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外一篇)
2015-01-27格尼
格尼
南河自西向东流经山里屯,向南拐弯处是萧大眼镜家。那是屯子最绿的地方,一个被密柳拥护的独院。站在东山坡向下看,整个外形如同镶嵌村口的元宝。中国举办奥运会以后,人们在电视上看到大元宝似的鸟巢,就把萧大眼镜家称作山里屯的鸟巢。
都说“前不栽杨,后不栽柳”,萧大眼镜屋前的一棵杨树比屋后的柳树高出两倍,柳毛狗子开花的时候,杨树刚发嫩叶,鲜绿青翠,十分趾高气扬,有股对什么都不服气的劲头。人们仰望着杨树,越发对萧大眼镜声称要干的那件大事充满好奇。猜不透究竟又是什么使人发笑的事。
萧大眼镜坐在南河高坎的一块大青石上,面前是滔滔河水,背后是茵茵青草。这里是人们闲余时聚集的场所。
“谁规定的?究竟谁规定的?”萧大眼镜每每发问最喜欢用“究竟”这个词。
人们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风水。前栽杨后栽柳富贵不久,柳有“溜”的意思,才气都溜走了。况且柳树还不结籽,意味着没后代。而那杨树呢,叶阔树高,风吹哗哗响,像“鬼”招手,不吉利的。
“老祖宗究竟听谁说的?”萧大眼镜不服气。
“老祖宗的老祖宗呗!”
“老祖宗的老祖宗究竟听谁说的?他长得格
尼什么样?什么时候说的?”
人们知道这神叨叨的老头一发问,谁也招架不住,就笑着催促:“你说你说,你有文化。”
萧大眼镜就把大镜框往上推推,念叨一番谁也听不懂的话。那些话都是他家满屋子的书上写的。人们听不懂也不肯离去,嘴角挂着笑,在河边的土坎上摇来晃去,就想听他做出令人发笑的事来。
山里屯原来有个民办学校,一九五九年盖的,在屯子最北边。比起山北的屯子,山里屯人口相对较多,离镇子近。山北的屯子没有学校,山里屯小学就盖得较大,十几个教室,两三千学生。
据说萧大眼镜是七几年从外面找来的老师,大知识分子,文化非常高。人们路上遇见,都要点头哈腰叫他萧老师。而后痴迷他那清瘦高大的背影,想象以后自家孩子会像他那样,戴副眼镜,走路仰脸,双手背后,不抓草,抓粉笔。他是教语文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语文。他喜欢穿中山装,脸窄,本来就偏大的眼镜显得更大。没有老师像他那样讲课的。
“离谱。”人们说。
比如他教学生念“人”,他告诉学生,人以前不一定是人。学生都笑,不是人是什么。他说:“人可以念猴,也可以念鸡,还可以念猪。这都是可能的。但是我们现在得念人,我们用人来代替我们自己。我只是让你们明白,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爹的爹的爹的爹教给我们的,我们查不出来到底为啥念人……”最终,他把自己也说糊涂了才不说了。
起初,很多家长来到学校找校长,极力反对萧大眼镜教语文。这样下去,孩子就傻了,管爹妈叫猪狗驴,把菜刀叫盆子,盆子叫碗,明明提着裤子去拉屎,却说去吃饭去。后来,孩子们语文考试成绩都不错,大家认为萧大眼镜是大知识分子,教书用的是新方法,也就不找校长闹了。这些新方法总使人忍不住发笑,时间长了,人们遇见萧老师就不那么拘谨,有时还开上几句玩笑。
萧老师在山里屯娶了媳妇得了儿子之后,相当于天上的神树落地扎根。人们一面庆幸孩子们有好老师,一面感到失落。认为萧老师是不该在山里屯娶媳妇的,敬畏之心也就渐渐剥离。加之常开着玩笑,老师和学生不再叫他萧老师,叫他萧大眼镜。老师明着叫,学生背地叫,叫的时候脸上总带着调侃的笑。媳妇是山东饥荒年跟着同村人过来的,爹妈都离散了。她叫他萧大眼镜时总是嘻嘻地笑。儿子叫猴子,猴子是儿子也是学生,猴子也那样叫他。
房子是屯里人帮忙盖的,石头墙茅草顶(现在仍然是茅草顶),两闻屋,外屋做饭,里屋睡人,南北两铺炕。人们忙着盖房子,萧大眼镜忙着插柳条,栽柳树。人们劝他不要这样胡乱栽树,风水不好。让他去伺候那片为他新开的甸子地。他始终不去。“要把家园建设成天堂!”他把这句说得抑扬顿挫,像在给学生读课文。
猴子出生那天,他抱着襁褓里的猴子满街跑。“你们看,你们看,结籽了……”
“萧大眼镜,你也担心不‘结籽吗?”屯里最好事的贾二问。
萧大眼镜渐渐慢下来,步伐变得紊乱。他皱起眉头思忖半晌,对贾二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究竟是不是担心了呢?”
“我看你是担心了。”贾二笑吟吟地说。
“对,我是担心了。因为你们说柳树不结籽,而我栽了柳树。本来我是不在乎的,现在看来我还是在乎。我是究竟为什么在乎了?”萧大眼镜正绞尽脑汁,怀里的婴儿哭了,发出细嫩而尖利的哭声。
萧大眼镜将视线慢慢移向怀中,好像不明白怀里怎么突然多了个孩子。他歪着头左看右看,看了一会,两手一松,怀里的襁褓就落在土坎上。
“这是什么东西?”
婴儿受到惊吓,哇哇大哭。
贾二慌忙上前拾起襁褓,轻轻颤颠着,心疼地摸摸这摸摸那,见婴儿无大碍,就把襁褓塞给萧大眼镜:“这是你儿子。儿子。”
“噢,噢……对,对,儿子!”
萧大眼镜抱着儿子往家走,脚步沉重,头颅垂得很低。
之后,萧大眼镜屋子的书渐渐多起来。他的书是写信托人从大城市寄来的,有时是一本两本,有时是一摞一捆。
贾二告诉人们,萧大眼镜的精神有问题,人们怎么也不相信。贾二为了给人们证实,每次逮着猴子就问:“嘿,猴子,今天你们干了什么?”猴子讲的事情总会让人们哈哈大笑。
有一天傍晚,七岁的猴子骑在河边的青石上哭泣。人们问猴子哭什么,猴子伤心地说:“萧大眼镜吃我妈的奶,不让我吃……他还不让我说,我说了要打我嘴巴……”猴子说着连忙捂住嘴巴。
人们的笑声就在河边炸开了,引得河水骚动起来。
“嘿,猴子,你爹没来。说说,你爹是怎么吃的。”贾二说。
猴子探头张望,没见萧大眼镜,把捂着嘴的手拿开了。
“本来我不想吃,我都七岁了。”猴子抹抹鼻涕,“萧大眼镜端着灯,看一眼书,吃一口奶,还用手指头捏来捏去。我看着好玩,才去吃的。”
“那你妈呢?你妈在干什么?”
“我妈在地里于一天活,身子沾炕就打呼噜。”
人们实在无法克制这种荤段子带来的快感,争相传播,很快就传到萧大眼镜耳朵里。有一天他站在大青石上,背着手对人们说:“你们就知道笑,就知道摸女人的奶,有谁知道究竟为什么想去摸?我们为什么有这种本能?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有这种本能的?”
