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相思,三处闲愁
——《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比较阅读
2015-01-28杨佳莉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南京210046
⊙杨佳莉[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 南京 210046]
一种相思,三处闲愁
——《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比较阅读
⊙杨佳莉[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 南京 210046]
本文从主题、时空表现、情感基调、意境特征、民歌与文人诗的区别等角度,对《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作了较微观的审美鉴赏和比较阅读,尝试寻找一些可以掌握这三首诗的共同角度和方法,也力求体现这三首诗各自的思想艺术特色。
《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 审美
把《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联系起来阅读,是比较自然的事。晚清王运先生曾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红楼梦》四十五回中曹雪芹先生让黛玉“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从主题方面看,《西洲曲》是江南女子的“四季相思”歌(也有研究者认为“秋思”为主),思念的是心上人。《春江花月夜》在写景与哲思之后,即全诗后半部分写的是游子思妇的月下相思。《秋窗风雨夕》诗面上没有表明是对意中人的思念,只说“心有所感”“发于章句”,且根据四十五回前半部分我们可以推测黛玉有思母、思乡之情,但是根据前后文情节的发展以及黛玉性格和命运的总体来看,这首诗可以包含她一生多愁善感的全部内容,而其中最深重的是她对宝玉的情感,由爱情的患得患失感发了所有对生命的感伤和对未来的迷惘。因此,《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在主题上是大致相似的,都是写男女之间的相思,都因离别而引发感伤的闲愁。
“闲愁最苦”(辛弃疾《摸鱼儿》),“莫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冯延巳《蝶恋花》),“借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闲愁是怎样的呢?也许是身体闲着,心却忙着,甚至煎熬着。也许是并不空闲无事,而是思念较深较久,不由自主地闲下来,无法做事;也许是对生活、对未来有憧憬,也有焦虑……这些闲愁,都消磨在一段流动的时光中,都消磨在思念的人对远方的眺望和怀想中。
《西洲曲》中用四季变迁体现时光的流动:冬末春初“折梅”、夏末秋初“采莲”、深秋时节仰望“飞鸿”,这儿的四季,可以理解为同一年中的四季,也可以理解为好几个四季相互错叠,使时间空间化:今年冬天折梅,明年夏天采莲,后年秋天望飞鸿……民歌用质朴的形式,将一个个季节连缀起来,摇曳多姿。这个江南女子在一年四季里,甚至在好几年中,感受着寒来暑往,她的思念就贯穿在这四季的渐变中。
这里的四季变化也可以和女子的外貌、神情、体态的变化同步:从梅花绽放的早春,到杏花开满、春意正浓的时节,女子穿着灵巧合身、色彩鲜嫩的单衫——“杏子红”可以理解为单衫的颜色,也可以理解为杏花的颜色。她还梳着“鸦雏色”的短小发髻;鸦雏色,可以理解为女子两鬓黑亮健康的发色,也可以理解为女子发型像鸦雏般短小、清爽。春天的女子清新靓丽、活泼动人。这位江南女子此时也正处于生命中的春天,豆蔻年华,青涩懵懂,清纯寂寞。“门中露翠钿,出门采红莲”,是全诗最灵动精彩的一笔,把女子因思念以致幻听,进而羞涩而聪敏的掩饰的举止神情勾画得栩栩如生,她渐渐戴上了翠玉的头饰,发现了自己的美,发现了内心的情;心中有,就怕别人知晓,因为自己最当真。