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哲学根本特征认识和理解中医

●楼宇烈

研究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如果不懂得中医的话，我想对中国哲学的根本特征是把握不住的，对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也是体会不到的。现在有些人要否定中医，实际上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哲学的一个否定。这不仅仅是中医界的责任问题，同样也是研究中国哲学、研究中国文化的责任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现在才有。一百多年前国人刚接触到西方文化，对于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是何种关系问题还了解不深，当时一些人认为二者的差别就是时代的差别，而没有认识到这实际上是一个类型的差别。而恰恰是这种类型的差别，使二者之间得以交流和互补有了可能。那个时候，基于中西文化差别是时代差别的认识，提出中国哲学合法性等疑问，是情有可原，而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如果还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应该是落后了。对中医而言亦是如此。

不仅仅中国，整个东亚地区，也就是东方文化都经历了这么一个遭遇。一百年来，中医在日本叫汉医、在韩国称韩医，他们也同样遭遇这样一个历史。但是从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他们开始反省这个问题。新中国成立后，从党和国家的指导方针来讲是“扶植”中医。问题是我们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是在真正发扬中医、扶持中医还是在辨证、结合的名义下消解中医、解构中医?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中医被完全改造了，反而失去了其根本的面貌。

科学和科学精神本是最尊重事实的，可是现在确实有科学家不尊重事实，信口开河，总拿“科学”来说事，说科学发达了，中医就可以消亡了。其实科学越发达，中医也随着在发展。我们要认识到中医不是一个单纯的科学问题，它还有人文，应该纳入到人文的思考领域里面去认真研究。

中医不仅仅是跟西医相对的概念，而有更深层的含义。“中医”一词首次出现是在《汉书艺文志·方技略》，里面提到“有病不治，常得中医”。这就是任继愈先生讲的，中医是治未病，而不是治已病。有了病以后也主要是要调整自身整体的生理机制，从而打通闭塞，平衡阴阳。如果不懂中医的这个含义，是根本无法理解中医的。

中医让人不得病难道不科学吗?只有得了病以后去治才叫科学吗?这就涉及到中医的思维方式问题。中医思维方式就是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思维方式，就是整体关联的思维方式，它不是一种分析还原的方法。分析还原，还原到后来就各成为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整体关联的还原，还原到的个体是相互关联的个体，而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个体，是有生命的。医学根本的问题是研究生命的问题，是研究“人”这个有精神的高级生命体。也就因为这样，中医的理论里才有整体生命的每一个部分都能完整地反映整体面貌的观念，而不是只反映它那个部分。肝脏不只反映肝脏这部分，心不只反映心这部分，而是与其它脏器生理功能密切关联在一起。

我们要把中国哲学这样一个整体关联的思维方式充分地阐发出来，加强研究，来支撑中医基本理论。中国哲学，特别是在吸收佛教的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的思想以后，促成了宋明理学中“理—分殊”理论的产生。而“理一分殊”理论里面的核心，就是每一个事物都是一个整体，所谓“事事一太极”、“物物一太极”、“人人一太极”。我想，这样充分的道理，这样丰富、深刻的道理，中医这样把生命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来对待的医学理论，有人竟然说它是伪科学，简直不可思议。

整体关联的观点在中国哲学领域里最后总结出来就是“自然合理”理念。“自然合理”理念的形成是玄学在中国哲学中一个重要贡献，即是说凡是合理的必然是自然的，凡是自然的必然是合理的。中国的思维方式整个就是“自然合理”的方式。而我们现在受到西方的影响以后，在有一些人的头脑里只有科学才能合理。

中国哲学里的“自然”是本然的意思，任何违背事物的本来面貌的行为，都是不合理的，会出问题。所谓“自然合理”的理念，寻找到事物的本来面貌以后应该怎么做呢?我们不是要去掌控和改造自然，去改变事物的本来面貌，而应该按照事物的本来面貌“因势利导”，积极地随着事物的本来面貌去发展它、去推进它。这就是中国道家“自然无为”思想的核心精神，不以私志入公道。如果某种“科学”要以私志去改造公道，它就不是真正的科学，而是对科学认识的误区。

中国人讲天人合一。现在很多科学家也已经开始认识到科学的目标并不是按照人的意志去改变自然界的本来的生态关系，而是使人类和自然界能够和谐地相处。如果离开这个理念去讲天人合一，那么实际上就是去破坏自然界的生态关系来适应人类欲求。

此处实际上还涉及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科学讲究清晰，而中国整体关联的思想常常是非常模糊的，所以常常受到指责。其实科学的发展已经越来越认识到模糊化其实更接近事物的整体本来面貌，而有时候越清晰实际上是对事物越来越片面的认识。这也正是现在科学模糊学理论，如模糊数学、模糊逻辑学发展的一个道理。在中国的文化里面，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医，中医在模糊中间有极其精确的一面。这也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特色之一。

我们需要在中国哲学的层面给中医更多理论上的支持。不要人家一说中医模糊就担心，不需要担心。要担心的是将来中医很可能要“出口转内销”。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现在有一些西方学中医的人，他们读中医经典比我们读得细，比我们读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