“我们不知道,你有文化,研究明白了吗?”
萧大眼镜摇摇头,“书上说的都是废话!”
人们的笑声此起彼伏,萧大眼镜扶着镜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人们认为萧大眼镜做的最离谱的事是发生在他家的柳丛里。他经常带着猴子去柳丛里看麻雀亲吻,摸鹌鹑窝里的蛋。有次遇到一对镇上前来野游的情侣在柳丛亲热,他们的身体缠在一起。他领着猴子走过去,一本正经地对猴子说:“你看,他们在交配。”
贾二把从猴子嘴里套来的这些事给人们说,人们确信萧大眼镜精神是有问题的。无论萧大眼镜精神是不是有问题,萧大眼镜实在是个非常好玩的人,他做事总是超乎寻常的。这样,有一天他突然声称再也不过节了,也就不足为奇。
人们一年到头忙活,似乎就是为了逢年过节过得像样一些。人人为节忙活,家家为节团圆的时候,萧大眼镜不再像往日那样跟着忙活了。他坐在大青石上摇头晃脑,念叨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诗。过新年是最隆重的节,人们无法忽视年的存在,家家写对联,贴挂签,蒸年馍,忙得团团转。有人找他写对联,他仍是要帮忙的。只是一边写一边说:“倒退了,倒退了!”来写对联的不爱听,让他说些吉利话,谁喜欢倒退呢。他又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诗来。除夕夜放炮接神,他坐在大青石上,背对黑暗中绚丽绽放的村屯,面向暗夜里肃穆的茫茫冰雪,嘴里的诗句被冷空气凝结,一句也没吐出来。
“萧大眼镜——”媳妇在年夜里的呼唤再不是嘻嘻笑着,而是带着哭腔怨气。
山里屯小学合并到镇上小学以后,萧大眼镜没有书教了。他不去地里做活,哪怕菜园子成了荒草的乐土,哪怕媳妇整日腰酸背痛。媳妇再叫他萧大眼镜时,变得咬牙切齿,声嘶力竭。那声音经过密柳的过滤,传到人们耳朵里,仍然那么尖利刺耳。他坐在书堆里充耳不闻。而有时却像突然被猫堵在墙角的老鼠,来不及扶起滑落的眼镜,只惊恐地瞪着镜框外的世界。
萧大眼镜媳妇经常站在村口诉说萧大眼镜的不中用。
“就知道看书看书看书,他现在不是老师了,书不能当饭吃……”
“让他喂个猪,他把喂一冬的糠都给猪吃了,闹得猪不吃食,吱吱叫管我要糠,我还上哪去整糠!说他他还有理,说我心狠,什么什么虐待猪……”
“谁家过节不图个热闹?就他,整天像念经似的,我这一辈子就快给他念进去了……”
“他就是个没用的货!是个疯子!”
人们看见萧大眼镜媳妇整日累得面黑背驼,很是可怜,见到萧大眼镜都要说上几句:“帮媳妇干点活吧!”大多时候,沉思中的萧大眼镜都听不到,一旦听到了,也不抬头,嘴里“嗯嗯”两声算是回应。
在一个深秋,萧大眼镜的媳妇和儿子不见了。有人在夜晚看见他们向北走了。有人说他们去了漠河,还有人说他们偷偷去了俄罗斯,猴子娶了个俄罗斯姑娘。他们还给萧大眼镜寄来了钱和衣服,萧大眼镜时常去镇上取回大小不等的包裹。之后,渐渐少了。最后,大队很久没有萧大眼镜的邮单和汇款单。贾二告诉人们,萧大眼镜面对密密麻麻的柳树说话。他说:“‘籽没了……”
尽管剩下一个人,萧大眼镜仍然不下地干活。人们劝他去割点苫房草盖在房顶,这样就不用在雨天披着塑料布睡觉。他不去。人们甚至不清楚他每天是怎么吃饭的。没见烟囱冒烟,他每次都说吃了。许多担心他没饭吃,会托孩子给他送去一些吃食。贾二总是看见他躺在书堆里,四肢随意铺展。贾二说:“他在吃饭,给脑袋吃饭。”许多年过去,年将七十岁的人,倒也没见他饿得发晕或者得什么毛病。只是那衣衫日渐褴褛,身姿日趋佝偻。他的中山装穿了几十年,变得灰白糟烂,毛边四起,似乎用手一捻,就会成为粉末。不熟悉的外村人看见,还以为是哪来的老叫花子。
早先人们想不到山里屯会有电这种东西,也想不到人会去那个叫电视的黑匣子里过日子,更想不到后来会把手机揣到田间地头,无论人是否在跟前,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年轻人纷纷进城以后,才知道,他们想不到的事简直太多太多了。
谁也想不到,萧大服镜那间堆满书的屋子竟然出现了一台电视机。人们觉得,萧大眼镜好像早就知道有电视这种东西了。看了电视以后的萧大眼镜时常出现在南河边,他的脑袋似乎变大了,不然他不会那样整日垂着头颅。除了吃喝拉撒睡,他常做三件事:看书、看天、看地。嘴里嘟哝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叹息。自从儿子和媳妇走后,他已经很久没做出令人好笑的事了,尽管人们遇见他仍然情不自禁笑吟吟的,挑起话头的也总是贾二。
“你把头发胡子都想白了,究竟想些什么?”
“你们不懂的。”
“我们是不懂,给我们说说,你为啥不过节?节得罪你了吗?”
“没什么得罪我,我不知道是谁让我过节的,究竟为什么要过节?”
“老祖宗传下来的呗!过节热闹,吃香喝辣,人活着就图个有意思。”
“老祖宗让你们过年吃饺子你们就吃饺子,让你们正月十五滚冰你们就滚冰,让你们清明上坟你们就上坟……你们不懂,你们是被老祖宗给绑了。”
“我们身上又没有绳子!”
“你们不懂。”
“你有文化,说说,我们不过节,我们究竟该干什么?”贾二模仿萧大眼镜的语气笑吟吟地问。
“应该变成一群猴子!”
