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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让的救赎

2015-01-22李清源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苏大伯律师

李清源



苏让的救赎

李清源

李清源,本名李清晓。好文史,擅辞赋,写写专栏,编编剧本,而以小说最为用心。在《莽原》《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多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苏克修老婆死后,某夜忽得一梦,梦到老婆来会,告诉他说,她将投胎到某地某户人家,希望他能顾念夫妻之情,找个时间去看看她。苏克修醒后,老婆的话历历在心,找人一打听,在百里之外果然有那么个地方。老苏遂备干粮动身,辗转找到那个村子,入村一问,亦果有那么一户人家。老苏问他家最近是否生了孩子。村民说没有。老苏大起困惑,转思计划生育这么严厉,难保主人家不是偷生,不敢外传。他找上门去,向主人表明来意,恳请给个方便,让他看一眼新生儿,以了老婆心愿。主人说婴儿没有,倒是家里的母猪新生了一窝猪崽,你既然这么认真,就去猪圈瞅瞅吧,看哪个是你老婆。老苏大怒,正要发作,忽有一只小猪跳出猪圈,径直奔向老苏,绕着老苏双腿蹭来蹭去,意极亲昵。主人与老苏皆大骇。老苏问主人这头猪崽卖不卖。主人说卖。老苏遂掏出钱包,如数付款,然后倒提小猪,抡向猪圈旁的大石墩。小猪应声而毙。苏克修将死猪一丢,转身扬长而去。

苏克修是个话题人物,如是离奇的传闻在方圆还有很多。苏让虽不大回家,对故乡亦疏离已久,但父亲的那些传说总会通过某种渠道三三两两进入他的耳朵。而这个故事,苏让直到今天才听到。当时是在回老家的城乡客车上。有名乘客极爱说话,也极能说,话题亦无限发散。苏让不认识他,但从他言谈里对老家一带的熟稔程度,想必相离不远。苏让本来听得饶有兴趣,当这位民间演说家将话题发散到苏克修身上时,顿如当头一棒,一下子将他打晕了。这个荒诞戏谑的故事,对于苏让来说,毫无疑问充满了恶意的羞辱。他想冲上去打一架,可是那人虎背熊腰,坐在那里如一堆花岗岩,打架不但讨不到便宜,还将使自己与故事的渊源暴露于人,徒然取辱。那人声音洪亮如钟,訇訇然撞击着耳膜,苏让埋头而坐,羞恨不已,同时庆幸车上没有同村的人。

苏克修只是个小人物,普普通通一农民,按理说应如大海里一滴水,或者万里平川上一坨泥,默默而生,悄然而死,苏让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偏偏围绕着他产生那么多传说。那本应该是闻达之士们才享有的待遇。作为一名草野小民,拥有太高知名度绝非好事。首先,这种知名度大多建立在丑闻之上,具有拍案惊奇的娱乐属性,因为符合乡土传播学规律而得以传遍四方。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生活乏味的人们总是对别人的丑闻充满兴趣。而对于事主来说,这种“知名度”又岂是令人愉快的好事?关于苏克修的传闻大多即属此类,而且不断翻新,毫不留情地毁掉了苏让的童年。苏让讨厌他父亲。

今日这个故事加深了苏让的厌恶,以至于使他怀疑千里返乡搭救父亲的行为值不值得。苏让对“传奇”父亲的传闻本已产生抗体,接近麻木,但是今天这个却扯上了他已故的母亲,还恶劣地将他母亲转世为猪。他母亲生前长年卧病,严重时连呼吸的力量都没有,就算想表达对儿子的宠爱,亦是力不从心,所以苏让对她也没有格外的敬爱之情。但是母亲总归是母亲,仅仅是这个称号,已然神圣不可侵犯,谁能容忍自己的母亲被如此丑化?但是苏让知道,编故事的人如此安排,只是在做包袱,好比杀鸡设罗,目标是苏克修这条老狗。当剧情一步步深入,包袱最终抖搂,对老苏的羞辱也成功地达到高潮。所以说,这一切最终还应归罪老苏,是他让家人跟着蒙羞。

苏让尤其无法接受的是故事的结局:他父亲竟将投胎转世的猪狠心摔死。很难想象,该是多么卑劣的人,才能编出如此恶毒的桥段。但是苏让必须承认,这个桥段真的太符合父亲的性格了。从他记事起,母亲就缠绵病榻,内外事务皆需老苏一手操办。老苏身兼数职,长年累月的“牛马生活”最终消耗尽了他本就贫乏的耐心,对老婆的态度日益恶劣。这并不算什么恶行,对久病不死拖累全家的亲人不离不弃固然令人起敬,但若做不到那样高尚,以虐待的方式发泄一下不满,也是人们普遍可以理解的,只要不往死里弄。遗憾的是,老苏突破了这个底线。

八年前的秋天,苏让突然接到舅舅的电话,叫他赶紧回家,他母亲快死了,而他父亲则已失踪多日。苏让那时刚与女朋友和解,约好当晚去看电影,接到电话不得不违约而归。经过一番医治,他母亲最终活了过来。苏让问及父亲行踪,母亲浊泪长流,说他莫名其妙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就消失不见了,迄今已逾半月,若非那天邻居听到她垂死哀鸣,翻墙进来察看,她早已臭死屋内。又过了七天,老苏终于回来了。老苏神情疲惫,脸色阴沉,扫了一眼坐在楝树下玩手机的儿子,显得有点讶异。打水洗脸后,老苏搬张凳子坐到苏让身旁,问他回来干吗。苏让气得想笑。他说他舅给他打电话,说他妈没人照看,他就回来了。老苏毫无愧色,反而骂舅舅是王八蛋。骂过之后,父子两人就陷入到沉默之中。这种无话可说的尴尬令苏让浑身难受,他摆弄着手机,问老苏去哪儿了。他这话只是客套,用以打破僵局,事实上他对老苏的行踪已经不感兴趣。而且根据经验,他认为老苏的反应必然会是不耐烦。不料老苏居然做了回答。他先叹了口气,然后告诉苏让,他遇到了拍花子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就中招了,回家把所有钱都拿给了对方,等到清醒过来,坏人早已不知去向。他气不过,就提了把刀去追踪。

跑了好几个县,也没追到。老苏的语气很颓唐。

多少钱?

