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于我,不论怎样描写评论均可”
2015-01-28方非
方非
一
《舒芜日记》不久将于《新文学史料》上发表,在此选录几则。
1950年9月21日[1]
昨天下午4时,袁部长[2]电话通知,今天一早有军区车大队可搭。于是赶吃晚饭,饭后赶去市委,领介绍信及旅费,孙政委又托带一信给琦德[3],等了几个钟头,回校已是夜9时。匆匆洗澡后,与李、王、李、陈、韦等谈学校任务,告以这一个月内,应完成认识新中国单元,建议文史地科相互配合,发动学生会、学习部搞好各班小组讨论,以补政治教师缺少之不足,并从速补聘教师等项任务。
夜3时上床,4时徐宝光开车来迎,5时乘车出发。
1950年9月25日
上午11时到汉口,补加快票。知车4时行,往访绿原[4],不在家,他爱人留我吃饭,我看他们未有准备,谢绝了,跑回车站来,吃了一顿客饭,就在站上等车。将要上车时,绿原赶来,在车上谈了二三十分钟,很愉快,他说胡[5]正在京谈什么,王西彦又闹恋爱纠纷,被太太知道,回长沙去了。和他一谈,略知文化界大势,他约我写点稿,谈文艺思想改造的,我决计要写。
1950年10月2日
上午游故宫。
下午找路翎,见欧阳庄、鲁藜,闲谈,吃饭,同往胡风处,谈甚久。又遇鲁煤。
听他们谈,京中情况原来如此,大吃一惊,不再想来了。他们生活,又是一种,与广西所过大不相同。在他们,还是有些清谈,嘲笑。又是什么这个约谈,那个约谈,还要思考应付,诸如此类。谈到广西统战工作情况,路翎很不熟悉,似乎影响很大。
1950年10月3日
上午,大家去北海,我不想去,约路翎来谈。谈得颇有收获。内容一部分是关于我过去工作与生活的检讨,一部分是关于“从现有的基础上提高”。
1950年10月5日
上午,去国际书店买唱片25张。
下午,找胡风谈,和与路翎所谈相同,彻底检讨过去,真有“放下包袱”之感。过去对于“五四”的态度,胡说有些“五四遗老”的味道,颇有道理。
1950年10月18—26日
18日中午抵汉,先把行李放在黎少岑家,再访绿原。当晚住绿原家,长谈几至彻夜。
1951年11月20日
上午,与邓燕林、樊清璋、甄伯蔚同出吃东西,又与邓走街。
午饭后,搬行李到绿原处。下午,走街。晚,与陈贺、绿原、邓燕林打牌至12时。
1951年11月21日
早,邓燕林请吃豆皮,与陈贺、绿原、罗惠同去。
上午,坐绿原家未出。写《从工作作风检查为人民的思想》。一直写到晚饭时。晚,与陈贺、绿原、罗惠打牌。
1951年2月10日 星期六
上午写论文约两千字,下午和晚上都是一事无成,真有“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之叹。
要工作!要工作!我们的伟大的祖国和伟大的人民,多么迫切地需要着我们的工作!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悠悠忽忽,一事无成呢?要像鲁迅那样,一生留下二十大本为人民所需要的大著,那才没有辜负生命。自己想想,能达到不能?非常没有把握。客观上也没有他那种环境,更不用说主观上的能力不够了。可是,尽量地做吧!尽快地做吧!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这也正是鲁迅的英雄主义。
我的亲爱的祖国和伟大的人民!请鞭策我!请鞭策我!
1951年2月12日 星期一
晚饭后,精神特别坏,思想特别不集中,论文只写了几行就写不下去,糟糕之至。这样的工作环境是不行的,而自己的主观坚持力也是不够。沈从文一手塞住流鼻血的鼻孔,一手执笔写字,这是听说的;路翎将发痛的胃部硬压在桌沿上,这样地来写作,这是亲见的。怎样学到这些精神才好。
1951年2月13日 星期二
一天未出去,但白天平均两分钟接一次电话,五分钟为叩门打电话或来访的人开一次门,加以小非闹,小朋哭,医生来听诊,护士来打针,闹得不亦乐乎,晚上又要草拟明天庆祝中苏盟约周年大会的通电三份,于是一天的时间只写成了一千五百字,真是呜呼哀哉!这种行政工作,再不赶快摆脱,非被拖垮不可了。
最近几天都有会,但都没有去。恐怕会引起议论的。但由他去,还是尽力争取时间,多做一些真正的工作,才是正经。否则,真的成为“社会名流”“政治明星”之类的人物,又何以对人民?何以对真理?