“嘿,你坏了风水,‘籽都没了,还跟老祖宗作对,你得小心报应。你让我们变成猴子,我们还活不活?”贾二的性格总是那么急躁,他有点生气了。
萧大眼镜摇摇头,“算了,你们不明白的。实际上,我也糊涂着。”
上年纪的人劝萧大眼镜:“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你脑袋想破了他也是那么回事。”
萧大眼镜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人们听不懂的诗句。随后,他垂着头,背起双手慢慢离去。而后,他很久没有出现。上岁数的人,说不准会突然得上急病。人们去看他,他的房子里只有随处散落的书,门窗紧闭,不见人影。
正当人们议论萧大眼镜是不是死在了外面时,萧大眼镜回来了。他走了大约个把月,在一个傍晚从夕阳中蹦出来。他的确是蹦出来的,虽然那动作明显迟钝,就像一只从西山密林中失足的兽。他光着脚,衣裤破碎不堪,身上头上沾满树叶,眼镜不知去向。人们急切地问他究竟去哪了,他怎么也不说,嘴里发出呜嗷呜嗷的声音,双手不停地抓耳挠腮。有人回家拿了馒头给他,他看着馒头,双眼放出光来。他没有碰馒头,喉结上下蠕动着,猛然跳到一个孩子身边,把孩子手心的李子抓起来啃。随后,他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并不时回头招手,示意人们跟着他。他来到一棵老榆树下,往树上爬。
“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以为你是猴子吗?”贾二喊。
他坐在树上,对人们呜嗷呜嗷叫着,摘取树叶填进嘴里。
“快下来,你不是年轻小伙子。我们可不想看这样的笑话。”
吃了树叶,他抓住一根树杈,把身体向前荡去。人们爆发出惊呼声。他从树上摔下来,鼻青脸肿地回家了。
人们非常难过,看样子,萧大眼镜真的疯癫了。
贾二为探个究竟,到萧大眼镜家里去看。贾二告诉人们,萧大眼镜又爬到柳树上了。他总是想从一颗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很多人都为此抹了眼泪。
不想,几日后,萧大眼镜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大青石上,言行举止都正常了。并且,他换了另一副眼镜。
严冬过后,萧大眼镜是在龙年的清明节过后声称要干一件大事的。之前,屯里一户人家办喜事,拿着红纸请他写喜联,看见他在一张大白纸上写字。问他写的是什么?他摇头不语。人们对那件充满神秘的大事充满了期待,认为萧大眼镜是个传奇人物,并且实在是个好玩的人。
“说说,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你不会要笑破我们的肚皮吧?”按捺不住的贾二哈哈笑着问。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难道是老来俏,再娶个媳妇来研究研究吗?”
“庸俗的人!”萧大眼镜指着贾二说。
贾二没有生气,生怕萧大眼镜不做那件大事而少了乐趣。“嘿嘿,究竟什么时候干那件事?”贾二笑嘻嘻地问。
萧大眼镜别过脸,再不回答。
过了清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几天光景,河里的冰排已消失不见。春风抹过,萧大眼镜家成为绿得惹眼的地方。天上开始长出大朵大朵的莲花云,这意味着农忙开始,无论清晨日暮,大田和菜园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南河岸边的野花铺了一地,不干活的萧大眼镜时常在野花丛中穿行,那绞尽脑汁的行走姿势惹得屯里的狗突然昂着头冲过去,见不是什么危险动物,又不紧不慢回家去。疲惫的人们见到这场景,总要笑着咒骂几句。不干活也能活着,哪个庄稼人不干活?念书念书,把人念傻了,还干大事?干傻事吧。
即将过端午了,萧大眼镜的那件大事也没干出来,人们不免有些着急,认为萧大眼镜是随口说的疯话,就都去问萧大眼镜究竟什么时候干大事。萧大眼镜总是说:“快了快了,就快了!”人们就又充满了期待。
山里屯称端午节为五月节。五月节这天,小孩子手腕上要戴五彩线。传说五彩线要丢在第一场大雨里冲走,孩子们不会遭遇虫蛇。而商店的红纸、地里的艾蒿、水边的苇叶都成了抢手货。红纸是用来叠纸葫芦的。大清早,叠好的大小纸葫芦和艾蒿一起高悬屋檐,家家的房子披红带绿,很是喜庆。苇叶用来包粽子,粽子是必不可少的吃食。五月的鸡鸭鹅很能干,它们下的蛋在五月节这天煮上满钵,孩子们撑得直打饱嗝。
这个端午节,山里屯有件新鲜事——郭家五兄弟要赛皮筏。郭家五兄弟都会打渔,家家有个大车胎做的皮筏。郭老三在电视上看到南方过五月节都要赛龙舟。那赛龙舟的架势让他心里发痒,就想出了这个主意,让大伙乐呵乐呵,过节嘛。赛皮筏的地点选在大青石下的河段,那里水流最急,河床宽。静水比赛比不出能力,也不过瘾。
贾二得到这个消息,兴奋得直抻脖子。
五月节这天清早,贾二提着小筐来到萧大眼镜家。筐里装着煮熟的鸡蛋和热腾腾的粽子。萧大眼镜正站在屋里,手握毛笔,认真地写字,炕上堆了厚厚一摞写好的大白纸。贾二伸手一提,发现那些白纸首尾相接,连成一串。贾二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但贾二认识标点符号。字是分行的,每行中间是逗号,后面是问号。最后一个字大多是同一个字:之。
贾二说:“你究竟在写些什么?这么多问号是问谁的?”
萧大眼镜不说话,他嘴里不停嘟哝着,似乎在为一个难写的字大费心思。他已经很久没和大家说话了。路上遇见人打招呼,他总是点几下一直低垂的头,不看对方,眉头紧锁。
“是写天书吧?哈哈……”
萧大眼镜好像没看到身边的贾二,他放下毛笔,手指在桌子上急速地轻轻敲打。敲了一阵,猛然提起笔又继续写。
“文化太高,学问大呀,不搭理人了!”贾二说。
“过五月节了,你就别忙活了,快趁热把粽子吃了。”贾二去抢萧大眼镜的笔,萧大眼镜用力夺过来。
“这是大事,我需要完成!”萧大眼镜急得咳嗽起来。
“嘿,萧大眼镜,知道吗?老郭家今天要赛皮筏子,在急流那儿比赛。他们正给船打气。看看,那才叫大事!你呢,这就是你的大事吗?”
“嗯嗯……”
萧大眼镜干的大事就是写“天书”,贾二觉得败兴,腾出小筐里的东西走了。他可不想错过那场比赛,他还要吹哨子,当“评委”。
吃过早饭,郭家五兄弟各自扛着胀鼓鼓的皮筏来到南河边。河边早已聚集了众多男女老少。河岸摆着煮熟的鸡鸭鹅蛋和香喷喷的粽子。孩子们正大把大把采野花,那最大最美的一束花是献给第一个归岸的“冠军”的。
天边集结了肥白的云团,逐渐向空中浮游,仿佛为了观看这别开生面的赛事。南河的水看起来比往日神秘,河底的暗涌拉扯出无数个浑浊的漩涡,奔跑,游移,时而扩大,时而缩小,显得深不可测。偶尔,某个漩涡猛然飞旋向岸,好像想要咬谁一口。
五个黝黑的皮筏整齐地排在岸边,被阳光照得油亮。下游百米的地方插了一根木杆,上面挂了一串鲜红的纸葫芦。比赛规定往返三个来回,最先上岸为赢。皮筏顺水下漂。不能超过挂葫芦的地方。
郭老三用桦木做的短桨拍他的皮筏,发出嘭嘭的声响。
“大家注意了,”郭老三喊,“大哥二哥上岁数了,我和四弟五弟让他俩五分钟。贾二。你把表看好了,谁输了谁请大伙吃鱼啊!”
