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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砂并置:原乡/异乡的技艺与迷思*——以李永平、张贵兴的小说书写为中心

2015-01-25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婆罗洲原乡台湾

朱 崇 科

台砂并置:原乡/异乡的技艺与迷思*
——以李永平、张贵兴的小说书写为中心

朱 崇 科

摘要:身心的位移让李永平、张贵兴的原乡书写呈现出相对独特的轨迹和特点,比如李永平在台砂并置上的圆形本土,张贵兴则有从小清新到重口的嬗变。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此类书写的集大成者。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他们亦有其迷思:一方面,他们要再历史化,无论是持续台湾化还是要再婆罗洲化,借此丰富自我认知、开拓书写资源;而另一方面,他们也要选择合适的叙事技艺,将台砂并置书写提升一个新境界。

关键词:原乡; 李永平; 张贵兴; 婆罗洲; 台湾

在处理区域华文文学时,我们往往习惯用某些既成的术语加以剖析,如离散(Diaspora)、本土性、中国性等等。毋庸讳言,这些字眼和术语既有其丰富内涵和犀利涵容性,同时却也不乏陷阱。比如以离散处理“在台马华文学”*张锦忠:《(离散)在台马华文学与原乡想象》,台湾《中山人文学报》第22期,2006年, 第93—105页。,其中就吊诡重重:一方面,离散意味着潜在中心或精神家园的预设,难免有某种中心主义之嫌;而另一方面,借此反倒可能遮蔽了不同世代和个体华人作家之间的差异性。一般而言,第一代离散者往往可能时不时指向祖国现实与文化,离骚满腹,但后世的落地生根者却往往亲近本土,甚至变成了“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他们甚至具有多元身份认同(文化、公民身份、政治派别等),相对自由穿梭其间,尤其是在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和全球/本土化(globalization/glocalization)盛行时代,反倒更呈现出他们如鱼得水的一面,远非离散所能真正涵盖。

同样值得反思的还有本土性或中国性概念。身居本土的在地意识强烈的人士或身份暧昧的游子往往对本土性有着异曲同工的封闭式借重:前者往往具有排外性,以本土性(中国性)的纯正与否或数量多少来捍卫自己不证自明的合法性;而后者却有鉴于自己的本土性不充分并以在地人本土性的封闭为理由企图解构本土性。其实,现实人生书写和实践已经超越了上述封闭性的本土迷思,区域华文文学的本土中国性(native Chineseness)*具体可参拙著《“南洋”纠葛和本土中国性》,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正是其安身立命和区隔他者的处所和联系,同时,流动的本土性(比如李永平、高行健、刘再复等)却又可以丰富在地(故乡)和居留地的双重文化生态。

易言之,面对复杂多变的在台马华文学,作为读者/研究者的我们必须既严谨又灵活地面对相关书写。耐人寻味的是,从整体视野(totality)看来相对弱势的婆罗洲/砂拉越书写和评论在台湾(在台马华文学中)却蔚为大观,尤其是热带雨林书写,已然成为一种醒目的文学地标*陈大为:《最年轻的麒麟——马华文学在台湾(1963—2012)》,台南:国立台湾文学馆,2012年, 第42页。。而其中的集大成者就是李永平(1947— )和张贵兴(1956—)。有论者指出:“我们可以发现,有着相似生命路径——生于婆罗洲,以中国(文化图腾)为梦土,却在台湾度过大半辈子甚至入籍中华民国——的两个人,尽管文本意识认定的‘故乡’有异,说到底,是同一种精神结构衍生的变体。当复数的‘多乡’仅被承认其一,排除即是一种压抑、或一种离弃。压抑衍生出自体的不能满足,而与离弃并存的是罪恶、是亏欠。张贵兴思慕雨林,对中国的原初欲望被压抑至潜意识层,然其对中国的强烈想望仍如鬼魅般,在意识无法控制的黑暗领域蠢蠢欲动。与之相对,李永平则是拥抱中国,南洋性被抛弃在遥远的南洋。”*陈允元:《弃、背叛与回家之路:李永平〈雨雪霏霏〉中的双乡追认》,台湾《台湾文学研究学报》第13期,2011年, 第44—45页。但同时砂拉越本土的创作人却又不无怨言(如田思等),认为他们是被代表的牺牲品。在这种近乎文学隔空喊话的张力中,其实也可能蕴含着台砂并置之后的不同认知、话语/权力(power/knowledge),甚至是书写的迷思,值得我们仔细探勘。

这里的“台砂并置”,指的是书写者有意识将台湾与砂拉越安放在小说书写的内容中。最集中的做法是形成一种明显的对话关系,无论是小说内容,还是读者解读;其次,也可以是一种人物关系之间的缠绕;而不可捉摸却又不容忽略的还有作者在处理一个关键向度时呈现出对另一个向度的潜在凝视。本文的处理标准将按照上述界定,从严到宽展开,但以严为中心。在本文的结构安排上,分别论述李永平和张贵兴小说对台砂并置操作的得失,然后也会讨论在台砂并置视野下砂拉越本土的努力及其限制。

黄锦树接受留台的后辈大马学子访问,在谈及如何处理台湾经验时指出:“要写可以,其实技术上不是那么困难的,在台湾已经那么多年了,这根本不是重点……这个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爱写不写其实是作者自己的自由,我最痛恨别人问我这个问题。”*《马华文学“酝酿期”的终结者——黄锦树的学思历程》,《大马青年:千面英雄——华裔大马旅台人立足在台湾》,台北:唐山出版社,2005年, 第44页。实际上,黄的表面不耐和故作轻松下面却可能遮蔽了台砂并置的复杂性,也部分简单化了此中的纠葛。李永平、张贵兴的某些书写已经成为马华文学史上的经典实践,但其薄弱乃至失败之处却同样有可以挖掘的空间及值得总结的教训。

一、李永平:“在地—离去—归来”的圆形本土

对于有情有义的李永平来说,台湾与婆罗洲都是他无法绕过去的家园,他自己提及1982年交稿《吉陵春秋》后,“那年暑假便拎起背包浪游台湾,将婆罗洲童年抛诸脑后,打算开学后好好收心回学校教书,暂时不再写那恼人的小说了,可那次旅行,看到阔别六年的第二故乡——唔,是第二故乡吗?台湾和婆罗洲在我心中的分量,放在手心掂一掂,实在无分轩轾啊,难怪在我作品中这两座岛屿一在南海一在东海,却总是纠结到一起,难分难解”*李永平:《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第36页。。在实际创作中,这两处“故乡”都成为他念兹在兹的借重和魂牵梦萦的倚赖。

(一)圆形叙事和迷恋

鲁迅先生著名的《在酒楼上》有一段颇富意味的对话:“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这其实涉及一种人生哲理和无奈际遇,当然也可以引申出鲁迅小说中的一种环形叙事实践*具体可参拙文《鲁迅小说中的环形营构》,《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实人生”的枭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章第1节。。此处借用此典故其实更想说明,截至目前,李永平的台砂并置其实是以婆罗洲开始,之后又以婆罗洲暂时告一段落并收尾的。当然,毋庸讳言,台湾体验和元素从未缺席。大致而言,李的台砂并置书写可分为三个阶段:

1.返观与提纯:从《拉子妇》(1976)到《吉陵春秋》(1986)*如无特别说明,作品后面的标注年代都是首次正式出版年,而非创作年。。毋庸讳言,异域体验给了李永平以独特的眼光返观自我,找寻身份,同时也在此基础上反哺出相当精彩的文学再现,虽然李永平一早就显示出他对故乡的感知和书写能力,如《婆罗洲之子》(1968)。在早期的台砂并置中,李永平的书写(含出版)其实又可细分为二:留台生时期和留美时期。

