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解读阎连科的《日光流年》
2015-01-28李淑榕江苏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116
⊙李淑榕[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116]
雏凤清声
向死而生
——解读阎连科的《日光流年》
⊙李淑榕[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116]
阎连科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运用一种“倒流的时间”结构,以全知全能的视角从人物生命的终点来回望整个生命历程,这种从死写到生的有意味的写作形式暗含了作者的生死观,也是一次与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思想跨越时间与空间的不谋而合。本文将立足文本,试图挖掘小说传达给读者的现代启示和现实意义。
《日光流年》 向死而生 活的意义
推介语
李淑榕的几篇文章所论的,都是一般文学史所称“新时期以来”的作品,因为作者的兴趣,自然呈现为话题的聚焦特征,又都可以上溯到新文学的早期命题:在跨越创作主体性别意识差异和审美偏好的基础上,梳理出他们对于人性的“返璞归真”的思考,鄙陋之处蕴藏着真实的渴望,追逐希望(或欲望)而屡屡跌入失望,跌落的过程是生活抛物线,小说主旨显豁的过程则相映成趣地呈上扬特征。这几乎是“新时期以来”关于日常叙事的普遍诉求。人物如同推巨石上山的西绪弗斯,小说作者如同精神分析医生,高屋建瓴,洞察幽微。努力探究这种叙事特征的论文作者,自然要努力站到与小说作者同样的精神高度,还要站到历史审视的高度,细细梳理这种叙事对于新文学传统的回应。余华、虹影的作品,绝不仅仅与鲁迅《兄弟》、路翎《饥饿的郭素娥》题目巧合。就现代以及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小说叙事而言,人物对于存在感的反复咂摸过程,必然伴随发现的痛苦:不仅发现灵魂深处的需求,还可能发现这需求的虚妄;又因这发现的痛苦而明了自我的真切存在。李淑榕的思考有一个良好的起点,也可以说找到了一个可以开阔更深领域的学术支点。
———王力(江苏师范大学文学教授)
阎连科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问世于1998年,是作者在即将迈向四十岁的时候,为“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①而创作的“一部世纪末的奇书力作”②。时过十六年,重读经典,仍为作者的匠心独具所折服。《日光流年》运用一种“倒流的时间”结构,把本是线性的时间逆转开来,从“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③开始,回溯了司马蓝四十年的生命历程,直到“司马蓝就在如茶水般的子宫里,银针落地样微翠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头脸挤送到了这个世界上”④。这种从死写到生的有意味的形式,我认为并不是简单的设置悬念、追根溯源,而是暗含了作者的生死观,是与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思想跨越时间与空间的不谋而合。作者借一群自古以来活不过四十岁的三姓村人在四代村长的带领下想方设法,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与预知的死亡做斗争但一次次都以失败告终的悲剧故事来直面思索生与死这一人类永恒话题,通过一次次尝试生的希望的破灭和死亡的命运的不可阻遏,传达出一种“人不能战胜死亡,但是人的精神可以超越死亡”⑤的积极的生存态度。
“日光流年”是个颇具诗意的题目,作者在文中不止一次地这样描写时间:“日子像倒流的水样缓缓慢慢过去了一天又一天”⑥。小说正是作者年近四十,追忆时间,思索生命意义的结晶。小说中作者有意或无意地描写了一百七十多次日光,日光可以说是贯穿小说的一个意象。对日光的描写一方面暗示叙事时间的不断转换;另一方面太阳每日从升到落,由落而升,是一个无限的轮回,它充斥在单调重复的耙耧山脉三姓村人的日常生活中,它是三姓村人历经流年的见证者,一个默不作声的看客,一个无处不相随的朋友。在哲学意义上,时间是一个抽象概念,没有起始和终结,而对有限存在的人而言,时间是构成一个人生命的材料,有生就有死。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死,作为此在的终结的存在,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⑦。简单地理解,就是人只要还没有“亡故”(他称生理上的死亡为“亡故”),就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着,就一直以“有死”或“能死”的方式活着;“向死而生”实际上倡导的就是要明白生与死的关系,以“倒计时”的方式计算生命的长度,勇敢地面对死亡,积极地生活。《日光流年》的三姓村人就是以“倒计时”的方式计算生命的长度,从一出生就面临死亡的威逼,人生的长度被挤压到四十岁。作者有意强化了死亡的终点,实实在在让人们时刻意识到死亡的存在,面对死亡的危机。对于我们一般人来说,我们都是以“正计时”的方式计算生命的长度,生命虽然有限,但生命的终点却非常的不确定,因而我们往往在日常生活中淡化死亡,忽视了死亡这一人生的必然结局。
