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吟与苦怨
——试论柳宗元长篇排律诗的创作
2015-01-28刘慧宽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刘慧宽[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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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吟与苦怨
——试论柳宗元长篇排律诗的创作
⊙刘慧宽[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柳宗元的长篇排律诗是其诗歌创作的一部分,这些排律诗从创作方法和思想感情上都承载着诗人对诗歌的用心与执着,也是其被贬谪之后压抑和郁结情绪的疏泄。本文通过对该类型诗歌的文本分析,探视诗人孤独的生活状态与苦怨的心境。
柳宗元 排律诗 创作论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贞元九年(793)登进士第,十年或由地方调入京城,为监察御史里行。顺宗永贞元年(805),柳宗元、刘禹锡等以极高的政治热情参加了王叔文为首的革新集团,时任礼部员外郎,在短短四五个月中,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使政局为之一新。但同年八月,在以宦官为首的保守势力联合反攻下,革新运动失败,柳宗元被贬永州(今属湖南),十年后又被贬至柳州(今属广西)。长期的贬谪生涯,沉重的政治压抑和思想苦闷,使柳宗元享年不永,四十七岁即卒于柳州贬所。
柳宗元以其散文驰名古今,享有盛誉,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歌也有独特的风格,常与同僚刘禹锡并提,世称“刘柳”。在文学史的论述中,将柳宗元的诗歌风格总结为“沉重内敛”“淡泊简古”①,列举的诗歌多为柳宗元的短篇古体诗和绝句。然而在笔者看来,这也使得我们忽略了诗人创作中一些重要的部分。柳宗元的长篇排律诗是其苦心经营之作,短则二十韵,长则五十韵,乃至于八十韵,这些诗歌数量虽少,但是从创作难度和所耗费的精力上讲,都是其他短篇诗歌较难企及的;而从技法上看,融入了散文的文体特征;再从具体内容上讲,更能反映出诗人内心感情的诸多细节。本文将围绕排律创作的四个方面,对柳宗元的长篇排律诗进行分析探讨,从独特的视角切入,更完整地了解柳宗元的诗歌体系,解读诗人在长吟中的苦怨倾诉。
一、主题分类
柳宗元的长篇排律诗现存共六首,分别为《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韵通赠二君子》《弘农公以硕德伟才屈于诬枉左官三岁复为大僚天监昭明人心感悦宗元窜伏湘浦拜贺末由谨献诗五十韵以毕微志》《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并序)》《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和《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
巧妙的是,这六篇排律诗的选题正好可以整齐地分作两类,前三首是赠答类,后三首是自叙类。赠答诗是柳宗元与朋友或同僚的交往酬唱,而自叙诗则是其独处游览之后的个人感怀。既有外向的表达,又有内向的自语,这是柳宗元创作排律诗所选择的两大主题。同时,我们发现,赠答类题目的字数较多,其中最多的达四十八字。柳宗元将作诗的起因、赠与的对象以及用韵的数量都放在题目中,这种以题为序特征突出地反映在其赠答类排律诗中,既是为了标明主旨,更重要的是能够向他人展现作者的用韵才力,诸如《八十韵通赠二君子》特别强调“因其韵增至八十韵”,其他的也都标明韵数,使览者一目了然;另外还能体现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长题目虽然造成类似“小序”的效果,却又与小序不同,题目字数虽多但更讲究一气呵成,凝练性和连贯性要胜于小序。相反,在柳宗元的自叙类排律的题目中却显得言简意赅,只记录游览的地名,标明韵数而已。
这种对两类题目命名的差异,恰恰体现出柳宗元微妙的心理特征,在和外人的交流中,他倾向于展现出自己过人的才气和能力;回归自己一个人时,就更偏向一种简介练达的状态,去除了一些繁琐的因素。
二、结构安排
命名之后便是排律的写作,长篇排律诗的特点在形式上体现在篇幅上,与通常的五七律诗不同,其篇幅要远远超过四联八句的规范,同时它又比短篇的排律更为繁琐,柳宗元六首长篇排律中,最短的也有二十韵,合四十句,即《酬裴使君二十韵》和《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两篇。这样的篇幅,如果没有一个在结构上的预设和构思,就会致使全文混乱不堪,读之令人因多疑而生厌,吟哦长篇排律的创作需要作者在结构框架上有所安排。
