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花朵来自于深蓝

刘洁

1

那天我突然发现，事物的背后都有一种生命，一股慈悲的力量让我知道其实我不必害怕，永远不必怕。

我在海水里奋力往前划着，迄今为止，从没在海水里游过那么远。奇怪的是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担心害怕的情绪。其实我的游泳技术目前为止仅限于在泳池里游来游去。每次我都会从深水区里下水，往浅水区游去，这样会感到安全，即使有时体力不支，可是踮着脚就能触及泳池坚实的地面，瞬间安心。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敢这样奋力地往深海里游去。远离海岸，远离可以坚实凭靠的地面。

海浪一阵阵地翻涌过来，我还在奋力往前，我在往这片用安全网隔起来的海域的最远处游动。直至触碰到那结实的栅栏绳索。内心里有股寂静的欢喜涌动着。那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欢喜，身体在温暖的海水里有了花的姿态与神情。

不远处有看起来七八岁模样的孩童，一旁的父亲在护佑着泳圈里的孩子。那孩子在海面上冲我笑。小孩喜欢水，无惧这水是深是浅，他无邪的笑容在这深蓝的海面上绽放，清亮无比。

伸手紧紧地抓住绳索回望，才发现已离开海岸如此遥远。这安全区域的最边缘上，人并不多，稀稀落落地并排在这绳索边上。若不是Z在一边不停地把我往前推，我根本到不了这么远的海面上来。若不是后来他说我胆大，敢游出那么远的地方，我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的胆大。

后来返回海边，把自己放到泳圈上，被水托着，仰头看着蓝天，心头不曾有过的松弛感油然而生。也正是平时紧锣密鼓的节奏，才让这片刻分外珍贵。

深蓝的海水，竟像是一片美丽的花海，花团紧簇，花香袭人，迷醉又真实地渐次盛开。我几乎忘记自己是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身体在海水里悬浮着，海波轻柔地抚摸着肌肤，温暖极了。天空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白云悠逸地徜徉着。轻轻地闭上眼睛。一刻一万年。

朋友们在岸边唤我，冲我举起手机拍照。我遥遥地向她们挥手，摆可爱的Pose，却像是和刚才短暂又绵长的梦境隔了一个世纪的恍惚。而我正从一场幻像走向真实。

穿着泳衣轻轻地上岸，阳光打在山尖上，涂抹出动人的光晕。我像是第一次卸下在生活战场上飞驰已久的沉重盔甲，把沉重的肉身丢弃在海里边了。轻盈地走在沙滩上，优雅、可爱、活泼，甚而还想蹦蹦跳跳。

席地而坐，感受到沙砂亲吻裸露的肌肤时，那粗犷直接的触感。海面上，人头攒动，这一片安全的水域，不过是这片汪洋里一滴海水般的微渺存在。这人群里，该有着多少喜怒哀乐的故事呢？可它们全都被海水吸纳了、消解了。这种被解构的感觉并无虚空，而是一种灵动的轻盈吧。我感觉身体像是透明一般，穿过一浪一浪的波涛，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海面……

深蓝色的花朵，它们还在我的脑海里簇拥着，它们来得这样直接。它把我从开水一样沸腾着、胶着的状态里解救了出来。

曾在深夜，因为微信圈的一句评论而彻夜失眠。我那么在意她的评价，只因总想着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漂浮在海面，所有悲欢哀愁都被海水涤荡得干干净净，彻底、果断、决然。我爱极了这爽脆的感觉。那不只是身体的涤荡，更是精神地洗礼。在濒临被思想压力击垮的边缘，我在这温暖开阔的怀抱里感受着万物复归平静的平和力量。

天地如此广阔，自己却受制于内心，苦苦挣扎。个体生命存在于社会，便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着被评判。有时，我们仅仅是需要一点点肯定和鼓励的光亮，让自己保持力量，有力气穿过迷雾般的生活。

苦痛再多，也终会消解，只是时间长短之差。

“海一望无际

看不见终点在哪里

深邃又吸引，我的心

……

也许明天 没有谁

陪我走过 潮起潮落

也许明天 还有你

陪我开始 直到最后

海一望无际 我在浪里”

这首《也许明天》，曾经身材妖娆的张惠妹，率性不羁地在舞台上旋转出动感火热的舞姿，而在去年的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上，她那么自然且坦然地直面自己浑圆的身段。而再度演绎这首歌曲的姚贝娜，人气最旺却还是被PK出局的情形，都像是这首歌最生动的注释。

