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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希望到失望*
——北京教育界与1922年的北京政局

2015-01-23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吴佩孚教育界蔡元培

何 树 远



从希望到失望*
——北京教育界与1922年的北京政局

何 树 远

1922年直奉战争后北京政局迎来崭新一页。以北京大学为代表的北京教育界对于掌控北京政局的直系充满期待,而直系也极力拉拢对舆论有重要影响力的北京教育界。双方先是在最高当局的人事安排上配合默契,北京教育界参与了去徐倒孙迎黎的一系列活动,继而推出了自己中意的教育当局,最后更与直系中的吴佩孚派合作捧出了王宠惠“好人政府”内阁。但随着北京教育界与直系在政治理念上分歧加大以及各自内部派系纷争扩大,双方的合作走向了终点。

北京教育界; 1922年; 北京政局; 好人政府

1922年北京教育界对政治、社会的影响力登上了一个高峰。这一年,南北各方都在争取、拉拢北京教育界;北京教育界的举动也刺激着政界各方势力的神经,它第一次推举出了自己中意的教育总长,甚至推出自己的政治代表——“好人政府”。北京教育界与直系吴佩孚派的关系经过了一个从接触到密切合作再到分裂的过程,这种关系对双方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对吴佩孚而言,有了教育界的支持,其形象大好,对舆论的影响大增;而失去教育界这股清流势力的支持后,其形象开始逆转,也是他政治上走下坡路的开始。对教育界而言,此次利用吴佩孚的支持,最终联合推出一个“好人政府”,其对政治、社会产生了空前的影响;双方合作的失败,使得教育界受到压制,参政热情受到挫伤①*较早注意到北京教育界与直系吴佩孚派合作的是耿云志,他的《吴佩孚与苏俄及北京知识界——军阀生涯中的一段插曲》(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史研究室、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编:《1920年代的中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一文已勾勒出这次合作的大体过程;2013年罗毅的《好政府主义·好人政府·外交系——1920年代初北京政治生态一瞥》(《史林》2013年第2期)则从政治史的角度考察了外交系与好政府主义尤其是好人政府的关系,将胡适等教育界人士归为自由派知识分子,似乎忽视了其背后的教育界力量背景。。本文拟对1922年北京教育界与直系的此次合作及其对1922年北京政局的影响进行分析与探讨。

一、去徐倒孙迎黎:北京教育界与直系的应和

1922年4月底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5月初,直胜奉败战局已定,军事格局的剧变也预示政治局势将发生重大变化。北京教育界对奉系的印象不佳,而以吴佩孚为代表的直系自“五四运动”以来,在教育界、社会舆论中形象颇佳。丁文江在与胡适谈及直奉战事时,对吴佩孚的胜利就甚为高兴,有“‘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叹!”*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63,683页。。由此可见北京教育界对直奉双方的观感。

在新的政治格局下,国立八校作为北京教育界的核心,开始公开自己的政治愿景。直奉战争爆发之前,研究系的梁启超、林长民等人就想拉拢北京大学的蔡元培、胡适、蒋梦麟等人组织一个研究政治社会状况的团体,蔡元培因林长民是研究系头领,认为有此等头领在内,外人将以为此举全是研究系所为,而以北京大学诸人为傀儡工具,所以婉言谢绝*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1页。。直奉战争刚刚落幕,5月14日胡适、蔡元培等撇开研究系诸人在《努力》周报上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提出成立“好政府”作为改革中国政治的最低限度目标,主张南北双方正式公开议和,重新召集民国六年被解散的国会,完成宪法,实行裁兵,整顿财政等具体目标。这个主张最初签名人为蔡元培、王宠惠、罗文干、汤尔和、陶知行、王伯秋、梁漱溟、李大钊、陶孟和、朱经农、张慰慈、高一涵、徐宝璜、王徵、丁文江、胡适,共16人,以自署供职机关而言,来自北大的就占了11位。一周以后,又增加了北京国立七校的校长,即李建勋、毛邦伟、王家驹、周颂声、吴宗栻、俞同奎、郑锦,所以可以说《我们的政治主张》这个宣言是以北京国立八校为代表的北京教育界整体所发出的第一个政治主张*《(我们的政治主张)的赞成人》,《努力周报》1922年5月21日,第4版。。

北京教育界参与了直奉战争后的政治布局和人事安排,概言之即去徐、倒孙、拥黎。关于徐世昌下台原因,有研究者认为胡适诸人《我们的政治主张》发表后,曹锟、吴佩孚去徐的步伐明显加快*景泉:《北洋时期的“好人政府”》,《历史教学》1999年第3期。。 直系对最高当局人事安排的考虑有个变化的过程。起初,吴佩孚仅主张铲除交通系而维持徐世昌,由北洋元老王士珍出面组阁,“财政、交通须公开,两部总长似有须得同意之旨,馀则不问”*许恪儒整理:《许宝蘅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877,884页。。后来为抢占先机,直系等不及王士珍上台,催促徐世昌先任命其看好的董康、高恩洪分别出任财政总长、交通总长。徐世昌则任命自己的亲信王怀庆为京师卫戍司令,督同步军统领、警察总监办理京师治安事宜,颇思借王怀庆继续与曹、吴抗衡。但到了5月31日,因孙传芳发出通电主张请黎元洪复出,形势大变,王士珍裹足不前。天津方面旧国会也将开会拥戴黎元洪。徐世昌不得已发出通电,意在以退为进,拖延观望。岂料此电反促成徐世昌早日下台。6月1日,吴佩孚的参谋钱秉鉴通知总统府,强硬表示“保定来电话,谓已见总统之通电,讥为滑头,并请总统即让出府”,等黎元洪到京后,再定徐世昌之留京或出京*许恪儒整理:《许宝蘅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877,884页。。至此,徐世昌下台之局已成。6月2日,徐世昌在宴请刚回国的顾维钧之后,即直接登车赴津。当日,蔡元培、王宠惠都应邀参加了宴会,会后同送徐世昌上车。