作为留台生的李永平,其步入文学殿堂和台湾息息相关,先是王文兴教授的启蒙与激励,催生了《拉子妇》,后有颜元叔教授的马上一鞭,帮助醍醐灌顶。如果从此时期文学创作的质量来看,李永平拥有不错的起点。短篇《拉子妇》其实一开始就具有震撼人心的自省性,当然也不乏强烈的“孺慕”抒情;但若从华巫族群对立的角度思考,李无疑是具有超越华族文化限制的人性关怀。《围城的母亲》中彰显出更耐人寻味的寓言,母亲对已经化为赖以生存故乡的本土有着“围城”式眷恋——随大流离开又忍不住返回,殖民地中土著蠢动,超越种族的底层关怀等。《黑鸦与太阳》则关涉了紧急法令时期官方军队对抗砂共游击队的历史。小说从当地讨生活的华人角度着眼:能干的母亲务实地企图在两种势力间均衡,小心翼翼赚钱,却被官兵强奸,最终发疯,甚至失手打死投奔自己的伙计,这一结局可以部分看出李永平对有关历史的立场。但李永平对母亲和女性的高度关注其实也和他的原乡想象幽微呼应:“母亲——母国,故土,母语——是生命意义的源头,但换了时空场景,她却随时有被异族化,甚至异类化,的危险。”(黑体字强调,原文如此)*王德威:《原乡想像,浪子文学》,《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第14页。

留美时期的李永平在转换位置后似乎有了更深邃辽远的追求。如果说《拉子妇》初步彰显出其书写功力和潜力、不落俗套的话,那么,后起的《吉陵春秋》则让人对南洋浪子刮目相看。之前的有关论述对“吉陵”的原型争议近乎喋喋不休,或者是李之家乡古晋,或说是某中国小镇,或有人关联台湾,也有人将之抽象化,同时,也不忘在其语言追求上称赞其对“纯粹中文”*具体可参黄锦树著《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台北:麦田出版社,2012年)第201—234页。修炼的难能可贵,可谓好不热闹。

在我看来,《吉陵春秋》中的吉陵书写更凸显了李永平的“四不像”哲学,也即,既有是,又不全是。里面既有中国大陆(文化),又有婆罗洲和台湾,我们当然可以从其小说书写中加以考察和辨证*具体可参拙文《旅行本土:游移的“恶”托邦——以李永平〈吉陵春秋〉为中心》,《华侨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特别需要提醒的是,李永平的这种追求也和他留学美国带来的冲击密切相关,相对单一的英语环境更加推助他提炼中文,而作为华人身份的凸显和再确认却让他更倾向于盛大而丰腴的文化中国*类似的个案还有王润华的书写,在美国跟随周策纵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专研古典诗学的同时,他也有很有意思的《象外象》诗作,真正对照中国传统文化得出一己的体认和有趣的关怀。,而非坐实台湾或婆罗洲,但李永平并未去过大陆,又只能通过已知经验来想象丰富未知。从此视角看,这是他貌似最远离台砂的书写和时期,但正因为这样的位置,反倒可以让他高瞻远瞩、大刀阔斧而又言简意赅地剖析华人“恶”托邦(dystopia),而获得一致的好评。

2.台湾存在:从寓言到状摹。毫无疑问,作为李永平生活时间最长的台湾之于他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而彼时富丽繁华的台北对于刚从婆罗洲来的浪子冲击颇大,令他记忆犹新:“长到二十岁了,几时看过这样繁华的灯火……我喜欢让自己迷失在台湾的灯火中,游魂似地踯躅行走,独自个,赏玩那一盏盏闪烁在夕阳炊烟中的霓虹,满心惶惑、喜悦,捉摸招牌上那一蕊蕊血花般绽放在蓬莱仙岛的龙蛇图腾,边看,边想,悄悄追忆我的婆罗洲童年,思考台湾的现实,探索支那的未来……”*李永平:《文学因缘》,《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第42页。

从目前来看,《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1992)是李永平台湾性最强的小说文本。其中对台湾的状摹可谓苦心孤诣:从地理历史连缀到现实繁华勾勒,从各色欲望铺张到世代更替中成长和发展的诸多问题,从阴魂不散的日本意象到意兴阑珊的蒋公理念(包括类比成出埃及神话),从象牙塔无聊扯淡到政治民主开放初期的混乱,近乎无所不包。但是,这部砖头样的皇皇巨著并未一如辞职、为专职写作投注巨大心血的李期待的那样成功。

被视为《海东青》下部的《朱鸰漫游仙境》(1998)深得作者喜爱*李永平写道:“出版后有评者认为写得太‘白’,矫枉过正,也许吧,但这部小说却是个人最钟爱的一本书,因为小丫头朱鸰是唯一的主角。”参见李永平《文学因缘》,《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第44页。,相较而言,此书在主题上变化不大,甚至不乏重复之处:台湾依旧是不折不扣的中心。和《海东青》的过于庞杂和宏大不同,其脉络相对清晰可辨,朱鸰视角的借用让李对欲望台北的书写更有看头,虽然可以考察的场景和主题减少了。从此意义上说,靳五和朱鸰成为以脚丈量、以眼拼贴台北的重要凭借。

某种意义上说,李永平对台北的“寓言”或“仙境”的预设从内容上看的确有其独特成效,而从文字来看,尤其是《海东青》的刻意浓郁考究、精心铺陈也比较繁复地呈现出台北的美丽、繁华与包容(当然也鱼龙混杂)。但同时也需要指出的是,对这两部长篇读者和不少论者似乎并不特别买账,为何?以下述及,此处暂时按下。

3.从对视到回乡。从台砂并置的脉络来看,《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2002)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文本。承上,是它以相当精彩的手法结构故事,以台北某国小二年级姑娘朱鸰作为实际或潜在的对话者继续书写,题材方面涵容台砂,往往从微观个体入手,不再过于凸显磅礴气势,但读者却首先是台湾,以台湾的方式返观婆罗洲。如齐邦媛所言:“本书主题更为强烈,素材脉络更加精简,凝聚了个人生命中对罪与罚的认知,而不似《海东青》那般因为野心勃勃,一再令台北和婆罗洲的景象重叠而引申庞杂,令读者难于聚焦。”*齐邦媛:《〈雨雪霏霏〉与马华文学图像》,李永平:《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台北: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 第VI页。

相较而言,《雨雪霏霏》可读性强,主题突出,从蒋公【三民主义】到南洋妓女书写,再到中国图像、马共*毋庸讳言,马共和砂共区别甚大,发生的时间段和目标等都有差别,但本文把它们合称为马共,一方面是因为砂拉越最后并入了马来西亚,另一方面是因为马共从开始到结束的历史的时间跨度也涵盖了砂共,因此本文并不做具体区分。此方面较新的研究资料主要有陈剑著《与陈平对话——马来亚共产党新解》(增订版,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2012年)、2012年由马来西亚策略资讯研究中心出版的黄纪晓著《烈焰中追梦:砂拉越革命的一段历程》及陈剑主编《砂拉越共产主义运动历史对话》;其他如陈平口述,伊恩沃德(Ian Ward)、诺玛米拉佛洛尔(Norma Miraflor)著,方山等译的《我方的历史》(新加坡:Media Masters,2004)以及马共主席的回忆录《阿都拉·西·迪回忆录》三卷本等。主题、少年爱恋等,若非朱鸰穿针引线,题目上的确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同时却指向总标题“婆罗洲童年记事”。从书写主题看,是台砂并置相对平均和风格上最清新可人的文本。

