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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的生命之花
——解读刘亮程《寒夜冷彻》

2015-01-28杨敏仪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1

名作欣赏 2015年5期
关键词:刘亮程姑妈火炉

⊙杨敏仪[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1]

卑微的生命之花
——解读刘亮程《寒夜冷彻》

⊙杨敏仪[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1]

刘亮程的文章之美,不仅是美在才华,他的宝贵之处在于他情感和灵魂所处的状态,更在于他情感和灵魂跟这个世界所构成的关系。本文以刘亮程的一篇散文《寒夜冷彻》为例,通过细读作品,指出散文动人之处不仅仅在于其中所叙的故事,而更在于是由作者简洁、细致、生动的笔触嵌入文字的生命细节,是那压在纸背的心情以及浸透弥漫在其中的生命意识。从更深层次看,造就他这种语言穿透力的就是他独特的生命感悟,即他对生命尖锐的痛感和深沉的悲悯感。

刘亮程 《寒夜冷彻》 生命意识 悲悯感

冬天是一年中最后的季节,总容易让人生起末日之感、末途之感。用冬天来展现时间的冷酷无情是很多作家惯用的手法,刘亮程也不例外,但他却有自己的特别之处。他的小说《寒夜冷彻》开篇之句就以一种广阔的空间感和语言中悠长曲折的意味感让人吟味再三,“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前半句看似重复,却让人耳目一新,意味深长,后半句更是让人意外,作者不是最擅长感受自然美的吗,那为何“不注意它们了”呢。紧接着的话解答了我们的疑惑:“比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当然,我们无从得知这里的“更重要事情”是什么,但是我们感受到了这份郑重,感受到了接下来文章的重量。

当然,作者真的是不关心雪了吗?事实并非如此,“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在“似乎漠不关心”和“期待”间,我们看到了作者对雪之到来的打量不再是以日常自然的心态,而是用客观平静又理性的眼光审视一切,仿佛这“三十岁的我”有了自我意识,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然后把自己从外部环境中抽离出来,转入到自觉的思索与观照中。

但显而易见的是,外部世界力量很强大,个体生命力量很弱小。一个个体生命意识觉醒得越早,他对自身的弱小感和恐惧感就会体验得越深,“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其中,最恐惧的时期也就是十三四岁了,在这个时期男女生逐渐成熟,他们急于迈入成人的世界,却不被成人世界接纳,由此产生一系列焦虑,所以文中当“我”在冬天降临时“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一生”时着重笔墨写了十四岁那年的“冬天”,那“冻坏了我一根骨头”的冬天。

十四岁的时候,“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一路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寒夜似乎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孤独,恐惧是这里透露出的最大情感。人生而孤独!这让我想起了史铁生先生的话:人类无论何时何地都存在三重困境,一是人生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无法与他人真正沟通,这就意味着孤独;二是人生来就有欲望,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对欲望的需求,这就注定了人的痛苦状态;三是人生来就不想死,可是人一生下来就必须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就意味着恐惧。

史铁生先生一语道破了生命的处境:生命只是一瞬间的过程,在时间的长河中生命是那么短暂,那么卑微,一个生命的出现或消失仿佛微不足道。极目四望,在无尽荒凉的人生中,孤独恐惧和忧郁如影随形。所以,孤独的人生之路也只能咬咬牙独自勇敢走下去。但受过太多寒冷的人心却很难再度温暖起来。“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从前被冬天眷顾受尽艰苦的“我”,如今就算春天来临,冬天留下的烙印仍旧深深地刻在身上,无法磨灭。“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譬如那路人,即使“我”曾经将那路人让进屋里来,也没有能给他足够的温暖去抵御生命的严寒,譬如“我”姑妈,她也曾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最终却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去世了。当然还有“我”那根被“冻坏了的骨头”。

所以自始至终,寒风从看不见的身后吹进来,我们无法把它挡在门外,更无法挡在生命之外,即使“我”已经“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如果没有这阵寒风,或许“我”就不会想到一些发生过的事,不会心生如此多感慨和思索,但这寒风是根由啊,是人躲不过的宿命!

作者“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其实抚摸的也正是所有的生命,体悟着所有生命的岁月。而在世界万物面前,我们个人是如此的渺小,人的生命是如此的卑微,我们谁也帮不了谁,自己的“小炉火”对于别人的寒冷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这让我想起了庄子的《齐物论》,里面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意思是世间万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表面上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却又是同一。这种观照自我、万物和世界的境界,完全剔除了人类的自我膨胀意识,剔除了自以为是的主体意识,剔除了人是万物主宰的观念。浩渺的宇宙在矛盾运动中发展,走向和谐,因此人存在于自然人世之中就难以违背这种准则。“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这里的寒风意味着——生命的寒冷和冬天,即不可抗拒的生命衰老和步步逼近的死亡。其实,所有的生命形态都实无大异,都置身于多舛而不可测的命运漩涡中。不同的只是存在方式,却殊途而归——回归到永恒和宁静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从句子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荒凉感,虽然刘亮程的文字处处显示出一种内心的荒凉,但也同时闪现出那么一丝温暖,“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但那温暖毕竟是奢侈品,“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藏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尤其是对一个被冬天“眷顾”过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在这冬日,作者因身后的寒冷忆起生命里的故事,让我们读起来难以释然。不只是故事本身让人难以释然,更是作者融于故事的别有一番感触和慨叹让人难以释然。“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当“我”把姑妈的话“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转达给母亲听时,“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望望我,也许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又继续忙她的活,或许母亲不善言谈,更有可能是她根本不愿说出来。我们不妨设身处地想想,母亲这一望,夹带着丝丝的愧疚之情,在这种内疚之感中她游离了她当下的生活,只是在瞬间的游离后,她才有些心神不定地游离回现实生活中来。这一望,有多少的无奈,不忍和为难!

但是接下来作者就提醒了我们,“母亲”是“五六个孩子的母亲”呀,她身系着一家人的温饱冷暖。她不仅仅是一个人在过冬,她还在”拉扯着五六个孩子过冬”,母亲也像姑妈一样渴望着春天的到来!正是这份为人母的责任,让母亲把心中探望姑妈的盼望拿起来,又放了下去。

而当姑妈去世后,母亲对“我”说起这件事时“说得如此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相关的事情,”——母亲故作平淡其实是在掩饰,掩饰她内心的隐忍和痛苦,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当然,这“平淡”更是因为母亲坚强、冷静的品质。她没有哭泣,反而是把一切默默地藏在心底。这看似对生死的无所谓是由于有更大的重任在前方等着,不能让她沉浸在悲伤中,生活还的继续,春天还没到来。而作为儿子的“我说得更平淡”,体现“我”强大的洞察力和体贴细心。“我”问得如此平淡是不想激起母亲的悲痛,同时这也是一种默默地分担。

“春天来了,但姑妈终究是熬不过冬天,她被冬天留住了。”生离死别是人生常态,“母亲拉扯大我们几个汉子,她也老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这形象的描写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锋利刺骨,给人一种漫然弥散的痛感,这种痛感持久而深沉。“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作为儿子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变老,这才是真正的严寒!

最后,结尾与文章的开头相呼应,“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这里透露出作者无奈的豁达。“生命本来就有一个冬天”,无论如何地渴望春天,“春天也只是来到大地,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下次,春天便是来到别人以外的别人的生命中,万物似乎都只能享受到漫长人生中某一时刻的温暖与温情。寒冷的风是冷酷无情的,卑微的生命之花纵然绽放,但死亡才是最后的归宿,这就是命运。

作 者:杨敏仪,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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