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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

2015-01-27王春河

西藏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玉兰豆豆爸爸

王春河

我的女朋友叫玉兰,我遵父嘱托所要寻找的父亲曾爱过的人也叫玉兰。

太阳朗朗地照,我努力寻思在我爷爷的爷爷的时代是否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疲惫不堪的人沿着这条土路想着以前的事;太阳是否也这样肆无忌惮热烈而大方地吻得人湿漉漉酸溜溜的。脚下的草蔫儿吧唧的叫人一看就觉得丧情绪,也有株干枯的小草倒伏在地上好似在静静地寻找以前的倩影以前的活力。我把背上臭哄哄的铺盖卷儿从右肩换到左肩,被汗渗得湿漉漉的肩头忽然产生了一些令人难忘的凉意,心头上也蓦地产生了一种极亲切极渺茫的极细切极舒适但又一触即逝的感觉。但除了这热辣辣的阳光和热乎乎的青草味之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我把铺盖卷儿从左肩又换到右肩,埋头走了一阵之后又从右肩换到左肩。

这里的景色我觉得很熟悉之后才猛然想起在以前的小说里已经描写过了,虽然一生中我从未到过这里也从未涉足过这里。我不知道是由于灵感所至抑或是偶然的巧合,在一棵能够遮阳的小树旁停下来的时候我还努力想这件事。这一片或许由于大地特殊的润泽而很茂盛,一直延续到左边的山阴里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白光和山梁子阴面的深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几只灰不溜秋的羊就散落在白与绿的分界线上。放羊的老汉裸着上身怀里抱着一支长鞭在打瞌睡。惟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在小说里我没有把太阳描写得这么多情这么放荡。

我站在高处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土湾子。水很浑泛着令人作呕的黄光使人难以相信水是绿的。几个泥鳅般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在这浑水里洗澡,红红的小屁股从水里撅出来令人想起一只把头插在水里的鸭子。喂!你是哪一部分的!一个小孩从水里钻出来望见了我,伸着两个指头当作手枪指着我。我是八路军。我把铺盖卷儿放在脚下。万万没想到山里的孩子这么大胆这么大方。八路军就是扒路的吗?那个小孩从水里呼呼啦啦地跑出来,两腿间的小鸡儿缩成了不起眼的蚕蛹儿。我没有回答微笑着活动了胳膊,望着他们蹒跚地爬上岸来。土湾里另外几个孩子扯着嘴角朝这里望,接着也哗哗啦啦地跑了过来。

我坐在铺盖上,眼前一溜蹲了几个泥孩子,他们没有说话好奇地盯着我那反光的眼镜。你们是哪个村的?那个先来的孩子回头用手一指是大刘屯的。我这才注意到一片树林子,树林子周围垛了几个蘑菇似的草垛。喂,你们村里有没有个叫玉兰的老太太?我想到按父亲嘱托要寻找的情人按年龄来说也应该是个老太太啦!满身是泥的小孩从腹股沟里抽出手一指新来的孩子说:小狗子他娘叫玉兰,他有两个爸爸。怎么两个爸爸呢?俺有一个有钱的爸爸和一个没钱的爸爸。看来他很骄傲很自豪,满嘴角都是泥沙。有钱的爸爸白天在山外有楼的地方卖东西,夜里就到俺家,没钱的爸爸就搂着俺。我考虑到这个叫玉兰的狗子他娘绝不是我要寻找的她绝不会有这么小的孩子。我向有钱的爸爸要钱,俺买你眼上的那种玻璃片。他不无幻想地说。另一个孩子向前挪了挪蹲着的双腿我想他一定是蹲累了。

我站起来背起铺盖卷儿,小孩们也站起来。我微笑着用手抚摸他们的头。再见了!我走了起来。喂!再见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孩喊。我回头望了几个泥柱似的站在那里的孩子:你们猜吧!