《雨雪霏霏》下启的是李永平婆罗洲书写的强势回归,其代表作就是巨著《大河尽头》(2008—2010)。为了让此书叙述得更有条理,朱鸰依旧是一个叙事线索和对话人,但该书的主体部分毫无疑问指向了婆罗洲。李永平几乎调动了他所有的资源处理这部长篇:神话、现实、历史、【后】殖民、性、大河、石头、土著民族、白人、战争等等,但毋庸讳言,由于读者更多面向华人(首先是台湾),李永平书写得相对干净而好读。作为李永平迄今为止最气势磅礴、结构井然、首尾呼应的长篇力作,《大河尽头》呈现出李长于结构、精于布局、善于把握大叙事的独特优势。如果结合殖民主义词根展开思考,他既呈现出大历史视野下的殖民主义乱象,又立足于个体,呈现出个体成长/自我教育、自我清洗之后的重生,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了解殖民或去殖民。当然,在这部长篇中,一贯书写“旅行本土”的李永平更加重了台湾元素的砝码,而显示出其可能落地生根的倾向*具体可参拙文《(后)殖民/解殖民的原乡(朝圣):〈大河尽头〉论》,《南洋问题研究》2014年第1期。。

(二)台湾情结:再现与迷思

毫无疑问,李永平对台湾的刻写自有其独特之处,但同时亦有其迷思和缺陷值得认真探研。

1.台湾意象:再现与迷思。如前所述,李永平对台湾(尤其是台北)自有其浓情厚意,《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等直接以台北为中心,乃至标题就是一种证明。平心而论,李永平书写台湾的成绩和表现的确颇有争议,甚至某些方面出力不讨好,但都有值得深思之处。

其中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他对台湾繁盛与堕落并存的高度警醒,比如将经济发达后的台北书写为欲望都市,无论是不同行业(尤其是商人们)夸张斗富,还是性欲泛滥,嫖宿中学女生,当然也包括物质化对全体人的操控和异化,政治纷争对族群和个体认同的撕裂。而特别引人注目的则是对日本的反思——二战结束前的政治殖民统治与台湾繁盛时期的后殖民经济入侵以及身体买春等等都发人省思。学者郭强生认为:“在李永平的‘移民经验’里,台北自然具备某种神话性格,一个于民有民治民享信仰下的多元大熔炉。然熔炉则必有试炼,循李永平的台北地图,总会让我想到但丁的《神曲》。”*郭强生:《双重的乡愁》,李永平:《朱鸰漫游仙境》(经典版),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424页。

另外,即使是略显土气和固执的对蒋介石和三民主义的认同和强调,其实也提醒台湾读者要学会去芜存菁,保留政治偏执之外的合理理想与追求。难能可贵的是,李永平也挖掘台湾繁盛前的殖民创伤,比如《望乡》(《雨雪霏霏》9)中就有对台籍慰安妇被迫留在婆罗洲孤寂卖淫为生的事件的描述,既温情脉脉,又令人伤痛,刻画精彩。其中或许有“逆写”(日本人殖民台湾和南洋的对话与同病相怜,但更多是婆罗洲向台湾取经)的吊诡,但勇气可嘉,也引人思考,提醒人们关注惨痛的历史创伤和可恶的殖民逻辑。如人所论:“非常吊诡地,叙事者的‘台湾性’竟因他的‘南洋身份’而确立。对叙事者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南洋性也是台湾性——至少,与他的台湾性之间有相当紧密的连动关系。在日本帝国扩张的过程中,日本对台湾的殖民统治、以及向南洋发动的战争,将两地命运的迹线串连起来。”*陈允元:《弃、背叛与回家之路:李永平〈雨雪霏霏〉中的双乡追认》,第50页。

但李永平的台湾书写亦有其迷思,学者王德威、黄锦树往往将《海东青》的不待人喜欢归结为其政治意识形态的生不逢时——宣扬老蒋却是在解严后本土化轰轰烈烈的时期*随手拈来,可参王德威著《原乡想像,浪子文学》,收入《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黄锦树著《马华文学与中国性》第235—262页。。但我觉得,这似乎只是一个侧面。如果结合上述圆形本土轨迹中台砂并置第二阶段的所有文本,我们发现,李永平的台湾书写在叙事技艺和有关认知上皆有其迷思。

首先,台湾再现不同于《吉陵春秋》式的高度提纯和《大河尽头》的神话魔幻杂糅式处理,而这两者恰恰是评论家最看好的李氏代表作。在集中处理台湾时,尤其是《海东青》和《朱鸰漫游仙境》,李永平依旧采用“寓言”“仙境”等“陌生化”手法,问题在于他的野心过于庞大,而焦虑感强烈,“台湾是华族文化具体而微的投影,也是回返故国的起点。台湾是李永平虽不满意,但能接受的第二故乡。然而台湾已经堕落,劫毁的倒数计时已经开始。在一片繁华靡丽的描写中,一种历史宿命的焦虑弥漫字里行间。”*王德威:《原乡想像,浪子文学》,《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第17页。而他也因此对台湾的处理相对片面化,尤其是过分欲望化。《朱鸰漫游仙境》中借助宪兵扫黄推进叙事并力图有所扭转《海东青》中的过于浓烈纠葛,但扫黄其实变成了无疾而终的闹剧,而且,让7个国小的小姑娘放学后不归家却能够轻易进入风月场所,看到有钱人的荒淫、炫富和无耻似乎也与现实逻辑有偏差;《海东青》之《一炉春火》中对大学教授们的集中刻画和辛辣讽刺却又呈现出繁复中的刻板与单一,虽然齐邦媛教授认为“他所经营的不是连贯的故事,而是情境”*齐邦媛:《〈雨雪霏霏〉与马华文学图像》,李永平:《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第IV页。,这些都令人难免怀疑。

同时,李永平的虚构技艺亦有刻意追求之下的吊诡之处。比如他精心设置的文字在让读者跟随他漫游台北时产生对台湾的赞美感和自豪感,但同时又往往因为文字过于华丽和繁琐而焦点模糊,由于诘屈聱牙,也不时让人生出不堪卒读之感。而且,有关漫游台北的角色书写往往回返式重复,毫无疑问,重复手法自有其循环往复强化的效果,但过犹不及,亦有其贫乏缺陷。比如《朱鸰漫游仙境》中的安乐新角色,李永平对其重复多次【超过10次】的刻画就是三个动作:(1)将手爪放进胳肢窝使劲搔,然后拿出来嗅;(2)猛搔裤裆;(3)吐出血红的槟榔残渣。另外,常见的描写还有日本老人来台湾集体嫖娼和猎艳的书写,往往就是数个花白头颅,面如死灰,沿妓院墙根撒尿,一直同样的猥琐:“八个日本老观光客虾起小腰杆一脸汗珠鱼贯钻出宾馆,咻咻哮喘着,整整西装搔搔裤裆,捉对儿打起四枝小花伞迈出尖头皮鞋,脸青青,死人样,哆嗦进海东夜雨漫京水霓虹里。”*李永平:《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6年二版一刷,第194页。而且,这种意象在《雨雪霏霏》(页67)中也有出现。读罢之后,让人难以相信这种文字出自刻意经营纯粹中文的李永平。

2.朱鸰象征。毋庸讳言,聪明、固执、正直、可爱的朱鸰成为李永平《海东青》以后挥之不去的人物角色,甚至在《朱鸰漫游仙境》中成为主角,而在《雨雪霏霏》中又以之为时常出现的对话者,甚至到了《大河尽头》中还或隐或显出现。她是所有内叙事(内心活动)和外叙事(现实、历史、幻设的多种灵境)的见证者、推助者,恰恰是借助于她,李永平巧妙地粘合了婆罗洲、大历史、个体历史、土著、奇幻等诸多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风物与人事*具体可参拙文《(后)殖民/解殖民的原乡(朝圣):〈大河尽头〉论》,《南洋问题研究》2014年第1期。。有时我们难免发问:朱鸰是谁?她为何频频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或许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思考。

