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说“穿越”
——从穿越剧《情逆三世缘》《寻秦记》谈起
2015-01-28余荣虎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南京211171
⊙余荣虎[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 南京 211171]
影视观察
是是非非说“穿越”
——从穿越剧《情逆三世缘》《寻秦记》谈起
⊙余荣虎[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 南京 211171]
近年来,“穿越”作为一种叙事手段,在影视作品中,被大量使用,出现“穿越剧”盛行一时的局面,但也引发了不少争议。穿越剧本身的是非其实与“穿越”这一独特的叙事手段无关,而与穿越剧的主题和情节关系甚大,围绕着穿越剧的是非纷争,都有必要回到主题和情节上来。
穿越 主题 情节 《情逆三世缘》《寻秦记》
穿越剧作为一种新型的“剧种”,在观众、批评家及管理部门之间引起的反响几乎可谓势同水火。一边是观众的热捧,另一边是严厉的批评,乃至禁止。而有关穿越剧的是非评判有必要回到“穿越”这个核心要素上来。在本质上,“穿越”只是一种叙事手段,而叙事手段受制于特定的欣赏习惯和审美期待。当“穿越”作为叙事手段为中国艺术家采用时,必然会受制于中国的文化心理和艺术传统,因此,我们要讨论的不是“穿越”,而是穿越剧中的主题和情节,因为主题和情节才是引发种种争议的根本所在。
一、主题:颠覆正史及其负效应
以好莱坞为代表的西方艺术热衷于表达哲理思考,而中国艺术则喜好对历史的描摹,公众对秦琼卖马、桃园结义的兴趣与熟悉程度远甚于黛玉葬花、游园惊梦,人们对于那些脱胎于历史、但已充分艺术化的人物、事件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其中的虚构和夸张成分,将艺术典型与历史人物、艺术想象与历史真实混同,当然,这并不意味观众幼稚或缺乏理性,其中有深厚的社会心理原因。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家,尽管每隔一定的历史时段就会爆发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但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而言,绝大多数人终生都只能在重重压力之下过着平凡的日子,羡慕英雄,呼唤清官就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情结和清官情结。英雄和清官身上的不凡品格、智慧和正义感满足了平常百姓的心理诉求,因而英雄和清官离凡人越来越远,逐渐变得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出现圣化、神化的倾向。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主流意识形态对于这类文与史的混同持相当暧昧的态度,由此导致观众对于公平、正义和道德的深层需求寄寓在被艺术化的历史之中。物极必反,对于历史真实性的怀疑也日渐积累起来,一旦找到突破口,必然会汹涌而出,而“穿越”正是一个突破口,它以想象在场的方式,将当代人对历史的怀疑与失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因而,中国的穿越剧、穿越小说在穿越路向上几乎是一边倒——回到过去,而不是走向未来。回到过去本质上是追问历史、重构历史,其叙事动因无疑源于对正史的怀疑。由于历史人物、事件和结局不可更改,穿越剧主要是对人物身份、动机进行解构式的处理,从而表达对正史的怀疑和不满。根据黄易同名小说改编的《寻秦记》讲述秦统一六国、庄襄王纳吕不韦妾而生嬴政、导致嬴政身世可疑等主要情节,都是严格依据《史记》中的《秦始皇本纪》《吕不韦列传》《李斯列传》的记载,看似有案可稽,一本正经,但是,该剧却在关键处设置了一个具有颠覆性的情节,即那个本来就难以确认到底是吕不韦之子还是庄襄王之子的嬴政早就死了,顶替嬴政的是落魄街头的公子盘!吕不韦对嬴政的鼎力扶持变成了一场一厢情愿的滑稽表演,想以移花接木的方式偷取天下的吕不韦,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看似荒诞的情节表现了当代人对于历史真实的深度怀疑以及对掩藏于历史深处的阴谋、自私、算计的无情嘲弄和鄙夷,而冒牌嬴政的出炉也被解释得入情入理。新历史主义对于历史客观性、真实性的质疑成了穿越剧真正的理论基石。