由此看来,北京教育界在去徐一事上顶多起到摇旗呐喊的作用,而在倒孙、拥黎问题上则站到了一线。

北方的总统徐世昌下台了,南方的非常大总统孙中山就成为北京教育界主张的“南北统一、恢复法统”的障碍。在倒孙一事上,蔡元培领衔的北京教育界要孙退让的通电在当时引起国民党人极大不满。但此事颇有一番曲折。据胡适日记所载,在6月2日徐世昌离京的当晚,蔡元培在宴会上提出孙中山的问题,主张“发一电劝中山把护法的事作一个结束,同以国民资格出来为国事尽力”,并说这是李石曾、张竞生的提议*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63,683页。。胡适劝蔡元培拟稿发出。蔡元培答应第二天即发表通电*令人奇怪的是,此事虽由李石曾所提议,但蔡元培所拟电文发出以后,李石曾又和丁燮林、王世杰、李四光等4位北大教授联名通电,与蔡元培商榷,观点与之前很不一致。。次日即6月3日,正好北京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在北京美术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员大会,纪念“六·三事件”一周年。此会最主要的事项就是给孙中山发通电,提出“北京非法总统业已退职,前此下令解散国会之总统已预备取消六年间不决(法)之命令而恢复国会,护法之目的,可谓完全达到。北方军队已表示以拥护正式民意机关为职志,南北一致,无再用武力解决之必要”,希望“中山先生停止北伐,实行与非法总统同时下野之宣言”*《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109,115,111,132页。。该通电由蔡元培以及当日出席之北京各校教职员等二百余人共同署名,由原本是蔡元培、李石曾等孙中山之故旧意见变成北京教育界之全体意见,影响与效果当然大大增加。

此电一出,北方自然欢迎,却引起南方国民党势力的不满。章太炎、张继等老国民党人都相继通电指责蔡元培,谓“前者知公热心教育,含垢忍辱,身事伪廷”,“今乃为人傀儡,阻挠义兵,轶出教育范围以外,损失名誉,殊不值也”*《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109,115,111,132页。。在上海的国民党机关报《民国日报》也认为蔡元培等人的主张是与直系同一主张,又联系到蔡元培领衔发表的《我们的政治主张》宣言,认为:“你老先生不是赞成吴佩孚、黎元洪等是好人,只是看得中山吃力不过,告个奋勇,说‘老兄,你且一旁歇息,待兄弟来抵挡一阵’。”*《问蔡老先生》,《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6月7日,第2版。实际就是指蔡元培有总统自为的意图*关于蔡元培有自作总统的打算,报章传闻甚多,此后章太炎也风闻此事,不过对此不屑,认为:“或传蔡孑民欲觊觎大位,黄陂闻大怒。此尤不情,腐懦司铎,忽作登天之梦,似不应妄诞至此。”见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71页。。

蔡元培与北京国立各校校长走得更远。此时徐世昌已走,黎元洪在天津观望,一时北京中枢无人。蔡元培又联合高师校长李建勋、法专校长王家驹、女高师校长毛邦伟等人于8日拟好电稿,征求学界签名,迎黎元洪进京,电文称“中央政府负责无人,考量事实,非公莫属”,“万乞即日莅京,勉任艰巨”*《田中玉与蔡元培一致》,《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6月10日,第6版。。胡适对此不太赞成,致函蔡元培,想阻止此事。蔡元培的回函表明此事动议者似非蔡元培,而另有其人,不过做主力的却是八校校长。蔡元培认为:“催黎来京,我也觉得无谓。但因各方面催促,已提交各校签名;万一签名毕而黎已来,可作罢论。否则不能不发。鄙意以为发亦无害。”*《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109,115,111,132页。在南方的国民党看来,蔡元培此种行为无疑更让人恼火。

对以蔡元培等为代表的北京教育界进行的这些活动,吴佩孚、曹锟也都积极给予回应。吴佩孚的顾问白坚武与北大教授李大钊有同学之谊,两人在吴与北京教育界之间牵线搭桥,两方关系逐渐热络。6月24日,吴佩孚致电蔡元培,称赞蔡元培“邦人君子,有忧斯世之心而能以廓然大公为怀如公者,叔季殆难其人”,请蔡氏赐教。蔡元培复电则劝吴佩孚“容纳联省自治之舆论,贯彻裁兵废督之主张”*《蔡元培全集》第11卷,第109,115,111,132页。。6月28日,曹锟也发出勘电,请政府维持教育,称:“今日国政大政方针,宜以教育列为第一,所有财政预算,亦宜以教育为先,不仅确定,并应扩张,万事皆可牺牲,教育不能缓应。”*《曹锟请政府维持教育》,《晨报》1922年7月1日,第3版。对于曹锟此电,北京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甚为满意,复电曹锟,指出:“现在全国教育,日在风雨飘摇之中,得公一言,中国幸有转机矣。”*《八校教职员代表催发欠薪》,《晨报》1922年7月3日,第3版。双方函电往来颇为热络。

二、波谲云诡:教育当局的人事纠葛

直系与北京教育界此时合作的一个重要成果是直系请北京教育界推荐教育当局,汤尔和出任教育部次长。汤尔和1922年7月21日署理教育次长,据其好友马叙伦言,原因是“那位教育次长全先生(即全绍青——作者注),他以为自己是医生,不懂办教育,却找了他的同行汤尔和去替代他”*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第74页。。马叙伦此时远在浙江,或者不明其中内幕,或者另有原因,不愿明讲。实际上汤尔和此次出任次长是蔡元培、胡适、蒋梦麟等北京教育界诸人运动的结果。5月底王士珍筹组内阁时曾拟任命研究系的林长民出任教育总长,而林长民有意请胡适出任教育次长,被蔡元培代胡适婉拒*《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680,702,721、722页。。因王士珍内阁胎死腹中,此事也就做罢。高恩洪6月11日兼署教育总长后,对于教育事务并不在行,坦陈“我兼教育,不过为撑持门面起见”*《京教育界与高恩洪》,《申报》1922年6月17日,第10版。。他邀来的第一个次长,是由内务部次长任上调来的何煜,6月15日任,17日即免,由军医学校校长全绍清接任*钱实甫编著:《北洋政府职官年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54页。。何、全两人皆与北京教育界没什么关系,所以高恩洪或者其背后的直系势力想拉北京教育界人士出来担任教育次长,所中意的人选也是胡适。6月16日,胡适日记载:“下午蔡先生邀我去谈,他说有人要我出来做教育次长,我不能答应,推举梦麟,蔡先生也以为然。”*《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680,702,721、722页。蒋梦麟此时刚刚从欧洲回国,尚滞留沪浙一带演讲省亲。7月初,蔡元培、胡适、蒋梦麟都出席了中华教育改进社在济南召开的第一次年会。据胡适记载,会议期间胡适曾与蔡元培同到蒋梦麟寓所谈话,“谈的是(1)大学事,(2)教育部事,(3)经农事” ;8日,胡适“搬到泰丰旅馆,与梦麟谈话,把要商议的事谈妥了,梦麟今日南去”*《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680,702,721、722页。。此处蒋、蔡、胡所商教育部事可能即是上次蔡、胡所商由蒋梦麟出任教育次长一事,结果蒋梦麟也不愿出任,最后三人商议决定推原北京医专校长汤尔和出任教育次长。