1951年2月14日 星期三
差不多一整天都用在庆祝中苏盟约签订周年纪念暨反对美帝重新武装日本大会上。中午1时开会,但上午就忙着各种准备工作,实际上2时才把会开成,3时15分散会,和袁部长同看游行队伍,回来已是5时。晚饭后,又和章焕、嘉魁、东岳谈话,一直谈到12点以后。所以,根本就不曾拿起笔来。但今天这一天我却不以为是虚度。这种两万人左右的大会,满场的红旗,满场的欢呼,满场的力量。欢乐和青春,给予我的教育是太深刻丰富了。尤其我是直接参加了大会的组织工作的,因此更亲切体会到“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内容,体会到领导与群众的交流的关系。我也知道这些群众是怎样发动起来的,因此又真正懂得了,所谓发动群众,完全离不开组织群众;也就是说,一切工农青妇的群众团体,愈能把更多的人组织起来,则发动时也就愈加容易。“组织起来”,列宁和毛主席都提出过这个口号,其含义确乎是深刻的。
在大会上第一次看到录音机,晚饭后就听录音广播,恍如又参加了一次大会。尤其听到我自己读电文的声音,这是第一次听到自己演讲式的声音,非常有趣[6]。像这样的科学发明,真可以说是“时间呀,停住!”实现了浮士德的幻想了。
1951年2月16日 星期五
白天写论文总是不行,事务已经繁琐,加以电话恰好又在团训班借学校开办的时候移到我这里来,总是不断地几分钟一次电话,把思绪打得乱七八糟,所以一整天又只写了两千字。
晚饭后,先去电台播讲“世界人民是一家”,接着又去工商联合会参加庆祝中苏盟约周年座谈会,到11点半才回来,所以整个晚上也没有做事。
工商界的座谈会,开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发言的很踊跃,而且都很能说得一套,这真是一年来宣传教育工作的成绩。但我一面开会,一面想,胡风先生把毛主席比作什么东西都可以容纳都可以澄清的大海,这个比喻实在太好了。像这些“工商界人士”,如果孤立地看起来,很多是污秽不堪的,可是现在浸润于毛泽东的大海之中,却也能成为一份力量。毛泽东的大海为什么有这样澄清一切的神奇?我想,最主要的,就是因为它大,真正的“大”。只有真正的“大”,才可以吞纳一切而不受其污,试看大海中吞过多少污秽的东西,可是万古终天,毫无改其澄清明绿。倘是一杯清水,即使是蒸馏水吧,就只要一点灰尘,也立刻使之变清为浊——于此,我才懂得毛泽东思想的真正精神之所在了。
1951年3月1日 星期四
校代会,明天就要开预备会了。
新中国成立以来,参加了三次市代会,一次省代会,到现在,对于这一套开会的体系,已大概摸得一个头绪。但是,要临到自己来运用的时候,仍不免觉得有些困难。最主要的困难之点,就是没有一个健全的核心系统,学生中还可以依靠青年团,教师中就没有运用自如的力量,这是很伤脑筋的事。由此,也就深知政党在阶级斗争中的伟大作用,越要真正彻底的民主,也越要有坚强的政党才行。此外,对于“集中起来,坚持下去”这两句老生常谈的话,也仅仅是到了今天,才真正理解其一部分深刻内容。话说回来,这里面的关键,又还是非有一个健全的核心系统不行。
从实践中得来的这些知识,的确是书本上绝对得不到的。这些知识,唯有知识,才可能把人的思想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否则无论什么思想,无论怎样天花乱坠,都是未必可靠的。
1952年1 月14日 星期一
想起1947年是我一个人在这个街上转,那时是以一个半亡命者的身份,四顾茫茫地来到这里,当时就没有想到五年之后会重来,更没有想到会以一个土改工作团团长的身份重来,这真是一个人身上所见到的历史的深刻变化。
1952年1 月21日 星期一