月亮的光应该说像白纱一样笼罩了整个的院子,一些被清风吹凉了的月光晃动在我眼前的纱窗上又从纱窗上透过来,照在我裸露的光洁的细腿上。我想到路上将要遇到麻烦,也许在流浪的路上人们一定会认为我的两条腿是两条细竹竿,也一定会像观赏大猩猩和天外来客那样欣赏我的两条细竹竿。我跳动着两条细竹竿跳到父亲屋里,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在沙发里,只见红红的烟头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我想到爸爸又整日考虑我的事虽然表面上很安详很平静,我猛然想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我觉得很对不起爸爸,我发誓今后我要全力孝顺爸爸,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爸!我意识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少使用过这个词。但这声爸里我所包含的涵义会远远超过别人的爸。爸!我想出去……

爸爸直起身子把烟蒂扔在地上又用脚踩死,咕噜一声有滋有味地咽了口含着浓烟的唾沫。找她去吗?嗯?嗯!我想过这事似乎已经给他透露过。从哪里弄钱呢?手头一个子儿都没有。

爸,我一分一厘都不要,这些日子我拖累您够重了,我想走着去……

多少里?

甭管多少里。

父亲没有惊奇也没有阻拦,我想大概他从心底里也希望我去找我的女朋友。如果你去的话替我打听个人,就在你女朋友那一带住,具体村名我也忘了!叫玉兰,年龄大约也六十多岁啦!我连忙点点头,现在作为儿子没有别的孝顺替你办件事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于是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是我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跟我讲这么多话,虽然我亲爱的妈妈去世的早,他自己既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当我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的云层中匆匆而过的月亮,我仍在回味着父亲讲的那个故事。

前两天我听说学校要放暑假具体日期我不清楚,反正我有气无力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我熟悉的校园的时候,校园里寂静得连个人影都寻不到。几只麻雀在浓密的树叶里叽叽喳喳打闹得令人心烦。我走到我女朋友玉兰宿舍门口的时候,发现玉兰的门已经锁得紧紧的。粉红色的窗帘遮住了整个窗子还是显得那么淡雅,那么清新。窗台上的那盆兰花也不知道搬到了哪里,我想起了我们俩一起浇这盆花时的情景。我不知道我和玉兰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面没有搭过话,反正是我要停薪留职,跟她吵架之后到我开办袜厂,直到厂子倒闭这段时间,她压根就没想起过我。现在我觉得没见她的影子很悲伤很凄凉也很孤独。我怀着这种心情出来的时候禁不住想问问看大门的老头。噢!就是教初三语文的那个玉兰吗?老头趴在桌子上看书抬起眼光从眼镜上方射过来使人想起过去的那些账房先生。我想老头肯定熟悉我却这样不怀好意地问我故意使我难堪。我在学校教学时跟玉兰的关系我想他也是熟知的,他现在却故作陌生虽然我离学校的时间并不长。她回家了,今早就坐汽车回家了。啊!玉兰是好人呐!她班上有个叫晶晶的男孩学习很好也很聪明,前些日子家里父母有空就拉他做买卖成绩一落千丈,玉兰跑到他家说服人家腿都快跑断了。唉,这不暑假又把晶晶带到自家里去了!老头这样絮絮叨叨并不只是有意赞扬玉兰其实是在讽刺我。老头站起来把眼镜压在书上,挥着搭在肩上的破毛巾打开窗户往外赶那只苍蝇:滚出去,他妈的烦人。我想老头肯定是指桑骂槐,在回来的路上我才有了去寻找玉兰的念头。

我想起玉兰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她说这是解放战争时期一名解放军跟一名村女的故事,她为此编了一首很长的诗:

太阳往西游。

老百姓犯了愁。

娘呀娘呀,

同志们待要走。

女儿你不知,

独立营里下了个大通知,

打开通知看。

同志们笑开颜。

团长政委传达去作战……

我说我要流浪的日子,我不想忌讳我讲那些故事。不过我发现人们的好奇心似乎太强烈,非得刨根问底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