任何主流意识形态都倾向于认定历史的可信性和严肃性,如果历史是一个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那么,正在成为历史的现实又是什么?虽然当下穿越剧制作的规则是不许架空,免去了影射之嫌,但对正史的消解依然会对主流意识形态构成某种压力。再者,从大众传播的角度而言,历史真实的虚无化、历史正义的缺失以及历史的碎片化,凸显了私欲、私利、私心在重大历史事件中的决定性作用,历史剧成了展示个人公开争夺权势、金钱、地位的舞台,这样的艺术对于当代人在急剧的职业竞争中寻找心理安慰具有积极意义,但对于一个民族的价值建构却只有消极作用。当然,对于“穿越”这种超越于日常经验的叙事方式,观众还是会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穿越剧提前以‘穿越’的名义公告观众,穿越中的历史是一种玩票及娱乐,奇迹在穿越面前可以天马行空。”①其实,观众在消费穿越剧中的历史时,也不会仅仅在意奇迹,导演在诠释史事时所体现出的价值观、是非观还是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精神世界。如果一个民族的历史仅仅被展示为欲望的争斗场,至少是片面的。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穿越剧的价值定位颇有启发意义。一方面,一切历史都是当代人眼中的历史,是从当代心理学、哲学、历史学的基本观点和立场出发而再现的历史;另一方面,一切历史也应是为当代而存在的历史,历史中积极、正面的精神和能量亦需大力发掘。
二、情节:描摹世态人情的利弊
如果说好莱坞电影的惯常主题之一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终极意义的叩问,那么,“穿越”无疑是一种非常适合表达这一主题的叙事手段,因为它可以自由地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穿梭,并可以将当代人对未来的忧思直接以触目惊心的画面形式展现在观众面前,以引起当代人的“震惊”,因为“震惊作为感知的形式已被确立为一种正式的(电影)原则(电视剧也遵循这一原则。——笔者按)”②。而中国艺术,总体而言,是疏于终极思考,而精于人情描摹的,鲁迅认为人情小说的兴盛见于明朝,“《金瓶梅》《玉娇李》等既为世所艳称,学步者纷起”③,因此,中国的艺术传统是在对人情世态的描摹中寄托作者的忧思。较之于对人类命运的终极追问,描摹人情世态显得格调不高,但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出于对现状的不满而表达作者或导演的担忧,无非前者以哲理的形式表现出来,后者则将其藏于所描绘的人情世态背后。中国穿越剧的叙事模式当然离不开自己的艺术传统,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中国的)电视穿越剧承袭了历史剧和言情剧的公式化情节。”④但我们无须挑剔穿越剧情节模式的公式化,从理论上说,这个问题又回到了1930年代关于“旧瓶装新酒”创作方法的争论上,当然,穿越剧不是彻底的旧瓶,“穿越”为它贴上了一个新的标签,问题的关键是,穿越剧能否通过描摹人情世态而表达出对当下现实的反思,能否接续中国文艺的传统,并对当代精神生活的建设产生积极作用?庄伟建执导的《情逆三世缘》即是极为成功的例子,为穿越剧的拍摄提供了诸多启示。
(一)爱情叙事与民间信念的融合
客观地说,爱情题材在国内当代影视艺术中并不占重要地位,但即便在将爱情当作人性禁区的年代,也无法完全杜绝爱情元素,爱情或情色会以侧面或负面的形式表现出来,换言之,爱情题材是一个无法回避、具有强烈吸引力和巨大市场需要的领域,当下,爱情早已不是禁区,穿越剧顺理成章地几乎全都集中于爱情叙事,如《宫锁心玉》《步步惊心》《穿越时空的爱恋》,等等。但如何拍爱情故事却是一个摆在导演们面前的难题。
如何拍爱情剧的根本问题是持守什么样的爱情观。西方文化认为爱情是个人化、主观性的情感体验和情感选择,是人生中最神圣、最宝贵的情感,也是一种不可侵犯的权利,西方影视的爱情叙事就是基于这样的理念,曾经产生了诸如《卡萨布兰卡》《乱世佳人》《人鬼情未了》《泰坦尼克号》《罗马假日》等众多经典爱情片。这些爱情片致力于描绘纯粹的个人主义的爱情,重点讲述爱的执着、为爱情而不计回报的付出,以及现实条件对爱的阻隔等,而在“为什么相爱”这一点上不予深究,推崇爱情的个人性、主观性和纯粹性。香港电影中的经典爱情片,如《胭脂扣》《甜蜜蜜》等,在爱情理念上与西方影视是一致的,而大陆影视中的爱情题材片堪称经典者很少,个中原因,恐怕跟官方认可的爱情观有关,我们不认可爱情至上,因而只能在“为什么相爱”上下工夫,而“为什么相爱”恰恰是最无法解释的,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入对虚假原因的铺陈上,何以感人?!而《情逆三世缘》在中国电视剧如何拍爱情方面,做出了有意义的探索。该剧与中国固有文化、特别是民间文化相融合。恋爱、婚姻是民间的大事,民间文化形成了自己关于恋爱、婚姻的理念,这种理念往往以传说、信念、习俗的形式体现出来。关于婚姻,民间一直有“七世夫妻”的说法,它内含了夫妻是靠在前生的漫长岁月里好不容易修来的缘而结合的,如果两情相悦,互相珍惜,来生还可以再续前缘之意。其中既有劝世的况味,又有浪漫爱情的畅想,生命终结之时,余情未了,遗恨悠悠,寄望于来生乃是浪漫之极。而这一说法与轮回转世的民间信念有直接的关联。质言之,中国民间的爱情观是基于转世轮回的惜缘、续缘,“七世夫妻”的原初语义也包含了历经七世情缘,却不能结为夫妇的磨难,而有幸结为夫妇,当然要更加珍惜。《情逆三世缘》讲述一对有情人三世的坎坷爱情经历。他们一世化身为当代香港的督察袁金昌与著名电视台女主播杨夕雪,另一世附身于宋代的包青天与国师高继安的师妹韩霜霜,再一世变为1950年代香港探长华龙飙与帮会头目辛虎的妻子田秋凤。