相对简单的层面,就是作为叙事线索或推进主线的主角朱鸰。从此角度看,朱鸰的角色自有其独特之处:她是一个独特的漫游者,聪明、好奇、善于思考、明了利害,因此她总是可以拓宽读者的视野,“对成人世界的知识提供她们理解商品经济与欲望城市的基础,而她们未失去的纯真不但是堕落的对照,更提供了读者一个反思的距离与批判的视角”*谢世宗:《欲望城市:李永平、漫游与看(不)见的鬼魂》,台湾《文化研究》第7期,2008年秋,第52,68页。。另外,她是叙述人(也是读者)的对话者,李永平往往在叙述者卡壳或需要继续推进对话时向她乞灵,以她为理想读者(target reader)和对话者。从此意义上说,她就是我们的代表。当然,她同时也是小说书写的对象。

相对繁复的是朱鸰作为价值判断和内容层面的象征。首先,她是一个叙述人和李永平都喜欢的同道,他们都是漫游者、浪子,这些远不是某些人所猜忌的李的可能的恋童癖(The child I love)或洛丽塔情结(Lolita complex)所能够概括的。但同时作为漫游者的靳五和朱鸰亦有差别:“《海东青》中的靳五是典型的‘男性漫游者’,自我疏离成为尾随群众的观察者与批评家,也因此在《海东青》中常常如同隐形人或隐藏式摄影机,仅仅呈现出社会乱象而不参与,也就藉此掩盖了其内心骚动的男性欲望。靳五的自我疏离是最单纯的自我防卫形式,将她者极度妖魔化,并划下不可跨越的界限,以确立自己的道德主体,否认男性欲望并保护脆弱的男性自我。《朱鸰漫游仙境》中的小女孩作为被欲望的角色出现,巧妙地置换了李永平的男性欲望。”*谢世宗:《欲望城市:李永平、漫游与看(不)见的鬼魂》,台湾《文化研究》第7期,2008年秋,第52,68页。

其次,作为一个聪颖、正直、美丽的国小姑娘,朱鸰不只是一个对话者、小知己,同时又是一个审判者,让李/叙述者认清自我。《雨雪霏霏》中的李永平颇有一种忏悔情结,但朱鸰却是目光如炬的审判者,比如在《桑妮亚》一章中,她对于“我”说不清到底有没有进入宝斗里的妓女户之后的反应:“——你骗我!还说你在寻找你的桑妮亚呢。你是个坏蛋!和别的男人一样坏。我恨你!”(页69)同样,在《支那》一章中,她对于孩童时期看有辱华人尊严的电影的“我”的暧昧不作为和无反应一声不吭表示不满,“我”表示无辜和难以应对,朱鸰的回答是:“——那天我若是在场,电影演完时,我打死都会跳起来大叫三声:支那万岁!”(页143)很明确地彰显自己的民族主义情绪和爱国情怀。同样在《海东青》里面也有朱鸰指责年轻的洋人罗伯特“不要脸”地“下毒手殴打”87岁的少林俗家弟子于占海师父。

再次,她又是李永平及小说中人物欲望书写的升华者和救赎者。有论者指出:“一方面,小说藉由朱鸰的漫游,不只表现出对城市空间或兴奋、或恐惧的主观经验,而是进一步勾勒出色情行业与城市经济的连锁关系;但另一方面,在漫游者眼中,妓女与嫖客始终缺乏与漫游者的深度互动,而只是在安全距离之外,以刻板印象出现,而此一再现他∕她者的方式不能不说是漫游者的局限。”*谢世宗:《欲望城市:李永平、漫游与看(不)见的鬼魂》,台湾《文化研究》第7期,2008年秋,第52,68页。这种观点自然有其道理,但需要说明的是,朱鸰藉由她自己家庭的道德沦落,尤其是母亲和姐姐都被日本老男人(侵华老兵)包养和玩弄的切实经历与伤害而感受到堕落的危害,并且,朱鸰自身也受到她家的日本老男人的身体虐待(他们不能玷污她的处子身,却经常用手拧掐等)。无论是作者李永平还是朱鸰本身都有警惕之心,同时也有自我保护和升华的能力,尽管未必太强。

最后,或许相当切题的是,朱鸰还是李永平心中台湾理想家园的建构者和一部分,从此意义上说,朱鸰就是台湾,而李永平对她的保护也就呈现了他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珍爱。

当然,如果从整体而言,李永平自有其从文体到语言到内容层面的原乡路径,如人所论:“文化原乡,从围城的母亲出发,经过《吉陵春秋》(神话)的文字修炼与《海东青》(寓言)大规模的文字围城实验,显示出自我与原乡透过文字(中华文字不仅是李永平所说的‘中国语文的高洁传统’,也是华人的精神与民族灵魂象征)及不同文体的操练建构他的主体性(历经神话—寓言—忏悔录的文类之旅),进行一场‘自我与灵魂的对话’。到了《雨雪霏霏》(忏悔录),作者正视他的原乡欲望,终于回到故乡去寻找自我认同,回到他(父—母—我)的‘伊底帕思’情境,流动的身体与灵魂对话的意旨就更明显了。”*张锦忠:《(离散)在台马华文学与原乡想象》,台湾《中山人文学报》第22期,2006年夏, 第102页。

二、张贵兴:从清新到重口的本土破/绽

相较而言,张贵兴的台砂并置书写路径与李永平不同:李的高潮是在中部或创作中期,张似乎更强调两头,尤其是相对后期(2000年前后)的文本。而实际上,张贵兴的文学书写、情节架构、主题叠加等等都经历了一个演变,即从清新到相对重口的转换;对本土的发现有一个开放的线性前进过程,一度绽放,但又不乏破绽。如人所论:张贵兴“从留台生文学的青涩模仿,到不同经验的书写实践,再到自成一脉的雨林书写,他用自己的笔墨展现出自己创作生涯中的不同的艺术实践过程,后期的南洋雨林魔幻世界的书写,集合象征、寓言和历史再现于一体,展现出一位旅台马华作家对原乡书写的不懈追求”*金进:《从出走台湾到回归雨林的婆罗洲之子》,《华文文学》2009年第6期。。

(一)台湾背影或隔岸观火

张贵兴的早期小说创作中,真正涉及台砂并置的只有一篇《弯刀·兰花·左轮枪》,其他更多是如有若无的台湾背影,换言之,台湾立场和根据地是他所有书写的宏大背景和映衬。从一开始的相对沉寂到他纵横江湖的雨林书写,中间有一段少人关注的清新实验,作品主要有《伏虎》(1980)、《柯珊的儿女》(1988)、《赛莲之歌》(1992)、《薛理阳大夫》(1994)、《顽皮家族》(1996)和《沙龙祖母》(2013)*此书2013年由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但所收作品的发表介乎1981—1991年间,所以也纳入此类。。

1.清新台湾或技艺操练。整体而言,《伏虎》算是张贵兴的少作,题材杂陈(台湾、大马主题交错,但对话性不多),有实验性,亦有失败之作,但无论如何都可以部分看出其稚嫩之中的偶然头角峥嵘。同名代表作《伏虎》据作者云写得辛苦,但的确自有其锋芒,无论是情节还是寓意都颇有虎气;《武林余事》一开始貌不惊人,但随着小说的进行,到了后面则豁然开朗,甚至层峦叠嶂。当然也有平庸乃至失败之作,如《怒梅》烂俗的情节设计大概只能算中学生作文,《雄辩的魂》有思辨性,但过于抽象,略显杂乱,文体性征匮乏。

