左手作书,所书字形则多呈扁势,横画时有右下倾斜者,不类他人,独具一格。这样的特征在高翔的书法作品中也普遍存在,以《花卉册》的题款尤为明显。

其二,点画提按、使转生拗,行草互不连属。左手在书写时,由于缺少如右手自幼便经历的长久训练,表现出明显的迟钝和笨拙感,反映在点画上,尤其是在快速书写行草书时,则是提按迟钝、使转生拙。左手书便利于横向取势,而中国文字又以竖排为主,故左手书作,大多字字独立,互不连属。无论是高凤翰、高翔,还是费新我,他们的左手书作品中几乎见不到字字缠绵相连的大草作品,即便两字或三字相连在行草书已不多见。

然而,这种现象在楷书、隶书等静态书体里则表现得不太明显。书写静态书体时速度相对较慢,左手有足够的时间做好提按、使转等动作,故左右手所书差别不大。山东省博物馆藏有高凤翰隶书《张埈墓志铭》墨迹,乾隆元年右手书。乾隆五年庚申冬十一月(即病废后的第四年)又写隶书《万年桥记》,将二者加以比较,极其相似,难于区别。上海博物馆藏高凤翰“道德 、安乐”十言隶书联,隶书厚重端正,潇洒恣肆,边款行书却写得小心谨慎,与隶书相去甚远。

其三,作品富有生拗涩拙、奇古恣肆的趣味。与右手相比,左手作书本不易稳,书家努力使之稳;本不易直,书家努力使之直;本不易灵活,书家努力使之灵活,如此这般必定会使字迹出现重心不稳、结体歪斜的情况。费新我晚年主要致力于书法创作,这种现象略微少些。但在身兼书画家的高凤翰和高翔作品中,其左笔行草作品中存有运笔生硬、笔画粗率等多方面的“瑕疵”。但这些“瑕疵”在作者多年的艺术修养和深厚的笔墨功夫基础上,恰恰表现出左手书生拗涩拙的艺术特色。恰如贝多芬之曲,偶有和声之误,不失曼妙。又如倾城倾国之女,蓬头粗服而不掩其美。高风翰对自己左手所作作品甚为得意,他在致友人书信中写道:“弟右手之废,其苦尤不堪言,近诚以左腕代之,殊大有味,其生拗涩拙,有万非右手所及。”同样,左手书画的艺术风格也得到右手书画家和评论家的一致认可:郑燮(板桥)赞高凤翰曰:“西园……病费后,用左臂,书画更奇。”蒋宝龄则在《墨林今话》中评高翔:“晚年右手废,以左手书。字奇古,为世宝之。”

二、白内障等眼疾对书法创作之影响

人到晚年,身体器官组织老化,新陈代谢功能减退,身体不免会生出各种疾病来。老年性白内障是老年人常见病之一,是重要的致盲性眼病。据统计,全世界有3000-4500万因老年性白内障而致视力明显障碍。这种现象在热带和发展中国家尤为多见,如印度约40%的盲人是白内障患者。[2]白内障的临床表现可以分为四期:初发期,中心视力正常或轻度下降。晶状体皮质呈锲状浑浊;未熟膨胀期,晶状体浑浊程度加重,中心视力不同程度下降;成熟期 ,视力明显下降,仅见眼前手动。但光觉及色觉正常。晶状体完全呈白色浑浊;过熟期,晶状体皮质液化,视力可能比成熟期略有增加。[3]

眼睛在书画创作过程中不仅要监督手指、手臂动作及身体的运动情况,并且对肌肉的平衡能力、协调能力、准确性等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因此,当视力因患白内障而逐渐减弱以致模糊时,势必要对书画创作产生严重的影响。但这种变化并非全是负面的影响,恰恰相反,它可能会给书画家带来新的创作灵感和启发。以印象派创始人之一的莫奈(1840~1926)为例,他在后半生患有严重的白内障,而他的多件最具艺术价值的代表作如《池塘系列》,就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前几年,美国斯坦福大学眼科学教授迈克?玛莫结合历史资料、医学知识和电脑,模拟再现莫奈在创作其代表作《睡莲池塘》等8幅以池塘为主题的作品时可能看见的情形。通过研究发现,莫奈视线受损的情况其实很严重。从电脑生成的模拟莫奈眼中的池塘图片可见,画面内的景物模糊不清,颜色复杂,池塘呈黄绿色,还带着暗黄的阴影。玛莫对莫奈的创作对象进行研究,发现随着莫奈视线的改变,他的绘画色调和细节也在改变,变得越来越抽象和模糊。因此,莫奈画作上出现的模糊阴影,很可能是他忠实记录了自己所看到景象的结果。

莫奈的油画创作受白内障影响而自成一格。同样,中国书画家的艺术创作因患白内障而别出意趣者也大有人在。我们不妨以黄宾虹为例加以说明。

黄宾虹(1865年-1955年),名懋质,后名质,字朴存,一作仆人;后以号行,别署予向、虹庐、虹叟,中年更号宾虹。安徽歙县人,生于浙江金华。辛亥革命后定居上海,任上海美专教授。其书法广采博收,书风高古,与其国画作品相得益彰。喜用半干的焦墨写大篆,饱含金石气。勤于著述,著有《古画微》《虹庐画谈》《画学通论》《画法要旨》及《宾虹诗抄》等,与人合编《美术丛书》。

