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丧
2015-01-27羊倌
羊倌
报丧的电话是午夜打来的。
当时,老公正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准备跟她颠鸾倒凤。
老公到省城去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一去七天,傍晚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来。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眉眼之间,两个人都有了那个意思。所以,饭碗一推,老公就站起了身,抹着嘴说:“我先去冲冲身子,你赶紧把她喂饱哄睡。咱还得上课呢!”
——这是两个人从一则短信上学来的黑话。说有对夫妻把“上课”为做爱暗语。一日夫在麻将桌上激战正酣,妻发信息来喊他回家上课,夫回:“今晚自习,明早补课。”翌早,夫凯旋而归。跟妻嚷道:“抓紧,补课!”妻莞尔一笑,“对不起,昨晚已请过家教了!”
老公从盥洗间出来,见娘儿俩还在餐桌前磨蹭,不由得有些不悦,“几点了,还磨磨唧唧的,快点吃,快点洗,快点睡。”
看见老公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儿,她呵呵一笑,娇嗔地说:“行了,别催了,难得周末,明天不用去幼儿园,就让俺娘儿俩亲热一会吧。你先去看会电视。”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喂饭的速度。女儿好像故意跟老公过不去似的,上了床就是不肯就睡,缠着她一遍一遍地讲狼外婆的故事。恨得老公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的。
好不容易把女儿哄睡了,她又冲了个澡,再上床,时间就有些晚了。老公刚刚把她那薄如蝉翼的小衣剥开,床头柜上的座机尖利地想起,邓丽君软软绵绵地先开了腔: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这铃声是她给老公选的,其意是提醒他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千万别一得意就忘了形,春色飞度红杏出墙。所以,对这铃声她特敏感。
“电话。”她提醒老公说。
“这谁啊?三更半夜的,不接。”老公一边动着一边懊恼地说。
邓丽君似乎也飙上了劲,嗲声嗲气,锲而不舍: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靡靡之音显然破坏了老公的情绪,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以至于动作起来难免有些折扣。老公沮丧地停止了律动,他把身子往上串了串,往边上挪了挪,上半身趴在床上,下半身搭在她身上,两个人支成了个“V”字。
“哪位?”老公恼羞成怒地摸起了电话。
“二弟,我是大哥,爹去了——”
夜深人静,电话里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
可他不知道她听得清清楚楚,歪过头跟她说:“爹……去了。”
她莫名其妙:“去哪儿了?”
老公的眼泪一下子倾巢而出,“去了就是走了,呜——”
事情来得突然,老公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但按乡下的习惯,老爹死去了,不管怎样都要先哭上几声,不然就会被别人视为不孝。老公不愿落下这么个罪名,就抱着头哭了起来。刚开始哭的时候,一点儿都不顺畅,听起来就像一支跑了调的乡野俚曲,单调、生硬。她知道,老公这是在用哭这样一种原始的表达方式来唤醒自己内心真实的悲伤。没过多久,便真的悲从心来了。老公把头松开,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老公经常跟她忆苦思甜。那一年,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北京一所名牌高校录取。婆婆双手颤抖着接过“录取通知书”,看着看着就哭了:“孩儿,不是娘不明事理,家里实在是拿不出这钱了。”他懂事地跟娘说:“我知道娘,我不去上!”话没说完,就赶紧地背过身去。他怕娘看见他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关键时候,还是公公力挽狂澜。公公说得义无反顾:“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啊?孩子拼这么些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的金榜题名吗?上,这个学一定要上,筹不够钱,我卖肝卖肾也要上!不然别说对不起这孩子了,连这孩子受的苦都对不起……”
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高考前,学校组织学生体检,在验血时,老公伸出骨瘦如柴的细胳膊,没想到,连扎几针,血管里都抽不出血来。那天,公公恰巧到县里办事,完事后顺便到医院接他。医生知道他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风骤雨:“你这当爹的也太不称职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抠。再这样下去你的孩子会因贫血死掉的啊,你知道吗?!”公公弄清缘由以后,当即就哭了。这是老公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公公流泪。爷爷过世时,公公连腮都咬破了,硬是没掉一滴泪。
那段日子,公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走村串户,终于为他筹齐了学费。公公一直把老公送到学校,临别时,把口袋里的钱一骨碌全都掏给了儿子,出了门才想起忘记留路费了。这都装到孩儿口袋里的钱哪能再掏出来啊!公公一咬牙,走着回去。路过德州时,公公又累又饿,昏倒在公路上。
公公的死,让老公实实在在有一种整个身心被抽空了的无处归依的感觉。
她终于明白了,公公是去了“天国的车站”。
“二弟你先别哭,你大嫂说了,你跟弟妹要是忙就别回来了。”大哥劝慰道。
“那就成了吗?爹辛辛苦苦把咱养活大,再忙也得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他立马就叫了起来。
“二弟——”大哥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你要是真回来的话,有件事,你大嫂……让我先跟你吱一声,好心里有个数,免得到时弟妹——”
“大哥,需要用钱什么的你尽管说,你弟妹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
“那……倒不是,”大哥字斟句酌地说:“你知道的,爹这辈子也没存下什么钱,就只留下了后院那三间堂屋。爹临走时留话说,谁都不能动,留给驴子住……”
夜深人静,大哥电话里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忍不住地问道:“干嘛好好的房子给驴住?住人不好吗?”
老公哭笑不得,小声跟她嘀咕了一句:“驴子就是他儿!”然后又对着电话厉声质问道:“大哥,你跟大嫂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地阻止我回家给爹送殡,原来就是为这三间破堂屋,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
“我不管你是不是,我不到谁要敢送老爷子入土,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一定等,一定等。”大哥唯唯诺诺地说道,“那……那房子的事咋说?”
老公火冒三丈,他不是在说,而是在吼了:“等把爹送下地再说,你能死啊?!”