大学校园外是一条通向田间的小道,路是土路但很洁净很光亮,我和玉兰手挽着手自由自在地走在这里。玉兰说她喜欢大自然尤其喜欢没有人迹没人改造过的自然,她说她在自然中能够发现真发现美。夕阳很好但并不怎么耀眼,几抹淡淡的晚霞像被一支笔抹在西天的水彩。玉兰说此时的景色很美很壮观。我笑了笑说才不呢!我说你看像不像裸身的小姑娘娇嫩的肚皮。我说分配以后怎么办?她说你到哪里我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你干什么我干什么哪怕是挖阴沟掏大粪。她还说你讨厌我吗?我说我才不呢!我说没有你我就没了灵感没了激情没了创造力,也不会发表我的作品更不会使我的作品引起人们情绪上的骚动,一句话说你充满了女性的诱惑。我说我决不离开你,艺术是我的生命你也是我的生命,哪怕我们穷死也决不会失了我的这种生命。她高兴地跳起来天真得如同一个孩子。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当然太好啦?我这几天正愁没故事听呢?于是她用诗的形式就给我讲了那个解放军跟村女的故事。

我爸说过去我们家里不很穷但也不怎么富,日子还算说得过去。我爸爸是在参军前结的婚那就是和我母亲,他们俩在很小的时候就定了亲。据说我姥爷家很穷,我爷爷就把二斗谷子送过去,我爸爸也就跟我母亲成了亲,我母亲很爱我爸爸,我爸爸参军走的时候我母亲拽着他的衣襟哭得都站不起来。我爸爸说本来参军并没有他的份,因为我二爷爷被召去参军,我二爷哭得鼻涕纵横跪到我爸爸眼前,说他家里老婆孩子一大群,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怎么办?他说我爸爸还没有孩子无牵无挂,我爸爸一跺脚说二大大我去啦!俺家里承你照顾俺也就放心啦!我二爷爷说没问题我们一家老小感恩都感不尽呢!其实我爸爸说不仅因为要替二爷爷去,实际他很讨厌自己的婚姻,不过父命如天只好一走了之也算是一种解脱。

一日奔走的劳累袭得我筋疲力尽无精打采,天渐渐渐地黑下来,远处的村庄笼罩在白蒙蒙的烟雾里。通往村里的羊肠小道上牵牛的童子和掮着犁的老汉,无言无语地朝村子里走,童子偶尔用树条抽几下牛,牛快跑一阵子后又慢下来。村子里传出来女人唤鸡唤狗唤孩子回家吃饭时那悠扬而婉转的声音。

我不想到村子里去找个人家住下,过度的劳累已使我懒得开口。

安安稳稳吃完饭之后,用手抹了抹嘴巴,打开简单的铺盖卷儿就躺下来。地上的潮气很重,不多会薄薄的铺盖就沾在了身上。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人这种东西很怪,似乎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我想起了豆豆,豆豆的钱可以说是很多但他总是还不满足追求,我想豆豆这一辈子很难钻出钱眼。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赶到了一片小树林的旁边。紧靠树林边缘的路凹凸不平,路边长满了丛丛的杂草,中间是两条很深很直的车辙,两条车辙中间是稀稀落落已经风干的驴粪和一些黑豆般的羊粪。我顶着烈日炙烤无精打采地走,路旁的一颗树下坐了一个疲惫不堪无精打采的老汉。老汉眯着眼左手抚在伸开的左膝上,右手支撑在右膝上有气无力地拖着一根长长的烟袋,脸上很密很深的皱纹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土。我走到他身边把铺盖放下坐下来,老汉听到有人走来的声音就慢慢睁开眼。我问大爷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他把我递给的烟卷夹在耳朵上,倚着树很沉重地直了直身子。他说从沂蒙山里出来走走。唉!几十年都没出过山。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去怎么还步行呢?他咳嗽一声把烟袋放到鞋底上磕了磕,又用手指了指停放在路上的架子车。架子车上铺了一条油灰色的破棉被,上面放了一个乌黑的梳头匣子,匣子上挂了一把锁。他说那个梳头匣里就是他老伴,说完就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眼很混很浊很少有亮光。我很是吃惊怎么可能呢?他说是他老伴的骨灰。老人又耷拉下眼皮讲了他的故事,他说他老伴进火葬场的时候,整好六十岁,不过六十岁时还没有破身。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他说他没有撒谎他说他年纪一大把快进黄土的人啦还能像小孩一样撒谎?他说他成亲的时候她十六岁,已有了一个相好的,她和他成亲是他父亲用三斗米换来的,那时他家里穷一家老小等着糊口。她嫁给我滚在一条火炕上四十多年就没让我接近过一次,四十多年哟!老汉悲哀地摇了摇头:其实她心里待我很好,这么多年了我们一次架都没吵过。她临死前说她伺候了我一辈子那几斗米也算还上了。我含着老泪答应下来,咱不能做糊涂人,她火化的骨灰带出来转转,路上我就给她讲这是什么山呀什么镇呀什么楼房呀!

