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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炉祭

2015-01-27陈桂芝

西藏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帐篷

陈桂芝

——这是我收集来的众多藏地故事中的其中一个。

在次央拉和我们组长的努力下,我到底还是与梅朵结了婚,梅朵说她不在乎我抑郁不抑郁,抑郁不是什么大病,慢慢会好的。我感谢梅朵对我充满爱和希望。

其实,我的抑郁症并不是因为我的前妻,也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是因为另外一个女子。

说起来,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是2003年的非典过去不久,真正的非典并没有来,只是非典的恐慌过来了。然后又开始禽流感,禽流感也没有来到这里,这里海拔太高,人来了都有高原反映,何况是传染病。没有禽流感却发生了局部性的鼠疫,鼠疫最严重的还是那个鼠疫频发的偏远草原。说是草原,其实有些地方是连草毛也没有的戈壁。在第一时间里,疾病防控中心派疫情防控小组奔赴该地区。小组还是我们十几个人外加两个北京专家。我这些年都在疾控小组,组长是我们防控中心的副头儿,是一个烟瘾特别大,说着一口陕西方言,看见了美貌风骚女人很把持不住的四十多岁的胖子。

我们的帐篷营地就在距离县城有三四百米的一片平平的绿色高地上,往下走五百米就是一条河流。虽然是高坡,但是只有两天功夫,草地上的潮湿还是渗到了被褥上,晚上躺下睡觉感觉睡袋都可以拧出水。半个月后开始有老鼠光顾我们的帐篷,看它们敏捷的样子像是去谁家刚刚偷喝了几杯青稞酒,看上去并不是染上鼠疫的那些。但是,看见这些灾难中的鼠类,就像看到了化验液体里浸泡着的死老鼠的魂儿,还是叫人内心里不舒服。过去我是无视这些感受的,这一次的鼠疫来势凶猛,不由得让我心生怯意。——表面上是草原鼠类的劫难,这又何尝不是所有生命的劫难呢?

最舒坦的时候是在白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帐篷里工作久了,我们都习惯走出来伸展胳膊做深呼吸,然后被肆意的阳光沐浴,眯着眼睛四下打量,仰起脸看天看悠悠的云。于是,突然感觉,在这个又荒又野的荒野上,那天空巨大的变幻莫测的云,才是辖制着这里的天和地的王者。到了这里没有两天,在野外忙来忙去,我们小组的人基本上是统一的户外装,同样的被高原的太阳光和紫外线抽打的酱紫的肤色,再也看不出来哪个是白皮肤哪个以前就是黑皮肤。在皮肤曾经很白的男人们眼里,这灼人的太阳光是具有穿透力的,就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裸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寸皮肤。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同事回内地过夏天,穿着短袖上街,引来很多惊讶的目光。他知道人们是惊讶于他脖子以上绛紫色的部分,在家乡人们看来,他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就像带着一层酱色的罩子。他实在受不了家乡人的这种眼神,这眼神比高原上的紫外线还残酷。后来,他只在冬天的时候回内地休假了。他们习惯把这酱色的臂膀戏称为“撒上椒盐和孜然就可以吃的烤肉,——熟啦!”

我们帐篷的旁边不远处,就是这里的人们天天煨桑的桑炉。桑炉就是这里的民众精神的寄托之地,就像这里的寺庙一样有着不可估量的信仰上的含义。经过桑炉旁边的那条小路往上走不远,一个小山坡上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经幡阵,经幡与桑炉都代表着一种悠久的信仰,是同一种性质,只是形式不同罢了;有一条小路从经幡下穿过,不知道绵延到什么地方。帐篷的背后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土石堆,不像是玛尼堆,玛尼堆是一块一块的石头垒起来的,上面是不长草的。但是又看不出是什么,表面只不过是一个让人有点奇怪的杂草茂盛的土石堆,另一方面又让我觉得很像内地的坟墓。可是这里的丧葬一般都是天葬,还有水葬,天葬台没有丧葬的事情,即是本地人也不常去,一些游客偶尔去了,说的也是模棱两可,真真假假的。虽然我也是在西藏出生西藏长大的人,本地人一些丧葬习俗或者是其它习俗对我的生活似乎影响不大,所以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我敢肯定这个土堆不是什么坟墓,在此工作的外地人,在知道自己命不久也,就回到家乡等死,然后亲人们把他的尸体葬在故乡的黄土中。连我也认为这只是一个长点杂草的土堆。不过,令人不解的是土堆上放了很多的“擦擦”,擦擦在藏地却是象征神圣的物件。所以说,这个貌似土堆的地方又存在着说不出来的含义。我们夜里起来都去那个土堆处的凹地方便。小组里那个叫扎西的小伙子和我一样都是拉萨城里长大的小青年,他也搞不明白偏远地区这些民俗代表着什么。他晚上夜起方便,在帐篷背后就解决了。组长训斥扎西:“尿骚味快跑到帐篷里了!走到土堆那里能累死你?”

扎西为自己辩解说,“那里不是洗手间,有擦擦不是方便的地方。”

组长质问他:“难道你不能走两步离帐篷远点?”

“脚崴了。”

到这里的第一天搭帐篷的时候,扎西就把脚崴了。这是事实。

反正我们其他人不是到了紧要关头必须要拜神的时候去拜外,平时基本都是无神论者,都在那堆土石背后对着一个凹下去的地方解决。不为什么,这是人的天性,就像公狗撒尿的时候,必须要找根电线杆子或者一棵树下或者……

我们这样的工作性质,很少有当地人来闲逛游,更何况是在特殊时期,也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可以约束住人不来我们帐篷这里,每天却有几条野狗在我们的帐篷周围转来转去,有两条黑狗夜里还睡在我们帐篷外了,有时候半夜里还听见它们低沉地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野狗们从来不到帐篷里来,好像它们知道帐篷不是它们应该涉足的地方。我觉得草原上的野狗这一点很灵性。

第一个跑进帐篷的老鼠,是一场夹着冰雹的大雨过后,那天中午的天气万里无云。这只老鼠看上去肆无忌惮的样子。我正在床铺上想心事(算是休息),两位专家一块儿去散步,其他人都去严重的疫情区喷药了,师弟阿罗说自己去方便。这只毛色有点凌乱的草原鼠,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帐篷,在帐篷中间的空地上东张西望。它也像是一个经过劫难的人类,稍微有点憔悴。不过,它的眼神贼亮。这对鼠目又使我想起那双狗眼,那双只要一出了帐篷就黏在我身上的狗的眼神。