早饭前,写给绿原长信一封,谈下乡以来的两点体会:(1)从访贫问苦找根子当中,体会到唯物论的巨大意义。而旧农会干部之所以普遍不纯,即由过去工作队运用了唯心论的方法,单从表面上的积极与否来提拔干部的缘故。所以,我们今天从访贫问苦做起,同时不依靠旧农会,这里面即是唯物论与唯心论的斗争。(2)但是,尽管旧农会干部确是如此普遍的不纯,过去清匪反霸减租退押期间,地主阶级叫嚣农村干部偏差,当时我们仍予以严厉地驳斥,迎头的痛击,决不在敌人面前同声责备自己人,这里面就有一个立场问题。并且,在当时,我们仍要求教员学生处理地主家庭问题时,必须服从农会的决定,这里面又贯彻了一个组织观念的问题。站稳立场,就是战斗;组织观念,就是唯物论。合而言之,就是战斗唯物论。我在信末说,倘将这些联系自己,是大有助于我们检讨过去的。
我的意思是,由第一点,可以看到党的政策的领导的重要。农民是有力量的,但是这种力量,主要的存在于那些长年劳动、劳而又苦、为人老实、作风正派的农民当中,不是存在于路翎过去所歌颂的那些半疯狂半流浪人的农民当中;而且这种力量,是要在党的政策的领导之下才可以启发出来,不是像路翎过去所描写的,靠着那种自发的冲动就能发挥出来。由第二点,可以看到我们过去那样集中火力对自己人,确是失去立场;而对于党的文艺领导,也确实是没有组织观念。
1952年1 月24日 星期四
晨起,补写日记。到贫雇农家,列席比根子的会。参加会议的,正式的和旁听的,共十八人。大家认真负责地报告各人所交的穷朋友的情况,互相补充。会终,传达宾阳地委关于培养根子的四个条件。
这四条,恰好也就是实行“三同”以后思想发动的内容;拟下期油印报即据此四条撰文指示今后思想发动的要点。
午饭后,与许部长等同去进化街听比根子。从这样慎重之中,可见我们的革命是多么慎重,多么正派,这里面就有一种巨大的道德力量。到会廿四人,来自四面八方,都跑到这样一个小村子来,恐怕大部分人都是从来想都没有想过会跑到这里来,可是现在居然聚会在一起,在这么一个小村子旁边,围坐在这么一棵树下,一心一意地讨论着支持农民翻身。这虽然很简单,但细想起来,也可以看到革命所造成的人们的巨大的命运变化了。
1952年1 月29日 星期二
晚,参加会报。许部长、洪政委领导这次检讨运动,真的做到虚怀若谷、大公无私,又有分析、有批判,而不是盲目地一概接受,给我启发不少。有些人提意见,明知他有恶意、有问题,但并不因此张皇失措。听会报时,听到无论什么意见,都一样泰然处之,剑拔弩张的表现丝毫没有。后来要一些人作典型发言,指定了谁,谁就慨然接受,对于批评只认为对事,决不认为对人。这一切,使我对于回去以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增加了信心不少。
1952年2 月28日 星期四[7]
晨起,电话都不通。直到中午以后,才与林道行通了电话。到他那里去谈了一阵,决定我参加五反,暂不回校。出来,遇孙政委,邀同去迎志愿军。晚,大家谈了很久。
1952年2 月29日 星期五
晨起,本拟在家整理一些事,但到10点钟时,接电话,要去市委开五反的会,所以又去了。会上孙政委讲话。
分配我和刘润贤带领八个小组参加重点行业的附点工作,分给我们八个小组长如下。
二
甫解放,舒芜即以进步教授的身份被任命为南宁高中校长,又被任命为南宁市人民政府委员——为即将出任文教局长做准备。同时还兼任省、市一级的政协、文联、教育工会、中苏友协、保卫和平委员会会长、副会长等各类职务。舒芜以新时代主人的身份认真努力地工作着,舒芜的日记记述了在大量实际的领导工作中他思想上发生的一点一滴的变化。《舒芜口述自传》中也特别提到,这种经历以及这种“改造者”的身份是胡风那些人所没有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