她和老公是在第三天的上午到老家的。
接电话时已是半夜,老公除了嘤嘤地哭,别的啥事也办不成。她诚心诚意地劝了一阵子,劝不通,索性就随他去了。他再接再厉抽抽嗒嗒地又哭了好一气,累了,也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夫妻俩就进行了细致的分工:他去学校请假,把下周的课调一调——因为两人分别兼着云河师范大学文学院大一年级和传媒学院大三年级的班主任。然后去火车站购买火车票;她则先去银行取点零用钱,因为乡下现在还不能刷卡。然后开车去父母家接两位老人来家帮助带几天孩子,再准备些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啥的。一切收拾停当,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夫妻俩稍稍填了点肚子,匆匆忙忙往车站赶。
云河通文登的火车只有一班,去年刚开通的。开通当月,刘志军出事了。所以,她经常跟老公开玩笑说,文登通火车是刘志军同志为胶东半岛人民办的最后一件好事。夕发朝至,晚七点钟发车,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到。由于是仓促决定,老公没有买上卧铺,只买到了两张座位票。
老公满怀歉意地跟她说:“看来得让你在硬席车厢委屈一夜了。”
她淡然一笑:“能顺利到达比什么都好。”
老公感激地望着她,眼里湿漉漉地。
火车有些晚点,到达文登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了。
出站时,老公用空着的那只手搂着她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老婆,昨晚大哥电话里说的那事儿你也听见了,也不值什么钱,就别争执了,给了他算了。”
她跟老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虽说门不当户不对,她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孩子,但她从未嫌弃过他是一个农家子弟。连类似的玩笑话都没说过。她经常跟自己说,婚姻不只是嫁一个男人或娶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它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和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结婚;第二重境界,是和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及他(她)的习惯结婚;第三个境界,是还要和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及他(她)的习惯,还有他的背景结婚。由此,才能做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婚这么多年,每次两人一起或者他独自一人回老家,从吃的到用的,大到老人的羊皮袄,小到孩子的笔记本,全都置办得齐齐全全,不让他操星点儿心。有时甚至还从她父母家里扒东西让他往家里带。逢年过节,都是及早就督促他赶紧往家里寄钱,多寄点。有时他忙,她自己就把钱给寄过去了,公公从老家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她总说:“老人一辈子不容易,也该享享清福了,别的忙咱帮不上,再不出点儿钱,就是别人不说,咱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每每想起这些,老公从内心里感动,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世上少有的好媳妇。所以,老公坚信这次她绝不会跟大嫂斤斤计较。
她故作一脸茫然:“昨晚大哥电话里说啥事儿了,什么东西?给谁算了?”
老公诞着脸说:“就那三间堂屋的事,别装了。我知道你听见了。”
她猛一绷紧脸,学着老公的腔调说道:“等把爹送下地再说你能死啊?!”
“老婆——”
老公还想说啥,就看见一个留着平头的小伙子坐在拖拉机上向他们频频招手。
“这就是驴子。”老公说。
“来了叔、婶子。”驴子跳下车,一边热情地跟他俩打着招呼,一边懂事地接过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车厢。驴子用衣袖将放在车厢里的一条长条凳使劲儿地来来回回地蹭了好几下子,确认已经干净了,讨好地说道:“上车吧叔、婶。”
路上,驴子告诉老公,公公走得很安详,没受一点儿痛苦——
那天,公公吃罢早饭就出门了,步行了十里地,到集上称了二斤烟叶,中午在集上吃了一碗羊肉面,没饱,买了俩烧饼吃了一块半。吃饱喝足揣着剩下的那半块烧饼到澡堂子泡了个澡,在那儿睡了一觉,傍晚上才回到村上。
晚饭是在村西头的四奶奶家里吃的。
以前跟老公回老家的时候,她从婆婆和其他人嘴里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些四奶奶的故事。四奶奶从嫁过来第一天就跟公公对上了眼。那天,身为村支部书记的公公以本村和本族最高司令长官地身份被邀请充当证婚人一角。一身新衣的公公喜气洋洋地上台宣读证婚词时与四奶奶四目相对,四奶奶那眉目传情的惊鸿一瞥,似一段前世的纠缠,让公公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听到这儿的时候,悄声跟坐在旁边不言不语的老公说:“这就叫欲问伊人何处去,最是惊鸿那一瞥。”一向对此事讳莫如深的老公瞪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平素口若悬河的公公在四奶奶的婚礼上究竟讲了些什么,他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得要领。只有四奶奶读出了融化在其中的那种重如铅、细如丝、乱如麻的意味。公公那天喝得是烂醉如泥,被人抬着送回了家。四奶奶看见了,疼得泪珠儿“啪嗒啪嗒”地乱掉。两个人就就这样搭上了瓜葛。