我发现老头很健谈,我默默地听默默地吸烟。

其实对于我的故事我没法总结更没法说清楚,这件事在我心里萦绕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天我转了几个商店,两手在兜里捏着空空,我明白了商店里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其实不是为我这号人准备的。无聊地转了几圈之后才猛然想起应该给豆豆挂个电话。

喂,豆豆吗?

你是谁?

反正不是女的。

是女人我就不用问是谁啦!不是吹牛对女人的声音我分辨很细。有事吗?

没大事,我想出去流浪流浪……就是说出去寻找点……灵感。

狗改不了吃屎,我算看透你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算啦!不跟你拌嘴,看得起哥们中午来一趟。

中午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里用火柴棒细细地抠着牙缝,我敢说当时我心里如同乱麻,我想到我教的那些纯洁可爱的学生还有我那乱哄哄的织袜厂,我还想到了玉兰还想了寻找玉兰路上的境遇。豆豆急三火四地进来,说你倒清闲你不知道我多忙吗?他一把拖过一把椅子坐下顺手抽出一支烟,我想他到我这里虽然邋遢其实豆豆在社交场上那潇洒劲儿没人能比。我仍坐在那里,连身都没欠,只是用手指了指墙角的暖瓶说喝水自倒。

今天运气咋样?

今天一转手你猜多少?豆豆往前挪了挪椅子把头伸过来额上布满皱纹,伸出了五个指头。

噢!五十块!

真是小家子气,是五百。豆豆又得意地把身子坐直又忽转过头来:你怎么想出去呢!摊子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扔下?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小子办事蜻蜓点水似的,一失败就跑。

我没有睁眼也没有搭腔,扔掉剔牙的火柴棒默默地点上豆豆递过来的一支香烟。

你要开口不再去教那穷书,债务成本全包在哥们身上。你那样活着太累太没出息。现在是天高任鸟飞的时候。

天高任鸟飞终归让人生出些疲惫来,你不知道我那样会失去很多。

不就是那几个破稿费和那个不咸不淡的玉兰吗?他不屑一顾地吸了一口烟。我站起来瞪了他两眼慢慢地走向窗口,虽然窗外阳光很热烈,但那刺眼的景物在我眼里却变得异常模糊。

我不说你啦,我也忙得顾头顾不了脚,实在要走我不拦你,路费缺哥们有,我想你会后悔的。豆豆说完扔掉烟蒂咚咚走了出去。

我发现豆豆的车就停在外面,豆豆在车门口踌躇了一会又猛地回头朝我窗子喊:欢迎你痛改前非。

我不知道他用的这词是不是恰当。他走了我发现茶几上搁了一摞票子。

我爸爸他们连队驻扎在那个山村大约有半个月左右。他们班住的房东是一个母女俩。那时我爸爸患病还没有痊愈,几日奔波赶路疲劳不堪的爸爸,一触到她们家的炕就像死过去一样。那时是秋天田野里的农活大都煞了尾,不过爸爸说那样的时代老百姓命都顾不上更没心思干活。白杨树叶像没了筋骨风一吹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我爸爸说他睡了半天睁开眼就看见了那飘扬的白杨叶。这时他觉得很轻松很舒服,猛然发现自己腿上的连泥带水的鞋袜和长长的裹腿布都已经解了下来,脚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他一翻身坐起来,就看见房东的姑娘依在门框上瞧他,她的脸蛋很好很耐看。她看见我爸爸坐起来就慌忙跑出去,接着就弓着腰挪着碎步端来一碗小米饭。我爸爸说他急忙去接,感激地用眼睛瞅着人家,姑娘很腼腆没敢抬眼看他。她说,喝吧同志。我爸说她说完了就含羞地望了他一眼。我爸说那种滋味他一辈子都没有过。他一口气喝光稀饭连碗沿上的一粒都舔了吃,他忘了稀饭烫不烫他只觉得很香很甜。他望窗外,秋天的阳光很柔和,院子里飘着他那两条裹腿布,几个好看的树叶跌在上面又慢悠悠地飘到地上很轻很温柔。他说那天是他感觉最好的一天。