这只老鼠是疫情半个月后见到的第一个自己跑到我们帐篷里来的鼠类。可以确定,随着疫情的迅速控制,它们即将从劫难中挣脱出来。它可能是代表鼠疫区的鼠类们,来拜访我们疫情小组的成员,表示由衷的感谢。

我们就像与世隔绝,这么多天了,面对着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组成员,说不出的枯燥。枯燥的环境和枯燥的工作,让我这个厌世之人也深刻体会到。我们刚到这里。县上派人给我们每个人献了哈达,还送过来慰问品和一些烧火的牛粪,供我们晚上取暖用。草原上的夜晚即便是夏天也是很冷。发电机只是起到照明和仪器的正常运转,做饭自带了液化气罐。经常在高原上奔波的人们还是很喜欢夜晚帐篷里的烧牛粪味。不过,现在全球气候变暖,这里的温差比起前十几年要好多了。这是组长说的,他说自己十几岁就来这里,做了几十年的野外工作了,几十年的野外生活让他像是个有血有肉的高原外史。不是有本书叫做《儒林外史》嘛,儒林还有外史,我们在此地工作的他乡客也只能算是此地的外史,即使将来写进此地的发展史,这些人的喜怒哀乐也只是个外史。

到了晚上,发电机隆隆开上,帐篷里电灯亮起来,牛粪火烤上,人们放松的办法无外乎玩扑克或者扎金花赢钱。我是在做领导的父亲的清规戒律的严控之下长大的,是个“三不男人”——不打麻将不喝酒不抽烟。至今我还是保持这良好的习惯,抵制了无处不在的“烟、酒、赌”的诱惑。组长是西北人,不是太热衷于几个四川籍同事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组长喜欢打开随身带着的收音机收听广播。我随身带着几本通俗读物,武侠或者是魔幻类的读物。有时候,一伙儿玩扑克的吵闹声和争执的怒火快把帐篷点着了。这些人总是要把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同时制造烦恼和痛苦。组长经常训斥他们是没有钱了就叹息自己命不好,有了钱就要给钱找点去处,只要发了工资,就吆五喝六着找饭馆大吃大喝,还赌钱赌通宵,明摆着不爱钱不想抱住钞票睡大觉。钞票能像女人那样抱在怀里睡觉吗?

可是我不玩牌不赌博不也是没有钱花的吗?组长的工资也是不宽裕,每个月底总见他捉襟见肘的,——他老家陕西上有老下有小,听说还有个百岁的奶奶要照料,他的母亲今年也七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他说如果突然有一天一麻袋钞票从天而降砸死他他都高兴,因为这些钱可以给他的亲人们过日子用。

在帐篷里的争吵声中,我放下书闭上眼睛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脑子一闲下来,就想自己失败的婚姻,想念快一年没有见的女儿。女儿被她妈带走的时候才两岁,不知道女儿现在长高了多少。其实这些都是触景生情,是因为看的书里面那个镖师就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被妻子带走去了远方。

我的女儿也被那个曾经是我妻子的,后来又做了别人妻子的女人,带走去了远方。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我的爱好就是上网玩游戏看通俗小说。读一本武侠小说,我总是不胜感慨: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呢?为什么小时候遇不到一个疯疯癫癫的武学大师呢?现实生活太枯燥了,这枯燥的生活是可以扼杀一个天才的,也许我自己就是被枯燥而残酷的现实生活扼杀的天才。可以说,在精神领域里我是个热血男儿,在现实之中我只能是个有点蔫的循规蹈矩的热爱本职工作的传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验员。干我这一行职业,一般人见了都是敬而远之,也没有哪个女子情愿下嫁于我,即便是像我这样相貌还算清秀的谦谦君子,快超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还没有被哪个怀春的有正式工作的女子相中。我的择偶标准并不高,只是想找个在拉萨工作的白皮肤的内地女子做伴侣。我在内心里着迷于皮肤白皙的女人,自己又不会主动给心仪的女子搭讪,只有让热心人从中介绍。可谁知道,热心人介绍的那两个自皮肤女子一听说我是在传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验室里,再闻到我身上消毒水的气味,唯恐躲避不及。在这样让人看不到爱情希望心灰意冷的情况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个在美容院做护理的女子。其实也不是自己找的女友,是同事的一个堂妹,而同事介绍认识的时候也没有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认识以后才知道是他的堂妹,这女子外表看上去如花似玉,说话慢声细语。第一次见面她的确给我内心留下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当时,她并没有像其他年轻女子那样,或者还有什么特殊的放荡标志。首先从她稍显时尚的装扮上看不出来,一般美容院工作的女子喜欢浓妆艳抹,她只是稍拭脂粉。都怪我们是年轻的男女,干柴烈火似的,见了面就难解难分,当时也没有任何考虑,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就像墙头上春夜里发情的母猫,比我还要寝食难安,第三天的夜里就电话里给我说,她夜里睡不着怎么办?我大概知道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成年人,连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办。我很高兴接受她抛过来的诱惑或者挑逗性的言语,这诱惑是快乐的。认识不到一个月她就与我上床宽衣解带,第四个月我们就领了结婚证。提起要结婚,我还犹豫,——我这个人面对任何需要做决定的事情时,习惯性要考虑。但是,容不得我考虑,她已经怀孕了。