在生命的注释中，越在意别人，越像是在以更快的速度丢失自己。

我看着一波波涌动的雪白浪花。格外想念翠翠的笑容。

2

清晨，带着一颗害怕而又期望远方的心，在长安车站登上了去东莞东火车站的公交。候车厅，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蒸腾的空间里穿梭着，像是在寻找自己的灵魂，却分明带着生活的划痕，警惕的、麻木的、疏离的种种表情交织碰撞在一起，原本狭小的空间似乎更加拥塞。

搭乘K26次列车，一路向北，过惠州，顺江西，离东莞越来越远，而事实上，我的心惴惴不安，进行一次说走就走的远行，说起来是洒脱不羁，进行时仍有不安盘踞心头。

在熙来攘往的车站出口，我正在买黄山地图。

“你也是一个人么？”一个女孩探过头望着正在看地图的我。

翠翠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想如果我是个男孩，也许，我会在那个带着未知的时刻喜欢上这个突然而至的长发女孩。她调皮的、热情的声音，在一瞬间让人欢快起来。

我们结伴去吃了热气腾腾的面条，这个间隙里，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已是资深的户外运动者，而我给自己美其名曰的“裸游”，不过是懒得不愿意去思考、去安排，于是让自己随心所欲地漂流到了未知的地方。翠翠的蓦然出现，她提前规划好的所有的旅行线路以及定好的客栈，都让我这个毫无计划的人，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在风景如画的宏村，有成群结队在湖边写生的美院学生，古色古香的村落里流溢着青春灵动的艺术气息。我和翠翠在这个以凸现出徽派特色建筑的古村里穿行着，一遍一遍走。从午后时分直到暮色深浓。endprint

翠翠定得青旅在村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边，小楼很清静，看来翠翠的资深是名副其实的，能找到幽静且价格适中的住处，在旅游中确实是一种极好的能力。

长发飘飘而又娇小玲珑的翠翠，如果不是我有和她一起走着，亲眼目睹她的体力，我都不能相信这看起来娇弱的身躯竟潜藏着巨大且惊人的能量。

在走了一整天路的傍晚里，我们俩还能健步如飞。

我们并肩行走，天空飘着濛濛细雨，我打伞，她胳膊紧紧挽着我，我们热烈地交谈着，一路四处看着，有时沉默下来，也没有拘谨的气息，我们认识不过半天，却像是相识多年，一起看过许许多多山山水水的老友，熟悉彼此个性到骨子里的一对老友。关于旅行的理念竟出奇地接近。

翠翠在夜里帮我踩腿，放松腿部肌肉，我惊讶她懂得这样多，原来她竟是脑瘫儿童复健的老师，她很知道怎样更科学地保护身体的各个部位。经过她的独特“疗法”之后，第二天我俩爬黄山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只要放松好了肌肉，走路再多也可以轻松自如。

登山的时候雨一直下，后来雨停了，也仍难看清黄山真面目。云雾缭绕的山间，竟让人有了腾云驾雾般的错觉。我们各自背着一个大背包，拄着拐杖，轻灵的像两只小兔子轻易地就飞快地钻出人群，抵达一个又一个清幽之境。

我们在高大挺拔的黄山松林间穿行，熙攘的人群被远远甩在身后，清寂的林间，沙沙的雨声。我的内心涌动着莫名的感动。翠翠突然转过身冲我粲然一笑，我问她何以这样开心。

“我没想到会遇见你，太幸运有这样的旅途”。我也笑，在雨声清泠入耳的黄山上，我身边的同伴，像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既让我惊喜于这偶然的际遇竟是如此美好，又让我深深体会到，旅行之中，如果有一个同伴，那么这同伴的重要性甚而超越了旅途上的景致。即使你只说一句，也能懂得的人，即使你们只是疾步行走，或彼此沉默，你们的志趣、体能，关于旅途的见解，能够接近并一起并肩走着，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云雾缭绕的高山峡谷间，我听到心头的花儿，拔节怒放的声音，这样直接，这样清新。我们在黄山的西海大峡谷里抬头仰望，因为下雨的关系，平时黄山的奇雄俊险，都隐匿在袅袅雾云里，唯有在上下峡谷的石阶时仍可感受着沁心入骨的清凉与胆颤心惊的险仄。翠翠竟还不忘记拍照这回事，一只手紧紧攀着崖壁，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而我生怕那手机一不留神就摔到那万丈深渊中去了。