我不知道风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我万没想到夏日里的风还能这么狂肆,其实世上你没有想到的事很多。干燥的路上被风刮起来的尘土黄腾腾地弥漫开来,使人不自觉地想到风是黄色的。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天赋灵感或者说是才能,我的第一篇小说托朋友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之后,在大学校园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随之而来的是什么作家才子的桂冠前途无量大有可为之类,致使众多的女人那种妩媚多情的目光在我身上缠来缠去。在这众多女人的眼光中,我忽而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光,我曾努力寻找这种眼光寻找这种一触即逝的感觉。

星期日秋阳发着柔和的光,我骑着自行车飞奔在田间小路上,田野里的农民在地里忙忙碌碌收着秋尾,不时地抬头看看在路上哼着调儿骑着车的我。这时我发现山尖的岩石上站着一个穿草绿色连衣裙的少女,我想在这微凉的秋风里穿一身简单的衣服的少女也确实有些勇气何况又是在这凉意更浓的山上。太美啦!我揪住路边的柔草站了下来,才忽然感觉到人太伟大太美了。

啊!你叫玉兰吧!我想起了那纯洁的眼光那美妙的感觉。

唔!你怎么也来啦!她微微地一笑。

寻找……

寻找什么呢?

说不清楚。

噢!对啦!我正在看你的小说呢!

怎么非得到这里来看我的小说呢?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这里很平静。

秋风更加凉了起来,一棵柿树把长长的影子盖在了我的身上。我说天快黑了星星快出来啦!我不待她说就把她揽进了怀里,她瘦削的肩膀在我怀里颤抖。

想起来我认识豆豆还是在朋友结婚的一次宴会上,应该说豆豆是我朋友的朋友。那时我和玉兰一起分配到这小城东南角的一个中学任教。朋友是我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名叫振国,是一个开相馆的个体户。我去他家的时候,腋下夹了两条毛毯,是我和玉兰省吃俭用攒钱买的。踏进朋友家门的时候,屋里坐满了人,声浪和热气烟雾从门口里溢出来。朋友振国正背对着跟一个悠闲地坐在沙发里的人有说有笑,一回头看见了我,笑哈哈地伸过手来做欢迎状。我把腋下的毛毯递过去说,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朋友很老练地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他说,你来了我就感到受宠若惊。接着他把我领到坐在沙发里的那个人面前,那个人也慢腾腾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朋友介绍道,这是我城大名鼎鼎的电器公司经理,这是作家亮亮。

您现在还在中学教书?豆豆向我欠了欠身礼貌地点了点头问。

我们后来越谈越投机越融洽,最后竟然头对着头聊起来。我发现豆豆很大方也很容易接受。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称我为哥们了。他还说宁肯作个体户也不做教书先生。

我踉踉跄跄地出了朋友的家门。

不知啥时候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村子,剥落的白墙从树缝里露出来。村子不大约有百多户人家,背面倚着一座光秃秃的荒山,山呈黄色。路口有一男一女跪在那里,面前是一堆燃尽了的灰纸堆,旁边摆了已经并没有热气的菜和馒头,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好奇地围在周围。那一男一女磕完了头,男的用眼瞅了我一下,我发现男的嘴唇很厚,女的没有抬头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饭菜,不过从她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兄妹俩。男的看女的收拾完就嘱咐了一句:回家先看好你嫂子,我在外面散散心待会儿就回去。女的抬起了头,我发现她的脸很粗糙。她挎起篮子转身朝那几个孩子喝斥了一声,就小心翼翼地走回家去。男的这时走近站在路旁的我:同志您是到哪去?他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很感激地接过并对他讲了我的故事。

我抬起头,看看太阳说,我得走啦,地里家里都够你忙的。他说你不过去喝口水吗?我说。我还得赶路呢!