当时全村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俩不过是一时兴起,完了就完了,谁都没有想到,两个人竟直到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境界。四奶奶为新媳妇时,跟公公形影相随;成了四婶子,两人照例相濡以沫;成了四奶奶,依旧不弃不离。公公为了能跟四奶奶喜结连理,没少闹腾。无奈那边有先是四弟后是四叔最后是四爷爷的四奶奶的丈夫横着,这边有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婆婆竖着,两个人商量好了似地,甭管你俩咋着,横竖就是不离婚。不离婚,您俩就只能过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偷鸡摸狗的日子,让全村人戳你俩的脊梁骨。他们自以为只要使上道德的绳索,就能轻而易举地捆住公公跟四奶奶的手脚。错了。公公无所畏惧,照样天天大面里扬威耀武地发号施令安排村里工作,背地里偷偷摸摸跟四奶奶暗渡陈仓翻云覆雨。最让人不能容忍地是,他还自作主张地替四爷爷生了一对儿女。公公跟四奶奶说:“我这叫帮人帮到底。”四奶奶指着他的额头说:“你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那俩孩子不论谁看,活脱脱公公的翻版。可四爷爷就是不认这壶酒钱:“你说是他的孩子,那咋不喊他爹?喊谁爹就是谁的孩子!”若干年后,四爷爷跟婆婆又跟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地都走了,但公公跟四奶奶的贼劲和热情也都几近罄尽。公公说:“算了,反正都一样,就这么着吧,别再往一起凑了。”四奶奶说:“行,这一辈子都听你的,这回还是听你的。你说咋着就咋着。”
那晚,四奶奶给公公做了两个菜,一热一凉,热的是香椿鸡蛋,凉的是香椿豆腐。还温了一杯专门给公公泡制的桑葚子酒。四奶奶贴了一锅饼子,公公没吃,他把从集上带回来的那半块烧饼吃了。四奶奶让他吃新的,她吃那半块烧饼,公公怕硌了四奶奶的牙,没愿意。放下碗筷,公公陪四奶奶听了一会儿收音机,里面播放的是吕剧《李二嫂改嫁》。但是老插播广告,一段唱腔放不完得插播两三条。公公烦了。说:“什么熊人民广播电台,尽广告,干脆改成人民广告电台算了。今儿个累了,不听了。”说罢,跟四奶奶摆摆手,起身走了。回到家,脚和脸都没洗,就自个儿爬进寿枋里睡去了。
老公跟他解释说:“驴子说的寿枋就是咱们常说的棺材。”
“知道。”她点点头。这事她也听讲过,就是老公自己讲的。
公公的寿枋,早几年前就置办好了,是由公公亲自挑选的柳州油沙杉木做成的。这种木,生于茂林深山悬崖之上,入水则沉,入土难朽,香如梓柏,色如古铜,不长百年难以成材。公公选的全是上等材,制作时不加拼合,上下左右4块完全是一整块木一气呵成,外面雕的是九龙图,又刷的熟桐油,走得完完全全是精品路线。老家这地儿时兴这风俗,老人未死之前就先买好寿枋,看好了死也瞑目了。寿枋完成后不久,公公就再没在床上睡过,都是睡在寿枋里。谁劝也不行。公公听人讲过,生者只要在棺木里躺上一晚,就能欺骗死神,从而否极泰来,消除厄运。公公想,一晚都能否极泰来,那我天天睡在里面岂不是可以长命百岁了?老公说完这段,问她:“你说,这老爹是不是很迂腐?”她说:“怎么说呢?迷信这东西,是我们中国特有的一种思想产物,特别是老一辈人,因为知识科学的不发达,对于他们解释不了的,不能理解的东西总喜欢归结到迷信上去。这种情况在中国可谓是遍地狼烟,想一下改变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不对家人社会产生危害,不如就由他去了。再者说了,老人家有个念想总比没个念想好。”老公听了,诧异地问:“你怎么啥事都这么能看得开呢?”她嫣然一笑:“看不开又如何?你还能把老人改变了?”两人都笑了。不知是时日太久了,还是眼下正“伤痛的心一片空白”,老公自己把这茬给忘记了。
驴子接着说:十点多的时候,四奶奶收拾床准备睡觉,一眼看见公公买的烟叶还在床头放着,就骂道:“这个老东西,成天骂我没脑子,你的脑子呢?”四奶奶知道公公每晚睡觉前都要拉几袋烟,否则就睡不着。四奶奶就披上衣服来给公公送烟叶。门是虚掩着的,四奶奶推开,轻车熟路地直接摸到西厢房,“你个老东西,脑子里又想啥了,烟叶也不拿就走了,晚上不睡了?”公公不吱声,四奶奶就伸手往寿枋里够他的脸,边够边说:“你个老东西,还跟我装死!”这时,四奶奶猛然觉得有一丝灰暗死滞的光从寿枋里面射了出来,直落在了她的身上。四奶奶猛地一颤,接着没有人腔地叫了起来:“老东西走了!老东西走了……”
公公的离世,似乎让整个村庄都蒙上了悲戚的气氛。才进村口,就看见扎在绳上、树上的一条条白色孝带在微风中缓缓飘动,一排排用鲜花和纸花扎成的花圈比肩而立,县委、县政府送的那只花圈鹤立鸡群地伫立在第一位。公公干了三十多年的村支书——他退下那年,恩威并施硬逼着村里的几位老党员一致推举大哥继承了这个位置——从哪方面来讲,他都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
奔丧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哀嚎着向家里走去。无论他还是她,从自家出门时就都已准备好了该有的表情,在进村的时候,开始带上悲伤的面具。进事主家门前开始用最大的嗓门哭泣,然后踉踉跄跄地扑向灵堂,这时候就可以尽情地释放他们的悲伤了。因为不看到遗体,他们就无法充分的表达哀悼。一位瘦巴巴地满头白发的妇女最引她注目。白发妇女在几个年轻女人的搀扶下夸张地大放悲歌:“我的个哥哥啊,你怎么走了啊?想当年,你跟俺家那死鬼一人一瓶酒,对着嘴喝到大天亮,连菜都不吃一口,你那劲儿哪儿去了……”她的哭声夹着叙事,抑扬顿挫,富有韵味,听起来不像是哭丧,倒像是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哭着哭着,猛然听见有人说:“慢点七婶子,脚下有个坑。” 被唤作“七婶子”的这位妇女停下声,低头看了一眼,一脚迈了过去,接着长歌当哭:“我的个哥哥啊,怎么这儿还有个坑啊……”
“七婶子”虽然哭得响亮,心里并不见得难过,脸上连滴眼泪都没有。
老公可能也看出来了,皱着眉头问:
“这哪来的七婶子啊?”