此事日后报章也有分析,其言更形象。据言事情缘由起于北大教授李大钊与吴佩孚亲信幕僚白坚武有同学之谊,吴佩孚“因招李至洛,询以教育趋势与总长人才。李头脑极新,尤不愿在此时作官,更不愿由军阀进身,乃简语吴曰,教育界事惟教育界任之,他系人插足其间未见其可也。吴点首者再,乃询谁氏可长教部?李不愿居功,谓蔡孑民为教育界元老,公曷电询蔡。吴颔之”,“蔡先属意蒋梦麟氏,时蒋亦在鲁,蒋无心作官,乃决定荐汤尔和”*《吴佩孚拉拢教育界》,《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10月6日,第7版。。 李大钊时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曾代理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主席,是北京教育界头面人物之一,他的意见反映了北京教育界的观点。

汤尔和此时刚卸任北京国立医专校长职务,即由蔡元培聘入北大*《医专校长汤尔和氏辞职》,《晨报》1922年4月14日,第7版,。他是蔡元培所倚重的人物,常为蔡元培出谋划策,意见能左右蔡之行动。汤尔和长期担任医专校长,在北京教育界有着重要影响力,与蔡元培关系不错。胡适与汤尔和私交甚笃,其在汤尔和担任教育次长一事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日后评价汤尔和“是当日操纵北京学潮的主要人物,他自命能运筹帷幄,故处处作策士,而自以为乐事”*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83页。。汤尔和此次由幕后走向台前出任次长,肩负着北京教育界同仁的厚望。

汤尔和在次长任上并不顺利,而且几乎成了“五日次长”。汤尔和深知能执掌教育部的关键是教育经费要有着落,因此他登台的条件就是“教育经费二十九万元,本年关税增至值百抽五时,一律从关税项下拨付”*《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43页。胡适对汤尔和登台条件一清二楚,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他参与了汤尔和登台的酝酿。。这一条件除了保证教育经费的稳固外,汤尔和也是在维护北京教育界的利益,给推举他的同仁一个交代*京师教育经费包括国立八校及中小学经费每月22万元,靳云鹏内阁在1921年12月18日最后一次阁议中通过议案,决定俟增加关税案定后,京师教育经费每月增加10万。如果这个阁议能实行,那么京师教育经费10万由关税项下拨发,22万由交通部协济,每月将有32万元的经费。 校长团认为交通部协款常常不能准时,主张增加关税后,京师教育经费32万元全部由关税项下拨发。。汤尔和就职后即于阁议席上提出该项议案,不料7月27日国务会议上财政部次长项骧不同意在关税项下支付,只同意由交通部拨发,而交通部对此并不承认。这样一来,教育经费就没有一个可靠的来源。见自己的要求没有达到,汤尔和即挂冠而去。后虽经署理国务总理颜惠庆居中调停通过了汤尔和的提案,但汤尔和表示“既已兴辞,义无反顾”*《汤尔和对教育经费之郑重》,《申报》1922年8月2日,第7版。。汤尔和辞职不干的真实原因是担心议案虽通过,主管关税事务的总税务司不认可此事,教育经费仍没有稳固来源,不愿意出任这种到处筹款的苦差事。汤尔和仅在职五日即辞职,让推举他上台的北京教育界很不甘心,于是北京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给他打气,认为“辞职原因,既与同人所争目的相同,同人自当鼓励之,请其奋斗到底”*《八校教职员之临时会议》,《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8月3日,第6 版。。汤尔和对于联席会议的支持,也很领情,谓“知诸公以群策群力,一致声援,已足令人神驰”,声明“去职之日,即已昌言,一不告病,二不离京”,表态将奋斗到底*《八校长向高恩洪讨债》,《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8月4日,第3版。。

北京政局在此一时期变化剧烈。在国务总理人选问题上,直系与总统黎元洪之间分歧很大,导致了一系列波折。国会有意请南方代表唐绍仪组阁,而吴佩孚则青睐王宠惠,总统黎元洪采取平衡之策,8月5日命令唐绍仪署国务总理,未到职前由王宠惠代理*罗毅:《好政府主义·好人政府·外交系——1920年代初北京政治生态一瞥》,《史林》2013年第2期。。

高层的人事变动,使得教育当局的人事安排变幻莫测。8月5日,王宠惠以总理而兼署教育总长。8月15日,教育部忽然呈文总统,谓教育次长汤尔和现在请假,拟由教育部参事邓萃英兼代。邓萃英事实上取代了汤尔和*邓萃英此次代理教育次长之命令,究竟出自何方,颇为费解。有一种说法是汤尔和自己向王宠惠推荐邓萃英,当推荐之时,并谓俟相当时机,仍当返任,及命令发表,不知何故,汤氏忽变更态度,致函诘问。王氏忠厚,没有向社会公布真相。见《汤尔和又高兴为教育次长矣》,《晨报》1922年9月14日,第2版。此说迹近离奇,而且没有讲出原委,似不可信。。这事很出乎汤尔和意料之外。汤尔和也向王宠惠表示不满,指出自己“迭次呈文,均系请予免职,并无只字请假”,“贵部呈文,近于捏造事实,学者服官,不应出此”。此事并非“出王亮畴之本意,乃有人从中作祟”*《邓萃英代理教次之波折》,《申报》1922年8月19日,第10版。。那么从中作祟之人出自何方?从种种迹象判断,不是来自政界,很可能来自北京教育界内部。

北京教育界内部虽表面上有北京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也有八校校长组织的校务讨论会等组织,但下面常暗潮涌动,其中一对主要矛盾是北大与其他国立七校。8月初北大校长蔡元培正与高师校长李建勋、法专校长王家驹为7月间中华教育改进社通过废止法专一案而在报纸上论战不已,影响了北大与其他七校的关系。胡适8月19日日记中就观察到:“现在各校对北大的感情极恶;近来为中华教育改进社废止法政专门学校的议案,北大竟在四面楚歌之中了。他们对我尤其不满意,对孑民先生也是如此。”*《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64,746页。也恰是在这时,有北大背景的王宠惠8月5日代理内阁总理,实际上组阁。王宠惠代理内阁总理固然“是特别的举动,是洛阳的意旨”,但同时王宠惠也列名北大系主导的《我们的政治主张》宣言,得到蔡元培等人的支持*《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64,746页。。

正是因为这种关系,此时充满反北大气氛的北京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托校长团对王宠惠提出警告,要其注意有维持教育的责任,对于教育当局人选也有了另外的考虑。针对报纸上有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和校务讨论会反对张国淦、浦伯英为教育总长,赞成汤尔和、李大钊、蒋梦麟任之的报道,联席会议以“成立以来,对于教育总长问题,亦未曾事前表示过赞否之态度,今外间竟有此种谣言,为明真相起见,故应议决对于教长问题发表一种声明”*《八校教职员代表明日开会》,《晨报》1922年8月6日,第3版。。这个举动,看似是在澄清谣言,表明超脱于政治之外,实际却是否认支持以北大系的汤尔和、李大钊、蒋梦麟担任教育总长。