我走了之后他低着头抽烟回去,倒是那几个光屁股的小孩,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送我出村很远,直到我消失在山梁子后面。

我爸他在那村女家又住了几日,国民党的军队就到了前山,其实部队拉到这里就是为了挡住这股敌人。部队是傍晚拉出去的,他去站队的时候被那村女玉兰拉住她千嘱咐万叮咛。生怕他这次出去真的回来不了的样子。他站在队伍里玉兰娘俩在远处恋恋不舍地望着。仗打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就负了伤。他受了伤之后被人用担架抬下来,到村里的时候担架被玉兰拦住了。她抱着他的头哭成了个泪人,她安慰了他很多的话。后来他转到了部队医院,伤愈之后,部队就拉到了上海,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玉兰。

开办袜厂的时候,我不停地去找豆豆请教合同啦流动资金啦什么。

我跟校长写了停薪留职报告之后,玉兰跟我吵了一架,我完全没有想到玉兰会那么凶那么决然。不过后来贷款租房雇工联系原料设备等,使我忙得没时间想其它的事,跟玉兰的那段不痛快也全然给忘掉,心里只想要是有了大把大把的票子你玉兰那时会心软的。

厂子办了不到半年,生产的几万双袜子完全滞销了,工资发不出使我欠债了五六万元。

一路上边走边打听,终于打听到我女朋友的村庄。还未走到她村庄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并不怎么起眼的村庄,竟然还出了玉兰这样有才有貌的大学生。村里的街上行人稀少也许是农忙时节人们都没有这份闲心,只有村头的树阴里坐着两仨个老婆婆。

老大娘,玉兰的家在哪里?

一个老婆婆仔细打量我,这才回答,你说的就是那个上过大学的玉兰吗?在那里住呢!她用手指有一棵老槐树的胡同口。

进了胡同向右拐就是她家,我看见她这几日在家里呢!

我说了声谢谢。

老婆婆竟瘪着嘴笑起来。

走近她家门口的时候,我心里跳得如同初次约会那样,最后还是诚惶诚恐地推开了她家的门。院子里很静我猛然看见玉兰和一个男孩趴在树阴下的饭桌旁,我见到这情景心里酸酸的。

老师快看,那位老师也来啦!那小孩惊叫起来。玉兰也抬头来却没有一点惊讶。她站起来步履缓慢地走过来接过我的背包,拍打我背上的尘土嗔道:土驴!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笑得很涩很造作。

这时我注意到蹲在墙根弄农具的一个老头也慌忙凑上来,我想这是我玉兰的爸爸我未来的岳丈大人。

您是……老头茫然地问,又看看玉兰。

爸,他是我的同学。她又朝我说这就是她爸爸。

您好,大——大叔。

快屋里坐,屋里坐!老人殷勤地牵住我的手。

先让他到屋里洗洗身子,都快臭死了!玉兰提着我的铺盖对她爸说。

好吧!好吧!他爸说。

这时玉兰提来一桶清水,又端出了脸盆放到我面前并深情地望了我一眼。出门她又跟老人耳语了一阵,老人憨笑着点了点头挎个菜蓝子出去了。

我洗完澡,感觉到很轻松很舒服很凉爽。坐在树下的桌旁好奇地望着整座院落,面前的桌上摆了几本翻开的课本。

我来你不吃惊吗?

我料定你会来的。

这么劳累,咋不坐车呢?

坐车就没意思了,一则表示我对你的诚心;二则我还得寻找故事……

那个故事的结局是怎样的?

玉兰看见担架抬着她人来的时候,她哭着扑了上去的。后来又打听到他把家里的妻子接了去,玉兰跟本村的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结了婚。

玉兰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伤心不已。她说,那个叫玉兰的村女就是我妈,她妈的名字跟她一样也叫玉兰。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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