她只有在“过人头”的莲花丛中,才能彻底吐露心声,她的脸色像莲花瓣一样娇艳明亮,她的身体像莲花一样亭亭玉立,她的皮肤像莲藕一样细腻白嫩;她走向了生命中的盛夏,渐渐抛却了羞涩,大胆热烈地表达着自己爱情。“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表现了民间女子在爱情中的赤诚、体贴。然而,她在思念中慢慢耽误了青春盛年。转眼鸿飞满天,深秋来临,她“垂手明如玉”,登楼、“卷帘”、望远——和少女时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活泼喜悦已经不同。垂着的双手,表现了女子惆怅低落的内心,也许她已梳着浓密的云鬓,显现了成年女子的沉稳、内敛的美。大半生已经悄然逝去,四季相思、一生相思,民间有这样的女子吗?一定会有。她们沉默、质朴、感伤而乐观。“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周”,爱情就如她们生活中的一个梦,但她们相信这个梦;“君愁我亦愁”,从现实到梦境的寄托,表达了她们单纯、执着而朴素的心愿。里面有渐浓的感伤,但总不至于让人感到绝望。“折梅”“采莲”“仰首望”“吹梦”都是一系列象征性的动作,民间女子的爱情蕴含在切实明了的行动中,积极、现实,止于当止。没有幻想和幻灭,也就减轻了精神的迷惘和苦痛。
也有研究者认为《西洲曲》中的女子是在秋天回想着自己从春到夏,以至深秋的思念,而全诗的实际时间是深秋的傍晚,在日暮至天黑的一段安静的时间里,她出门采莲、回自己的住所,登楼远望漫天飞鸿、看着江水悠悠。到底哪一种解释和梳理,最符合本意?民歌的质朴本色、流传途径等诸多因素使之具有片段性的、看似拼接的情节和情景,因情境的转换有不少跳跃和空白。不过,只要民歌内在的气韵生动,情意深远,这些跳跃和空白就不是阅读的障碍,反而增添了诗歌的蕴藉,拓展了审美想象的空间。如果按照上述秋思的时空来理解《西洲曲》,那么它和《秋窗风雨夕》倒有着更多的相似了:都是秋天黄昏、夜晚的相思闲愁;同时,两首诗中闲愁的不同也更加明显了。
如果说《西洲曲》表现在外的是爱与思念、隐藏在内的、将感未感的是感伤与失落,那么《秋窗风雨夕》是否相反?表现着悲伤、迷惘、抑郁、苦闷,表现着对未来的畏惧、焦虑,隐藏着唯一的、深厚的思念、相知和相爱。《秋窗风雨夕》中爱的思念,比《西洲曲》来得悲伤和绝望。采莲女的心境,比较忍耐、沉默,“望远”“垂手”都流露出缓缓的感伤,“悠悠”的愁与梦,也包含着淡远的感伤。《秋窗风雨夕》中的林黛玉,虽然静坐窗前,内心却逐渐激动,“那堪风雨”“惊破秋窗”“不忍眠”“动离情”“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这些字词句,都彰显了黛玉内心的悲痛;这悲痛,是三百六十五日的风刀霜剑而引发的,也是好几个三百六十五日里长久地积累在心头的;只有在风雨交加的傍晚,在料想不大会有人冒雨来访的寂寞时刻,真实的内心仿佛得风雨掩饰,悲痛才能尽情地释放,一如《西洲曲》中莲花丛中的女子。只不过,采莲女释放的是爱情,黛玉释放的是爱情带来的痛苦。同为江南女子,黛玉多了诗人的敏感和忧虑,将爱情和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人格尊严、前途命运联系起来,所以黛玉的闲愁比采莲女的来得深重。贵族少女的弱不禁风,又使悲伤似乎不堪承受。在《西洲曲》中,采莲女与心上人,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或西洲,相隔很远,但是因为思念,她愿意划着双桨去寻找,或者托梦去西洲,这种用实际行动追寻爱人的勇气和魄力,是黛玉没有的。黛玉和宝玉并没有江海相隔,相隔的只是同一院落中的几道墙、几步路,但就是这几道墙、几步路,她没法迈过,只能等待。黛玉文雅、脆弱,封建家庭观念的压力、贵族少女的尊严以及对爱情的完美理想使黛玉无法像民间的采莲女那样开朗。在寒烟小院的封闭环境中,凄风苦雨的打击会被放大,只有雨伴人泣,烛伴人泣,无休无止;闲愁,转化为黛玉的生活常态和生命气质,而且愈发沉重。秋花、秋草、秋风、秋雨、秋窗、秋院、秋梦……这诸多意象、现实梦境,也呈零碎片段,但不像《西洲曲》中那么跳跃摇曳、富于联想。它们都被“秋”所覆盖,不分窗内窗外,相互呼应,浑然一体。黛玉就和秋花、秋草一样,随时可能枯萎。“秋”是“愁”的化身,《秋窗风雨夕》整首诗就笼罩在一种深深的愁绪中,意境精巧、细致、凄凉。这种封闭、沉重的悲哀只有等不久宝玉到来才能暂时消散。