驴子摇摇头,“我也不认识。”
正说着,大哥、大嫂头戴白孝帽,身披白孝袍,腰束白孝带,脚穿白孝鞋,大哥手里还拿着哭丧棒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大哥脸色非常不好,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机械地跟在大嫂身后,就像一只木偶。大嫂就好多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有多少悲伤。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离好远就高喊道:“哎呦——二弟,你们总算是到了,我这心里面正着急着呢,想着这都什么天了咋还不到呢!”说话间,到了跟前,她一伸手揽住了她的胳膊,亲热地夸赞道:“这才几年没见,二弟妹可是又漂亮了啊。二弟啊,你给弟妹喝的是什么长生不老水,跟您哥传授一下,让大嫂也年轻年轻。”大哥好像很怕大嫂,唯唯诺诺地跟在大嫂屁股后面,多一个屁也不敢放。样子完全不像个男人,倒有些像个被阉割过的太监。老公很不满意地瞥了大哥一眼,一种悲愤从心中涌出。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哪能像他这样整天看老婆脸色行事。公公活着的时候,他们家里包饺子,媳妇不说话,他都不敢自作主张盛一碗给爹送去。大哥似乎感觉出了老公的不满,赶紧闭上了嘴巴,连“好”和“是”也不说了。
大嫂热情得过分,她有些不习惯。
在她的印象里,嫁给老公也七八年时间了,每年都要跟老公回来几次,不知为啥,大嫂就是不待见她。那年,他俩在城里完了婚,公公说城里办的不算,得回老家补办一场才行。老公问她咋办?她说:“你说咋办?按老人说的办就是了。”老公感恩戴德。按乡里习俗,新媳妇要跪拜公婆。老公有些为难,跟婆婆说:“娘,她不是很适应咱这套风俗,鞠个躬就代表了吧。你看行吗?”婆婆很宽容:“行,怎么着不都是个形式?”婆婆话没落音,大嫂不愿意了:“呦呵,怎么了?凭什么俺就得跪下,她就能站着?是不是她这城里人高贵,俺乡下人天生就是贱种?”婆婆的脸色当即就变了,她一看婆婆要发怒,没容他人开口,“扑通”一声跪在了堂前,冲着公公婆婆“嘭、嘭、嘭”就是三个响头,然后转过脸来笑着问道:“大嫂,你看这行吗?要不要再叩三个?”在家住了三天,大嫂横挑鼻子竖挑眼。她活做多了,说她就会做脸面活;做得少了,又说贪于吃喝,懒于做事。不论大嫂说啥,她都是莞尔一笑。第二次,是她生完女儿跟老公回老家吃满月酒。婆婆给她煮了一只鸡,大嫂埋怨说比她坐月子的时候吃的鸡大;婆婆给女儿换了块尿布,大嫂埋怨说她坐月子的时候,婆婆手都没伸过。反正是打心眼里对她不满意。这些年,乡下里但凡能扯得上关系的亲戚,到城里办事情,几乎都到家里去过,唯独大嫂没上过门。这次突然间变得像热情的沙漠,她想,一定和大哥前晚电话里说的那三间堂屋不无关系。想到这此,她不露声色地在心里笑了:呵呵,野百合也有今天?!
“爹走之前身体没什么大碍吧?”老公问。
大哥刚想接话,大嫂已接过了话头,“没有没有没有,头晚吃饭的时候还说房子……”
大嫂不是那种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从嫁过来起,就跟公公婆婆没和睦过。婆婆过世后,公公的吃喝拉撒缝补洗浆全都是四奶奶一手操办。大嫂从没过问过。不逼到份儿,她连公公的门都不登。驴子耳濡目染,也跟娘一样,权当没有这个爷爷。偏偏大哥又是个窝囊废,在大嫂面前连大气不敢喘一下,人说敢怒不敢言,他怒都不跟怒一下。公公更是有苦难言,因为当时就是他先看中的大嫂。大嫂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无奈回村务农,被公公相中了,先是把她选为村妇联主任,接着又选为自己的儿媳。大嫂头天过门,第二天就逼着大哥提出自立门户。公公气得浑身哆嗦。婆婆不热不凉地说:“你哆嗦什么你哆嗦?这不是你自己选中的儿媳吗?”公公引狼入室作茧自缚,他打掉门牙往肚里咽。
此外就是婆婆一直都怀疑大嫂跟公公有一腿。家后面的六姨亲口给婆婆说,大嫂还没过门的时候,她看见公公跟大嫂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抱在一起亲嘴儿。还有一点不能不让人心中起疑,就是大嫂嫁过来的第七个月生下了驴子,那长相活脱脱是公公的翻版。
大嫂的话说的才叫绝呢。大哥跟她说:“你这刚过门就分家,不太好吧?让外人看了怎么说?”大嫂把眼一瞪:“你懂个屁!我这叫防火防盗防你爹。”大哥立刻噤若寒蝉。
村里人茶余饭后常在背后戳公公的脊骨,说公公“扒灰”。
“扒灰”是一个形容乱伦的词语,而且是专指公公和儿媳之间发生性关系的乱伦。《吴下谚联》释其由来云:“翁私其媳,俗称扒灰。”旧时候,农村有个习俗,儿媳妇过门,点炉灶清灰烬做饭这些活计就都是她的了。公爹意欲与儿媳妇有情,便在炉灶灰中或藏点金银首饰“贿赂”儿媳,或藏情书或情诗“挑逗”儿媳。儿媳“扒灰”时自然而然就能够看到,若有意,必然会报之以李。民间流传最广的是王安石“扒灰”的故事:相传,王安石儿子死后,他给儿媳在后院另盖了一间房子居住,可能是担心儿媳红杏出墙,便经常去监视。有一次王安石隔窗相望时,看见儿媳穿着蝉羽般透明的白纱的裙子睡在透明纱帐的床上,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快速在充满灰尘的墙上写下:“缎罗帐里一琵琶,我欲弹来理的差。”写完后躲在一旁观察儿媳的动静。儿媳看到公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于是出来看公公在墙上写了什么,一看到公公留下这样的词句,当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于是在公公的诗句后续上了一句:“愿借公公弹一曲,尤留风水在吾家。”
这种情况在农村并不鲜见,只要你留心,经常可以听到谁家公公和媳妇发生性关系的事情。有些是事实存在,有些就纯属捕风捉影。不管是真是假,时日长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婆婆似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私底下曾多次质问过公公,公公死活不承认。婆婆也就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反正也是肥水没流外人家。想想也对,不这样又能怎样?闹个鱼死网破?最终丢人的还不是自己家!