在此种氛围下,代理国务总理又兼任教育总长的王宠惠无法兼顾教育,想找人出任次长主持教育事务。汤尔和不愿回任,北京教育界中除北大外的七校可能有意捧出曾担任过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的教育部参事邓萃英代理教育次长。北大派的蔡元培、胡适诸人力挺汤尔和,而其他七校就有意拆汤尔和的台。王宠惠本来出身北大,不愿接受汤尔和辞呈而开罪自己的台柱北大。但七校人多势众,有北京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的大旗,王宠惠也不敢惹恼七校。王宠惠只好向北大方面表示对汤予以挽留,只是请假,而在呈文中变汤尔和辞职为请假,由获得七校支持的邓萃英取而代之。“有人从中作祟”之言,或即是指七校在教育部的势力在呈文上蒙蔽了王宠惠,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教育部的控制权。

北京教育界内部的矛盾也冲击到吴佩孚的亲信阁员交通总长高恩洪。高恩洪与北京教育界的关系本来就不好,积怨甚深。他先是于5月23日署理交通总长,继而在6月11日又兼署教育总长,负有筹措教育经费的责任。高恩洪“其人貌似耿直而好作大言”,上任之初信誓旦旦继续维持教育经费,颇受北京教育界好感*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天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中国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天津市分行合编:《卞白眉日记》第1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1页。。岂知上任不及半月,高恩洪却藉口财政统一,想要废除1921年4月30日保障教育经费的阁议三条,以减轻交通部的筹款压力,还以总统命令为挡箭牌*《八校致交通部公函》、《交通部复函》,《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6月7日,第2版。。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对高恩洪的这个做法非常不满,致函高恩洪,指责其“莅事以后,未见整理部务之效,先尸摧残教育之名”,有负吴佩孚之提拔青睐*《京教职员向交部交涉经费》,《申报》1922年6月11日,第7版。高恩洪究竟是何人所荐,说法不一。张国淦就认为此次颜阁,“洛方只交通高恩洪一人(高原任),亦非吴荐举”。见杜春和编:《张国淦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第288页。。对于联席会议的指责,高恩洪认为交通部如此做法,是为了两方都好,并且在财政部筹有的款以前,交通部并未卸责,同时还拿校长团覆交通部函中有“贵部果将全部一切收入支出,统归财政部按数分配,以谋财政统一,元培等为根本整理财政起见,无不表示同情”一句话,故意曲解为校长团支持他的做法*《八校教职员力争经费》,《申报》1922年6月15日,第7版。。6月15日高恩洪更致函蔡元培,谓:“京师教育经费若仍责由本部担负,非仅显违本月二日明令,亦与贵会前函赞成统一财政之旨不符。”*《交通部公函》,《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6月20日,第2版。高恩洪的做法显然可能损害北京教育界的利益。作为北京教育界代表的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对高恩洪失望之余,主张请总统黎元洪罢免高恩洪。联席会议认定高氏“对于维持教育,实无丝毫诚意”,并且“举止乖谬,心地糊涂,语言无伦,信义不顾,诚为不学无术之徒”,“若令此曹长膺全国教育之重任,听其恣意摧残,肆情颠倒,必至国家教育,荡无复存”*《八校教职员代表请罢高恩洪》,《晨报》1922年6月19日,第3版。。联席会议对于高氏再也不留情面。在教育部,高氏不敢出见联席会议代表,而代表则怒气冲天拂袖而去,罢免高恩洪的主意更坚决。

因高恩洪系吴佩孚系人马,内务部次长孙丹林在北大诸要人之间疏通斡旋,所以与其他七校不同,北大方面蔡元培、胡适诸人对高恩洪都给予不少支持*孙丹林本是吴佩孚秘书,因吴佩孚要府、洛密切联系,推荐孙丹林为总统府秘书长。黎元洪本已答应,孙也准备进府,但原拟的府秘书长是饶汉祥,“黎左右拥饶者以‘吴不当干涉秘书长,且孙进府,则府中秘密无不泄露于洛方,尤为可虑’。黎亦骤然变更前议,仍以饶为秘书长。孙大怒,即拂衣登车回洛,为高恩洪阻止。次日阁议,高与颜商以何名义留孙,即暂以内务次长羁縻之,不令回洛,以免别生枝”。见《张国淦文集》,第289页。此一时期在胡适日记中多次有孙丹林与蔡、胡应酬周旋的记载,孙丹林应是吴佩孚方面在京与教育界接洽的主要代表。。胡适此时在其所办《努力周报》上就多次为高恩洪说好话、鼓吹,对高恩洪实施的废止各铁路货捐、取消报馆津贴、将交通大学北京分校合并到唐山、上海两分校的政策都给予支持,谓:“高恩洪在交通部的整顿,我们认为大致是合宜的。”*《这一周》,《努力周报》1922 年6月25日,第1版。高恩洪对教育经费虽一再推诿卸责,蔡元培仍为其在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方面说项。 6月21日,以蔡元培为首的校长团与联席会议沟通,蔡元培说:“八校教职员方面对于高氏,既如对学生之挂牌斥逐,已至最后一点,此时请勿进行第二步。论理高氏原是好人,彼既允筹八校经费,有大总统月俸十二万元,崇文门税关四万元,其余六万之数,则由财交两部筹拨,尽可听其做去,希望教职员勿为人所利用。”*《京教育界之两争点》,《申报》1922年6月24日,第10版。蔡元培此言很有深意,他所指的反对势力,或是指其来自黎元洪方面*此时尚是颜惠庆内阁,颜惠庆与吴佩孚支持的财政总长董康、交通总长高恩洪有矛盾,希望逐出此二人。吴佩孚希望维持此二人,黎元洪方面有支持颜惠庆之意,而7月15日发生董康被陆军部索薪人员殴打之事,此事就是黎元洪方面的默许。据卫戍司令部情报人员给卫戍司令王怀庆的密报,黎元洪“左右亲信张国淦、金永炎等对于董康筹款不力,因应无方,所有大政滞碍难行,军心亦有摇动,且因用人款项之事,不无意见,现正积极筹画,以谋抵制而使革新”。见《步军统领衙门稽查处呈直鲁豫巡阅使王怀庆秘报函件》,1922年7月22日,北洋军事33,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国近代史档案馆藏。。在孙丹林等人斡旋下,特别是在直系头领曹锟6月28日勘电的指责下,高恩洪见大事不妙,终于低头,想出一个妥协之策,由校长团去一公函,要求其撤回原议,然后高恩洪再覆函校长团,表明维持之意。至此高恩洪惹出的麻烦暂时结束。