《柯珊的儿女》则主要着眼于台湾语境,以台湾学界为背景书写风云人物柯珊的复杂性。个中人物环环相扣:柯珊儿女遍天下,却都包围着真正继承了柯珊财产的主人公“汤”(实为“柯”)哲维,而他始终很反感柯珊,也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最后谜底揭开,一网打尽。这种情节结构能力为他后来善于操控长篇节奏、线索多元并进却指向核心的叙述策略优势打下了坚实基础。

张贵兴从创作伊始就高度重视小说的艺术性和结构:“我始终认为小说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小说本身所负载的道德和使命,必须建筑在其本身的美学架构上……我是个喜欢求新求变的人。”*张贵兴:《赶快把序写完(旧版序)》,《伏虎》,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第6页。《薛理阳大夫》时空移到古代,无涉台湾和婆罗洲,虽然整体水平一般*可参王德威的书评《与魔鬼打交道的医生》,台湾《中时晚报》副刊,1994年7月3日。,更像练笔之作,但亦可部分呈现张较好的结构能力。

毋庸讳言,考察此一时段的张贵兴书写,出彩之处算不上众星璀璨,但却可以看出其各种实验和努力,尤其是对台湾的关注是早期重点之一,包括他的教书生涯、大学场景和台北以外的宜兰等地书写。可惜置之于更加成熟、博大、繁盛的台湾在地书写中,初出茅庐的侨生张贵兴并不出众,但对他自己却有独特意义:“于是我们强调张贵兴小说的早期风格,旨在勾勒在台的马华写作者,从留台到长期移居过程中,难免有一个特殊的阶段在面对故乡和异乡之际,对自身写作立场和生活经验的游移和反思。那不同层面的台湾在地经验的转化,其实见证了一个离散写作者的尝试和局限。”*高嘉谦:《台湾经验与早期风格》,张贵兴:《沙龙祖母》,台北:麦田出版社,2013年,第6—7页。

2.台湾立场与隔岸观火。在《赛莲之歌》新版序言中,张贵兴写道:“这小书是我少年时期‘假面的告白’。那么苍白的少年时代,找不到太多值得书写的事件,只有大量付诸于幻想,假设自己已抵达那座永远无法抵达的欲望岛屿。”*张贵兴:《假面的告白》,《赛莲之歌》,台北:麦田出版社,2002年,第5页。在我看来,此书具有双重的转型性:从书写主题来看,尽管有点青春型回忆小说的强说愁或浅层呻吟,但场景置换成了婆罗洲;从书写语言和叙述风格来说,张开始向“雨林美学”转型*具体可参拙文《雨林美学与南洋虚构:从本土话语看张贵兴的雨林书写》,新加坡《亚洲文化》第30期,2006年6月,第134—152页。。

在处理完青春纠结事务之后,张贵兴将其眼光投向了自我、家族身份的探寻,那就是《顽皮家族》。在序文中他表现出对婆罗洲故土的强烈认同:“忽然就开始怀疑故乡在哪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广东自然不是我的故乡,我住了超过十九年的台湾也不是,当然就只有是那个赤道下的热带岛屿了。”(页4)而无独有偶,他借主人公夔顽龙的口在回答顽麟的要不要回中国的问题时说:“回去干什么?听说日本人走了以后,祖国正在内战,回去当炮灰?来,顾顾眼前吧。”(页168)*上述引文皆出自张贵兴著《顽皮家族》,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6年。相较而言,《顽皮家族》的情节主干相对清晰,顺势递进。而在价值判断上,张贵兴以俏皮风趣的口吻进行书写,更多呈现了华人的勤劳勇敢与当地风物的富饶,偶尔提及英殖民者和日本侵略者,但更多是成为华人移民艰苦奋斗史的衬托,算是张贵兴比较罕见的“主旋律”(褒扬居多)作品。

野心勃勃的张贵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婆罗洲热带雨林这个宝藏,他又继续交出亮丽的答卷。和他本人以及诸多论者视其《猴杯》(2000)为代表作的观点不同,我更认为《群象》(1998)最具代表性:它生机勃勃,从意义的解构和颠覆来看,如鳄、象、龙的图腾转换和潜在更替(野心),中国性与南洋本土之间的反转等等皆出人意料;从情节形塑来看,他把马共、日本侵略、家族历史、土著风俗、雨林特色(尤其是动物)巧妙融进施仕才的谱系和脉络中,同时他又不过于繁复和设障(和《猴杯》比)。坐镇台湾,想象南洋,《群象》中的台湾视角清晰可辨,张贵兴对中国性的杀戮毫不容情,同时对马共的历史又加以情绪化渲染,这的确是一把双刃剑,既令人感觉痛快淋漓,但又不乏偏见。

(二)台砂并置:奇观与迷思

如前所述,张贵兴在1980年代开始涉及台砂并置,《弯刀·兰花·左轮枪》以一个留台大马华人近乎荒诞的经历并置了华族与土著遭遇的悲惨结局:他在路况糟糕却又着急赶路的情况下前去砂拉越文莱市办事,也顺便为侄子购买玩具枪,因为砂拉越情况特殊(要用护照办理签证,即使是本国公民),气候路况恶劣,所以他的返程挫折不断。最大的吊诡在于语言隔阂的政治隐喻:他请求某土著马来人顺路搭他去某地,虽然热情交流却被误读为打劫,最后悲惨的他选择将错就错而变得歇斯底里,最终被警察和狙击手击毙。耐人寻味的是,这篇小说呈现出对婆罗洲本土的双重否定,无论是作为主角的马来人还是同行的华人,都是他的批判对象。易言之,具有台湾经验的张贵兴一开始就呈现出对婆罗洲的否定和敌意。

这篇小说自有其犀利批判性,如高嘉谦所言:“这恰恰对应了作者留台和入籍过程中,对国族、语言和身份转换的深切反思。其实那也是一种台湾经验,留台生的背景,相对的时空距离和华语华人相互融合的台湾氛围,暴露了华人与马来语之间的纠葛,以及背后复杂的华巫种族矛盾。”*高嘉谦:《台湾经验与早期风格》,张贵兴:《沙龙祖母》,第6页。但同时它也有其缺陷和迷思:首先,语言隔阂被作者扩大化了,小说中所言事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在大马居住19年的主人公不可能完全不谙马来文,另外,本地马来人的英文可能不流利但绝不至于连简单的交流都无法实现;其次,张贵兴从一开始就构筑了华巫的人为冲突,这似乎和他被逼留台的经历有关,但似乎慢慢成为一种刻板印象,倾泻和投注了华人对政治不公的负气式文字对抗乃至报复。

毋庸讳言,张贵兴台砂并置的代表性书写是《猴杯》和《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2001,以下简称《公主》)。《猴杯》中呈现出张贵兴反噬台湾的勇气和表演性。张把华人残酷而罪恶的发家史、殖民史、土著风俗和雨林奇观(如猫蝎大战、总督犀牛传奇等)与各色神奇的自我经历熔成一炉,调配出令人瞪目、刮目也侧目的热带大餐,而台湾是其佐料之一。