对大嫂心里有怨,公公就想找个人说说。婆婆那儿说不通,他老人家就选择在二儿子那儿倾诉苦水。公公老了,年轻时打死也不肯轻易外流的眼泪现在也不值钱了,每次通话都是鼻子一把泪两行地把大哥大嫂加驴子酣畅淋漓地痛诉一遍。你说就这种双方紧张得跟朝韩之间似的关系,公公怎么可能在临终之前趁着清醒什么事体不安排先给驴子把房子安排了呢?即便急着安排,公公也不会厚此薄彼自作主张把这点儿并不殷实的遗产全给了大儿子一家,大儿子有孙子,二儿子还有女儿呢,怎么说也得平分秋色啊。还有,公公经常跟老公通话,一方面是老公心甘情愿充当公公的忠实听众,另一方面也会排解老人家心中的郁闷。平素,乡里边谁家的孩儿结婚了,谁家的老人过世了,风吹草动鸡毛蒜皮,公公能添油加醋乐此不疲喋喋不休地讲个三天三夜,相反三间房子做遗产这么大的事,公公反倒噤口不言了,这既不符合公公的性格也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啊。一定是大嫂从中做了猫腻。
想到此,她一把搂过了大嫂话头,“什么房子儿子票子,啥都没有老人家的身子重要。”
大嫂说:“是的是的是的,老人家的身子最重要。”
庭院里,大哥花钱雇来的戏班子正在扯着嗓子哭丧。哭丧是中国丧葬礼俗的一大特色,出殡的时候必须有全体后代尤其是男人们“唱哭”,否则按照民间旧俗就会被视为不孝。另外,哭的音量大小也非常重要,如果哪家死者在黄泉路上没有响彻天地的哭声相伴,便在方圆数十里传为笑柄,其子孙后代也要被人们视为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为了求得孝的美名,孝子贤孙们往往花钱请人替死者哭丧,由此衍生出了一大批职业的哭丧夫和哭丧妇。
一想爹娘把儿养,十月怀胎在心房;伤心庙里取宝箱,二老曾把宽心放。怀胎十月临盆降,喜儿一尺五寸长;传宗接代有指望,养儿无非把老防。十月怀胎想一想,看你悲伤不悲伤。
二想爹娘把儿养,满口未把牙齿长;白天把儿背身上,夜晚把儿放身旁。喂儿抱断一双膀,口口吃的娘身浆;喂儿未睡干净床,喂儿熬坏眼一双。三年哺育想一想,看你悲伤不悲伤。
……
大哥支吾说:“这些……我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的请来了,二弟要是——”
老公知道,乡下办丧事,有一套完整的约定俗成的规矩,那是必须遵循的。别说他在城里就是一个教书匠,就是个市长、省长,爹娘老了,回家吊孝也得入乡随俗。
前年,庄前面的六舅老爷死了,在城里当副局长的儿子和儿媳回家办丧事,说啥也不愿穿孝衣,他说:“我是领导干部,我不能带头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六舅老娘把孝衣摔到他脸跟前,大声骂道:“别说你就当个芝麻大的副局长,你就是当了省长、当了主席,你也不能没有爹。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穿了这身孝衣你还是我的儿,不愿意穿你现在就给我滚,我从此以后没有你这个儿!”儿媳可以没有婆婆,可儿子不能没有娘,在六舅老娘的恩威并施下,儿子乖乖地把孝衣穿上了。可儿媳坚决不吃这一套。最后,还是主事人从中斡旋,从镇卫生院给借了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这事算是有了一个较为圆满的解决。但是,夫妻俩不孝顺的坏名声却是永远的背上了。丧事期间,连个人理都没有,吃饭都没人招呼。
前车之鉴,老公才不会重蹈覆辙呢。
老公真诚地说:“大哥费心了,离家多少年了,好多事我也摸不到头脚,你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别让村里人说三道四就行。”
老公一看见公公身着寿服形容枯槁地躺在寿枋里,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淌了出来。他双膝跪在寿枋前,昏天黑地地嚎着:“爹——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啊……我还想接你到城里去过些日子呢,你怎么也不让我给你尽尽孝啊……”
老公哭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大哥大嫂也跟着做伤心状。
农村办丧事就这样,只要来人吊丧,不论关系远近,人家哭家里的人也得有人陪着哭。哭上三声五声,多的十声八声,悲伤时间结束,不等人劝就破涕为笑你搀我我搀你站起身来,开始询问对方和家人健康状况:“好久没见姑奶奶了,姑奶奶还好吧,你看这要不是这事还见不到姑奶奶呢。待这儿忙完姑奶奶跟我回家住一阵去得了。”嘴里那个甜。被喊“姑奶奶”的那位赶紧答话:“可不是好久没见了,前个天还想着你呢,有日子没见了,也不知怎么样了。这次不能去住了,看下次吧。”然后,喜笑颜开地手牵着手到后屋打麻将去了。正在进行哀悼的灵堂里,这笑声一点儿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乡下人对灵魂的敬畏,只有在哭泣的那一会儿才可能淋漓尽致。家家都这样,人人都如此,没有人觉得这样做大逆不道,自然也就没人在身后指指戳戳。
大嫂哭了几声,就先站了起来。大嫂知道,就老公这阵势,不哭够劲他是不会罢休的。农村人常说:儿子哭惊天动地,女儿哭真心实意,儿媳哭虚情假意,女婿哭驴子放屁。大嫂先把她拉起来,然后再示意大哥去劝老公。她虽然跟公公没一起生活过,几乎没什么感情,但她看不得人哭,眼见老公声泪俱下悲痛欲绝,也禁不住跟着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又哭了一会,主事的九叔公来了。
九叔公瘦得跟麻杆似的,用皮包骨头来描述一点儿也不过分。他的脸盘很窄,颧骨高耸,两颊深陷,两只鬼鬼祟祟的眼睛中间孤零零的挂着一只小儿发红的朝天鼻,满脸深深的皱纹和衣服皱褶连成一片,让你分不清哪是皱纹哪是皱褶。九叔公平时一天到晚无精打采,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连句话都懒得回。可是一听说谁家死人了,他立马精神抖擞,跟换了个人似的,眼睛里也隐隐约约闪现出丝丝亮光,让你觉得他可能有妖法。
九叔公牙齿全部脱落了,说起话来“刺刺”往外跑风。他趴在大嫂耳边小声问,是否还要给她和老公俩人撕孝服。但她听见了。她知道孝服就是大哥大嫂身上穿的那种专为哀悼死者而穿的服装。孝服按服丧重轻、做工粗细、周期长短分为5等: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其中斩衰最上,用于重丧,取最粗的生麻布制作,不缉边缝,出殡时披在胸前。如是女子还须加用丧髻(丧带),就是我们常说的披麻戴孝。
“撕什么孝服,人家城里不实兴这一套。”大嫂非常生气地说:“弟妹就不用穿孝了,二弟就按他自己的意思办,咱新事新办,没这么多的封建讲究。”九叔公听了点点头,走了。看得出来,整个葬礼都是大嫂在掌控,大哥就一个跟班。大嫂一切安排妥当,转过脸跟她说:“弟妹,爹临走前说——”
她一听大嫂又要来,赶紧堵住了大嫂的话头,“没事大嫂,十里不同俗(x u),入乡问规矩,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让人家说闲话。”
大嫂一拍胸脯,“你尽管把心放在肚里弟妹,有我在,还轮不到他们说甚!”