在柳宗元的长篇排律诗中,我们同样可以沿用第一节的分类,将其分两种情形讨论。
第一,赠答类结构。柳宗元写赠答类排律的缘由多是听到友人的遭遇因而作诗相赞誉,同时表达自己落魄不堪的境遇。在这一类诗中,柳宗元先把全文分成两个大的部分。第一是描述友人的曲折经历,第二是抒写自己的惨淡处境。三首赠答类排律诗的第一部分分别描述张员外、弘农公以及裴曹长和吕大使几个朋友的复杂经历,柳宗元以他们的为官经历为线索,以描述其政绩和品行为内容,再细分为三个阶段:得志阶段、贬抑阶段和复兴阶段,如张员外“宪府初收迹,丹墀共拜嘉”“分行参瑞兽,传点乱宫鸦”是得志阶段,至于“未竟迁乔乐,俄成失路嗟。还如渡辽水,更似谪长沙”就是贬抑阶段,接着“三载皇恩畅,千年圣历遐”成为其命运的转折点,终于又得到朝廷的信任,进入复兴阶段。弘农公与裴曹长等人也都是同一种结构,先扬后抑,最终复归振兴。这样的线索和阶段使得整篇诗歌有迹可循,脉络清晰,虽一波三折,但终可驾驭自如。赠答类的第二部分是自己对朋友的倾诉。这部分是每篇排律诗不可或缺的,柳宗元在文章的末尾苦诉自己所处环境的恶劣、对家乡的思念和被朝廷遗弃后的悲痛,尽管看似是一种谦虚,但实际上也是诗人内心苦闷的疏泄。
第二,自叙类结构。在自叙类排律诗中,柳宗元主要记叙的是自己在游览和描摹景色时夹杂着对自身命运的一些感慨。在这种游记式的自叙诗中,从总体的谋篇布局上看,主要遵从了自己游览的时空顺序,《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中从雨后拜访僧人的路上开始铺叙“愿言怀名缁,东峰旦夕仰。始欣云雨霁,尤悦草木长”写到最后日薄西山,黄昏到来时向佛祖叩拜“淹留值颓暮,眷恋睇遐壤”,“微言信可传,申旦稽吾颡”。《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是由对身边景色的夸赞联想起故乡的风物,《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也是按照从出游到归返的顺序记录见闻、抒情言志。
从各个段落的写作上看,主要采取了摹景与抒情议论相结合的结构,在《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中这种结构显得最为明显,从“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到“孤赏诚所悼,暂欣良足褒”,以游乐山水为开始,在观赏一段风景之后,发出孤赏自悼的感慨;紧接着继续“留连俯棂槛,注我壶中醪”,在大快朵颐之后,又发出“退想於陵子,三咽资李螬。斯道难为偕,沉忧安所韬”的尴尬之言;之后继续观看“曲渚怨鸿鹄,环洲雕兰皋”,再到返回居所,“入门守拘絷,凄戚憎郁陶”之后开始长长的自伤自怜之叹,最后引发告老还乡的心愿。
以上这些结构安排,是排律诗的“间架”。对叙事情节的逻辑安排,使排律诗的逻辑有迹可循,柳宗元甚至按照这种逻辑去创作不同内容的排律诗,像一个“模子”一样可以在下首诗歌中继续使用。这虽是作为短篇诗歌最忌讳的,然而排律诗却要讲求各个部分间的关联,从而能够使全篇文字不至于因为篇幅过长而显得冗杂。这也是“以文为诗”的一个重要特征,开始用文章的结构去驾驭韵语,从而以诗句行文,具有诗、文的双重效果。
三、艺术手法
上文论述了柳宗元长篇排律诗宏观的结构安排,下面我们从具体的写作手法上加以分析,具备以文御诗特点的排律诗兼备诗、文的艺术表达特征:
第一,对偶与铺叙。在柳宗元的长篇排律诗中,无论是赠答类还是自叙类,都用了大量的铺叙,以赋笔记事摹景,独特的是,这些对事件和景物的铺叙是通过一联又一联的对偶完成的,排律终究是律诗的一种,最重要的手法还是对偶,尤其是在柳诗中,往往运用对偶造成一些独特的效果。如在《八十韵通赠二君子》中用对偶来写自己和张员外当年同时受知于朝廷的盛景,“继酬天禄署,俱尉甸侯家。宪府初收迹,丹墀共拜嘉。分行参瑞兽,传点乱宫鸦”,这样的对偶看似平常,但是在后文中,两者的仕途也从“对偶”至分道扬镳,命运遭遇也大相径庭,张员外后来继续被提拔任用,而柳宗元却只能被遗弃去南方,而且越贬越远,这样联系起来,可以看出二人由合到分的巨变,对偶在这里也是身份命运的象征,具有更深一层的涵义。
第二,典喻与对比。由于长篇排律诗的内容量相对较大,也给诗人有了更多用典的空间,柳宗元擅长在排律诗中用人物典故进行比拟。因为在其排律的内容中,总是描写各种人物的性格或遭遇,有朋友的、同僚的,也有自己的,他自己的遭遇使得其对人物的命运感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常用历史上有过相似遭遇的人物来对比当代人。有从正面比较的,如《献弘农公五十韵》中“训刑方命吕,理剧复推张”,将弘农公的严谨与吕侯相比,把其受人爱戴的程度与张敞相比;也有从反面比较的,《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中“缅慕鼓翁,啸咏哺其糟。退想於陵子,三咽资李螬”,自己虽也是处于底层的状态,但却无法像《楚辞》中描写的渔夫以及战国时代齐国的廉士陈仲子那样豁达和坚忍。这也并非是一种自谦或自嘲,从柳宗元的诗风和文风来看,这的确是他脆弱一面的真实写照。