某种意义上,这部长篇是对华人劣根性的双向清算。一方面是婆罗洲祖父主线。曾祖父的发家原本劣迹斑斑,非常可疑,成功后更阴险毒辣,远胜英殖民者,对土著毫不容情,所谓黑白通杀。他把欠债人周复的女儿小花印抵押逼良为娼,还棒打鸳鸯拆散了祖父和小花印的爱情,强调功利优先。另一方面,则指向主人公雉。作为台湾中学教师的雉不务正业和同事老萧炒更赚钱,在风月场上不知不觉嫖宿了自己的学生王小麒。雉作为往返台砂的主线,要返回婆罗洲帮助丽妹(小花印和土著的后代)治病,而丽妹既是祖父的爱恋和性伴侣,又是土著布设勾引祖父企图探查黄金宝藏地点的棋子。同时线索繁复的是,雉当年的中学华文教师罗老师(象征中华文化)却也利用小恩小惠和真假饰品等诱奸达雅克少女,雉的弟弟鸰亦成为土著拉拢和利用对象,亚妮妮作为土著世界和雉的连接,既娇媚可人,又暗藏杀机。

《公主》则同样呈现出张贵兴的匠心和机杼,其中的台砂并置变成了身在婆罗洲的父亲、母亲、林元、我/可怡的并存。张在这部长篇中强化了马共元素,又把《猴杯》(页244—245)中一则有关白种人性杀伐旅(sex safari)的报道发扬光大,变成了本土版本(华巫白等群魔乱舞)。通篇小说的连接点其实是欲望。在婆罗洲雨林,母亲曾被达雅克青年掳走数日并怀孕,父亲(迷恋白衣马共联络员)、林元(迷恋母亲)各怀鬼胎其实想借此为马共筹措革命经费,搞各种狂欢派对拉拢更多富商、官员,其他人则是为了猎奇和宣泄。在台湾,母亲原本就是父亲、林元青年时代无间合作共同猎艳的牺牲品(林元追求母亲失败,对母亲毫无爱意的父亲总结教训成功复仇赢得了芳心),父母并无真爱,而“我”和餐厅驻唱的女大学生可怡之爱恋也按部就班,而可怡的周围却是女同(lesbians)环伺。往返于台砂之间的“我”其实更爱春喜的双胞胎妹妹春天,而文莱王子则喜欢摔下瞭望台且已经迷睡的春喜。但企图改过自新追求真爱的父亲最终被土著猎杀,而母亲也终于设计成功焚毁了自己精心设置的热带园林,一切灰飞烟灭。

但张贵兴的台砂并置自有其迷思*部分批评可参拙文《台湾经验与张贵兴的南洋再现》,《中山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简单而言,主要如下:(1)情欲化雨林。毋庸讳言,张贵兴的热带雨林之于外人本来就有着可以奇幻化的丰富资源,而善于夸张的张贵兴自然顺水推舟、发扬光大,以丰富而雄浑的想象力把雨林渲染得美轮美奂、精彩绝伦,但同时却也腥臊杂乱、欲望贲张。某种意义上说,张贵兴有意或无意迎合了外人对于热带雨林的东方主义想象。(2)简单化马共(含砂共)。在他的小说中,马共似乎更多纠缠于情欲的释放和为权力展开的血腥勾心斗角、互相利用和指责,这在《群象》、《猴杯》都有所呈现。同样,在《公主》中他也把马共的经费筹措情欲化为一个情场浪子在欲望引诱之下的责任践行,毫无疑问,这对马共的严密组织性和责任感是种误读和儿戏化。(3)恶化华土关系。虽然张贵兴也不乏华土爱恋和婚姻关系的正面描写,包括《猴杯》中雉和亚妮妮的复杂恋爱,但大多数华人和土著的婚恋关系往往是负面的,或者是猎艳,或者是种族沙文主义,或者是基于蔑视和误读之中的对抗等。

三、谁的异乡/抑乡/臆想?

相较而言,东马之于外人,甚至之于其他地方的大马国民都是一块神秘、辽阔而又富饶的土地。但也因此,不管是内人还是外人,对婆罗洲(砂拉越)依旧是误读连连,有些甚至是在商业利益驱动之下的来自官方的有意误读和自我东方化:“在国家统一推动的观光事业里边,砂拉越的风土民情依然是这样充满猎奇与蛮荒。国家给我们砂拉越的卖点,充满异国情调及情色欲望。砂拉越依然是被标榜成猎头一族之地……而原住民族群女子的形象更引人遐思。”*沈庆旺:《蜕变的山林》,吉隆坡:大将出版社,2007年,第198—199页。而同样,李永平、张贵兴的婆罗洲书写也有争议:“在早期的中文文献里,很难看到深刻的原住民研究,在创作领域中,原住民的文化刻画也是片面的(主要是李永平等人的小说)。”*陈大为:《消失中的婆罗洲——砂华散文场所精神之建构》,台湾《台北大学中文学报》第5期,2008年, 第277页。让人难免生发出一种思考:这到底是谁的异乡,抑乡或一种臆想?

(一)“书写婆罗洲”:本土的声音和实践

毋庸讳言,婆罗洲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有意或无意被忽略的存在,之于一般读者,她更可谓“在场的缺席”。但实际上,砂华文学创作、文学史书写、砂华历史等等,自有其叙述和实践的脉络。简单说来,如“拉让盆地丛书”、“犀鸟丛书”、“星座丛书”、“漳泉之声丛书”、“留台人丛书”、“美里笔会丛书”、“华苑丛书”、“《国际时报》丛书”等就颇具连续性和毅力坚守*有关1998年前的砂华文学概况可参田思著《沙贝的迴响》(吉隆坡:南大教育与研究基金会,2003年)第57—68页。,田思、田农、吴岸、梁放、沈庆旺等等皆有相对丰硕的文字著述:田农的《砂华文学史初稿》(1995)、房汉佳的《砂拉越拉让江流域发展史》(1996)和《砂拉越巴南河流域发展史》(2001)、黄妃的《反殖时期的砂华文学》(2002)。除此以外,还有一些记者或作家也在书写婆罗洲,如诗巫黄孟礼的《24甲——寻访拉让江、伊干江福州人村落》(2001)和《情系拉让江》(2002)、古晋李振源《后巷投影》(1994)等等。但遗憾的是,上述出版品地点往往都是在马来西亚,或更小范围的砂拉越,流通相对不畅,容易成为无声的存在。值得关注的还有西马作家对婆罗洲的关注,主要是潘雨桐(“大河系列”小说,即《河水鲨鱼》、《河岸传说》、《旱魃》及《山鬼》)*具体可参拙文《后殖民时代的身份焦虑与本土形构——台湾经验与潘雨桐的南洋叙述》,《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4年第2期。和冰谷(诗集《沙巴传奇》,1998;散文集《走进风下之乡》,2007)等。

1990年代以来,李永平、张贵兴作为砂华游子的原乡书写在华语文学圈内渐成气候,热带雨林书写甚至可谓蔚为大观。这同样也刺激了马华本土的书写冲动,而杨艺雄的《猎钓婆罗洲》(2003)、沈庆旺《蜕变的山林》(2007)在新世纪以后由西马的大将出版社推出,明显带有一种自我表述的意味。当然,犀鸟天地网站(http://hornbill.cdc.net.my/)于1999年的开通也意味着有意借助新媒体的自我推广。

比较说来,杨艺雄的书写更是从猎人的角度揭开猎钓婆罗洲的苦与乐、新奇与去魅,其基调更是本土经验主义的科学性、客观性,更强调热带雨林动物世界的运行法则,同时又蒙上了人性色彩与温情面纱,自有其独特之处。作为资深猎人和钓者,他关注猎枪的神话及禁忌,集中渲染了从猎人角度更具可操作性的野猪、野牛、鳄鱼的习性与捕猎经历,可谓波澜壮阔而又宠辱不惊;同样,他也介绍捕捉经验、猎钓心得,同时又呈现出生态雨林、敬畏自然的和谐心态:“建构出异于台湾、属于砂华的自然写作美学——混合环保、旅游、原乡/在地书写以及专业知识,经由真正的生活经验而呈现的‘感觉解构’。”*钟怡雯:《马华文学史与浪漫传统》,台北:万卷楼出版社,2009年,第238页。令人叹服。