如果是我提出与她离婚,我想自己可能就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挫败感。

后来我才明白女子嫁给我,她并不是看上了我的相貌,相貌对于男人来说不值钱,她是看上我是个有正式工作的男人。特别是每个月她要亲自替我领工资,如果不是她,她必须要我把工资袋交给她,她再从我的工资袋里给我抽出几张零花钱,剩下的钱就经她存起来。听说美容院里的护肤品对孕妇和胎儿有辐射,她很快就辞了工作回家了。她最初都是无可挑剔的,只是有点厌烦她从我的工资袋里拿出钱,染了红指甲的手指头翘着数钱的样子。看着她面对钱比看见我还放荡的眼神,我心里就妒忌那些钞票。结了婚我才知道她和她的妈妈爸爸都是本着我是个有正式工作有固定的收入才接纳我,而且是结了婚。在拉萨城里,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女子与一个公务员结婚,这都是撞了多么好的运气,多少丈母娘都是把公务员的女婿看得比亲生儿子还亲呢。没有正式工作又没有多少文化的女子,既是再漂亮,能找到我这样的机关单位上的技术人才,毕竟是少数。再说了,我父母还有点不满意我找这样的社会上的女子,特别是小学教师退休的母亲,心里对我这个妻子压根就不是很满意,她传统的思想认为只有一个好妻子,才能给一个男人养育优秀的儿女。但母亲再不满意都没有把她的儿子我影响,我还是先斩后奏结了婚。女儿出生,我母亲千里迢迢专门带着老家的小米来侍候儿媳妇,不料想儿媳妇拒绝吃婆婆做的饭,她说是自己还是喜欢娘家妈做的饭。听儿媳这么说,我的母亲心里很难过,望着自己可爱的孙女儿,她只好忍着(我觉得我的忍耐性可能是受到母亲宽容大度的影响),反正面对生活都忍受了快一辈子。我岳母对我好脾气的母亲很有意见,好像我身上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我现在的工作性质是从我母亲的孕育我的时候遗传给我的。岳母看见我母亲比看见我还要来气,两个人开始只是语言上的相互不同意,还没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势不两立的地步。我能感觉到母亲很生气,但她不与我说这些事情,她的生命历程没有使她成为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而是为了生活逆来顺受。女儿满月去了外婆家里,听说是岳母她们要给我的女儿做什么老家习俗上的满月仪式。只有没事做的女人们才对这些习俗感兴趣,我懒得去管这些与生存无关的事情,只要我的女儿健康。最终的矛盾是我父亲和岳父引起的。我父亲来拉萨有一次顺路去亲家公家里探望孙女,恰好遇到我的岳父大人,岳父这个人是个脾气很他妈不好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说话的语气很冲;我父亲这个人也是倔强的西北老汉,又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休的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还要比我岳父大十几岁。在我老岳父眼里我们父子算个鸟,他们两个见了面一来二去不知为了什么就话不投机,开始时争吵,后来岳父大人就抽了我父亲两个耳光,我父亲顺手就把岳父家里的什么东西甩了,负气而去。首先是老人们不和睦了。

岳父这个人不能叫人尊敬,他打了我的父亲,我差点控制不住去收拾他,只要见了他就觉得他抽我父亲的两耳光分明打的就是我的脸,他对我也是横眉冷对赶尽杀绝的骄横,面对他这样的眼神,我行动上不至于莽撞,但是目光与他针锋相对。后来我能不去就不去他家,在外面遇见他也装着没有看见。我与岳父的对峙,严重影响了我与他女儿之间的夫妻生活,我竟然突然有一次举不起来了。

女儿半岁的时候,妻子她提出跟我离婚。她离婚的主要理由是,她不能再跟不尊重她父母的人生活下去,这样下去,父母终有一天会气死。

莫须有!

还有一个理由是,与我这样一个整日里身上带着传染病毒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连睡觉都睡不踏实,这个理由也是她带走女儿的理由,还说是把女儿养大了会还给我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外面又傍上做虫草生意的大款男人了,可以过上比跟着我更好的丰衣足食的生活,就把我一脚踹掉。开始我说不出的气愤,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我痛定思痛,当初她既然迅速地嫁给我,她当然会迅速地跟着别的男人。

后来,次央拉给我介绍了我们所里的库房管理员梅朵。梅朵我们同事好多年了,我当初没有结婚的时候她已经在暗恋我了。如果梅朵皮肤再白一点多好啊,不论漂亮女人爱不爱我,我还是喜欢那些花朵一般的女子。前些日子与一个女子交往,已婚的,忍不住就与她上床交欢。在这个女人身上,我发现自己又可以冲锋陷阵了。虽然失去了婚姻,性欲总算恢复了。经验证明找女人不能将错就错,要找一个合适自己的。

我对次央拉说:“梅朵是个好姑娘。可是,你是知道的相互太熟悉了。”

从这方面看,我还是注重女人的外表多一点。但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央拉还以为我是指的另一方面,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看谁谁和谁谁过得不很好嘛!”

我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没有民族距离,我只是害怕再过不好怎么办?

“怎么会过不好呢?梅朵说了她一切都听你的。”

“让我考虑考虑,这一次我要好好考虑考虑。”

“好吧好吧。”

次央拉也拿我这个蔫性子没办法。

于是,这事情就在我“考虑考虑”中,我不敢说自己愿意,也没有说我自己不愿意。说实话,我内心还是喜欢梅朵的温柔,退而求其次,如果真的找不到心仪的女子,只有找梅朵了。

就在我对婚姻不抱幻想的时候,疫情来了。我真没有料到疫情会接踵而来。这有点可怕,我再也不能把自己对生活的愤恨寄托在恶魔似的疫情上了。我仿佛看见疫情这个恶魔对着我呲牙咧嘴地狂笑。

这次疫情很突然,人们刚刚从非典和禽流感的阴霾中走出来,而且这次鼠疫还很严重,如果是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要产生更大的恐慌。从发现到现在半个多月了,用官方的话说,疫情基本控制,但这个区域的戒严还没有解除,只等最后一个患者彻底痊愈,地方上的领导还答应给约束了好多天的人们举办一次大型锅庄晚会。

我对什么娱乐都不感兴趣。

我们疫情小组的工作还在紧张地进行当中,这些天,白天几乎一直在疫情区喷洒药剂,药剂的味道浑身都是,甚至感觉这些药剂都渗入到了每个小组成员的肌肤之中,我们这些天睡觉都没有脱过衣服。

但是,无论白天再怎么忙,其他几个人天一黑吃过饭,还是要小玩一把。昨天那个叫屈殿的已经输了六百块钱,他不甘心自己的六百块钱这么快就去了别人的腰包,今天刚刚放下饭碗,他就喊着:“来!来来!都来!”

“来就来!”