贾二用力吹起哨子,小孩子们雀跃呐喊。
“照相的呢,快过来过来……”郭老三向照相的招手,“好好照,说不定以后这些照片能上历史书,咱这赛皮筏子传下去,我郭老三也成个人物了,哈哈……”
大家认为郭老三说得对,像萧大眼镜那样过活,有个啥意思。
提到萧大眼镜,大伙发现萧大眼镜没来。按常理,过节这天,他是要来青石上坐着的。
正念叨,萧大眼镜从远处走来了。他穿着一身不知哪弄来的宽大黑长袍,显得头发和胡子更白了。
“嘿,萧大眼镜!大过节的,你穿的是什么晦气衣裳?”贾二仰着头向岸上喊叫。
萧大眼镜不做声,自顾走到青石边,拂手将上面相互显摆五彩线的孩子撵走。他站了上去。不大站得稳,挪挪脚,身子端正了。而后,他挺挺胸膛,双手背后,昂头向天。
萧大眼镜的造型惹得人们纷纷聚拢,相互嘻哈笑着,想起萧大眼镜要干的大事说不定即将上演。
“整的什么景?是不是要干大事了?”
“说得对!”萧大眼镜大声说。
人们脸上带着企盼的微笑望着萧大眼镜,就等萧大眼镜说出什么好笑的话将那微笑扩张,让愉悦充分在脸上绽放。
“那就快干吧?”
“你要表演什么?”
“喂喂,萧大眼镜,站那么高,要跳脱衣舞吗?”
然而,任凭人们如何引导,萧大眼镜都望天不语。
“他不过节,天上都是云彩,他看天都不看咱们,咱们也不看他!”郭老三喊,“贾二贾二,别忘了十点整吹哨子。一声哨子预备,二声哨子上船。三声哨子划船!”
贾二“哎哎”应着。
人们仍对萧大眼镜充满着期待,保不准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好笑的事来。真的跳起脱衣舞也说不定。
浮云越积越多,遮挡了太阳,白云变成了灰云,灰云又变成黑云,看样子今天会有一场大雨降临。人们正猜测这场雨会在什么时候下,河岸突然传来一声吼。
吼声是萧大眼镜发出的,他在清喉咙。他清了三次喉咙,发出三声吼。
人们重把目光投向萧大眼镜,笑意在脸上次第绽放。
“天——尊——我——卑——不可——问——,而我——今日——要问天——天谅我——”萧大眼镜拉长声音一口气吐出这句话,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哈哈,开始了,开始了……”
“吓死人了,萧大眼镜!”胆小的女人笑骂。
“别吵吵,听他说什么……”
萧大眼镜从袖口慢慢抽出一轴纸来,横着摊开,开始大声朗读。
人们无论如何扯着耳朵,也听不懂他读的是什么。只能听出,每一句的句尾都带着疑问。人们仰着脸等待着看他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然而笑容等僵了,萧大眼镜还在朗读。
“这就是你要干的大事吗?”人们虽然知道萧大眼镜不会回答他们,仍旧对他发问。
“站那么高,究竟要向天问些什么?问女人为什么长奶子吗!”
“脱了那件黑袍子,让大伙看看,里面那老家伙还能不能交配!”
萧大眼镜微微颔首,向人群俯视,无奈地摇着头,好像一个巨人可怜脚下茫然的蚂蚁。他的朗读一直没有停止。
“萧大眼镜给天念‘奏折喽!”
人们笑过一阵,听着经文一般的诗,再不觉得好笑。想那萧大眼镜实在是年龄大了,再也干不出年轻时那些好笑的事来了。叹息声随之而来:“真是没劲,太没意思了!”
这时,贾二吹响的哨子成了振奋精神的集结号,人们纷纷下了高坎,向河边聚集,很快排成一条长龙。
“预备——”
“上船——”
“开赛——”
贾二嘹亮的口令和萧大眼镜铿锵的朗读并驾齐驱,在南河周围盘旋一阵,被人们的欢呼声淹没。
郭家五兄弟盘腿坐在各自的船上,挥舞手中的短桨奋力摆动,征服了漩涡和急流,船飞速离岸,犹如五只受惊的肥鸭子。
“郭老大加油!”
“郭老二加油!”
“郭老三加油!”
“郭老四加油!”
“郭老五加油!”
人们一边呼喊一边放声大笑,笑郭家五兄弟划船的姿势。贾二笑的时候习惯仰头。他第三次仰头,看见了天上的浓烟。开始还以为是聚集的黑云,仔细一看发觉不对,云彩哪有长成捆的。浓烟是从萧大眼镜那“鸟巢”般的家冒出来的,夹杂着通红的火光,火苗和浓烟都像长了翅膀,向天空飞涌。
贾二回头扯开嗓门冲岸上喊叫:“哎呀,萧大眼镜,你家着火了!”
人们的注意力完全扑在赛皮筏上,贾二的叫喊被欢呼声吞没了。贾二奔向萧大眼镜。萧大眼镜仍旧奋力朗读,下坠的纸幅不断延伸,垂到河边,一部分已经濡湿。偶尔,萧大眼镜的朗读声会从人们呐喊的缝隙中钻出来,如同一只老鸹的高叫。贾二奔到靠近萧大眼镜的河边仰头向上看,两人多高的白纸好像萧大眼镜吐出的长舌头。贾二攀至距离高坎约一米高的位置,摇扯萧大眼镜的黑袍子。
“听见没有啊,你家着火了!”
萧大眼镜纹丝不动,仍旧大声朗读。
贾二看见火头渐渐矮了下去,他说:“完了完了,烧光杆了!”
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激烈,喊来一大块乌云。贾二一着急,用力吹响了哨子。恰逢郭老三第一个登岸了,长鸣的哨响成为理所当然。
贾二使出浑身力气,尖声叫:“着火了——”
贾二把雷公叫来了,雷声在人们头顶打几个滚,就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人们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急于寻找谁家着火了,又心急头顶的雷雨。
“哎呀,着火了!”
“正好,下雨了!”
贾二跌坐在河边,自言自语:“正好个屁,烧光杆了!”
猝不及防,一个更具实力的惊雷炸响,下起了更密集的大雨。
人们更加繁忙了,顾不得去救火。顾不得头顶的大雨,顾不得岸上高举鲜花的郭老三。他们纷纷呼喊自家的孩子。
“跑哪去了?快把五彩线扔进水里——”
找不到自己孩子的,把气撒在萧大眼镜身上。
“念念念,念经。念个狗臭屁!”
孩子们被大雨浇得喘不过气,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脱掉手腕和脖子上的五彩线,把它们扔进水里。
红的、蓝的、粉的、紫的、黄的……各色的彩线被抛进水里,有力气的男孩抛得远一些。无论远近,终归被雨和漩涡掩埋了。
萧大眼镜就是这时跳进了水里。他是头朝下跳的,和倾斜的雨线一同扎进河里,在空中划出一黑一白两条弧线,身体撞击水面发出的声响。从连成一片的雨声中爆发出来。
人们听到声响转头看时,被雨迷着眼,只见模糊的黑与白迅速朝下游奔流,起伏的波浪追撵着漩涡,把漩涡拥挤到河岸。
“哎呀,萧大眼镜跳河了!”
“天哪,他跳河了!”