大哥说:“好了,二弟跟弟妹坐了一夜的车了,赶紧让他们吃点饭休息一下,回来还有好多事要商量呢。”
大嫂满脸歉意地答应,“是是是是,你看看我都忙晕了,赶紧吃饭。”
这时,主事的九叔公又跑过来,他趴在大嫂的耳朵上叽叽咕咕了一阵,大嫂勃然大怒,把手往寿枋上使劲儿一拍:“这里面有坏种!”
大哥脸色立马变了,他忐忑不安地瞅着老公,生怕引起什么变故。
老公果然忍不住了,他怒目圆睁地瞪着大嫂:“大嫂干什么?你这是骂谁呢?”
大嫂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不迭地陪着笑地连声道歉:“对不起二兄弟,对不起,我这是骂那些坏种的。驴子早上从集镇上称的两袋子壮馍,放在厨房里,不知让谁给偷走了一袋。我真不是说咱爹的,爹这一生宽厚待人,从我嫁过来,俺爷儿俩就没红过脸,你说我怎么会无端骂他老人家呢?”
老公哭笑不得,但想想大嫂说的哪句话都在理,再追究下去就有点无事生非了。说:“好了,吃饭吧。”
大嫂也赶紧借坡下驴架着她的胳膊往灵棚外走,边走边说:“弟妹,你可得好好地尝一尝这个壮馍,可劲道了,咱爹就爱吃这口。那天,咱爹嚼着驴子专门给他买的壮馍,说:驴子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
她听了,感慨万千地说:“爹真是一位慈祥可敬的老人,谁的事都记在心里。你看你二弟都这么大了,他老还是不放心,隔不了几天就要打个电话嘘寒问暖。”
“是是是,他老人家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赶紧给驴子娶房媳妇——”
“看来我今天得好好尝一尝这个驴子壮馍。”
大嫂几次把话题往房子上引,都被她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化解了,这不能不让大嫂恼羞成怒。大嫂心里恨得咬牙,面上还依然得陪着笑。“弟妹,这可不是驴子壮馍,是驴子买的壮馍啊。”
一块壮馍没嚼完,就听得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平空炸响:“你个老东西啊,你害了我一辈子啊,你两手一撒去了,丢下我可怎么活啊……”
大嫂站起身往外瞅了瞅,说:“四奶奶又来了。”
农村有句俗话,叫做“死者长已矣。”这不仅意味着死亡可以带来最终的平静,也意味着生者不能够再说死者的坏话。因为一个人的灵魂一旦跨越到了灵魂的王国,他的一切罪恶都将随他而去,作为幸存者就只能说他的好了。所以,四奶奶敢于理直气壮毫无禁忌的一趟趟的来凭吊自己爱了一生的这个男人。
“四奶奶”三字立刻引起了她的极大的好奇,她要看一看,究竟是怎样风花雪月的一个女人,引得刚刚神魂颠倒英雄折腰。她放下啃了一半的壮馍,起身往灵棚走去。
朱颜鹤发的四奶奶一看就知道年轻时一定是个能迷尽天下男人的美人坯子,一头银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四奶奶没用任何人搀扶,颤颤巍巍地往公公的寿枋前一跪,痛哭流涕地念叨道:“老东西啊你在哪?俺想你只能在你灵前趴……”
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四奶奶痛不欲生,她看在眼里,心里不禁一阵凄然。
“起来吧四奶奶,你老别哭伤了身体。”
她说着,伸手搀住了四奶奶的胳膊。
四奶奶有些诧异地望着她,这是谁啊?怎地以前没见过呢?
大嫂赶紧上前介绍说:“四奶奶,她是老二屋里的。”
四奶奶点点头,继续哭道:“你个老东西,我打从嫁过来就跟你,一辈子没落吃没落穿,连个名分都没落下。本指望你能陪我走到老,谁知你又不声不响地自个先走了,你让我怎么活啊?我也跟你一起走吧……”说着,低头向寿枋上撞去。
四奶奶太让人感动了。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就是一对明媒正娶的夫妇又能怎样?也不过如此吧?