就这样,帐篷里又成为他们拼搏金钱挥洒金钱的天地。

真受不了这种气氛。但是又没有地方可去。如果在拉萨,随便哪里都可以找个清静之地,这里是野外作业,只有这么大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就需要一个人的定力,需要做到把这一切嘈杂置身事外。可以说,我已经习惯,他们也习惯了我。组长也习惯了,吵得他烦了,他就对他们吼,吵死人了!他大骂要那几个吵死人的赌钱者死去!

这已经是十一点了,看样子嗜赌成性的老杨又输了,眼睛里都冒着火,整个人像突发羊癫疯似的不能控制:“再来!我他娘的就不信!”

这些赌钱的人,经常因为输赢发生激烈的争吵,有时候听上去要大动干戈,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这又是何苦呢?现代人缺少的就是侠客风范,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自己的利益,个个立马就红了眼红了脸最后伤了和气,超出了应有的限度。

打牌的同事们不停地争吵着,在这样的氛围当中,我读完了一本爱恨交织的情感小说。这是一个落魄的沦落民间的皇帝的私生子与异域公主的爱情故事,情节凄美缠绵,最后的结局是那个公主生下孩子死了,那个皇帝的私生子出了家,最后成为一代佛学大师。在现实之中,谁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真正渴望的是什么。这世间,找不到一生一世相爱的爱情,也找不到可以快活一世的桃园,桃园不在现实中,桃园是一个精神家园。所以,文学作品表现的都是心中的精神上的,美也是精神,丑也是精神。你看了读了,感受到了,永远那么美,美得永恒,永远教人有如痴如醉的享受。人生其实也有这样美妙的时刻,也有叫人意想不到的销魂时刻,但关键的是,这些美好犹如黑夜里的昙花,还没有被人发现就瞬间凋谢,一眨眼就消失了。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烦闷,想去帐篷外面透透气,看看夜色中的荒原,望望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现在是五月天,时不时的还有寒流在草原上游走,还不是这个草原最美的时候,特别是夜里,潮湿的寒气侵入骨髓。站在帐篷门口,向左可以望见那个静静的小县城。今晚的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在月光下,县城里的房屋参差依稀可见,看似静悄悄的,在那朦胧的人居住的地方,不时传来狗的叫声和牛羊呼儿唤女的声音;周围起伏不是太大的山成了模糊的黑色轮廓。有阵阵冷冷的夜风,风中好像还有桑炉里煨桑的桑烟的味道和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这是一种黑夜里让人心里不踏实的声音,像是一匹马在月光下从远方的荒野上向这里奔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我伸个懒腰做了几下扩胸运动。这时,感觉到了夜露的冰凉,我正打算回到帐篷里做个黄粱梦,一凝神的功夫,看见那条从公路通往桑炉的土路边的石墩子上好像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因为穿着白色的衣服,所以在月夜里影子是淡淡的。是谁这么晚了在那里坐着呢,

我绕过脚下的小石块儿和乱糟糟羁绊似的东西,接近了这个坐着一动也不动的人。这是一个女子,一个长发披肩穿白色裙子的女子,从月光照着的肤色上,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当地女子。我突然感觉这个坐在月光下的女子,仿佛是虚幻月光下的一道亮光。这个时候,月亮刚刚走到东山顶上。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月亮。

姑娘如花面容,浮现在我心上。

东山顶上的月亮红红的、橘黄色的,几乎快圆了的样子——好美的月亮,好一个与往常不一般的月亮,好一个与往常不一般的月夜。风又吹过来一股子煨桑的味道。

我来到了女子坐的地方,穿着拖鞋的脚踩在夜露上凉冰冰的,恍惚在梦中。

还是女子先开口说话。

她说:“你好啊!”

声音有点低,说着还站了起来,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我赶紧轻轻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这手好凉!

她微微低着头,很害羞的模样,说:“本来想到你们那里走走,听见帐篷里热火朝天的,走到这里我就不好意思去打扰了。”

“哪里是打扰呢?你去了我们会热烈欢迎的。”

“是真的吗?”

“当然啦,哪有不欢迎美女造访的!只是我们那里太乱,乱得不像个样子!”

她又看看我微微低了一下头,一缕长发也跟着遮住了她的半边脸,显得她是那么的神秘和不真实。她的纱织的裙子被风吹得飞扬,头发也跟着一起飞扬,那些飞扬的头发都快要吹拂到我脸上了。

月光下,我很想仔细看清楚她的五官,可惜不好意思再靠近了,只是大致觉得她的五官很美,她的脸型有点圆,圆的像月亮。

她好像也在偷看我。

我没有想过能在这个有着可怕鼠疫的地方,遇到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我的心此刻像只小兔子上蹿下跳,都快要跳出胸膛,我说话都有点口吃了。

“在这样的地方,衣服应该穿厚些,这时候很冷的。”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

她低着头不说话,手在抚弄垂下的头发梢。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受不住。

“看来你不是本地人啰?”

她这才开口笑,回答说:“不是本地人。”

“是专门过来看望我们的吗?”

“我是来转经的。”

虽然她有些羞涩,但她不缺基层机关里女子所具有的修养和见识。

“你也信佛?”

“这里的人都信佛。”

看来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人了。

“怎么会在这么偏远的基层工作呢?以你自身的条件,就是在地区行署上班也是轻而易举的。”

“我是自愿到这里的,习惯了。工作轻松消费也不高,这里挺好的。”

我发自内心的说:“你能长时间在这里工作让人想象不到!你不简单呢!”

“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好哦!”

随着谈话的不断深入,接下来我觉得自己不再拘束,彼此谈了很多,可以说是畅所欲言了。不过,还是觉得她说的多些,因为我不敢说得太多,害怕不小心说自己是离过婚的男人。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特别是女人跟别人跑了,这对于男人来说是很狼狈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冻感冒,我真不愿意结束这次交谈。临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好如果不忙,明晚她还在这个地方等我。

看着她走远,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得到这个女子的欢心,需要珍贵的时间相处。我突然在心里希望小组的疫情工作最好无限地延长,住帐篷吃方便面不洗澡都无所谓,只要能与她每晚都能见面。

回到帐篷,我心里的激动很久没有平息。躺倒在床铺上,我还小小地挣扎了一会儿,想着姑娘的容貌,想着想着越来越不能自禁。

中午的时候,县上又有代表过来慰问我们。中间有两个女的,她们也是黑褐色的皮肤,穿着深色的藏装,各自的头发都在头上扎了一个髻。小组的阿罗还开玩笑说,其它慰问品就免了,多带几个美女来陪他聊聊天,快一个月没有见着女人了。也难怪,小伙子也是搞化验的,负责外边工作,天天跟着外出的采样人员,我和另外两个北京来的专家只是帐篷内外,出了帐篷也是抬头看见蓝天。低头看见石头和刚发芽的小草。

阿罗的话使我心里又想起那个穿裙子的长发女子。

我盼着天黑,盼着月亮升起来。想不到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样一个地方的月夜竟然让我有了一场相遇。多么美妙的草原之夜!