沈庆旺是砂华诗人,其《哭乡的图腾》(1994)作为以诗歌样式呈现砂拉越原住民的书写,体现了常居于斯的诗人的有意实践,尤其关注转型期原住民的困境,展现诗人的仁慈之心和敏锐触角。《蜕变的山林》则采用散文的样式图文并茂缕述原住民文化,所追求的更是相当客观和精准,给读者展现出婆罗洲各种土著民族的风情、语言、文化的整体面貌,从而达到自我阐述、减少误读的目的。除此以外,他也特别解释原住民文化中容易被猎奇和误读的部分,如猎人头、相亲、祭典等等。对于猎人头风俗,他总结道:“原始社会猎人头的习俗表面上是为了求爱、求地位、求丰收,但对整个族群而言,意义乃在于求生存。猎人头除可抑制敌人的势力,拓展自己族群的耕地和生活范围,也减少自己族群所面对的威胁,这是原始生活中求生存的一种方式。虽然猎人头是原始落后、残忍野蛮的行为,但这已是历史名词,反观现代人文明化的高科技战争所造成的破坏和残酷,我们不免要自问,到底谁比谁较原始、残忍?”(页134—135)

难能可贵的是,沈庆旺没有把砂拉越土著文化封存到历史的铁匣中,而是更关注它们在现代化语境中的没落、被抛弃和被动破坏等困窘,颇有一种感伤情结。比如《变调的庆典》中就写道:“而庆典仿如残旧的电影胶片,历史的声音黯哑。老巫师带领着残弱,像过气歌手吟哦失调的音符;传承的祝祷词语,只能依循岁月的记忆在荒野捡拾一些破碎,拼凑成一场让游子回乡的庆典。”(页167)当然,也还会涉及部落的变与不变。

相较而言,西马作家冰谷的《走进风下之乡》(有人出版社,2007)对婆罗洲的书写更有耐人寻味之处:既是本土(同属马来西亚),却又外来(东马和西马差异明显)。冰谷的书写因此也具有双重性。他既是一个种植园经理,曾经在沙巴管理可可、油棕园长达五年(1990—1995),又是一个敏感而多情的作家。书写往往情理并存,文笔活泼,处处“有我之境”,带有引领外来者慢慢进入婆罗洲的渐入佳境的娓娓道来感,其中既有外来人的新奇体验和逐步适应,又有本土化之后的婆罗洲视野。

他当然也绘声绘色描述各类热带雨林动物:狗熊、蜥蜴、大象、蟒蛇、猴子、刺猬、蝙蝠、猫头鹰、鼠鹿、猴虱、山蛭等等,也不乏无意之中吃到的山珍野味(如象鼻、熊胆、龙虾等)。同样是描写大象,他和张贵兴则差别很大,正是因为要保护种植园,他们才和屡屡前来破坏的野象发生冲突。也有猎象的惊险经历(页34—38),但却显得真实可信,不像张贵兴笔下的猎象那样繁复而险象环生。跟专业有关,他对婆罗洲植物的书写可谓别具一格,从原生种榴莲与山竹到指天椒、酪梨,从野茼蒿到空心菜似乎都如数家珍。当然,因为是居住于莽林中的文化人,他也常常关注人文化的自然和生活区,从驱逐天花板老鼠到养能言鸟,从用灵犬对付猴患到拥枪打飞鸽,从缕述山神上身的传奇到置身度假村和大农庄的独特体验,再到对自己居住五年的“小香港”山打根的悲情感喟等等,冰谷着意于对富饶婆罗洲的立体呈现。

整体而言,这种来自马来西亚本土的自我阐述与相对理性冷静的呈现有益于后人、读者对婆罗洲的更清晰的了解,至少是淡化了既存的刻板印象和偏见,毕竟误读的减少有赖于坚实而充分的交流,而交流的基础首先是发出各自的声音。

(二)在历史真实与文学真实之间

现实或许有其吊诡之处,影响最大的婆罗洲书写居然是由定居台湾的砂华之子李永平和张贵兴造就的。如前所述,其书写各有其迷思,为此本土作家田思面对张贵兴的书写,尤其是《群象》对马共的书写时指出:“由外国人来书写婆罗洲,读起来总有一种‘隔了一层’的感觉(李永平与张贵兴出身砂州,但早已放弃马来西亚公民权,长期定居台湾)。真正的婆罗洲书写,恐怕还是要靠我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居于斯’,愿意把这里当作我们的家乡,对这块土地倾注了无限热爱,对她的将来满怀希望和憧憬的婆罗洲子民进行。文学允许想像和虚构,但太离谱的编造与扭曲,或穿凿附会,肯定不会产生愉快而永久的阅读效果。我们要求的是在真实基础上的艺术加工。”*田思:《书写婆罗洲》,《沙贝的迴响》,第176页。这其实涉及历史真实与文学真实的张力问题。

1.尊重历史真实。毫无疑问,李、张二人都是马华文学史上的优秀小说家,自有其独特风格,无论是丰富想象力,还是卓越的驾驭情节能力,还有语言修炼等等都称得上自成一家,但二者也有自己的短板,这表现在对台砂并置中历史和现实的处理上。

对李永平而言,善于鸿篇巨制、史诗叙事既是他的优势,但又是他可能的软肋,因为无论是台湾还是砂拉越,其实历史与实际都过于复杂。耐人寻味的是,当李永平以神话的方式纵横开阖处理有关题材时往往可以运筹帷幄,如《大河尽头》,在我看来,这是目前李永平最成功的长篇大作。高嘉谦指出:“有别于张贵兴在雨林叙事里经营诗意、饱满的动植物意象,李永平的雨林奇幻世界所调动的部件,更趋向神话、传奇,以及异域风土的书写特色,其竭尽奇观、异域情调之可能的书写,替婆罗洲庞大的地表架起了另一种叙事的可能,开启特殊的雨林时空体,展开一个文字欲望和经验世界交错的溯源之旅。”*高嘉谦:《性、启蒙与历史债务:李永平〈大河尽头〉的创伤与叙事》,台湾《台湾文学研究集刊》第11期,2012年,第45页。

但在处理现实时,尤其是打着“寓言”“仙境”的旗号书写台湾读者生活其间的现实时,往往不那么成功,这更多不是李永平的能力问题,而是现实太真切,又太复杂,他必须采取更复杂的对症下药式的书写策略。《吉陵春秋》从叙事上看,其成功之处在于它首先是被提纯和不过分坐实的历史时空,李永平可以和神话书写一样有充分闪跳腾挪的巨大空间。但《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等则不然。

对张贵兴来说,他的短板在于历史厚度。毫无疑问,他有很好的结构能力,问题在于,他的情节性往往过于离奇,匠气较重,而对历史的尊重程度不够。无论是对砂拉越土著还是对雨林生态,他更多是采用夸张化手法,而且往往是穷形尽相,甚至是过度索取,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婆罗洲热带雨林书写甚至到了苦口婆心、重复自我的地步。另外,对于婆罗洲场域上的很多重大题材,他过分强调斗争性、派系色彩和人的欲望决定论,无论是对种族交往还是马共书写,皆是如此。