她赶紧跪在地上去拉四奶奶,但还是慢了一步,四奶奶的头已经撞在了寿枋上。不知是四奶奶年老体弱,还是四奶奶根本就没用力气,撞得并不重,但却引出了一个小插曲——
这些年公公天天爬进爬出,这些天大家也都过来过去,但谁都没有注意,寿枋上何时楔了一根钉,一下子把四奶奶的头发挂住了,四奶奶的头怎么抬也抬不起来了。别人看得见,四奶奶可不只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是公公显灵了呢!大惊失色地叫道:“你个老东西,你要干什么?你赶紧松开手,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周围的人无论是正悲伤着的,还是正嚎啕着的,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四奶奶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羞得满面通红,捂住脸赶紧走了。直到公公的灵柩下地都没再露面。
公公的葬礼简朴而又壮观,抬寿枋的、捧花篮的、架花圈的、吹鼓乐的,以及途中挤进出殡队伍的,浩浩荡荡排了两三华里,有千把口子人。途中,行人们自觉给送葬的队伍让道,一些小孩子还好奇的不请自来地加入到了送葬的队伍中来。过路的人,一边走着,一边打听道:
“这是给谁送殡啊?”
队伍里的人就自豪地答道:“还有谁?孙一,未庄的村支书。”
那人便惊讶道:“哦,是他啊?怪不得办得这么阔气。这么年轻就走了,太可惜了。”
队伍里的人就笑了:“你这是哪跟哪啊?不是他。是他父亲,老支书。”
云河师范大学的教务处长也代表学校赶来参加了公公的葬礼,看见场面如此壮观,禁不住啧啧称奇:“就是云河师范大学校长死了,也不过如此吧!”
出殡的头一天晚上,大家伙坐在一起商量出殡的一些具体事宜的时候,大嫂借机旧话重提。当时,主事的七叔说:“大家都想想咱还有什么没想到的事情么?尽量把事情想全它,不让老人家留遗憾,咱活着的人也不留遗憾。”
话音刚落,大嫂“腾”地站了起来:
“爹临走之前,多次说驴子年龄不小了,该成个家了,点明说把后院这三间堂屋留给驴子娶媳妇。刚刚主事的七叔也说了,不让老人家留遗憾,爹明天就下地了,咱怎么着也得在他下地之前把这桩心事给了了吧!”
大嫂这么一说,大家伙齐刷刷地一下子把眼光都集中到了老公的身上,老公不敢贸然表态,瞥瞥眼瞅她。她笑了笑,说:
“爹什么时候说的?”
“早几年就说了,而且说了还不止一次呢!”
“那没立个遗嘱什么的吗?”
“这……”大嫂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了。“哦,爹一直说立呢,我说都自己家人立什么立,显得那么薄气。再说了,二弟和二弟妹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在城里高楼大厦地住着,这三间破屋框子就是都给他们也不会要。所以,爹就没立。” 说完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如何反应。
大嫂一张嘴就咄咄逼人,一下子就把她给逼到了火炕上。她冁然一笑,指着老公说:“你看看爹,可不是老糊涂了?上周还给你打电话,说家里的这三间堂屋也不分也不卖,不管他老人家在与不在,今后我们回老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你说,这咋又许给驴子了呢?”
大嫂一听就急眼了,“爹啥时候说过这话?我们天天在爹脸前转,你这话我怎么没听爹说过?”
她不急不忙:“我们整天跟爹通电话,你说的这事俺不也没听爹说过吗?”
对话一下子陷入僵局,大嫂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大嫂不接话不行,接话说不好还不行,因为说不好就要反目成仇。一旦那样,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大嫂。因为她万一要是泛起了倔劲,坚决到底平分遗产,大嫂就得不到房子,或说是得不到完整的房子,得不到完整的房子,驴子就住不进去,驴子住不进去,就结不成婚……这一连串的因果关系让大嫂不得不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
大嫂强笑着,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黯淡下去:“你——”
“我看咱这样,你们看行不?” 主事的九叔公赶紧站出来息事宁人,“咱农村有句俗话,叫做入土为安。咱现在一切为明天的葬礼让路,你们妯娌俩讲的事情容我们办完事慢慢商量。咋样?”
大家齐声赞同。
出门时,老公在后面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会意地放慢了脚步。
“你老是逗她让她悬着颗心干什么?给她吃颗定心丸不就得了!”老公生气地说。
她把嘴一撇,“你以为我想要那三间堂屋?我是觉得这么多年她对爹不闻不问,爹这尸骨未寒就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要独吞爹的遗产,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给她了,也太便宜她了!”
他心领神会:“见好就收吧。”
她眨巴眨巴眼睛:“见机行事吧。”
老公指了指她的鼻子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第二天,大嫂像换了一个人似地,刚一看见她的面就带着几个年轻妇女眉语目笑地奔了过来,“弟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我娘家的妹妹。今天,她们几个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好你。你们几个听好了啊,俺家弟妹要是有一点儿闪失,别怪我那你们几个试问!”