夜幕终于降临,我在帐篷里开始坐卧不安,一会儿放下书本找借口说出去方便,出去了一个人离开帐篷很远去撒尿。我也知道,人们都沉浸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谁顾得上管我出来做什么。只不过我自己心里有鬼罢了。我就这么出来进去,进去出来。每次我都要朝着县城的方向眺望,小县城里有灯光,听见有牛羊有孩童的声音,听见有女人教训自己孩子的声音,还听见有低低的音乐和歌声。可能是我们这个地方人太少了,我一个人站在帐篷外太孤单了,所以觉得那个生命聚集的草原中的小县城在夜幕下比白天显得喧闹。最后一次走出帐篷时,月亮升了起来,我注意到,月光笼罩的荒原上有一种朦胧的情调。大自然从四面八方发出一种声音——她来了,她就要来了,她就坐在那个地方等着你呢!我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了。我很快赶到她的身边,还像昨晚那样握住她的手寒喧。这双手还是那么凉,她还穿着那件白色的裙子。

“穿这么单薄你会冻感冒的!”我再次说,同时心里产生把她拥入怀中的强烈欲望。但是,现实不容我太放肆,不小心吓跑了她,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

“你不怕冻吗?”

“不冷呢。”

今晚我才听出来她浓重的方言了,我同事阿罗的普通话里也夹杂着这些方言。

“宁要风度不要温度啊!”

“哪里,真的不冷呢。”她好像在无声地笑。我非常想看清楚她的笑容,那笑容一定特别迷人。

这里是去桑炉的土路,路边摆放着专供转经人坐下歇息的石头,女子就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为了闻到姑娘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我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坐下来的时候,那条常来帐篷前的野狗也顺势在我脚下卧了下来。

“请问美女的尊姓大名啊!”

她好像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

我便不好意思追着问人家了。

她的胳膊她的脸儿,在月光之下,显得灰白和模糊不清。但是,她长发遮住的脸上似乎给我一种奇异的神情。我忍不住这样想:要是可以摸一下她的脸该多好。

昨晚我做了她的听众,今夜她做了我的听众,听我谈工作谈读书,谈拉萨城里的事情,连我都没有想到自己原来还会如此侃侃而谈。

她说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拉萨了,也有好多年没有回过老家看望父母。她老家是个贫困的地方,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大多数亲人们都是庄稼人,母亲身体不好,弟弟正在上学,所以她每个月的工资多半都寄回家里。

“拉萨真好!谢谢你给我讲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客气啥呢。”

“你这两天都陪着我说话呢。”

“这都是相互的,反正我晚上也不会这么早就睡觉。”

“那你平时这时候都做什么?”

“经常加班,化验室里有三个人,我老师、我、我师弟。老师年纪大了,师弟正在谈朋友,所以我就值班多点,不值班了就看书。”

“多好啊!让我羡慕!”

“你在这里难道过的不开心?”

“没有,挺好的。只是很难有像你这样有见识的人谈心聊天,喜欢听你讲外面的事情。”

“那我不走了,留下来陪你说话聊天。”

她这次是用双手捂着嘴脆脆地笑。在这短短的笑声里,我好像看见天女落在我的面前,舒展她的长袖,在翩翩起舞。

她终于问我有些敏感的话题了。

“你的女朋友她做什么工作呢?”

“没有女朋友。我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被她妈妈带走了……”

“我不该问这些让你不高兴的事!”

“没关系。我正想对你说这些呢!又觉得说了,你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

然后我就给她谈我的女儿和我曾经的婚姻。在这个可爱的女子面前我不再想隐瞒什么,只想倾诉只想一吐为快。

她中间插话说,她觉得我太不容易,竟然遇上这样纠结的情感问题。

听她这样说证明她对我的遭遇充满了同情。

我心里其实并没想要她同情我。我是一个男人,我只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对家庭和孩子特别负责,对待自己喜欢的女人特别容忍的男人,是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

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夜色更浓,月亮偏西,女子也要回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其实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

整整一个星期,我每晚都能见到她。

荒原上的春意更浓,野花遍地开放,溪流淙淙,连帐篷外的野狗们都没日没夜的情意绵绵起来。疫情终于被控制,警戒也基本解除,三三两两的本地人走出县城来,特别是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撒欢儿似的骑在摩托车上“呜——!”过来了,“呼——!”过去了,尽情地在河那边的马路上飞驶。但是他们没有人往疫情防控小组的帐篷这里靠近,对于他们,我们的帐篷这里还是个禁区,仿佛疫情并没有走远,而是被我们藏在帐篷里了。人们只是隔着河水,隔着公路,或者在有桑炉的那个地方远远的朝我们帐篷看一眼,就赶紧走了。

在这到处生机盎然,到处芬芳美丽的地方,我压抑的情感活了起来,让我忘却一切烦恼。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她那张被月光照得白白的脸儿,让我想起学生时代暗恋着的那个女孩。这种可遇不可求,尘世再难见到的容颜,像花儿一样开在我的每一个夜晚和每一个白天。有时候看到草地上相互追来追去的野狗,看到草地上一夜之间开放的娇艳的一簇一簇,或者零零星星的小野花,我仿佛看到了我憧憬的生活,这个女子与我恩爱地生活在一起,开始时她还在这里,我风雨无阻跋山涉水过来与她相会,我们站在雨中,我站在风雪里,我把她冻得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热乎乎的掌心里,后来时机来了,我拉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走出荒原,带着她回到拉萨。我们晚饭后手拉手在城市的灯火中散步,然后走向灯火辉煌的布达拉广场,相互依偎着,站在那里欣赏广场上人们欢畅的锅庄舞。