至8月中旬后,北京教育界中北大与七校因废法专一事延伸到学制问题,双方关系恶化,自然连带到北大所支持的王宠惠代阁。北京教职员的索薪行动自五四以来常夹杂有政治因素在内,此次更为明显,要借此敲打高恩洪,震慑王宠惠。由七校掌控局面的联席会议先是向教育总长王宠惠索薪不果,继而向高恩洪追索欠薪以迫其下台*《京教育界又赴部索薪》,《申报》1922年8月14日,第7版。。面对索薪,高恩洪应对失措,终至酿成风潮。8月17日,八校校长(蔡元培未去,沈士远代)及八校教职员代表赴交通部面见高恩洪,请其履行阁议发清积欠。“高氏命人取来纸笔,愿以书面记载,为负责之表示。乃突有自称该部秘书殷某,率领数十人闯入会客厅,大声疾呼,拍案咆哮,将高氏手中之笔夺去。”*《教职员宣布索薪风潮之经过》,《晨报》1922年8月21日,第3版。高氏以部员反对为词,主张赴国务院磋商,再答复教职员。稍后则“军警梭巡,如防大敌”*《公函》,《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8月19日,第1版。。教职员不得不暂行退去。此事在交通部的渲染下被演绎成了教职员大闹交通部。事后高恩洪辞职出京,八校校长也全体辞职。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高恩洪应对不善是诱因。听闻高恩洪的行为后,胡适感叹:“这种儿戏的情形,真是可笑又可恨!国家大事在这一班瞎子手里,如何得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63,764,764页。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北大与七校之间矛盾在政治上的显现。胡适就认为:“此次索薪,中间夹有政治作用,——有人借此使王亮畴难堪,尤其要逼走高恩洪。”*《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63,764,764页。

这种在对待王宠惠内阁和索薪问题上的分歧,使得北大有脱离联席会议或改组联席会议之意。胡适是北大教职员临时代表团成员,也即教职员选举出来出席联席会议的代表。他透露17日各校在交通部索薪时,七校代表对北大代表的态度很不好,北大代表主张脱离八校联席会议,但北大教职员代表会议结果,却是“有主张的脱离;先有主张,如不能行,再行脱离”*《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63,764,764页。。除北大外,其他七校教职员会议纷纷通过决议,认为联席会议无改组之必要,且支持联席会议的做法*《八校真宣告破产矣》,《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8月28日,第2版。。这一点,让北大颇为孤立。联席会议也理所当然地否决了北大的要求*《八校教职员请罢高恩洪》,《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8月31日,第3版。。北大此时不得不与其他各校一致行动。

王宠惠内阁受此风潮冲击,有辞职传闻,政局摇动,而直系吴佩孚方面自以为与北京教育界有默契,却不料北京教育界酿成如此大的政潮,对八校的做法甚为不解。吴佩孚的亲信白坚武就表示:“蔡元培等通电辞校长职,不问时之如何,率意任行,何也?”“学界八校职教员不先不后于兹时鼓意气,京汉路工人又为奸党利用,真属不可思议。”*杜春和整理:《白坚武日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75页。实际上蔡元培的辞职,是出于无奈,被迫与其他七校取同一态度,并非有意反直。

北京教育界与直系的关系,因为北京教育界内部的矛盾,开始出现不合拍的节奏。双方的分歧除上述这些冲突之外,更大的分歧是在政治主张上,主要围绕联省自治问题展开。吴佩孚曾征求蔡元培对国事的意见,而蔡即顺势请吴佩孚容纳联省自治的舆论,贯彻废督裁兵的主张。对于蔡的这个主张,吴佩孚很不以为然,由其顾问白坚武拟电回复*白坚武7月3日日记记载:“蔡鹤卿复电吴子玉,劝赞同联省自治召集会议。余为子玉将军草复函,叙其起因及支节试验结果,省制确定之机关,文太长,当以函往也。”见《白坚武日记》,第366页。,称:裁兵废督“须待统一之后,通盘筹画,乃竟全功”,未统一之前,“贸然而言裁废,非徒无益,适以增乱”;委婉指出蔡元培的主张是“矜奇立异,多致纷乱”*《蔡元培大碰吴佩孚钉子》,《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7月10日,第6版。。 让蔡元培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胡适对吴佩孚反对“联省自治”而有训政的意图也很不满,在《努力周报》上发表《吴佩孚与联省自治》,指出:“‘联省式的统一国家’,是现在唯一的统一;只有这种统一是可能的;吴氏说的‘集权于国,分权于民’的统一,只是纸上的名词,事实上是没有那么回事的。”实质是反对吴佩孚的武力统一,主张南北和谈来解决分歧*《吴佩孚与联省自治》,《努力周报》1922年8月13日,第15期,第1版。。对于胡适的主张,吴佩孚方面仍由白坚武出面回复,白氏在致胡适函中辩解,“现在提倡联省的,用心于制度本身的少,用心于政略方面的多”,希望胡适不要“在半通的‘联省’语句上,说些政略先生们所说的一面之词”,希望胡适“今后立论要审慎些,要提高些”*《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68,777页。。白氏之函虽是私函,但对胡适的指责是显然的,认为其是站在反对吴氏的一方*胡适当日没有立即回复白坚武,而是在一个月后方才对白坚武来信逐条进行批驳,尤其是提及“先生说,‘现在提倡联省的,用心于制度本身的少,用心于政略方面的多’。这话恰得其反。以联省为政略者,不过是极少数的军人政客;而以联省自治制度本身为有可以存在的价值者,现已遍地皆是。先生们住在洛阳,用洛阳四围的空气来估量洛阳以外的空气,似乎错了”。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第470页。这封信,整理者将其注为致冯惺远,据说是整理此信时尚有信封,从而断定是写给冯惺远的,但从内容上分析,其实应该是白惺远,即白馨远,白坚武也。。眼见直系与北京教育界由合趋分,分歧日深,国民党的机关报《民国日报》对此幸灾乐祸,称:“我们只睁着眼来看一看北京八校教职员好人奋斗的本领吧。好人们啊!我且看你们真能奋斗不能奋斗,并且看你们奋斗的结果。”*《愿好人奋斗胜利》,《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8月22日,第3版。