三世的劫难源于宋代时韩霜霜发下的毒誓:今生来世,断情绝爱,如违此誓,必被至爱所杀,劫随三生。但内心的爱情是任何外在的羁绊都无法约束的,韩霜霜还是每一世都坠入情网,因而三世都经历相识、相爱、最后却为至爱所杀的劫难。一对有情人,三世相爱,却无法结合,虽然无法结合,且如飞蛾扑火,却依然无怨无悔,此情不改,把民间的爱情观诠释得感人至深。剧中的“穿越”与民间的转世轮回观、人物的有缘无分与民间信仰中的夫妻缘分要靠几辈子修来的说法,都是深度吻合的,它不只是讲述了几个动人的悲情故事,其可贵之处在于这些故事具有深厚的民间文化的基础,观众是在欣赏中国的爱情故事,它的审美功能和教育功能都在文化认同中轻而易举地得以实现。杨夕雪或田秋凤最后用真情、宽容和包容消弭了田秋雁心中的怨恨,化解劫难的方式依然是民间式的,而不是现代司法的途径及其罪刑均衡原则。
(二)历史进步观中的世态人情
知识分子与平常百姓的历史观是不太一致的。知识分子倾向于崇古,鲁迅讽刺道:“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⑤但民间却要务实得多,它不是依据某种抽象的情绪评价一个时代,而是从具体的衣食住行等物质条件和现实的政治状况而做出客观的判断。《情逆三世缘》让当代香港的督察袁金昌亲历历史的进步:从宋代的等级森严,到1950年代香港帮会与警察的勾结,再到当代香港完善的监察机制,政治在千年的演进中,逐步走向开明,作为个体的包拯、华龙飙、袁金昌也因之不断地从重重桎梏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和权利。三个时代的变迁不仅充分证实了进步论的历史观,而且见证了近代香港社会的进步。显而易见的是,现代化也为香港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但导演不是从知识分子的眼光来审视、批评现代化的缺憾,而是从民间的立场,享受现代化的成果,从而给历史、给香港一个民间化的公正、理性的评价。
《情逆三世缘》以千年的历史长河为背景,以忠实于历史的客观态度,展示了历史的进步以及个体在历史进步中所获得的自由、权利和解放,对于世态人情充满积极、乐观的情调,当下的香港社会也不是完美的,也有违法乱纪、阴谋、陷害,但在与宋代及1950年代的对比中,当代香港社会的美好是不言而喻的,其中流露出的对现实的认同与肯定,令人心悦诚服,而这得益于“穿越”这一独特的叙事手法,将时间、空间几乎共时性地集中、尖锐地展示在观众面前,历史的落差必然引起观众的“震惊”,而观众在“震惊”中,感知历史进步的乐观主义精神。
从《情逆三世缘》的成功案例来看,穿越剧在情节上描摹世态人情之弊其实是个伪命题,中国穿越剧的主流倾向——在“穿越”的路向上喜好回到过去,在情节上偏好描摹世态人情——并无不妥,因为这是一个民族化的方向,其背后是本民族的艺术传统和欣赏习惯在起作用,如能深入到民族艺术传统之中,这样的穿越剧既是民族的,也必然是世界的。
三、结语
“穿越”是一种新异的叙事手法,对穿越剧的限制和批评,如果仅仅指向“穿越”这一叙事方法,是没有意义的,理性的批评其实是指向导演、编剧对于历史的态度。篡改历史、歪曲历史,对历史进行粗鄙化处理,必然引起主流意识形态的不安,这样的历史剧如果没有穿上“穿越”的外衣,也同样会招致批评。因此,对于穿越剧的编剧和导演而言,不是穿越剧能不能拍的问题,而是如何拍的问题——以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对待历史,能否让观众透过历史,看到希望、正义和公理,从而给当下的人们以奔向未来的信心和勇气。
中国的穿越剧“缺乏好莱坞影视题材中面向未来穿越的勇气”⑥,其实是不足惜的,其原因也并非编剧、导演单方面缺乏终极追问的热情,更主要、更深层的原因是中国的文艺传统和观众的审美习惯,观众与导演的关系是双向互动的,但传统、习惯和观众的力量更大,当然,导演也不能完全由市场和观众牵着鼻子走。而评价一部穿越剧的优劣,不应只看它是否穿越到未来,是否发出了终极追问,积极的主题和精妙的情节同样能够通过描摹世态人情,表达出对当下现实的反思,并接续、发扬本土的文艺传统,同时,对当代精神生活和文化建设产生积极作用。
① 许哲敏:《穿越剧流行背后的文化症候探析》,《电视研究》2011年第11期,第72页。
②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46页。
③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页。
④ 蔡骐、徐小玲:《叙事学视域中的电视穿越剧》,《现代传播》2012年第5期,第62页。
⑤ 鲁迅:《随感录·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8页。
⑥ 聂伟:《新媒体语境下国产穿越剧的重生与重复》,《南方文坛》2013年第5期,第32页。
作 者:余荣虎,文学博士,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得到“江苏高校‘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培养对象”项目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