我的心乱了。遇见她,使我这一次的野外工作充满一种如梦的期盼。

下雨了,白天已经下过一场大暴雨,听着雨声快要把帆布帐篷砸穿,帐篷外的地上溅起一阵水汽。这样持续了有半个小时,雨帘渐渐撤去,对面山梁上射出一片金光,灰色的云慢慢移开,露出一些干净的蓝天。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地耀眼的绿光闪闪烁烁。然后,是一阵水一样的风吹过来。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天气又阴沉下来,到了天黑雨又下起来,而且成了恼人的缠缠绵绵夜雨。

天上看不见月亮,我冒着雨到我们约会的地方等她,这一晚上,她没有来。

回到帐篷里,组长问我:“咋啦?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人家着急回去是有女人等着,你着急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说这几天晚上没睡好。

组长说:“我看回拉萨你就和梅朵结婚算了。”

“我还没考虑好,我再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了。”

“成家算麻烦吗?”

“我父母的意思是想让我回内地找个农村的,只要安心过日子就行。”

“我还是劝你不要找农村的,找个农村婆姨你永远都存不下钱。再说了,人家梅朵很不错,我若是现在没有结婚,我一定会找梅朵姑娘。”

组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今我心里已经有了目标,可是自己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见我闷着头不回答,组长嘴里发出“嗤”的一声,顺手扔给我一支纸烟。我接过纸烟,放在鼻子下闻闻。我喜欢闻纸烟甜丝丝的味道,但是我不抽烟,再烦恼我也不抽这玩意儿。与我正相反,组长不吃饭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纸烟抽,不能没有小酒喝。

一大早,县城里已经有人过来在桑炉里煨桑了,前几日都是偷偷摸摸过来煨桑,今天开始光明正大地煨桑了。开始是些老年人,后来是一些中年人,嗡嗡的诵经声中,袅袅地升起桑烟,桑烟的味道被风吹到我们的帐篷这边。这一晚,月亮很晚才升上来,在我想着那个女子不可能来的时候她来了。她还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的手还是那么的凉。我和女子约会的事还是被出来方便的组长发现了。他与女子握手的时候,也是忍不住说,“你这娃咋不多穿件衣服。”说着话还要把他的外衣给女子披上。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穿组长充满香烟味道的衣服。过后他对我说,她的手一点温度都没有,根本就不是人的手。还责怪我原来每天夜里有个女人陪着聊天,说我这是吃独食。

不过,还是组长善于与女性打交道。上来就夸女子的皮肤白,问她在西藏怎么就把皮肤保护得这么好。女子面对组长,要比单独面对我时活泼,她不回答只是一只手捂着嘴笑。组长又问:“是不是白天害怕晒黑不出来,晚上才出来?”

女子还是不回答他,仰着脸更加开心地笑。这笑声像一阵风,吹进我心里,我的心在这笑声里快要融化掉了。

组长几句话就套出女子在哪里住着,院子里第几排房子第几个房门,在机关做什么工作。但是女子就是不说自己叫什么,只是说自己姓宋,并十分真诚的邀请我们到她那里去做客。

这一晚,对于组长突然横插一杠,使我兴趣索然,虽然说与女子见了面,很多时候都是组长与她在聊天,我只是个听众。我不好意思迁怒与组长,只好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虽然不乐意组长横插进来凑热闹,扰了我谈情说爱但听到明天白天就可以去女子家里做客,还是觉得开心。

第二天,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十点过了组长就催促我前面带路去见那个叫小宋的女子。我嘀咕说:“这么早啊!人家怕是在上班呢。”

“憨娃,今天是礼拜天。”

组长一边教训着我,一边在前头走,我慢腾腾地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就来到了女子说的大院门口了。大门敞开着,挨着门口的这排房子里住着一些像是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民工家属,空地上堆放着一些建筑器械;在往里走。有几条野狗不知为了什么在那里聚会,看见有人过来就作鸟兽散。从大门一直走到这里,不但大门破得不像个样子,就连靠后两排铁皮房也好像很多年没有修缮,一点也不像是个机关单位所在地。到处都是荒凉景象,好像住在里面的都是些懒汉,有些房子连门窗都没有了。

组长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我们被她耍了。这院子是单位的废旧院子。”他接着分析道,“你想啊,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长得又那么漂亮,怎么会轻易给两个陌生男人说自己住在哪里,说不定说自己姓宋都是假的呢。”

被一个女子骗了,组长看上去并不是很生气,只是脸上的失落比我心里的失落还要重。

没有找到她的住处,我也不会怪她。

刚走到大门口,挨近门口一间房子的布门帘撩开,走出一个头发乱乱的抱着吃奶孩子的内地年轻女子。她上下打量着我们,问我们找哪个。

组长说是找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女娃儿。

这女子一口的四川方言,头发也挺长的。烫了卷,染成了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她的脸蛋儿长得也不难看。她摇着头说:“不晓得,后面房子没有人住。”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个单位的房子?”

“我不晓得!”

组长出了大门嘴里忍不住骂道:“狗日的婆娘,这是被她的民工男人日迷糊了!”

已经是月末,月亮姗姗来迟。这一晚上没有见到女子过来与我相会。组长也去帐篷外看了好几次,最后连他都失望了。

“我知道那个女子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直觉。”

我心里说:“说不定人家是不想见到你!是你把她吓得不敢出来了!”

第二天,我中午饭都没吃,躺在铺上假寐想心思。

组长出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去了。

一点多钟的时候,县里又一次来人,要跟组长商量给我们晚上开个欢送会。组长这时候正巧也回到帐篷里。组长提了一个条件,条件就是希望县里最漂亮的姑娘媳妇都参加,因为没有漂亮女子联欢会不热闹。县里的人拍着组长的肩膀暖昧地笑:“呵呵呵。好说好说,我们这里的女子是全区最漂亮最能歌善舞的!”