直系与北京教育界的关系有了裂缝,但还谈不上恶化,双方在政治上仍是合作多于分歧。双方关系因李大钊居中斡旋而有了好转,并进一步合作。8月下旬,李大钊南下沪杭一带参加中共中央举行的西湖会议,又与孙中山进行接洽。中共在苏俄和共产国际的压力下,对于时局采取新的谋略,准备促成孙、吴联合*桑兵:《孙中山的活动与思想》,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66页。。李大钊致函胡适,询问北京的学潮如何结束,然后就谈及孙中山与洛阳方面的一致性,谓“中山抵沪后,态度极冷静,愿结束护法主张,收军权于中央,发展县自治,以打破分省割据之局。洛阳对此可表示一致”,并请胡适将此情形告知蒋梦麟、高一涵等人*《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68,777页。。9月9日,李大钊又风尘仆仆赶到洛阳,与白坚武磋商。9日,白坚武即“电孙汉忱(即孙丹林,也称孙汉尘——作者注)介绍李晓沧,并托维持教育费”*《白坚武日记》,第378页。。说明吴佩孚方面仍然希望维持与北京教育界合作的局面。

北京教育界中除北大外的七校对此似仍然不满。这时联席会议主席是来自高师的程时煃,坚持对高恩洪反对到底。9月10日程时煃代表联席会议在招待新闻界时提出:“非打倒摧残教育之高恩洪,不足以维持当日之阁议及救现在教育之危局。”*《八校教职员招待新闻界》,《申报》1922年9月14日,第7版。攻击高恩洪,其实是攻击其背后的吴佩孚。《晨报》的评论文章就直言:“高恩洪是个什么东西?他得了吴佩孚助力上台,就竟然不顾舆论,破坏阁议,动摇教育经费,牺牲全国文化命脉所关的八校,我认为比亲日卖国的曹、章、陆的罪恶还大!高先生!武力是抵抗不了民气的!你不要以为有武力作后盾就可以横行无忌啊!”*《请国民起来对付摧残教育的政府》,《晨报》1922年9月10日,第7版。

这些举动也得到除北大外的七校校长的支持。9月11日,八校校长开校务讨论会。胡适了解到会议上各校长“多数还是要和学校脱离关系。蔡先生劝阻不住,就全体辞职了。王家驹(法专)、李建勋(北高)主张最力;他们大概还想唱唱戏,我们也只好洗耳等着!”*《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93,787,789页。蔡元培本不愿辞职,但亦不得不与其他校长采取一致行动。见洛阳方面被教职员闹得灰头土脸,在保定的曹锟乘机收买人心。曹锟9月13日致电王克敏,谓“闻京内各学校以经费积欠过巨,各校教职员深感困难,现有自行解散之议,非速筹发三个月经费,不能维持现状”,“现闻已由交通部筹备十万元,尚不敷一月之用,兹由锟在京保两处勉凑十二万元,先发足一月经费”*《八校教职员奔走校款》,《申报》1922年9月17日,第10版。。虽然曹锟这次仅仅是赞助教育经费12万元,但多少也是贯彻其前次主张维持教育的通电,口惠而实至,获得了教职员方面的好感。至9月18日,教育总长王宠惠和次长汤尔和都承诺在10月1日开学之前发给各校3个月经费,联席会议的要求基本上达到满足,校长们正式复职。

三、从携手到分手:“好人政府”登台与倒台

直系内洛阳、保定两方面都有意拉拢北京教育界尤其是国立八校,双方合作仍在继续,9月19日王宠惠内阁即“好人政府”登台。王宠惠虽然自8月5日起就一直代唐绍仪署理国务总理,但名不正言不顺,诸事不顺手。吴佩孚认为王宠惠是目前最适合的人选,9月19日乘国会刚刚闭幕,迫使黎元洪将王阁正式发表。王宠惠内阁的登台,背后依靠的势力除了吴佩孚,另一个就是以国立八校为代表的北京教育界。来自北京教育界的汤尔和、马叙伦分任王宠惠内阁教育部总、次长。

此次王宠惠组阁,其所属意的教育总长人选最初是胡适。王宠惠为教育总长而署理国务总理时,教育次长实际上代理部务。汤尔和因关税问题而辞职,所以王宠惠让罗文干来请胡适担任教育次长,实际上就是将来组阁时的教育总长。但胡适表示不干,又与蔡元培一起劝汤尔和继续出来担任。汤尔和愿意出来,但须得外长顾维钧答应帮忙将教育经费由关税项下拨发,并拟定了一个财、交、教三部合请总统下指令指定关税为教育经费的呈文,“此令朝下,他夕出视事”*《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93,787,789页。。经过往复磋商,尤其是经过胡适致函罗文干劝王宠惠“若能在阁议席上力争,当不难通过这一道指令。尔和所拟之稿,在你们诸位虽始终视为迂阔,但在教育界方面看来,确是一粒定心丹”*《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93,787,789页。。王宠惠最终答应了这一条件,汤尔和即走马上任。至于汤尔和邀请马叙伦担任教育次长,一方面是因汤、马二人关系不一般,马叙伦也承认:“汤尔和相信他和我的交情可以不必征求同意,我一定会去帮助他的,而我呢,因为和北京教育界的关系也不得不去,希望更有作为,更不得不去。”另一方面汤尔和也是要借助马叙伦与北京国立八校的历史关系,来避免八校内部的反对声浪*《我在六十岁以前》,第74,74页。。汤尔和本人上台,虽得到了北大的支持,但在七校方面则不免有反对的声音,北京教育界就有很多风传,“如撤换校长及左右学制会议等说”*《汤尔和就北庭教长职》,《民国日报》(上海)1922年9月25日,第3版。,因此“教育界大部分对汤之登台,似不甚满意,此则无可讳也”*《王内阁发表后之形势》,《申报》1922年9月24日,第7版。。此处之教育界,当指北京教育界内的七校而言。

马叙伦虽亦是北大出身,但长期担任北京国立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主席,与联席会议内各校代表皆有交情,1921年又曾亲率教职员于新华门前索薪抗争,很受联席会议的欢迎。汤尔和不惜将马叙伦从浙江教育厅长任内调来,就是为了让其疏通北京教育界。果不其然,联席会议虽对汤尔和不放心,但对马叙伦则大加欢迎,决定“以联席会议名义,欢迎昔日为教育界尽力之马氏”*《八校教职员代表明早催讨积欠》,《晨报》1922年10月15日,第3版。。马叙伦的作用也得到了发挥,他“在教育部,大概不过四个月,总算承各校旧同事的情,没有‘索薪’的风潮”*《我在六十岁以前》,第74,74页。。