郭家五兄弟纷纷跳上船,顺流而下。人们沿着河岸奔跑,跑出百米远,看见黑影被几个聚集的漩涡咬住,都发出哎呀一声惊叫。
“完了完了,没影了……”
郭家五兄弟只抓到成团的碎纸。
接连又捞了两天,仍不见人。他们认为萧大眼镜被冲走了。
人们来到以往山里屯最绿的地方,看到漫天飞扬的黑灰,不明白萧大眼镜家为什么会着火。想起只有贾二看见了,就都问贾二。贾二也能吹嘘,说他从看到冒烟到火熄灭就一眨眼的功夫。谁也不信,再怎么也得烧上个把小时。贾二说:“他屋里有啥,不就一堆书吗?那玩意着得多快呀?”人们猜测,可能萧大眼镜自己点的火,他出门之前就把火点着了。他是早就准备好要这样干了!不管事实如何,人们一致认为:萧大眼镜这件事确实做得太大了。
惊蛰
王树林家的鸡脑袋上长了个肉瘤,就在鸡冠边。那是只芦花鸡,一身黑白相间,母鸡的冠原本极小,因这肉瘤,老远就看见隆在头上的一大团。王树林家养了不少鸡,他的老婆胖婶每到黄昏时分会站在院子前咕咕地唤鸡回家,鸡听熟了这声音,从村子各个方向往家里赶。最后到达院子的,也就是这只长肉瘤的芦花鸡。那肉瘤隆起,碍着它的半边眼睛,走路老往一边偏。
鸡群回到院里,胖婶一手端着破瓷铁盆。还在吆喝,她要等到芦花鸡到了院里才会分发鸡食。她心痛芦花鸡,这鸡吃食啄不准,脑袋甩来甩去,把面前的食物啄得四散溅开,进嘴的却少。芦花鸡虽然命苦,却因肉瘤躲过了三个年头,别的鸡先后都去了菜市,在年夜饭桌上添了热闹,就它幸存。因卖不上好价,自己吃又不忍心,就这样一个年头一个年头躲过了,回避了血光之灾。
这一天胖婶看见鸡回得更迟了一些。还瘸着一支腿,胖婶嘴厉害,高声喊窝在屋里的王树林,她说:“树林啊,哪个挨千刀的把芦花鸡的腿给伤了?鸡病成这样也下得了手?”
胖婶喊着树林,那声音分明要让全村人听见。王树林不好意思,小声说:“别嚷了,说不定让狗给扑了一下?或者它眼神不好摔了?谁说得清楚,别丢人现眼瞎嚷嚷。”
胖婶嘟哝着,把鸡饲料分发了,特意将一大捧饲料垒在芦花鸡嘴边,看它脑袋摆动着,许多次啄空了,成堆的饲料也乱溅开去,胖婶不忍心,叹口气,艰难地蹲到地上,把饲料捧到手里,一点点喂给它吃。
那是胖婶最后一次给芦花鸡手把手喂食,到第二天黄昏,她站在院门前咕咕唤鸡时,再不见芦花鸡回来,她端着瓷盆子等了许久也没个踪影。放下盆子,她顺村道四处寻找,嘴里不停地呼唤。
那一晚整个三里屯的天空都红透了,彩云堆在远山边上,映衬得南河也红成了一条彩带。
胖婶后来说这是一种不好的预兆。秋天不比盛夏,那云彩红得有点疹人。
她一直寻到孟二家,才看见躺在地上的芦花鸡,它软软地卧在菜园边,头上的肉瘤不知被谁割开了,鸡血濡湿了泥土,凝固在它小小的脑袋上,乌黑一团。
胖婶拍着大腿呼天抢地地哀嚎,引得一些村民来围观,都问:“咋回事?谁还忍心这样祸害它?”
泪眼朦胧中,胖婶看见孟二背着孙子也站在人堆里,就说:“他孟叔,鸡死在你菜地里,你给说说,咋回事儿?”
整个三里屯,孟二向来本份,最怕沾事惹事。这时候事情出在他家菜地,不能再回避,他慢吞吞地说:“没看着鸡咋死,倒是前一天,乐泉家儿子不知去哪弄了个注射器,往鸡腿里注射蓝墨水,我吼了他几句,你们知道,那孩子谁也管不了。”
王乐泉的家就在孟二隔壁。有这一句就足够了,胖婶倒提着鸡腿,她先回家,把王树林叫上,然后哭着一块儿去王乐泉家。许多村民都跟着看热闹,那队伍极为庞大。
王乐泉的儿子叫王闯,只十岁。王闯不爱上学,一周最多有三天在学校,老师和学生也不希望他去。他一去,老师管不了,学生学不好。都知道,这是个没人管的孩子,他妈在外打工,他爸是个酒迷糊。
说起王乐泉,这人心眼特别好,抓到菜虫子舍不得掐死,专门留一小片地,密密麻麻撒些白菜籽,把虫子放里喂着。王乐泉自家的活干得不多,却喜欢帮大伙干些手艺活,修车、盘炕、砌墙,不为别的,就为凑热闹喝酒。这人一手好活,干啥像啥,别人不会的他会,应该很有出息的,就是酒把他给害得一天迷迷瞪瞪,一天三顿离不开酒,每顿都要喝到脸上的肌肉自然放松、云天雾地。他平日里脾气非常温和,和谁说话都轻言细语的,不看人,只听语气,往往误认为是个知识份子。几口酒下去,他的笑容就绽开了,逢谁都笑得灿烂。他只要开始笑就喝到位了。一喝到位,就要唱歌,吼上两嗓,别人听不明白唱的啥,问他,他笑呵呵地说:“我也不知唱的啥呢。”
他老婆叫月华,当年看上王乐泉脾气着实好嫁到三里屯来,没想过他是酒迷糊,俩人凑一块儿生活,才发现他那酒已喝入膏肓,家业理不起来,对往后的日子也没半点打算。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全无责任心,常说啥玩意儿都是自由生长最好。月华常给人抱怨:“看他那酒鬼样子,幸好孩子没事,孩子聪明着呢,后来想想真怕,这酒精儿生出来要缺膊少腿咋办?也是他脾气好,一好遮百丑,连一句重话都不会对我说,要不然我早不和他过了。”月华操心孩子长大没个殷实的家景,自己跟随跑外的人出去打拼了,一点点暗自攒着钱,以后给孩子。
进了王乐泉家院子,胖婶高声喊:“王乐泉,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先从门里伸出脑袋的是王闯,然后是王乐泉眯缝着眼满脸堆笑开门出来,一见这许多人围着,急忙打开大门:“快来,走,进家喝酒。喝。”
他又醉了,一些村民看见他这模样小声笑了起来。
胖婶哭着说:“王乐泉,你就喝,迟早你要喝死。你死了不要紧,别糟贱了孩子,祸害了村子。”
王乐泉这时才发现胖婶在哭,他笑着说:“咦,好好的日子你哭啥呢?”
胖婶把那只鸡高高地举起来:“我哭啥?你问你家王闯吧,这鸡是咋回事?老天都不忍心对这鸡怎样,你家王闯可下得了手啊。”说着,又高声哭起来,那只死掉的鸡耷拉着脑袋,在胖婶手里随着她哭泣颤颤抖动。
王乐泉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死鸡,对躲在门后的王闯说:“咋回事?”