“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我明白,组长是想在欢送会上看见那个女子。

我当然更想见到她。

听说晚上有欢送会,全都开始个人卫生。因为带的换洗衣服不是很多,又因为洗不成澡,有些人打算进城去洗个澡。为了晚上的欢送会,我们不想邋邋遢遢下去。

我看见去洗澡的同事们已经回来了。这时,我听见组长在喊叫我的名字,听那口气就像是在呼唤他的儿子。

五点过了,县里就有人来请我们过去。

欢送会是在县政府的礼堂里举行的,先是领导讲话,然后我们组长也讲了几句,接下来是再次给我们小组全体人员敬献哈达。

来参加欢送会的女子们各个花枝招展。联欢会的音乐响起来了,喝起青稞酒,跳起了锅庄。但是,我没有看到那个月光之下长发飘飘的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也许她换了装束了,我又仔细看那几个汉族女子,但她们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女子。

我心里突然失望极了。

这时,县上组织联欢会的胖子过来,坐在了组长身边,两个胖子坐到了一块儿。这胖子接过组长递过来的纸烟,又拿起青稞酒与组长碰杯,问,“这里面哪个是组长喜欢的女子?”

组长说,“自己还没有看见那个最漂亮的女娃儿。”

胖子小眼睛一瞪,底气十足地说:“怎么会没有来呢,我们就近乡镇上的美女都来了。”

组长就跟他讲我们见过的那个女子。

胖子听着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口否定说:“这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我一旁插嘴说确实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你们俩见鬼了!你们真见鬼了!”

胖子是县文化局的,人虽胖但举止很潇洒。

组长反问:“你们这里难道经常有鬼出没吗?”

胖子很认真地回答:“有!……我们从来不说她是鬼,但她也不是人,经常看见她围着桑炉转经。”

“怎么会不是人呢?我们还与她握手聊天过呢。”

“当然啰。她是你们内地的女子,见了你们当然要亲近啦。”

组长这才严肃起来,又给胖子递过去一支烟,希望他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茫然地把大厅扫视了一遍。突然,我看到了她!她还是穿着那一身白裙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正往我这里张望。

真的!是她!她就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兴奋的同时感觉她是那么地孤单。

我们四目相对。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招招手。有几个人从她面前经过,那些人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断定别人是看不见她坐在那里的。只有我可以看见她。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看不见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就能看见她。从月夜遇见她,到现在联欢会上看到她。这不是我做的梦,这是真的。

胖子告诉我们:“其实,你们见的那个女子,在这里不能说是个鬼,她是被这里的人们供奉着的。当地有个风俗,一个曾经活着的时候很厉害的人,厉害得像个凶神恶煞,人人都唯恐躲避不及的人,死了以后这个人就被人供奉起来,也就是俗话说的凶神。还有另外一种人,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做了很多好事,突然遭遇不幸,而且还是死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这个特殊的日子或者是什么节日,或者是哪位大神金刚的成就日之类,那么,这个人也会被人们供奉起来作为民间自己的神灵。”胖子又说,“你们遇见的那个长发女子不是鬼但也不是人,只是一个被当地人纪念着的一个魂灵。这个女子的故事只有在这里工作时间较长的人才知道,我最清楚那女子的事情。”

“那时候,县里各方面条件都没有现在好,也没有通电,每晚上最多两台发电机供电三个小时,然后就是漫长的漆黑的夜,老人和小孩早早歇息,年轻人就点着油灯喝酒唱歌,喝醉了就去敲女同事的门,就去做草原男人们热衷于做的打狗。没有对象打狗的男人就会去敲单身女子的门。这不是作风问题,只是草原上男女的一种有趣的交流方式。那个长头发的女子脾气最好,因此就有很多的小伙子去敲她的门。她的门一年里被换过三次,后来她没了办法,就和带着孩子在单位上住着的民办教师卓玛住在了一起。”

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合着音箱里锅庄舞的节拍晃着身子拍手。在联欢会大厅,在那些女子当中她的样子就像一朵白莲花。

“那些年,到了晚上年轻男人就是喝酒唱歌,喝醉了就敲女孩子的门,领导制止不住,说他们是一群没得救的年轻人。到了白天,他们下了班就去给女同事道歉,帮助她们干重活粗活。到了晚上喝酒唱歌继续去敲门。他们把敲女同事的门当做一项娱乐,乐此不疲。为了弥补自己这些过分的行为,每次下乡或者去行署,他们带回来很多女同事们喜欢和需要的小东小西,大部分都给了他们内心爱慕的女同事。那个长发女子每次收到的礼物最多,其中包括情书。”

胖子继续说,“我自己也为她写过情书,在口袋里装了半年,都揉烂了,再抄写一遍,一直不敢表达。他惟一担心的就是她愿不愿意嫁给他这样的当地人。心里一边这么想着,另一面又觉得即使希望渺茫也不放弃。那时候真正喜欢一个女子就是这个样子,越是喜欢越是见了她就紧张。对啦,她叫宋春来,她说这名字是她父亲给起的。领导习惯叫她小宋,我们喜欢叫她‘来来,叫她‘来来她也答应。礼拜天她还会做家乡的面条给大家品尝。有些单身男同事的衣服破了或者缝线开了,她还帮助大家缝缝补补的,不但同事们有事没事去找她,就连不在一个大院上班的其它机关单位的也来找她。来来刚来这里的时候在机关上班,后来,学校里急需数学老师,就把她临时安排去代课,谁知道去了学校就回不了机关。但是她的住房还在机关,年终机关事情多人手不够,她还要加班加点地帮忙。”

组长插话:“果然是个好女娃儿!她那么漂亮,工作能力又强,不应该到这个偏僻的县级单位上班啊?”

