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人物二题
2015-01-28温勇智
◎温勇智
矿山人物二题
◎温勇智
老王
都说老王是个幽默大师。老王自己也这么认为。
老王上班之余,很喜欢说一些幽默的段儿。工友们很爱听,说老王,再来一段。老王就再来一段。说某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到一个山村去检查工作,发现超生很严重,就问老乡:“你们这儿怎么超生这么严重呢?”老乡答道:“没电。”“没电就超生呀!”工作人员生气地问。“没电没事干。”“没事干咋了?”工作人员一脸困惑。“没事干,就干那事呗。”工友们就笑作一团,说,老王,真有你的!
老王的段儿大多是荤的,工友们爱听荤的。老王因此很接人气。老王虽只有初中文化,却娶得一个漂亮的美眉,可以说与他擅长讲段儿密不可分。结婚后,老王更是幽默不断,有时为了让效果逼真些,还会拿矿里的女职工开玩笑,说某某某对我有意思啦,说罢双肩一耸,说:“哎,像我这样有才气又幽默的人不想招女孩喜欢都难。”每每此时,妻子总是笑得前仰后合,说,“美得你!”
老王有一个绰号:隔壁家的老王。这个绰号的来历,源于他一个《隔壁家的老王》的段子。讲完这个段子后老王就有点后悔。因为老王家隔壁住的是个寡妇,风韵尚存的。这让人觉得老王有所企图。老王又是个挺热心助人的人,看到隔壁家的有什么困难,总乐于出手帮助。久而久之,就有工友拿老王开涮。说,老王,最近可见消瘦了啊,可得悠着点儿呀。老王知道他们拿自己说笑,装着没听见,这时就有人说,人家可是隔壁家的老王,一个人照顾两个家能不累,能不瘦吗?另一个马上嬉皮笑脸地接过话头,怎么照顾呀,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好事呀,我要能是隔壁家的老王,累也累得“性”福啊!
这段儿出来后,老王有一段时间就狠憋着不讲段儿了。工友们就突然觉得时间无趣得很,央求老王,老王,讲一段儿吧。老王说,段儿是我闺女,出嫁了。工友们以为老王又要开始讲段儿了,竖着耳朵,老半天却听不到老王再讲半个字。就自己胡乱编个段儿,但总觉得没有老王讲得绘声绘色。
回到家,老王也不敢再和妻子说这种男女之间的段儿了。回到家,老王不再心安理得地看着妻子忙着各种家务,而是主动在一旁帮忙。
缺少老王幽默的妻子似乎很不习惯,认为老王八成是生了病,要么就是近来压力太大。老王说,没有啦,我现在不是生活、工作得好好的吗?妻子就有点将信将疑。
这么过了半个月,妻子突然很严肃起来,说,老王,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原来,妻子把老王近来反常的举动和她的姐妹们说了,她们都说,妹妹,你要小心了,你那个达令在外面很有可能有小蜜啰。
于是老王就给妻子讲了不再开这种玩笑的原因。
妻子听后,笑了,说这些工友啊,真有意思,也是说段儿高手呢!妻子说,继续说你的段儿吧,不说,你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只要你心中没鬼,怕什么呢?
老王想想也是,只要心里没鬼,怕什么呢?再说,这段时间因为不讲段儿,喉咙都似乎长草了,痒痒的,难受。
老王就又恢复了以前谈笑风生的老王,一个让大家能笑得前仰后合的老王。
大家都说,班里得罪谁都可以,千万不要得罪老王,班里少谁都可以,千万不能少老王。
老王自此讲起段儿就更加卖劲。
但近来,老王的段儿似乎也不再怎么能吸引人。不是老王的段儿不精彩,而是矿里的效益每况愈下,拖欠工人工资已经四个月了,五月的工资,九月还没有发。毕竟,天大地大,吃饭事才最大。
接下来,矿里开始搞优化。先拿半年的基本生活费,半年之后,矿里就只负责养老保险这一块了。
在月前会上,班长说,我们班里要优化一人,优化谁呢,怎么优化,大家说说。
大家就都缄默下来,不再议论为什么还不发工资的事情,不再议论罢工的事情,不再议论再不发工资就到矿长家吃饭的事。
班长说,你们都别闷根子了,你们刚才不是吵吵嚷嚷的吗?
就有人说,为什么要优化,大家上班又没有犯什么错误,都在卖命地干,噢,临了,临了,把人家一脚踢开,这算怎么回事啊。
就找到了一致的观点,就都说,是呀,是呀,凭什么优化我们啊。
班长说,我也知道大家说的,可这是大势所趋,人家动力区一个班还要优化四人呢。
我不能优化,我已经上了年纪,我优化了,干什么去呀,一家老少喝西北风去呀!
我也不能优化,我在矿山干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也不能优化,我小孩还小,我优化了,小孩谁管?