几个人叽叽喳喳:“放心吧大姐,保证不会慢待了你家弟妹。”
她推脱说,“大嫂放心吧,我没那么娇惯,能照顾好自己。”
话是这样说,可那些人都是得了大嫂的令箭的,哪里肯听她的。她还没抬腿,就有人赶紧架住了她的胳膊,她要下跪,早有人在地上铺了布垫;一阵风吹来,有人替她拉拉围巾;一阵雨刮过,有人替她撑起了遮雨的伞;她咂咂嘴,有人就递过茶杯……有一瞬间,她神情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师范大学里的女教授,还是金銮殿里的老佛爷。一路上,大嫂更是几次过来嘘寒问暖。大嫂的行为让她有些自惭形秽。如果大嫂此时再提房子的事就应了她算了,人家都把工作做到这份上了,你还要怎样?杀人不过头点地吧。她想。
如果说大嫂在这阶段的表演还算到位的话,那么,她在和坟时候时的演出则完完全全称得上是精彩绝伦了。大嫂跪在墓穴边嚎啕大哭:“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你回来吧!我们不能没有爸爸,驴子也不能没有爷爷呀!”哀伤撕破了林地的宁静,一股同情突如其来地用上了她的心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嫂,她注意到大嫂的眼眶这次润湿了。也许,大嫂并没有泪眼模糊,而是她自己瞬间迸发了涟涟泪水。大嫂有几次还虚张声势要跳入墓穴,但她的计划都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给破坏了。那几个汉子紧紧抓住她,死活不肯丢手。
从坟地回来,已经是下午了,折腾了一大半天,她浑身像散了架,坐在凳子上一动不想动。可大嫂似乎一点儿都不累,跑前跑后张罗着饭菜。
开饭时,主事的七叔先说了几句开场白,大哥跪地上“嘭、嘭、嘭”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大嫂跟大哥挨着桌“谢吊”,说着些台面上的客套话,感谢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连日来的辛劳。这是农村丧礼中必不可少的程序,否则十里八乡都会骂你不讲礼数。主事的七叔本来要她和老公也去的,大嫂说:“你看俺家弟妹,累得筋疲力尽地,咋去?歇着吧,俺俩代劳了。”
让她始料不及地是,一圈敬下来,大嫂和大哥呼喇站到了她和老公的面前,“来,二弟和弟妹,我和您大哥敬你们俩一杯。”
她赶忙站了起来,“大嫂这是怎么说的,哪有你敬我们的道理?就是敬也应该我们先敬你和大哥啊。”
“话不是这样说。”大嫂摆摆手,“弟妹,这些年我对公公多有慢待,少尽孝道,让你不待见,这杯酒就当是我给你认错了!房子的事俺也想通了,就以俺平时对爹那做派,给俺俺也没有脸往里住。就按你说的,留着,你们啥时回老家来啥时住,平时就让你大哥给照看着,你放心,保证啥时来啥时干干净净亮亮堂堂。”说完,一饮而尽。
大嫂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下子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的脸红红的,瞅着老公说:“你、你说两句……”
老公不紧不慢地把球又给推了回来,“我说啥,人家大嫂是跟你说的话。”
她懊恼地瞪了老公一眼,真诚地说:“大嫂言重了。实话说,在你对待公公的态度和做法上,我对你是有些看法。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无论你穷也罢,富也罢,只要用心去感受,你会真实而美丽地发现:孝敬老人其实是一种永不磨灭的幸福和感动,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的珍惜这幸福,千万不要等到子欲孝而亲不在再后悔莫及。还有,孝敬老人也是善待自己。古人云,我孝于亲,子还孝于我。如果我们不懂得孝敬老人,那么在我们的言传身教之下,儿女们会对我们孝敬吗?”
也不知大嫂听明白没有,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满面愧色,“弟妹你说得对,这几天我的心里一直都很难过,就是你说的,爹活着的时候没尽孝道,想尽孝了,爹又不在了,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说着说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她看在眼里,眼圈立马跟着红了,“大嫂既然也都意识到了,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爹留下的那三间堂屋,你就收拾收拾给驴子住吧。”
大嫂立刻破涕为笑,嘴惊愕得张多大:“真的?”
“那还能儿戏不成?大哥、大嫂,我们这一走也不知哪天才能再来,屋不怕住就怕空。真是来了,在你屋里住个三晚两晚的,你莫非不让不成?”
“那哪能?俺求之不得呢!”大嫂生怕她这一瞬间又改了主意,想着赶紧把生米做成熟饭,忙不迭地大声喊道:“驴子呢?驴子呢?快把驴子喊来。”
驴子不知被人从哪儿喊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进门就被大嫂按倒在地:“快,快给你二叔二婶磕头,你二叔二婶已经答应把你爷爷的房子留给你了。”
驴子也不知听明白没听明白,跪在地上就是一阵乱叩。她赶紧站起身去拉驴子,“好了好了好了,再磕就把头给磕肿了。”
大家伙都笑了起来。
主事的七叔见好赶紧收,生怕哪句话再说岔了。“好了好了,说开就好。常言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何苦不相容?”
老公也跟着帮腔:“七叔说得好,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她听了,抢白他一句:“就你瞎说,既是兄弟哪来的什么恩仇!”
大嫂赶紧附和:“是的是的是的,本来就没有仇。”
老公一看连大嫂都跟她站到一个阵线上了,赶紧把嘴闭上了。
回城的火车就是来时那一班,说是朝发夕至,其实开车时都已经快十一点了。大嫂跟着驴子的拖拉机一直把她和老公送到火车站,还破天荒给她带了五斤绿豆和五斤芝麻,一再叮嘱他俩,放假的时候一定再回来住几天。火车都开老远了,她伸头瞧她还在站台上挥手。
她的心里一阵感动。
望着窗外沟壑纵横的田地和镶嵌在山坳里的一户户农家,她莫名其妙地浑身一颤,“也许是我们错了。”她说。
老公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浑身一颤,“啥事也许是我们错了?”
“也许老人家确实答应了把那套房子给驴子。”
“这不可能,”老公斩钉截铁地说:“爸不会做这种厚此薄彼的事。”
“万事皆有可能,更何况——”
老公知晓她话里的意思,没容她说完就止住了她的话头。“何况什么?你也信他们无中生有胡编乱造?”老公踌躇了一会儿,十分不情愿地说道:“有件事,一直没给你说过,驴子就是大哥的孩子。大哥……给他做过亲子鉴定。”
“什么什么?我咋不知道?”
“这事就我跟大哥俩人知道,大哥让我帮着联系的。驴子到底是谁的孩子一直是大哥的一块心病。”
她点点头,“可以理解。”说完,突然大呼一声:“是你,一定是你!”
他不知就里,“怎么一惊一乍的?什么一定是我?”
“出殡的头晚是不是你点化了大嫂,否则她不可能的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老公摇摇头,“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她假装生气地把嘴一撅,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地说:“整天跟我花言巧语,说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我,我也看了,都骗我的。还是你们一家人亲近,联合起来蒙我。”
他得意洋洋地一笑:“这不也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嘛!”
“你知道我要什么结果?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
“强词夺理!不理你了。”她把脸扭向窗外。
“老婆——”
她置之不理。
他再叫:“老婆——”
她还是不理不睬。
他想了想:“呦,一晃都出来七八天了,学业都荒废了,这回到家就该上课了”
她憋不住了,“扑哧”一笑:“哼,上课也不跟你上,我还等着请家教呢!”
“我看你再敢说请家教?”
“呜——”火车使劲儿地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