王闯支支吾吾地说:“你看它多可怜,走路看不准老往石头上撞,我想给它治病,打了针不见效,想给它做手术切除,它就死了。”
王乐泉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看胖婶,仿佛事情有了答案就该了结了。胖婶的哭声一直持续着,有时还哽咽两声,别的人都非常安静,只呆呆看着他。他这时似乎才恍然。“等等啊,胖婶,等等。”他说着转身去里屋翻箱子,没多大一会儿又出来站在胖婶面前,把握着的拳头伸开,里边是一张粉红的百元大钞。
胖婶的哭声止住了,她看着跟前的百元大钞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此行的目的只为了赔偿,其实她并没想过要王乐泉赔,乡里乡亲的,孩子淘气损一只鸡算不了啥事,只是和鸡有了感情舍不得。但现在那钱很惹眼,胖婶愣了片刻,接过钱说:“好吧,你要赔我就收着,只当你买个教训,以后再不好好管孩子,怕是用钱也解决不了。”她一面捋着胸口直喊心疼,一面把鸡放在院子里,和王树林一块儿转身回家。围观的村民也都纷纷散去,他们走出王乐泉院子时,听见王乐泉对王闯说:“你看,这就是命,它脑袋上长瘤躲了灾,你起个好心,反倒害了它……命啊,谁也没法……来来来,我们晚上有鸡肉吃了,我得好好喝个痛快。”
大家纷纷摇头,这叫啥人呢?谁会这样教育孩子?
揣了一百元回家,胖婶心里还没顺畅。她拉着王树林唠叨,说王乐泉必需得有人叫醒他了,再这样下去,儿子王闯就给毁掉了。
王树林不耐烦,说你揣了钱,这事也就完了,那鸡提到市场上,怕是五十元都没人要。
自己的男人都这样说,胖婶心里更放不下,她把这事认了真。她说:“树林啊,我是为这钱吗?你应该知道,那孩子你清楚的,这一段时间已经淘得没边没沿了!”
王闯最近身上随时别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衣兜里揣着数不清的打火机,一走路稀哗作响。还常把那刀比在一些孩子面前,学警匪片里打劫。他还爱窝在柴垛、麦垛、豆垛里,挨着试验那些打火机。看哪个火苗蹿得更大。
王树林说:“我有啥法呢?我去替他管孩子?就算要管,他也得听才是。”
胖婶思索了许久,认为这事还得孟二出面,孟二和王福当初好得像亲兄弟,王福救过他的命,他出面说,管管王乐泉,应该有效果。
王树林说:“孟二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屁都放不出来一个,能指望他?再说他又不是看不见,东西院住着呢!”
胖婶说:“你去找孟二说说,好好给他讲讲,他会出面的。”
王树林不想操那份闲心,胖婶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央求男人一定去找孟二研究研究,乡里乡亲的,不能眼见着不管,再说凭他们两家的交情,孟二更应该伸这个头。
王福是王乐泉的父亲,比孟二大几岁。对王乐泉以及他孩子的一切,孟二心里的确明镜一样。早些年,这三里屯就数他和王福要好,啥事两人都联手一块儿干。这两人的性情却又是两个极端,王福当年就嗜酒,现在的王乐泉就像那会儿的王福,那会儿的王福管孩子,也像现在的王乐泉,只不同的是王乐泉不淘,比个丫头还听话。孟二却是另一种性格。天生怕事,也算是家传的教育,见过酒后闹事犯事的太多,酒喝多要了命的也不少,他想安稳平静地活着,历来滴酒不沾,要让他喝一口酒,比要他命还难。这两人原本不能凑一块儿的,早年都还小时,去河边学游泳,孟二呛了水,一惊慌就直沉河底,岸上的人都傻了眼,有的大呼小叫,有的就眼睁睁看着。是王福第一个跳下水的,那会儿王福其实根本不会水,看见挣扎的孟二,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来,那些会水的。看见王福下去才回过神,都跳下来救两人。此后,孟二铁定了心啥事都跟着王福,其实王福不喜欢他,两人在一块儿只王福一人喝酒,王福说:“你喝点嘛,怕啥呢,喝一点好,胆大,心里痛快。”王福说:“你喝一口吧,喝一口死不了人。”王福说:“你是没救了,连一滴酒都不敢沾。”无论王福怎么劝甚至怎么灌,孟二都缩着脖子不喝,好像王福端的是毒药。到后来没救的是王福,喝成了肝癌,不到六十就被人抬到了山头。孟二的儿子见两父亲相好,自小也和王乐泉好,王福过世后,眼见王乐泉迷糊上酒,孟二多了个心眼,让儿子少和王乐泉来往,又不好太干涉,想办法让儿子儿媳出门打工,自己和老伴领着孙子在家。
王树林拗不过胖婶纠缠,只好去找孟二讲王闯的事。那是个晌午,孟二正喂孙子吃饭,王树林坐他们对面,他先说王闯干下的坏事,又讲王乐泉迷糊到酒里的状况,他看见孟二一直没应声,只拿小铁瓢舀稀粥,先在自己嘴唇上试试温度,再喂给小孙子。王树林说着说着就感觉没趣了,再多说也没用。王树林站了起来,最后说:“你再不出面,指不定就出啥大事了,到时祸及乐泉家,祸及孩子,还得祸及乡邻呢。”这样说时,王树林看见孟二把一瓢饭喂到了孩子的鼻孔边。
孟二打心底里是不想听到王福这个名字的。每每王福兴致高昂地在他面前喝酒,他就感觉王福是面前一道炫目的彩虹,浑身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光彩,而他则是旁边一棵干瘪的枯树。可他又痛恨自己这种不仁不义的想法,也就尽量不去想王福这个死人了。
然而,王乐泉简直就是第二个王福,有过之而无不及。盂二时常觉得自己是一根诡异的木桩,杵在王乐泉家东院,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却无时无刻在意着这家人的动静。王树林一来找他,他的心就到王乐泉家抢夺酒杯了。
孟二背着小孙子去王乐泉家时,王乐泉正在院里喂猪。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拎着猪食瓢撒糠,一手握着酒瓶。每次猪饕餮撒下的糠,王乐泉就滋滋喝口小酒。深秋的暖阳倾泻而下,王乐泉尽情地享受着。孟二有点上火,照这样撒糠,几顿就没了,猪会越吃越馋。孟二觉得自己拼命干活都没钱给猪吃那么好,王乐泉更不会有那么多钱买很多糠的,一年最多一麻袋。他这状态让孟二想起一件事,那年庄稼被水淹,孟二跪在地头嚎哭,王乐泉一直陪着,像儿子似的。王乐泉喷着满嘴酒气,含混地说:“孟二叔你清醒点……睁开眼看看,天还是天,天上的星星还在,明早太阳还出来呢……孟二叔,你真是老糊涂,你看你哭坏了也白哭,你要是笑一笑,就赚了。”孟二当时面对满眼残酷的淤泥,无论王乐泉怎么说,发出的声音仍旧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许多事就是如此含混,甚至于不公。孟二不明白王福和王乐泉为啥就能那样宽心呢,啥事都不放眼里。王福死前一晚,两人还在一块儿,肝部疼痛,他照喝不误,还像过去那样说孟二,说他没救了,连口酒都不喝。第二天一早,王福老婆就来叫门,哭着找孟二,说王福不行了。孟二随她跑回去,看见王福已死在床上。他的脑袋耷拉在枕头一侧,眼睛轻轻闭着,他死去的神态只仿佛是在沉睡,尤其让孟二想不明白的是他脸上呈现的笑容,那是一种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让王福看起来非常满足,包括对目前的死亡。这许多年来,那笑意时常浮现在孟二脑袋里,让他想不明白与王福相比,谁更正确一些。
孟二想到王福和王乐泉对自己的好,就语重心长地说:“泉子,你想想,要是再这样喝下去,谁也瞧不上你,那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王乐泉这才意识到有人来到身边,见是满目沧桑的孟二,慌忙起身让座。孟二落座,王乐泉伸个懒腰,打着酒嗝说:“孟二叔啊,这酒喝着快活呢,少不得的。”
少言寡语的孟二就没了言语,他太熟悉他们的倔强。他起身往外走,回想起王福临死那心满意足的笑,脸就一阵红一阵白,想得心绪起伏。突然,他回转身大声怒吼:“你喝,你迟早像你爸那样喝死,你喝死不要紧,你是孩子爹,要为王闯负责!”