1939年,76岁的黄宾虹在给黄居素的信中写道:“左目近视较有咫尺之明,书画照常应酬。据医生云待成熟后可以拨去障碍,唯成老花耳。”在另一封与黄居素的信中写道:“近日贱目昏瞀,每日早晨仅能画一小时,过后望不甚晰。”[4]可见,黄宾虹在76岁时即因患有白内障而视力受限,每日仅能作画一小时,“过后望不甚晰”。从上述病理学上分析,当属于白内障的未熟膨胀期,也就是说黄宾虹患白内障的时间可能更早,只是处于初发期症状不明显而已。1952年,89岁的黄宾虹写信给高吹万时说:“贱目近视,兼生内障,近亦加剧,字迹涂鸦,几不可辨。”这段时间在病理学上当属于成熟期。1953年6月,90岁高龄的黄宾虹入杭州人民医院割治白内障。出院后,他写信与汪聪道:“春夏之间,仆住杭州人民医院,因目障将成熟,割治调理,经半载余,今已读画看山,俱似复原。”与吴鸣书道:“贱目经医治后,远近配镜,看山读画,均幸复原。唯躯感觉较前孱弱,云须静摄。”自此至92岁去世前,黄宾虹的眼睛由白内障转为老花,戴镜作书看画,已恢复正常。

黄宾虹患白内障有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视力逐渐下降并变得模糊起来,至90岁的春夏之交入医院手术前,已是“朝夕黑暗中摸索”(《与过旭初书》)。白内障对黄宾虹书画创作的影响达到极限,在其89岁和90岁手术前的书法作品里,这种迹象是显而易见的:

1953年(90岁)入院医治白内障前所书《画学篇》,笔画粗糙,多有分叉,行歪字斜,涨墨、重墨弥漫满纸,恰似孩童之作。同时期所作的“和声、平头”金文联,行笔迟疑,大小不匀,且通篇涨墨,在黄宾虹作品中极为少见。 1952年(89岁)时所作《行书五言律诗》,笔锋分作三、四道岔,运笔艰涩,落款的“宾”字,中部笔画缺失,大概因目力不及,书写时笔不着纸之故。另一幅行书《黄山杂咏》则多用焦墨,枯笔随处可见。在其山水画中,如90岁所作《西泠烟雨》《龙门峡纪游》《浑厚华滋?民物阜康》及89岁画作《黄山朱砂泉》《拟包安吴山水》《峨眉山水》等的题款书法无不生涩拙朴,有“涂鸦”之象。

上述作品,因视力原因,大都有生强笨拙的“力不从心”之感,仔细观察,甚至有“断柴”“墨猪”等瑕疵。但从整体品味,却如古金石之斑驳,貌似狼籍,实则一派自然。在元气混茫间,纯任冥心玄化,大有“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之致。与其浑厚华滋的山水相得益彰,互相生色,浑然一体。

光明给白内障手术后的黄宾虹带来了愉悦,其在画作《山水》(香港缘山堂藏)题曰:“看山读画之余,漫兴写此。”笔下的作品,也变得整饬干净起来,如90岁冬日所作山水《润之先生寿庆》,楷书落款,一丝不苟 ,工稳端正 。91岁所作山水《邹衣白笔意》《万壑松风》及92岁的《赠叔通先生》《栖霞岭下晓望》等画作落款大都用行楷,行行齐整,笔笔工致,字字分明,不复有患眼疾时的“涂鸦而几近不识”的面貌。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左臂、白内障等身体异常状态下可以生发出别具情调的艺术作品,这些作品与身体正常状态下创作的作品同样具有感人的力量。但我们并不提倡原本具有健康体魄的年轻人舍本求末地模仿上文所举范例,因为无论是高凤翰、费新我还是黄宾虹都是以其数十年寒窗苦读为支撑,以数十寒暑锤炼笔墨的苦功为根柢,以坚强的意志和豪迈的创作激情为内因,才能克服并顺应身体异常状态,“化腐朽为神奇”而有所作为。否则,不知所以而刻意模仿必定会落个“东施效颦”或“邯郸学步”的结果。

注释:

[1](法)贝尔特朗著.左撇子的历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165.

[2]庞国祥综述,胡铮审校.老年性白内障的发病机理//国外医学?眼科学分册(04) [J].西安:西安交通大学,1987.

[3]尹海霞、薛霞.老年性白内障的表现与治疗//解放军健康[J].济南: 济南军区联勤部卫生部.2002(5):23.

[4]王中秀.黄宾虹年谱[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414.

猜你喜欢

黄宾虹白内障右手
白内障超声乳化术对老年性白内障患者术后恢复的影响
白内障常见4误区
左手和右手
一锤子凿不出一口井
过多晒太阳有害
黄宾虹的佳作
黄宾虹的佳作
左手右手
左手右手(5)
左手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