……
都有各自的理由。
班长也无奈,说,要不这样吧,我们进行无记名投票,每个人写一个优化的人名,该谁谁。
看来,也只能这样,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就坐了下来,老王有些窃喜,觉得优化的人十之八九不会是他,他人缘好,大家少不了他的段儿,嘿嘿,这段儿有时还真能起关键作用。
但写谁呢,老王有点犯难了,他将班里所有的人的优缺点在脑里都过滤了一遍,觉得写谁谁都不该。最后,老王一闭眼,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想,反正不会是我。
让老王很感吃惊很感意外的是,被优化的人并不是别人,而偏偏是他老王,而且是满票“当选”。
老王杵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因躲过一劫而欢天喜地庆贺的情景,觉得这真是一个段儿,是他人生最搞笑的一个冷段儿。
他缓缓地蹲了下去,泪流满面,泪流满面。
老白
矿里的人都说老白窝囊,——相识的也罢,不相识的也罢,都这么说。
老白也承认自己窝囊,但他管不住自己不窝囊。当初,对女人的不安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终归不管用。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个风骚的女人,更是个泼悍的女人。女人说,老白,你再打,我就跟井长走了。老白就不敢再打女人,——他知道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分量——虽然女人是他从乡下带过来的,改变了她在乡下刨食的命运,但女人好似从不感激他,唉,怪只能怪自己是个半吊男人,换了别的女人,久了,也会瞧不起自己的。老白转而想治治井长,但他治不住,也不敢治——自己的小命还拿捏在井长手里呢!离开了井长管理的那一亩三分地,自己还能干什么呢?哎!他只能打脱了牙齿还得往肚里咽。井长每次来,他老白还不得不走,井长什么时候不走,老白就什么时候不敢回。老白想发狠,也曾试过两次,无奈两腿发软,心内发怵,只好在心里极歹毒地骂,骂完又伤心地流泪。这世道,这世道,难道他在矿山里,能一辈子一手遮天么!
啧啧,这也算个男人?!奶奶的,不如找颗歪脖子树吊死得了!人们骂老白。甚至连七、八岁的小孩见了老白,也会远远地吊嗓门:一、二,老白,白了头,白了吊儿,白女人!
老白只好忍气吞声,充耳不闻,渐渐地也习以为常,好似一切和自己无关,背着他的手,踱进小酒店,要上一瓶白酒,再来上两碟小菜,敞开喉咙,喝!喝他个昏天黑地,喝他个乾坤颠倒,管他妈的女人!管他妈的井长!只要井长不踩我,只要女人心里头时不时地还装装我,这就够了,够了!妈的,权当他妈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得了!
井长办完事,出来,有时会碰见老白,过来也陪他喝两杯。单自然是井长买了。井长说,老白,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这一句话,就消释了不少老白心中的怨怼。
女人见老白回来,自然比平时温柔些,这也让老白受用些。
这日,井长没有来,女人一个劲地吐酸水,老白就有点烦,他觉得女人他妈的真是贱到家了,一定是想井长了。他正要出去,被女人唤住了。女人说,我想到医院看看。老白就带女人到了医院。一查,竟然是有喜了。老白听了,乐得个屁颠颠,他早就想有一男半女了——虽然,他深知是井长的种,他的那个播种机不起作用,充其量是个摆设,但只要生下来的孩子姓白,一切又何妨?老白开始使尽法子精心伺候女人,不许女人干一切重活。“惊动宝胎那还了得?!放下,放下!”老白每次都这样说,老白也因此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男人了。
井长自是来得更勤了。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女人不再打发老白出去,而是吩咐他烫酒、炒菜,老白乐意得很。他一边忙着,一边歪着耳朵听井长和女人叙话。话儿不多,全是腹中小孩之事;话儿不长,只半袋烟工夫,井长准告辞。
有一回夜里,老白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女人把孩子生下来了,女人到井长家去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他。醒后的老白觉得事态异常严重,井长和他婆娘的离婚,正是因为他婆娘的不生育,如今,咱的女人一旦生下来会不会……他不敢想象了,他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天大地大,无后之事最大,我不能任由井长骑在我脖子上了。他构思了好几个谋死井长的方案,但都被他否定了,这些个方案破绽太明显!
这天老白当班,——托女人的福,他由掘井区调到了巷修区,而且担任了班副。他拿着个锤子,这里狠狠地敲敲,那里狠狠地敲敲,每敲一下,心里就狠狠地咒井长一下。后来,老白就听说掌子面冒顶了,心陡陡地直跳,急往工作面跑。井长站在茬口,正沉着地指挥大家打木桩、支架子。
“奶奶地,矸石坠下来呀,把这狗娘养的砸死!”老白陡生歹念,心里开始祷告起来。
果然,更大的压力来了,煤矸哗哗往下掉,刚刚支起的木结构被冲掉了。一块巨大的矸石快意地朝井长头上狠狠地压将下去。
“危险!快躲!”有人推了老白一下,高声喊道。
老白愣怔了一瞬,随即大叫一声朝井长扑了过去,迅速地推了井长一下,待丈余开外的井长睁开眼睛,老白已被矸石砸得血肉模糊。
老白死了,窝囊的老白死了,但他的死却是壮烈的。矿里破天荒地为一个普通职工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嘿,老白这下在西去的路上总算可以潇潇洒洒了。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