第三,散句与连词。清人孙德潜在《六朝丽指》里讲到过骈体文追求“骈散合一”“用虚字流通血脉”,到了排律诗这里也是一样。如果只是不断地运用偶对,那么诗歌必定容易呆板滞窒,通过散句与连词使整篇排律诗灵动多变。如在诗歌的开头和转折处,柳宗元特地用散句和连词,将其意思接渡过去,到了另一段的描写中,再开始接着运用偶对。《八十韵通赠二君子》中首句“弱岁游玄圃,先容幸弃瑕”并未用对偶,到了开始叙述被贬谪的经历时,一句“未竟迁乔乐,俄成失路嗟”中的“未竟”与“俄成”两个连词将诗意过渡到另一层,也使得读者能够辨认出情节的变化。《献弘农公五十韵》的开头也运用散句“知命儒为贵,时中圣所臧”,《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中“入门守拘絷,凄戚憎郁陶”也用散句进行过渡。对这些技法的成熟运用,是柳宗元长篇排律诗中的重要手段,也使得排律诗形成了独特的艺术效果,也是其在中唐兴盛的根源所在。
四、苦怨心境
其次,还表现在对自然景色的沉湎上。在无力回天之后,诗人只能将时光消磨在山水乐趣之上,著名的《永州八记》固然读之欣然有趣,但是观其自叙类的五言排律,实在不忍卒读。看似秀丽优美的风景能够使诗人痴醉一时,但是孤僻幽狭的性格,总是无法真正做到陶然忘机,在山水中怡然自得,而只是将山水当作做哀歌的场所,“旷望援深竿,哀歌叩鸣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即便在游览中也难释怀。
最后,是对自身失望与无助的悲哀。重返朝廷的期望破灭,又难以安于山水之间。柳宗元难以找到让自己豁达的方法,最终只有对自己无限的失望,以至于总是在诗歌中表现出这样的情绪,觉得自不如人,渐渐地失去了重振志向的信心。在诗歌的表达中,由“恋恩何敢死,垂泪对清湘”(《献弘农公五十韵》)对朝廷还有眷恋,到“夙志随忧尽,残肌触瘴痹”(《酬裴使君二十
《论语·季氏》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毛诗·大序》言:“乱世之音怨以怒。”在柳宗元的排律诗中也继承了这一传统,表现为一种苦怨之情,柳宗元六首长篇排律诗均写于贬谪之后,这些排律也是其苦闷精神的一种寄托。
首先,这种苦怨表现在和友人遭遇的对比上。赠答类排律诗中所写到的朋友都是由贬谪最后又被重新起用的人,有的甚至曾经同朝为官,然而只有柳宗元自己未能如愿重返朝廷,在上文对赠答类的结构分析中,我们已经提到过,每一首诗歌都是建立在诗人与朋友相形见绌的对比之下,虽然诗人极力去赞美友人的道德与功绩,智慧与才能,但是从最后的自叙中我们可以深刻体察到诗人某种程度上的“自轻自贱”,将友人捧得越高,自己最后的心情就会越低落,收尾也会更沉痛,《酬裴使君二十韵》的结尾处写道:“异正徒云仰,高纵不可攀,”《八十韵通赠二君子》末尾写道:“共思捐佩处,千韵》),直至希望能够受到准许还乡的恩赐,“安得奉皇灵,在宥解天”,“兹焉毕馀命,富贵非吾曹”(《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再也不去考虑富贵功名的虚幻事情了。
柳宗元的心境在六首排律诗中可谓体现得每况愈下,最后以四十五岁的年龄郁郁而终,他是在其人生的晚年,在悲苦中诉说着哀怨,最终留下这些苦怨的长吟。
五、结语
本文经过对柳宗元长篇排律诗的分析和心境探视可以看到,诗人从选题到谋篇布局以至于写作技法都体现了其深厚的创作功力,饱含了其高雅的艺术品位与追求,但究其内容和精神,这些诗歌更为明晰而直接地反映出了诗人在贬谪后的苦怨心境。
长篇排律诗是诗人对律诗的扩充与改造,该诗体将传统律诗的容量大大扩展,写作难度有所增加,写法技巧上也增添了许多特色,写作主题与内容也得到了发展。柳宗元排律诗也是唐诗历史的一部分,对它们的研究深化了我们对唐诗文体内部多元化特点的认识。
①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2页。
[1] 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 鲁永良.从柳宗元诗歌看中唐长篇五言排律的创作[J].唐代文学研究,2002(3).
[4](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56页。
作 者:刘慧宽,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