《日光流年》里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有人出门三日,回来可能就发现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谢世了。出门半月或者一个月,倘若偶然一次没人死去,便会惊痴半晌……”⑧作者笔下的三姓村是一个荒诞的陌生化的乡村世界,处于被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在卖皮和卖肉的时候与外界发生联系,他们处于被文明开化的边缘地带,他们中唯一有文化的人也只知道久远的《百家姓》《三字经》《黄帝内经》之类。正是这样一群与现实疏离、未被现代社会文明开化、被死亡包裹着的乡村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坦然,他们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正,而是以积极的态度对抗着死亡。
一、认识死亡
上文提到过耙耧山脉的三姓村人活在一个被死亡包裹着的荒诞世界,但作者又有意淡化死亡的悲剧意义,使小说读起来阴郁的气息不那么浓重。
小说中的司马蓝是寄予作者理想的一个重要人物,在他短暂的四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始终贯穿着抵抗死亡、改变命运这一主题,他对能活下去有着最大的渴望,因而他的生命力也是最顽强的。“对死亡的恐惧无疑是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人类本能之一”⑨。司马蓝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死亡了,四五岁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极致。杜拐子村长死前嘱托村人把自己的遗体停尸一个月,让司马蓝那茬孩子们练练胆,“让他们知道三姓村人死得早,知道人死了就是没有气了,没有啥值得害怕的”⑩。这就是三姓村特有的生存法则——消解死亡的悲剧意义,勇敢地正视死亡,从内心消除对死亡的恐惧。英雄式的司马蓝从小就展示出了他非凡的一面,虽然对死尸有极大的恐惧,但在与自己本身和众人的较量中他触摸了死尸的脚手脸及嘴,发现死了果真就是没气了,并号召其他孩子也去摸死尸,就在摸死尸这一类似仪式的举动中,三姓村的新一代们超越了自我,以幼小的心智承担起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认识了死亡,活的欲望就潜滋暗长了,司马蓝们模仿大人们的亲嘴游戏、在灾荒年敬长寿神,就突出体现了苦难与不幸并不能摧垮人们生的意志,他们会寻找各种途径来点燃活下去的希望之火。
世界上的每个生命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开始走向死亡。死是每个人的必然结局,存在于庸常生活中的每一天。作者处处写死,其实是借死来写生,所要传达给读者的是清醒地认识死亡,是勇敢地面对死亡的第一步,也是积极生活的前提。
二、对抗死亡
在认识到生命的必死性和活的有限性后,耙耧山脉的三姓村人并没有对死亡、苦难举手投降,而是以积极求生的姿态展开了一系列对抗死亡的斗争。小说的主人公司马蓝从小就认识到了死亡,短短的三十九年生命历程见证了十七岁的小叔、村长杜拐子、残疾孩童们、父亲司马笑笑、蓝百岁等等上百人的死亡。正是这个见惯死亡的人在临近死期时表现出超出其他村人的求生意志。除了他本人,所有人都接受了既定的现实,只有他自己毫不妥协。畏死,其实更是对活下去的渴望,鹿虎卖皮燃起他生的希望;卖皮生意失败,加之竹翠的伺机报复,都不能浇灭他心中希望的火焰。在一连数日卧床、滴水不咽、呼吸时断时续的情况下,司马蓝还是站起来了,他穿过为他的死而忙碌的人群,带着三个孩子,去求蓝四十卖肉挣钱给他治病,只为那多活半年的渺茫希望。小说开头这场司马蓝不惜牺牲兄弟的血、情人的肉也要与死亡抗争的惊心动魄的描写,所要表现的不是他临死时的恐惧与自私,而是表现了他作为有意识的生命个体不甘服输于命的决绝,那背水一战的挣扎反抗符合人物整个性格发展的逻辑。孩提时代的司马蓝就常纠结于生与死这个问题,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还是永远永远地活着好。