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愧疚

帕蒂古丽

母亲的病在我4岁时开始发作，终生未愈。我和四个弟妹从出生到长大，衣食住行和读书求学，都是父亲一手操持，他就像是替母亲给我们还债一样。对母亲的病，还有我们这些缺失了母爱的孩子，也许父亲一生都深怀愧疚。

小时候没人给我梳头，每次过节父亲会帮我扎头发，用的是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牛皮纸绳，头发扎得乱糟糟的弄得邻居笑话。父亲只好隔几天带我到邻居家，让邻居家的姑娘帮我梳辫子。

农忙时节邻居都忙着收拾地里的庄稼，没人帮我收拾一头的长发，头上生了虱子，父亲宰了一只羊，用羊肉哄着我，给我剃了光头。刚上小学那两年，我一年四季都是捂着厚头巾上学的，掀掉我的头巾，让全班看我的光头哄笑，成了调皮的同桌取乐的方式。

熬到了暑假，头发好不容易长起来了，爹爹给了我两块钱，让我和村里的女孩结伴，到柳毛湾镇买了一块淡蓝色带网眼的纱巾，开学包在头上，结果头发从网眼里扎出来，脑袋像个蓝色的刺猬，惹得同学笑话。冷不丁一个调皮的同学揪我网眼里冒出来的头发，疼得我惊叫，又成了后排的男同学的一大乐趣。

穆斯林女孩是不允许随便把头发剪掉的，父亲对我的头发恐怕也怀有一种宗教上的愧疚。我八九岁的时候，南疆的姑姑来我家，见面第一件责怪的事就是说父亲作为阿訇，居然给自己的女儿剃了光头。父亲对着小自己很多的妹妹，低下了花白的头，一语不发。

我的头发终于留起来了，姑姑每天给我蘸着树胶梳小辫子。我从父亲脸上看到的那种满足感，是别人给他一头牛也换不来的。让我像邻居家的女孩一样梳漂亮的辫子，应该是父亲内心的一种情结。

我长大了一些，父亲觉得自己的裁缝手艺做出来的衣服赶不上商场那些服装好，他卖了鸡羊有了钱，会带我去镇里或者周围团场商店添件衣服。买来的新衣服穿在身上，他总是要夸赞那些衣服的面料和做工，说那种面料只有在上海这样的大地方才有，那做工也是大服装厂家的，因为那些机器锁边和锁扣眼的技术，是他早年在乌鲁木齐服装加工厂工作时，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

父亲一生对衣帽鞋袜都十分讲究，这一点也遗传给了我。我从懂事开始，就喜欢翻出箱子里父亲年轻时穿的翻毛皮靴和网眼的T恤，穿着在村子里招摇，惹得那些从未见过这些时髦玩意的村里孩子眼红。

十五岁那年，我在乡里的商店看上了一双红色的半腰羊皮靴，想趁着父亲到商场买油盐酱醋，让卖皮鞋的女售货员说服他，给我买下来。父亲跟那个中年女人拉了一会儿家常，就催促我跟他回去，他跟笑眯眯的女售货员打招呼，说家里的鸡鸭还等着喂。

出了商场父亲只扔给跟在后面的我一句：“买一双羊皮靴的价钱都能买只羊了。”他赶着毛驴车，一路上再也没有开口。我着了魔一样心里对那双皮靴恋恋不舍。到了运河边的大上坡，父亲心疼毛驴，自己先从车头上跳下地，见我还坐在车屁股上不动，就挥了鞭子呵斥我下来。

现在想想，尽管那鞭子在我耳边甩得啪啪响，父亲像是算好了鞭子落下的速度，给我留足了跳车的时间，才没让鞭子落在我身上。那时我心里只有怨怼，嘴上不依不饶地咕哝：“就知道对我吼，有本事找个会做鞋的妈，就不用你买鞋子给我穿了。”

父亲听见这话，脸色变得灰青，双眉紧蹙，拉着脸一言不发重新坐回车上。我得意自己找准了父亲的死穴，横下心对他痛楚的表情佯装看不见。毕竟是父亲，我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心痛。这股父亲传递过来的疼痛，在三十多年后，锥心穿肺而来，在我到了他当年的年纪的时候，像箭一样击中了我。

孩子都知道父母的死穴，也知道利用父母的愧疚感是刺伤父母最有效的武器。那时的我还没有体会到，愧疚会是这样一种致命的感受。当年父亲赶着驴车对我挥鞭子的那段路，就是现在我去父亲坟地的必经之路，这么多年每次去父亲的坟地，我都要猜测那一路上父亲内心的感受。

我的话等于否定了父亲的人生，告诉他有这样一个病妻，是男人最失败的事情。母亲是在嫁给父亲以后患病的，他一直认为母亲的精神疾病，是他一手导致的，也许对此他曾愧疚到痛不欲生。就因为他无法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我竟这样残酷地谴责他的无能。

他一定会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辛辛苦苦养大的亲生女儿也这么伤他的心。其实，那时导致这一切真正的原因是贫穷。我居然会为了一双皮靴，就用那样怨毒的话去刺伤父亲，将他一生的恩典和功绩都抹杀。他会怨恨命运的不公吗？我把生活对他的不公，一股脑强加在他的身上，他当时承受的是怎样的重负？

他不是不想给女儿买那皮鞋，如果他是个皮匠，我相信他一定会剥了一只羊，用羊皮亲手给我做一双皮鞋。可他只是个裁缝。虽然没有妈妈给我做布鞋，可我是被父亲做的花裙子宠坏的孩子，每次我穿上新衣服，父亲连拔草、捡柴火这些事都不让我插手，只要我像花蝴蝶一样围绕着他飞来飞去。

父亲最后死于心肌劳损，我想当时我的一句话，一定在他一天天衰竭的心脏上，刻下了一道看不见的伤痕，因为没有人抚慰，这样的心伤注定无法愈合。（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