这是有史以来孟二第一次冲外人发火。王乐泉愣住了,嘴微张着。不过,王乐泉酒醉之后的笑容却没消散,固执地结在脸上。那笑,简直和王福临死时一模一样。孟二扭过头,匆匆离去。
走到大门外碰见王闯,那孩子刚从一颗大白杨树上爬下来,白杨树结了成串的籽,他上去掏了个满兜。孟二又大吼一声:“你爬那样高干啥?掉下来摔死咋办?”
王闯有一张白皙的脸,这脸不太像一个农村的孩子,尤其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着,透着机灵和调皮。王闯第一次见孟二说话这样大声。他觉得新奇,就嬉笑着说:“我又不是大笨蛋,你的脸怎么像紫茄子了,嘻!”
孟二冲上去啪地一巴掌打在王闯屁股上:“看你要翻天了,没人管教能行吗?孟二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出手很重,手心火辣辣的。
王闯长这么大,从没被人打过,他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明白疼痛来自面前的老头。不过这疼痛没让他难过,倒觉得有几分新鲜刺激,他嘴角挂着笑——那是一种很享受很满足的笑——很像他爷爷和他爸爸。
孟二先前还犹豫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管得宽了点。王闯的笑容让他在回家的路上决定,必须得管管。这孩子长大肯定和他爷爷他爸爸一样,将来变成酒迷糊,一辈子糊里糊涂地过。他再不出面,得遭村里人指责埋怨了。
孟二背着孙子站在路上想了许久,得找出个好办法才能触动王乐泉,他的头脑高速运转,路过的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没看见。后来他就去了王树林家,胖婶是热心人,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胖婶听,讲着脸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些得意的笑容。胖婶连连点头,两人合计一番,然后分头行动,揣着一腔搭救人的热心,找了些村民,达成一致的目的。
此后许多村民见了王闯都会说相同的话,先是孟二,后是胖婶,到后来一有人说这话,王闯就开跑,也只有胖婶和孟二有耐心。他们会追着孩子把话说完。
他们先问:“你有爸吗?”
王闯最初觉得好玩,问的问题可笑,他咯咯笑,调皮地伸伸舌头说:“废话,谁没有?”
“要我看,你没有。”
“咋没有?我爸是王乐泉,你不知道?他在家喝酒,我刚才还吃了他给我煎的鸡蛋!”
“你看看哪个当爸的不管孩子?只有你没人管,你看你淘成啥样了?玩刀、玩火,现在没人管,长大了整不好就得蹲监狱!你看你爸管你吗?哪个当爸的都想让自己儿子往好里走。除非没有爸。”
谁都这样说,王闯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他回家看王乐泉迷醉的样子,眉头就一点点皱起来。
有一天,王闯蹬在门槛上气哼哼地问:“你是不是我爸?”
王乐泉伸开盘着的腿,醉眼里满是慈爱地说:“傻儿子,我咋不是你爸?”
“是我爸你咋不管我?”王闯说。
“呃……没管你?”
“没管,我都淘成啥样了,你就不管。”
“你淘了?嘿,淘气的孩子好,不淘不聪明。”
王闯猛然从兜里掏出水果刀比在王乐泉脖子上:“这样你该不该管我?”。
王乐泉并不在意水果刀,身子左摇右晃去夹王闯吃剩下的最后一块鸡蛋,边吃边说:“我儿子可下不去手,这一点像我,心软着呢。”
王闯收了刀,他的确下不去手,还生怕伤到父亲。王闯并不死心,他变着花样淘气,就想让王乐泉管管他。他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望着父亲,眼里满是疑惑。他想,他应该干点大事出来。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许多人家都发现鸡、鸭或鹅死在院子里。显然,这些家禽是被杀死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刀伤,四处散布着血迹。从刀痕来看,刀不大,有些伤口甚至是刺了一个小眼。人们几乎不用怎么思索,很快就想到了淘得没边没沿的王闯。一定是他。那些数不清的死鸡死鸭死鹅,王乐泉这回算是赔不起了,看他如何交代!
王乐泉早晨起来也发现一只鸡死在院子里,雪地上血迹斑斑。王乐泉没想鸡是怎么死的,或者是谁杀死的,他迅速烧开一锅水,褪了鸡毛,开膛破肚,没用上一个时辰,一锅香喷喷的小鸡炖粉条就做好了。王闯还赖在被窝里。王乐泉说:“快起床,这么香的鸡肉还睡啥?”王闯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王乐泉嗅嗅那香味,忍不住了,倒上酒,早晨就喝起来。
人们怒气冲冲来到时,王乐泉已经坐在炕上哼歌了。晕乎乎的王乐泉看到突然出现的人群吓了一跳。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但他们身体僵直,这和他们手中拎着僵死的鸡鸭鹅一样,硬邦邦冷森森的。他们在眼前晃动,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像一群索命鬼。王乐泉感觉头顶冒凉风,就使劲摇摇头,眼前却出现了一团团各色云彩,红的,黄的,黑的,灰的……飘来飘去。王乐泉又摇摇头,云彩就一会变成人一会变成云。
这时,王闯从被窝里跳出来。王闯说:“看见了吧?都是我干的!”王闯把一团沾满血迹的衣服和一把水果刀扔在炕上。
王乐泉的头顶又开始冒凉风,眼前所有事物都清晰起来。人们看到王乐泉原本眯缝的眼睛正逐渐舒展、变大,最后还原眼睛固有的形状。可是王乐泉的嘴还呈现着笑,嘴角弯弯的。人们纷纷声讨王乐泉,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一定要管管孩子。人怎么能糊涂一世,害了自己害了孩子?
王闯渴望王乐泉当众擂他一个耳光,那么,这些人就不会再问他有没有爸了。可是,王乐泉一点也不生气,他只是咂咂嘴又喜笑颜开了。他笑眯眯地说:“赔!”
“赔?用什么赔?”胖婶说:“你有多少百元大钞可以赔的?”
王乐泉挠挠头,嘴角渐渐下垂:“这个,记到账上……”
胖婶说:“赔是小事,你得戒酒,醒醒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只要戒了酒,大伙都不要你赔。”
大伙响应胖婶,只要王乐泉明明白白过日子,死些鸡鸭也值了。孟二站在王闯身边大声说:“死的是人那可就麻烦了!”