当我和翠翠都复归各自的生活轨迹，有时，会在匆忙的间隙里在QQ上说上只言片语。她整天忙碌于为患病的小朋友们做着康复训练，我也整天埋头在电脑前。我们都各自辛苦着。翠翠说：“很多人以为我能出去玩，肯定工作很清闲，其实错了，我只是在工作的时候全心投入，我只是利用假期疯狂的出走。我只是工作生活两不误”。我多么喜欢翠翠的话。

我们聊天的时候极少，我们只是旅途中偶然相遇的旅伴。有时在微信上看她每个周末都在骑行的路上，照片上的她英姿勃发。翠翠笑得那么开怀，可是我曾在黄山下的大巴上，看她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座位的角落里，吞吃着晕车药，看她满脸倦容的沉沉睡去。

我问她，这样晕车，何以还坚持不懈的旅行。她说，晕车只是我身体一时的痛感，而旅行，却让我的生命散发着持久的活力。

我又听到花朵绽放的声音。它源于这个世界上，某个时刻的懂得，它不在乎这个懂得的人是谁，在做着什么，和你的生活有着怎样的联系，它却准确地描述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状态。有时候，这样地靠近漫不经意，毫无预兆，也正因如此，它是这样动人，这样温馨，这样长久地扣击着心弦。

3

旅行前，刚刚送走了父亲。每年春节的时候，背着背包四处旅行。我觉得跟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次他来到我在的城市，我们已整整三年没见了，见面时，我故作轻松地跟他笑着说话，可我能感觉到，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来时间真的可以疏离哪怕你以为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们下楼去吃饭，过马路的时候，我在前面带路，飞快地走着，快速地穿过马路，却在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父亲像一个特别胆小的孩子，怯生生地踟蹰在马路边缘。这时，我阿姨，也就是那个我从来不愿意开口叫一声妈的女人，她伸出手，紧紧地拉着我的父亲走过马路。我突然觉得车水马龙的路口定格了，像一幅画，让我看到人在中年之后的生活图景；让我瞬间理解了“烧完美好青春换一个老伴”这句话如此动人；让我感知到，再多的电话，再自以为是的牵挂与思念，都不敌身边人最真实最真切的陪伴；让我明白了，此前我的抗拒，悲伤，以为和父亲今生不可逾越的鸿沟，都是多么错误的想法。我深深地后悔，为何没有在过马路的时候，挽起他的手呢？

带他们去吃料理，他和阿姨看着菜单左翻右翻就是不肯点，每一样都嫌贵，后来我点好菜，我给父亲用青菜卷了烤肉，他却先伸出手去喂阿姨，吃到最后，父亲碗里的汤还没喝完，他们怕菜剩下，阿姨端起父亲的碗一口气喝光了汤，然后让父亲吃盘子里的烤肉。我坐在他们对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觉那一刻是我这些年，第一次在和家人一起吃饭。

带着这样的心情踏上未知的旅途。很多以为过不去的事情，居然也会这样云淡风清、豁然开朗。

每天都像是在开水一样急速的节奏里翻滚着。甚而去倒个水，去趟洗手间，都习惯了步履匆匆。

每个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的时光，每一小段可以写自己文字的时光，每一场大汗淋漓的运动时光，每一次灵魂片刻的震动，内心怦然而动的时刻，都像是一场甜蜜而盛大的馈赠。

我用力地呼吸着，在飞快的节奏里，拼尽全力地呼吸着那么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空气。于是潜藏在心头的那片未知的深蓝，似乎变成一片肥美的土壤，一片快速地、迅疾地开出花来的土壤。

这深蓝色的花朵，你以为它像烟火一般的美丽，它便真的稍纵即逝；你以为它像彩虹一样美妙，它便真的让你潮湿的心温暖干燥；你以为它可遇不可求，它却时时都在你的生命里，闪烁着隐秘的光芒。

它千变万化却又摇曳生姿，它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你年龄不变，我灵魂幼嫩，靠情怀判断，不计年月，年月太短。以纯情的脸，与霓虹竞艳！

我已爱极了，这些来自于深蓝的花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