从种族融合来看,除了《猴杯》中留下光明的尾巴,其他长篇多数显示出融合的艰难性。有论者指出:“文本中重建马华居民与土著间新的依存关系的重要关键,尤在多情的土著女子。《群象》中伊班女子法蒂亚虽作为欲望的对象,意义却被交叉替换为母性,一如梦象,是仕才迷醉时的抚慰与解救者。在华夷杂处之地藉由华土通婚,形成一种融合中国文化与异文化特征的国族想象,已然排除中国性的血缘迷思,这也正是构想华族可能的前景。”*陈惠龄:《论张贵兴〈群象〉中雨林空间的展演》,《高雄师大学报》第16期,2004年,第291页。但实际上,《群象》中的种族融合并未真正得以实现,马共更多是借此打好群众基础,内心深处不愿玷污自己的中华血统。比如余家同告诫外甥施仕才的真诚话语,而法蒂亚家族和部落更多只是出于自己文化的一厢情愿,比如“收编”仕才,而实际上后者根本没有察觉和具有主动意识。

实际上,马共书写*比较精彩的研究可参钟怡雯著《马华文学史与浪漫传统》第3—60页。还有很丰富和开阔的空间与内容。比如,其中的多元种族,华人为主,马来人、印度人、泰国人为辅,甚至在二战结束后也添加了不愿意投降的部分日本人;除了马共跟中共的关系之外,更要开掘和印尼共产党的直接关联;相当丰富的资料还有马共女队员的小历史借鉴,她们作为母亲、妻子、女人的革命体验和认知还是会有细微差异*具体可参邱依虹著,黎绍珍等译:《生命如河流——新、马、泰十六位女性的生命故事》,吉隆坡:策略资讯研究中心,2004年。。同样,作为个体人的行事风格、复杂人性,还有共产党理念中的引人之处和乌托邦色彩,完全可以书写出更立体的文学形象。

如果从李永平、张贵兴的出生地与相关文化和其台砂并置书写关系进行考量的话,出生于古晋的李永平更加侧重中华文化和砂拉越本土文化的交融以及对两种文化近乎本质主义的追求和提炼。而出生于美里的张贵兴由于所居相对偏僻,而且历史上的砂盟——砂共和他的出生地关系密切,或者美里就是共产党等活动的历史现场之一,从父辈和自身来说,都有切肤之痛,而在台湾接受大学教育时因为处于未解严期,他对共产党的负面看法居多亦可理解。

2.丰富文学真实。如前所述,沈庆旺等本土作家对婆罗洲已经进行了有益的自我书写和实践,其心可鉴亦功不可没,但若从文学真实的角度来看,其短板恰恰在于手法的过于朴素和主体性干瘪(冰谷的文学性略高些)。文学叙述不能等同于历史材料的简单修饰化,它必须同时以自己的特色去感染和撞击人心,张、李的成功之处完全值得砂拉越本土作家借鉴,不只是源于他们居于台湾——中华文化的中心之一,而是在文学技艺推进和创新实验上都技高一筹,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如王德威所言:“李永平雕琢方块文字,遐想神州符号,已经接近图腾崇拜;张贵兴则堆砌繁复诡谲的意象,直捣象形会意形声的底线,形成另类奇观。两人都不按牌理出牌,下笔行文充满实验性,因此在拥抱或反思中国性的同时也解构了中国性。”*王德威:《文学地理与国族想象:台湾的鲁迅,南洋的张爱玲》,台湾《中国现代文学》第22期,2012年, 第34页。从此角度看,书写婆罗洲更该是开放的书写。既要学习外人精华,又要扬长避短、强大自我,何况李、张还是婆罗洲出走的优秀分子呢?国籍的改变并不等同于文学疆界的同时设限,本土必须开放才会更加强大和丰富,从而建立更有世界性和地方性的本土。

原乡书写中故乡和异乡是完全有可能对流的,有些时候,异乡可能变成第二故乡,而故乡反倒可能变成了异乡。无论作者如何看待故乡,本土人必须开放,既要走出去,也要请进来,哪怕是出口转内销,这样故乡才不会那么容易变成异乡,书写故乡才不会变成压抑故乡而变成抑乡,更有甚者,把原乡书写变成了信马由缰、信口开河的臆想。

令人感动的是,和前些年过度强调本土不同,今天的台湾文学研究界已经接纳了李永平、张贵兴。比如陈芳明教授在他的《台湾新文学史》中就给在台马华文学以12个页码的篇幅,并且指出:“在台马华作家所建立的文学艺术和文学论述,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声音。这牵涉到马华作家本身的文化认同,以及在台湾所据有的文化位置。”*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台北:联经出版社,2011年,第708页。而李瑞腾教授也把陈大为有关在台的马华文学论著《最年轻的麒麟——马华文学在台湾(1963—2012)》纳入“台湾新文学史长编”。这都是主流学界直接和间接接纳李永平、张贵兴的证明。我始终认为,对和场域有关的文学史书写要包容大气,李永平、张贵兴完全可纳入马华文学史,虽然他们如今已经是台湾籍的作家,马华研究者和文学史家必须有这样的包容度。好比张爱玲,既可以纳入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同样她也是很多区域华文作家的“祖师奶奶”,她已经是台湾文学史的一部分,在实际影响力上,她更属于华语语系文学圈。

结语

身心的位移让李永平、张贵兴的原乡书写呈现出相对独特的轨迹和特点,比如李永平在台砂并置上的圆形本土,张贵兴则有从小清新到重口的嬗变。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此类书写的集大成者。“雨林书写因此在台湾文学,以及更大的华文书写谱系,描述了一个景观与身份、民族想象结合的迥异和鲜明个案。它产生于写作者的迁徙,台湾环境提供的文学认同和养分,雨林地景因此扎根于台湾的文学地表,凸显了台湾文学在1949年外省作家移入后,另一个以侨生脉络移入的文学生产,强势且盛大地以长篇小说格局建立了有生命力的热带风景。”*高嘉谦:《性、启蒙与历史债务:李永平〈大河尽头〉的创伤与叙事》,第50页。

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他们亦有其迷思。在我看来,一方面他们要再历史化,无论是持续台湾化还是要“再婆罗洲化”,包括对婆罗洲森林自然和文化生态开拓出更多的“说法”*林建国:《有关婆罗洲的两种说法》,《中外文学》第27卷第6期,1998年,第107—133页。,借此丰富自我认知,开拓书写资源;而另一方面,他们也要选择合适的叙事技艺,将台砂并置书写提升一个新境界。

更进一步,李永平既是台湾作家又不是台湾作家的吊诡书写身份,其实还可以引发更多思考,他的中间性(in-between-ness,周蕾语)对于双乡的本土更有借鉴意义。如人所论:“李永平作品所引发论述层次的可能性,就不只是马华学者以往环绕的马华性与中国性的问题,而可以扩大思考的是离散叙事(diasporic discourse);除了自身为弃子身份上下求索的认同爬梳,对于其现居住地,离散者对居住地的主体建构能够给出如何的馈赠?”*詹闵旭:《罪/罪城——论李永平的〈海东青〉》,王钰婷等:《2006青年文学会议论文集:台湾作家的地理书写与文学体验》,台南: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2007年,第409页。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4-0061-13

作者简介:朱崇科,中山大学亚太研究院教授(广州510275)。 於梅舫,中山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广州 510275)。

*收稿日期:2014—11—02

基金项目:广东省社科规划办《广东华侨史》特别委托重点项目“粤籍作家与东南亚华文文学”(GD13TW01—8)

严格地说,沙捞越(马来语Sarawak,2004年中文译名统一为砂拉越)和婆罗洲是有差别的,前者位于后者北部,但对于多数华人来说,两者的差异并不大,在本文中文学砂拉越和婆罗洲也指同一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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