司马蓝想,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只要能活着就好。”⑪在这里,活的崇高意义被解构了,揭示出的是人生最本质的意义。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三姓村人的日常生活就是围绕生和死这两个主题展开的。由于生存空间的闭塞,他们在没有“他者”的世界里自给自足,过着极简单原始的生活,村民臣服于村长的权力意志,女人孩子服从于男人的权威,他们所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身体。在严峻的生存条件的威逼下,男人们一次次通过卖皮来换取物质方面的东西,并能获得极大的幸福感,而女人们则去卖肉,并且不会受到歧视。他们都是英雄人物,虽然每一次壮烈牺牲的结局都是惨败,比如蓝四十悲剧的一生,先是把自己的初夜献给卢主任,为了能让他继续领着人翻土地,结果翻土地并不能使人长寿;被青梅竹马的司马蓝背弃,一生未嫁;为了她爱的人去城里卖肉,换得司马蓝的生和修渠的再一次开工,最后得了不治的妇女病,悲惨死去。蓝四十天真善良隐忍而伟大,她熠熠生辉的人性之光照亮了悲戚的耙耧世界。如果说男人们是对抗死亡的主力军,那么女人们则是强大的后援团。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的斗争,作者所要凸显的都是处在极端的生存环境下人类生命的平凡而伟大。灾难是人的试金石,虽然一次次劳命伤财流血牺牲的对抗死亡的战斗都惨败了,虽然天意不可违,人无法战胜命运,一切作为都是徒劳无功,但是他们顽强的生存意志、生生不息的活的勇气、面对死亡大无畏的精神却可以超越死亡战胜命运,一代代人前赴后继地奔向死亡,又有一代代的勇士站起来作斗争,人类如此世代相传,繁衍生息。
三、活的意义
人究竟为何而活?活着有什么意义?是很多作家热衷探讨的话题。余华在《活着》中这样写道:“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阎连科也说:“我们走来的时候,仅仅是为了我们不能不走来;我们走去的时候,仅仅是我们不能不走去。”⑫这“来”和“去”几十年的时间就是活着,既然生下来那就要活下去,“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流,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⑬这就是活着最本真的意义,只有活着才能感知生命存在的真实。前文提到过三姓村人以“倒计时”的方式规划自己的人生,他们活到十六七岁就迈向婚姻的殿堂,不出意外三十六七岁就可以抱孙子,高寿到三十八九岁就可以坦然离开人世;被压缩的生命长度迫使他们紧迫地生活着,他们为自己而活,同时又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司马笑笑为世上还有三姓村不惜付出自己的身体,蓝长寿“我要是让村里少了一户人家我还有脸活吗?”⑭这种神圣的使命感正是他们平凡生命的价值所在。
看清了生命的有限存在,懂得了死,才能真正了然生的深意,我们置身在时间的长河中,常常避而不谈死或谈死色变,忽视了人生活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其实死亡一直在场,死固然是一件令人痛苦的结局,但是假若在有限的时间里提高活的质量,提升生命的价值,那也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一生了。
阎连科是个关注现实关注人生的作家,他以大胆的想象构筑了一个荒诞、陌生的耙耧世界,以“死”直逼现实人生最最基本的问题“活”,无疑是给予我们现代人尤其是活在当下这个崇尚物质利益的浮躁社会、热衷追名逐利的世人的一剂警醒力药,具有很多的现代启示和现实意义。
①⑫ 阎连科:《日光流年·自序》,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② 《一部世纪末的奇书力作——阎连科新著〈日光流年〉研讨会纪要》,《东方艺术》1999年第2期。
③④⑥⑧⑩⑪⑬⑭ 阎连科:《日光流年》,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第528页,第208页,第1页,第497页,第446页,第303页,第424页。
⑤ 阎连科、黄江苏:《超越善恶爱恨——阎连科访谈》,《南方文坛》2013年第2期。
⑦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97页。
⑨ 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21页。
作 者:李淑榕,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指导教师:王力,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