王宠惠内阁此时困难重重,外而有直系之保定派、黎元洪派时刻准备倒阁,内而阁员之间矛盾重重,并且正逐步失去北京教育界的支持。6月初,蔡元培、胡适、顾维钧、王宠惠等为讨论政治问题曾决定组织茶会,定期集会。这个茶会成为八校尤其是北大影响“好人政府”的一个手段,但“好人政府”始终忙于应付各方索要经费,而难以提出一个具体的施政计划。对此,王宠惠有很多牢骚。上台之初,在9月22日的茶会上,王宠惠发言说:“你们要问我有什么政策,我的政策只有‘吃饭’‘过节’两项,此外别无政策,别无计划。你(指我)若不信,你们教员不要拿薪水;你们(指林宗孟)国会议员也不要拿钱;你们(指叶叔衡)财政部员也不要拿钱!是不是?是不是?”*《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804,806,870,877页。财政困难始终是“好人内阁”的一个难题,甚而至于要派一个代表去见孙中山,须发五百元的旅费,而国务院只有二三百元,须留作买纸笔之用。还是外交总长顾维钧借了五百元出来,代表才能成行,听上去十分寒伧。胡适也“知道这班阁员是抬不起来的,但我们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把死马做活马医,只是尽人事罢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804,806,870,877页。而到10月底,因茶会对于王宠惠内阁无所作用,蔡元培提议:“这个茶会今天以后不继续开会了。就是要开,也须等王、罗几位出了阁之后。” 胡适感叹:“亮畴竟是一个无用之人;钧任稍胜,但也不能肩此重担;少川稍镇静,头脑也稍明白,但他终为罗、王所累,不能有为。”*《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804,806,870,877页。蔡、胡诸人言辞中已对王、罗等人备感失望*关于这最后一次茶会,胡适日记中有记载,但仅说王宠惠、罗文干等大发牢骚,到处骂人,大家都不满意。当日也参加了茶会的陶行知较为详细地记载了蔡元培在会上总结:“我们这个讨论会,原来是为着交换知识而设的。现在这样闹意见,徒伤感情,不如不开的好。如果大家赞成,我们便从此散会。大家赞成蔡议,好政府这出戏便从此闭幕。”见《陶行知全集》第2卷,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09—110页。。

到了11月初,吴佩孚方面与北京教育界关系趋冷,双方再无默契,蔡、胡等北大系对“好人政府”已经失去耐心,而劝其辞职了。胡适因王宠惠内阁承吴佩孚之意派李厚基为讨逆总司令援闽,将冯玉祥调离河南而对王内阁不满,谓:“王内阁过了中秋节之后,若有政策,还有继续存在的理由;若没有政策早就该走了。没有政策而不走,是为‘恋栈’。李厚基讨逆的命令,给他们一个走的机会;然而他们不走。冯玉祥他调的命令又给他们一个走的机会;然而他们还不走!当走而不走,是谓自毁!是谓自杀!”*《这一周》,《努力周报》1922年11月5日,第27期,第1版。这篇文章,王宠惠提前看到了,他对此极力申辩,对胡适说:“你给我找到一个接手的人,我请你喝三瓶香槟,也请他喝三瓶香槟。我不是‘恋栈’,是不肯‘不负责任’。”对于王宠惠此番辩解,蔡元培显然无法认同,“说的话也很激烈”,胡适忍不住而说:“你们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们走了,中国不会就塌下来的!”*《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804,806,870,877页。

保定派对王宠惠的“好人政府”蓄谋进行倒阁活动,手段之一就是从北大和蔡元培方面下手。1922年10月底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密呈总统黎元洪,称为防止过激党人煽惑酿乱,请速订取缔,惩治过激党人专条及代党人运送物品、发行文字各条提交国务会议及两院议案通过,以教令颁布遵行。王怀庆这篇呈文矛头指向主张无政府主义及共产主义的党派,重点又是主张共产主义的社会主义青年团,而其要求发布教令,则显然有针对以八校为代表的北京教育界之意。

黎元洪对于王怀庆此举不敢轻忽,特意召集阁员开紧急会议讨论此事。经内阁阁员力争,黎元洪决定将此事交内务、教育两部会复,以了此案。国务院在发给教育部、内务部的指令中指出,“过激主义只能为无形之消弭”,“倘特订专条著为法令,反足激起暗潮,无裨实际”,所以教育部、内务部心领神会,会商结果就是认为“过激党派之肇兴,原根于社会阶级不平之心理,最上消弭之法,自以澄清国家政治,调剂人民生计为先,其次则关于国民集会、结社、出版、言论既有官厅依法查察,当可先事预防一切,因无再行商订取缔方法之必要,否则防遏过当,更启反动”,“所有会商另订取缔过激党人各条一节应即暂无庸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3政治·民众运动》,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76—577页。。轻轻一举,将此案打消。

对于国务院的这个决定,王怀庆并不甘心,联合步军统领聂宪藩、警察总监薛之衍等以11月7日北大举行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为由,要求再交院部核议。在呈文中,王怀庆认为:“是日竟有青年学子麋集四五百人开会庆祝,散书册传单,既以学校肆业之所为宣讲过激机关,且敢公然主张俄国式革命暨无产阶级革命,勉励同党努力奋斗,崇拜苏俄,实行改造,似此情形若再沓泄放任不加干涉,深恐党人将由演说手段进为实行时期。洪水猛兽之祸即在目前。”*《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3政治·民众运动》,第572,574页。

此事之起因是11月7日由中俄协进会、民权运动大联盟等团体在北大发起纪念苏俄共和纪念日讲演会,李大钊主席,北大教授陈启修、谭熙鸿相继演说,语多激烈,而此次会议实际似由中共领导之社会主义青年团主导。王怀庆根据密报特意指出,足以扰乱北京治安大局的两个势力,其中之一为社会主义青年团。但对青年团与中共的关系又弄不清楚,而言“其号为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部,设于上海,以陈独秀为首领,由俄国政府汇款,及陈炯明捐助为活动上之财源。现北京方面各校中,以北大居多数,共有党员三百余人之多”,“该党潜势力日渐膨胀,将为大局之害”,且闻其中央执行部“联络一般学界,如胡适、李石曾辈进行其所谓‘好政府’之预备也”,并点名指出北京青年团主要人物为李大钊、张国焘、罗章龙、刘仁静、杨廉等15人,或是北大教授,或是北大学生*《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3政治·民众运动》,第572,574页。。王怀庆矛头所向,一是北大,尤其是针对李大钊,二是主张好政府者如胡适等人。可见此时外间对胡适诸人主张好政府与中共之间关系并不清楚。指向李大钊,即是要切断直系内洛阳派与北大之间的联系,断王宠惠内阁支柱。