《春江花月夜》是一首充满和谐美的诗,宽广、开阔、高远、深邃,包容了景物、哲思以及人间的情感。聚散离合、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矛盾似乎被调和,情绪平淡、坦然,甚至有种深层的喜悦,但又保持着些许灵敏的紧张和淡淡的痛感。
春夜,不同于秋夕的孤单、清冷、寂静,空气即使在夜色中也是暖暖的,弥漫着各种花的清甜,暗香涌动。春江,也不同于秋江,鱼龙寂寞,清澈寒冷,而是春潮澎湃,裹挟着活泼生动的气息,孕育着一轮明月从海面跃出。洁白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全诗。洒在千里奔腾的江面上,使全诗的意境显得最为开阔博大,不同于《秋窗风雨夕》中的寒烟小院,也不同于《西洲曲》中的家门附近的荷塘,唐人宽广的心胸和视野,使相思变得不再那么唯一。除了爱情的思念,还有广阔的人生风景可以体验和思索。江面上波光粼粼,江边平原、小洲上,月色给暗夜中五颜六色的鲜花披上一层轻薄的白纱,在枝头浓密的、暗绿色的树叶间隙,洒下一片碎银般的光亮,汀上沙子的白色也被白月光吸收。这些景象,昏暗而又明亮,实在而又空灵,让人联想到人间万象的丰盈,又感悟到“抽象”的圣洁的哲思:人与月的关系是怎样的?人与月的开端在何时何地?个体的人生与永恒的月亮相比,是渺小短暂的,这是否足以悲伤叹息?黛玉的悲伤有一部分就缘于这种对照。今年绿色的秋梦被惊破了,就意味着唯一的梦结束了,没有明年,明年葬侬知是谁?黛玉有哲人的思索,却跳不出此生的执着和痴迷、脆弱与悲观。而唐代继往开来的精神气魄使诗人们不局限于狭小的生存和思维时空,个体固然不可抗拒自然的永恒,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却能够与月亮同在。何况,当时的月亮也不是永恒的,月亮的盈缺对每个个体生命来说,也是唯一而短暂的。这样,人与月、人类的永恒与自然的永恒就平等、和谐了,也许有一时的感伤,但这感伤很快就会被忘却在平静、宽容、豁达的心情里。这儿,景与理、诗与思就像月光下的春江,化为一片。《春江花月夜》和《秋窗风雨夕》一样,意境浑融,而且更加开阔博大、深沉高远,除了感性的观照,更多了理性的情绪和思考。这些,也是《西洲曲》所不具备的。
但是,唐代诗人不像魏晋之交的诗人,因痛苦而入玄思,刻意远离着人生。他们留恋人生的喜悦与感伤,春江花月夜的良辰美景中,最明亮的主角不应该是人吗?对月思人,最特殊美丽的莫过于爱情中的思念。全诗的后半部分,就选取游子思妇的月下相思来表现人情的美。楼头与江湖,碣石与潇湘,借着月光的润泽,连成一片。诗歌借月光的流动变化来写两地相思,纯洁而文雅。月光照在梳妆台上,映衬着镜中思妇美丽的容颜;月光徘徊在妆楼上,又移到捣衣砧上,暗示了思妇寂寞思念的内心;鸿雁飞不出月光,传书不得,只能借月光传得更远;鱼龙潜跃,满纸的相思无法递送。那么,月光下水面的波纹就是满满的荡漾的相思,远方心爱的人此刻是否也在月下?他看着满天的月光,看着江水的波浪,能读懂思妇的心吗?月光表达着一切,也交换着一切。游子与思妇心有灵犀,他在梦里回到了家乡,梦到了如花美眷的思妇,看着流向远方的江水,想着彼此消逝的珍贵的青春盛年,羡慕着月下归家的旅人,想象着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伤感与豁达相互交融,久立月下,复杂的思绪与波动的情感只有用江水的摇荡、江树江风的吹拂、落月的朦胧来蕴含,用漫漫长夜来默默抚平。本来,人间的悲欢离合就是世间的常态,如果跳脱出个人具体的感受,也许聚散本身已增添了人间与自然的美。
一种相思,三处闲愁。《西洲曲》的闲愁,质朴自然,清新缠绵;《秋窗风雨夕》的闲愁,精致深刻,悲凉凄美;《春江花月夜》的闲愁,景、理、情浑然天成,开朗善感,轻愁携着平静与喜悦。
作 者:杨佳莉,文学硕士,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文学理论。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