胖子感叹道:“当时很多人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问来来自己,她却反问我们:‘难道这里不好吗?我们老家去一次县城要走三天,也很偏僻。”

“有人猜测她是不是作风问题被贬下基层来,但是她到这里时才二十来岁,只说山西话。个人简历上填的是大专学历。从她平时的生活中我们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当时有好几个单身的男人喜欢她,都只是暗恋,还没有行动,主要是男人们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一个好姑娘。忍不住了,几个人一块儿开玩笑似的围到她的办公桌前问,来来,你现在就说喜欢我们哪个,我们可都是好男人啊,千万不要舍近求远!她也笑嘻嘻地回答,都喜欢呢。谁不再夜里去敲我的门,我就考虑只喜欢他了。但是,我们喝了酒总是要去敲她的门。”

组长听到这里,有点气不愤。

胖子喝了一口酒,接着讲,“后来来了筑路队,按照地区行署的计划,必须要在三年内修通县城到地区行署的公路,连带着也修通往一些近的乡镇的简易公路。这一支筑路队在此施工,工头办公的房子就在我们县委大院里,不了解的还以为他也是在这里工作的。因为是做工程的有钱,工头和大院里的人们关系搞得很好。那些年,小县城人少,相互都认识。来来是后来到这里来的。她来的时候,通往地区行署的公路基本都修好了,筑路队已经开始在修筑乡镇道路。这时人们发现筑路队的工头经常往来来的屋子里钻,有事没事的,听见他与来来说着方言,大伙猜测这个男人是来来的老乡。有一次他感冒发烧竟然躺在了来来的床上,来来像伺候亲爸爸那样照顾着他。”

我觉得胖子这就要讲到最主要的部分了。就在这时,有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阿加拉过来给我们的杯子里斟青稞酒。胖子介绍说,“她就是小学民办教师卓玛,现在是我们县城第一小学的副校长。”

可能阿加卓玛刚才听到胖子讲的故事,看了一眼胖子,再看看我们,点点头,然后双手握在一起,感觉她心里很不平静似的。

一眨眼的功夫,刚才女子坐的那个地方空了。我好不容易在跳舞的人群中看见了她,她正拉着别人的手载歌载舞呢。在大礼堂里亮亮的灯光的照耀之下,她简直就是一个下凡的仙女。

“工头经常出入来来的房子,像回自己家那样。大家看着越来越气愤,有几个男的决定瞅个机会收拾工头了。想占一个出门在外的女子的便宜,你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因为大家都想不通,那么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凭什么要霸占人们心目中的来来姑娘!大家觉得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工头给了来来物质或者是金钱。来来说过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姑娘,说家里经济上全仰仗着她的工资。毫无疑问,都是金钱和贫穷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这个工头的所作所为,仿佛给暗恋来来的男人们的热情当头浇下一大盆冷水。大家都认为来来是被有钱的工头引诱了。到了夏天,也就是这时候,来来开始喜欢穿裙子了,还喜欢到野外采些花花草草,插在玻璃瓶里放在办公桌上。与来来关系密切的阿加卓玛告诉我们,说那个工头是来来的舅舅。舅舅?来来竟然有这么个丑陋的舅舅?谁信呢。本来应该相信的,但当时的男人们全被妒忌冲昏了头脑。就在大家都义愤填膺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与阿加卓玛的十五岁的儿子有关。”胖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卓玛,她低下了头。

“阿加拉只有一个ⅡH旺堆的儿子,她丈夫死得早,这孩子从小就淘气。为了这个孩子,阿加拉可没少操心。可是,这个孩子就是听来来的话,来来也喜欢这个孩子。她说自己曾经有个弟弟,是母亲快四十岁那一年生的,是个很淘气又特别聪明的小孩。但是,十岁那一年去水库里洗澡淹死了。来来觉得旺堆也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男孩子。后来,来来把卓玛的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他初中毕业后说啥也不想念书,工头很遵守自己的之前诺言,把十七岁的旺堆带到工地上去学开车,并且每个月给他发工资。卓玛拿到儿子的第一个月工资时激动地哭了。这孩子也挺争气,到了第三个月就开着小型车辆跑来跑去的运送一些工地上的所用东西。旺堆说自己要挣好多钱,然后与来来结婚。大人们听了就笑话旺堆。来来是你的姑姑啊?那有什么,结了婚我也叫她姑姑。大人们听了继续笑。都觉得这么一个野性的孩子,在来来面前竟然安静的不得了。”

卓玛这时插嘴说,“那个工头是个好人。旺堆到现在还跟着他的建筑队。”

胖子点头赞同卓玛的话,还说工头在这里出资修建了两个乡镇小学校。只是当初人们心里纠结他和来来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

我一边听着胖子讲述来来的过去故事,一边看她在跳舞。

组长被这个胖子的故事所吸引,我当然知道他想要听完这个故事。

“柏油路完工的那一天,按照大家的心愿,请来了寺庙里的活佛作法事,活佛建议在路边山坡上修建一个桑炉,说这个桑炉可以镇邪驱魔,庇佑这条柏油路上行走的生灵。当时,工头没有要民众一分钱,自己出资修建了桑炉。卓玛的儿子开着翻斗车负责运送土石水泥。”

胖子讲到这里的时候,阿加卓玛开始大把大把地掉泪。

胖子安慰卓玛:“阿加拉,你不要哭!你再这样哭我就讲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天,桑炉要刷一层白粉。来来和卓玛、工头,还有一些人中午下了班都过来看桑炉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中午十二点多钟起风了,风刮的有点大,来来洗过头发,因为头发还是湿的,没有编成发辫,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过来了。她们一群人正往坡上走时,迎面旺堆开着翻斗车下来了,坡路本来有点窄也有点陡,往上走的人们只好站在路边给旺堆的车让道。旺堆看见来来和阿妈,高兴地按了两声喇叭。车快到她们跟前,路面凹凸不平,车身左右摇晃。车子眼看着就要从身旁驶过去,阿加卓玛扬着手臂大声叮嘱儿子开慢点。正在这时,一个小孩突然往路中间跑,阿加卓玛弯腰伸手去拉住这个孩子。来来看见车尾又摇晃了一下,担心阿加卓玛被车撞到,赶紧拽了卓玛一把。一直刮着的风却把来来的长发吹起来,头发一下就缠到了翻斗车尾的某个地方,拽住来来的头发把她拖起走。翻斗车拽着来来白色的身子,一直把她拖到了柏油马路上。后来,人们赶到时来来就躺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鼻子孔和嘴里流着血,如花的容颜像刷了白粉的桑炉一样白了。工头当场就昏了过去。姓李的工头确实是来来的舅舅。来来死后,工头每年都过来住上半年。基本是春暖花开时节,天冷的时候就离开了。”

我已经把自己迷失在了那美丽而虚幻的月夜中,随着这个故事的结束,我找不到了那个对爱情开始充满向往的自己,只找到了那个美丽的穿白裙子的女子。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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