王乐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去,他喃喃地说:“不会,不会的,闯儿心软着呢!”
王闯很生气,胸脯一鼓一鼓地,他瞪着王乐泉,像瞪着仇人。胖婶离去时对往外走的孟二说:“到底是不是孩子爸唉!”孟二跟着说:“是啊是啊,不管孩子。醒醒吧,醒醒……”
冬天是一年到头最清闲的时候,心却不闲,都忙于和外出回来的亲人团聚。王闯的妈妈这个春节没回来,那是个大嗓门的女人。以往,人们总能听见她嘹亮的叫喊,让王乐泉少喝点。
正月里,人们经常听到王闯学着他妈妈的腔调声嘶力竭地叫喊:“别喝了!”
这声音就是死人听了也会翻翻身的,看来王乐泉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人们还看到王闯时常气冲冲地拎着一塑料壶散白酒一边走一边咕咚咕咚往外倒,倒在雪地里,倒在粪堆上,倒进柴垛里,满村飞扬着清冽的酒香。
王闯彻底变了,越淘越厉害。除开睡觉,一天到晚没片刻安静地坐着,扰得家家户户成了惊弓之鸟,只要一有动静,马上看看是不是发生在自己家。无论打骂,王闯都不理会。有人被折腾得睡不好觉,无可奈何地问王闯:“你到底要干啥呀?”
王闯大叫着说:“我就是要闯祸,我不想活了!”
那人就说:“那你快去死吧!”
王闯就往死里淘了!在一个傍晚王闯点着了一堆柴垛。那是王乐泉的柴垛。柴垛不大,上面有雪压着,烧了一会就让王乐泉用雪压灭了。
那天晚上,王乐泉并不心疼烧掉的柴禾,照例又喝开了,喝得双眼迷糊,倒炕上就睡。醉梦中全是好事、甜事,他梦见老婆回来,说不想在外面干了,还是回家安心种地,这钱是挣不够的,守着家人才是最大的幸福,这话让王乐泉在梦中笑了。
王闯坐在窗台边哧溜哧溜磨水果刀,他一边磨一边说:“你听见没?我不想活了!快说,到底戒不戒酒?”王闯用脚踢了一下王乐泉的脚,王乐泉打了一串呼噜。
王闯委屈地瘪着薄嘴,坐到王乐泉身边,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他看见父亲正笑着,父亲笑的时候很好看,像一个打盹的弥勒佛。他就在王乐泉脸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把刀比在自己脖子上。他把刀从脖子那移开,撩起左手的袖子,左手腕上,布满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伤口。有些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道或粗或细的红印,密密麻麻交错着。这是他多次试验留下的疤痕,他想试一试刀子割下去到底有多疼。还是很疼的。疼就疼吧,他将刀再一次放在了手腕上,闭上眼睛,铁了心用力一拉。当他看到血往外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王乐泉被哭声惊醒,睁眼看到血糊糊的儿子,就彻底清醒了。
王乐泉抱着孩子,直奔镇卫生院。王闯的手腕缝了三针,缠了几层厚厚的沙布,医生说真危险,再深一点就把动脉血管划破了,那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包扎好伤口,领王闯回到家里,王乐泉坐在床边回不过神,王闯手臂上无数的伤痕深深地刺激着他。孩子这时候已入睡,他看见王闯在睡梦中的神情还保留着倔强。他托起王闯受伤的手臂,轻轻撩开袖口,那些伤痕再一次坦露在他眼前,平日里怎么就没发现呢?这孩子过去淘气,他明白孩子的心思,不过是好奇,对许多事情都感到新鲜,那会儿孩子心软,淘气也是一番好心。这一刻,他看着眼前的孩子,有点认不出这就是从前那个一笑嘴角有小酒窝的儿子。他仔细打量着,视线渐渐模糊,感觉孩子的全身正在不断膨胀,这让他异常恐惧……他的心一点点缩成一团,慢慢变得坚硬,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不断刺激着他,他猛地伸出巴掌,狠狠拍到孩子的屁股上。
王乐泉戒酒了。这是真的。彻底戒了。也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整日阴沉着脸,再也不见曾经和善的笑容。他的脾气也变得极其暴躁,几句话不对,眼睛就瞪得滚圆,和村民吵架丝毫不让。有时为了风吹来的枯叶也要和孟二计较一番,为啥把柴垛堆在靠近他家的墙边,该堆在房后才是。孟二结结巴巴竟不知说啥是好。人们时常听见他大声咒骂王闯,动不动就抽皮带,把王闯揍得呼天抢地。王闯哭喊着说:“我再也不淘气再也不想挨打了……”王闯果真安静得像个幽灵,走路时低着头,脚底没一点声音,黑白分明的眼睛随时都闪烁着恐惧惊诧的光芒。
一天黄昏,王树林和胖婶来到孟二家,孟二老伴做了几样菜,留他们吃饭。胖婶小声给孟二说:“他孟叔,我们合计的事现在咋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呢?”
孟二连连摇头,他想不清当初和胖婶合计的事是针对王乐泉还是王闯或者是王福?那表面看起来一片好心里,似乎隐藏着某种嫉妒。多年以来,王福死后那心满意足的笑总是浮现眼前,一点点堆积扩散,在他心底形成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影,总是让他想不明白,难以敞亮。现在目的达到了,王乐泉果真把酒戒掉,却有新的苦闷压到心上,他的脸看上去比老树皮还愁苦。
老伴说:“别老想了,该咋咋的,今天是惊蜇呢,我们开开心心地吃饭。”
王树林和胖婶都惊异地说:“呀!就到惊蛰了?瞧这日子过的。”
孟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是啊,惊蛰到了!”
惊蛰来到,天很快就会变暖,草长出来,花开了,河水哗哗流淌。实际,立春过后,再大的风也不那么硬,可称为春风了。那些春风,呼呼地吹着。白雪覆盖下的黑土深处,一些虫螟开始苏醒,蠕动,拼命往外钻,万事万物开始走向温暖,只是王闯那尖利的哭泣和呼喊声使人感到一阵阵寒冷。天边聚集了大朵大朵的红云,越来越红,笼罩了整个三里屯。
孟二对老伴说:“惊蜇好歹也是个节,开瓶酒吧,我们都喝点。”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老伴狐疑地看着孟二说:“你真想喝?”
孟二点点头,像下了决心一样说:“想喝!”
酒斟上了,连胖婶也主动要了一杯,她端着酒杯自言自语:“我倒要瞧瞧,这辣酒有个啥好,能让人变化那样大?”
孟二说:“喝!”把满满一杯酒全倒进了嘴里,伸过酒杯让老伴再倒。
还没喝到第三杯酒,孟二脸色忽变,神情痛苦,他的脸连同脖子都红透了,手臂起了一块块红白相间的肉疙瘩。他缓慢地滑下桌去,即将滑下去时,他想努力对众人笑笑,但他没能做到,他的笑容看起来尴尬而痛苦。
王树林扔了酒杯来扶他:“快叫人,赶紧送医院。”
孟二的老伴吓呆了,被胖婶拽到门外,对着一堵石墙带了哭腔猛喊:“乐泉啊,快来,你孟二叔酒精过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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