对于王怀庆突然提出的这个呈文,有洞悉此事玄机者指出深层原因在于“某地某派有攫取政权之大计划,第一目的,在推翻教育界重心”,就是倒蔡元培。因蔡元培是王宠惠内阁之重要支柱也。王怀庆的呈文,“淡淡一笔,做到好政府主义者身上,其目的在倒蔡左右之人,而兼及某某阁员。以一箭双雕之手段出之,其计亦可为巧矣”*《北京学潮政潮与教潮之错杂》,《申报》1922年11月21日,第4版。。此要人或即是马叙伦,因其既熟知教育部事,又熟悉北大之事。而某某阁员,即是指在《我们的政治主张》宣言上签名的王宠惠内阁教育总长汤尔和、罗文干等人。直系内保定、天津派则又因汤尔和在阁议上对王怀庆呈文横加阻挠,颇为不满,又要倒汤尔和,方式就是利用教育部员罢工。教育部员因发薪时各校为七成,而部员只发五成,为争部校一律而罢工。这次罢工起因主要是教育部内几种势力不满汤尔和在新学制上全照全国教育联合会议决案,事实上否定了教育部学制会议所通过议案。教育部内支持高师、法专一派的邓萃英等甚而至于在席间大骂汤尔和拍全国教育联合会马屁,不顾教育部之威信*李兴韵:《美雨与中土:1922年学制改革与广东》,中山大学历史学系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章第3节。。此种矛盾仅是导火线,其背景则是直系内保、津两派欲推翻王宠惠内阁,以倒汤尔和为入手办法。

最终国会内吴景濂派与直系内的保、津两派联手通过打击财政总长罗文干使得“好人政府”倒台。王宠惠与国会众议院议长吴景濂本有矛盾,而其激化的结果就是吴景濂、张伯烈11月18日藉口罗文干订立奥国借款展期合同有纳贿情事,往总统府告密,迫黎立下手谕,令步军统领将罗文干送交地方检察厅,是为震动一时的罗文干案。罗案由国会方面发动,而后曹锟即利用此一时机赶王宠惠下台,终而至于倒阁*在吴景濂与直系曹锟方面就罗案联络的似是直隶省长王承斌。王承斌与吴景濂有师生之谊,且正极力拥护曹锟,运动推翻王阁,接到吴景濂求援信函,当即分电曹锟、齐燮元诸人,联衔通电,并愿为吴、张后盾,从而实现吴景濂与曹锟的联手。见李家璘、郭鸿林、郑华编:《北洋军阀史料·吴景濂卷》第6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2页。。王宠惠内阁亦以辞职抗争,直系与北京教育界的合作走向尾声*马叙伦提及王宠惠等人对于罗案的反应:“在罗文干先生捕交法院以后,国务总理王宠惠、外交总长顾维钧、教育总长汤尔和是一起的,王宠惠没法救出他的财政总长,汤尔和主张总辞职。第二日在汤尔和宅里晚饭,汤尔和提出他的主张,顾维钧不作声,王宠惠说:‘尔和,你是医生,只要救人,我是负救国责任的。’汤尔和立刻答复他:‘人家正要打倒你,你还想救国?’王宠惠还啰嗦了一回,但是,他们毕竟提出辞职。”见《我在六十岁以前》,第75—76页。此处可见汤尔和确实在总辞职一事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此举也带有向黎元洪表达不满的意味。。

蔡元培对国会,直系保定、天津派在倒阁中的作用非常不满,曾就罗案一事向记者发表谈话。记者询问罗案虽由吴、张举发,闻此中尚有主动者,信否?蔡元培说:“余闻天津派之某某,帝制派之某某,为此案之主动者,即以推倒王阁为目的。吴犹居共谋地位,张则为被动者。余以为倒阁系常有之事,惟用此种手段,非国家之福也。”*《罗案纪载·蔡元培之痛心语》,《晨报》1922年11月26日,第2版。倒阁可以,但此种手段确实让蔡元培对国会尤其是对黎元洪颇为失望,因黎元洪本是北京教育界所欢迎之人,而现今居然处于对立面。且本已有传言保定、天津派有先倒王阁、次即倒黎、迎曹之计划,不料黎元洪竟自毁长城,成就反对者之意,真属不可思议。

王阁虽倒,但北京教育界与北京政局的联系并未终结。尤其此次倒阁是国会内政学系与益友系一致进行,在推倒王阁之后,政学系又在汪大燮内阁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使得北京教育界与国会、政学系之间结下心结,导致了新的学潮与政潮*对于政学系在汪大燮内阁中的作用,据许宝蘅观察:“伯棠署总理,王正廷署外交,高凌霨调内务,伯棠兼财政,彭允彝署教育,许世英署司法,李根源署农商,陆、海、交通仍旧。拉杂凑合,不知命意所在。以意揣测,当为政学系所鼓动,迎合黄陂之心理,既不偏保,亦不背洛,以伯棠为易与,且声誉可以服众望,而本系藉以分脔,又可联欢于洛以为援也。”而他谒见汪大燮后了解到,汪“为李根源强拉入府,而全体已定”,所以汪大燮感叹“可谓举目无亲”。见《许宝蘅日记》第3册,第914页。。曹锟虽然极力要推翻王阁,但其目的仍在夺取总统职位,对于可以左右舆论的清流力量,尤其是北京教育界,仍极力拉拢,且通过幕僚与国立八校进行联络。在1922年11月中下旬,曹锟派其健将王毓之来京,“与王克敏同具名请蔡(即蔡元培)、蒋(即蒋梦麟)、汤(即汤尔和)和我(即胡适)吃饭,席后二王公然陈述曹锟对教育界的好意!这是更使我们难堪的,并且可证实曹有做总统之意了”*《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第175页。。随着政局的发展,北京教育界进一步走进政治的漩涡。

结 语

在1922年直奉战争结束之后,掌控北京政局的直系希望借重北京教育界所拥有的清流力量,为其登台创造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北京教育界则看好直系中吴佩孚一派在之前展现出来的开明外表,力图引导中国政局能走向统一、和平和稳定。双方的合作,给中国政局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政治形势也为之一变,为整个社会带来一丝曙光。但北京教育界与直系都绝非铁板一块,直系中有吴佩孚派,也有曹锟一派;北京教育界中有北大系与七校之间的矛盾,都无法完全代表和掌控自己一方,在合作的过程中不时因为来自内部、外部的因素而产生种种不合拍的行动。最终双方因政治理想上的不同而走向了分手。这次合作的失败,对北京教育界、直系都是损失,中国或许也因为这一次双方合作的失败而丧失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张慕华】

2014—10—28

北京市优秀人才培养资助青年骨干项目“北京教育界与五四后的中国政局(1919—1928)”(2014000020124G050) 作者简介:何树远,北京化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北京10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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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5)03-008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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