一万五!

苏让的心脏怦然一跳。一万五算不上大数目,但对收入微薄的老苏来说,能攒到这么多已属不易,不仅要从牙缝里抠,甚至还要从老婆的药瓶里抠。难怪他会丢下母亲,拿刀子四方寻仇。苏让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气急败坏、执刀奔走的画面,感觉他可怜而可悲。他问父亲有没有报警。老苏脸上呈现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报警有什么用?警察又不是神仙。

几只乌鸦在树上聒噪。老苏正无处迁怒,此时勃然发作,跳起来操竹竿驱打。苏让抬头望去。老楝树的叶子已经落尽,干枝之上的天空碧冷如冰。乌鸦当即飞散,而老苏的咒骂却持续了十几分钟。苏让在父亲狠毒而荒谬的诅咒声中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曾听说过拍花子,对这种据说能够迷人心智的邪术半信半疑,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也着了道。他用手机上网查询,发现此类骗术遍及各地。有人认为是下了迷幻药,使受害者在一段时间内成了听话的傀儡;更多人则认为是被骗者醒悟之后,自觉丢人,遂编出被人一拍即迷的故事,借以掩饰自己的愚蠢。苏让联想到父亲平素每每自诩精明,不禁冷笑了几声。

次日一早苏让回省城,老苏执意相送。老苏穿了件新夹克,皮鞋擦得锃亮,两手插在裤袋里,在苏让身旁踽步而行,仿如一只骄傲的鹅。昨日的焦躁和颓唐在他脸上一扫而空。苏让知道他是故作镇定。老苏是个好面子的人,小家子情绪都发泄在家里,在外面永远一副傲然自若、胜券在握的神气。苏让猜他被骗财而不愿报警,肯定是怕传出去被人笑话。他想尽快离开老苏,但是公交车久候不至,村人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眼神儿皆饱含深意,打招呼的语气也很值得推敲。苏让心里难堪极了,他知道他父亲已经惹了众怒。

的确,老苏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引起了公愤:明知老婆不能自理,却丢到家里任其自生自灭,岂不是摆明要置她于死地?老苏的声名本就不佳,这条罪状更使他臭名远扬,而今日客车上这个尖酸刻薄的故事,无疑就是对他品性的无情揭露和鞭挞。苏让含恨吞声,头抵车玻璃望向窗外。夕阳已衔入远山,温吞的余光留恋天际,在几片云彩上染出一抹淡红。一辆重型卡车紧贴客车呼啸而过,苏让吓了一跳,脑袋本能地从车窗上弹开。车厢内骂声一片,有人质疑重卡司机是不是在抢屎吃,还有人断言他一定是急着去火葬场排队。苏让被丰富的民间语言所感染,不禁莞尔一笑,心情也好了些。当他再次望向窗外时,夕阳余晖已尽,在昏黄的暮色里,一座熟悉的村庄跃入视野。

已经到家了。可是苏让还没想好如何营救他父亲。

老苏涉嫌故意伤害,被关进了看守所。

苏让是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大伯打来电话时,他正在跟女朋友吵架。女朋友脾气很好,虽然有时吵架,但很少真正翻脸,就算翻脸,苏让一哄就哄过来了。所以苏让有恃无恐,一不高兴就耍性子,直到耍够了,再嬉皮笑脸地结束战争。但是这次,女朋友却坚决不妥协,苏让装横未能达到目的,改而装可怜,依旧无效,就动用终极武器,试图用做爱来化解冲突。女朋友对他的意图洞若观火,将计就计,乐得享受,做完之后还是不松口。苏让阴谋破产,再次跟女朋友吵起来,言辞激愤而委屈,好像吃了大亏。女朋友本来还觉得好笑,但是苏让的话越来越难听,几乎可以用蛮横无理、尖酸刻薄来形容。女朋友就哭起来。

你太过分了苏让!她说:你是不是欺负我对你太好?

苏让怔住了,看着涕泗滂沱的女朋友一时手足无措。那是被命中要害之后的慌乱和心虚,兼有真相逼迫下良知尚存的愧疚。仔细回想,自从确立关系以来,女朋友对苏让一直很好,关心体贴不在话下,而苏让却有点不冷不热,三心二意。从原则上说,他这种态度是很不道德的。而且说心里话,苏让的确有点依仗女朋友对自己的好而蹬鼻子上脸。拿别人对自己的好当勒索的筹码,已不仅是不讲道德,简直就是无耻的犯罪。面对女朋友一针见血的指责,苏让无言以对。

但是苏让又有点委屈,总觉得还有替自己辩护的正当理由。这理由是:他并不爱他现在的女朋友。既然不爱,傲慢与薄情就师出有名了。

这个女朋友是第二任,在她之前,苏让还谈过一次恋爱。那个女孩是他大学同学,长得很漂亮,苏让带她去参加同事聚会总会赚足面子。苏让相貌条件一般,智商和情商亦俱属中等,算起来没有任何吃天鹅肉的资格,如果考虑到家庭背景,更将注定是屌丝的命。他能混到那么个才貌俱佳的女朋友,首先要感谢母校。大学生们虽已学会现实,但毕竟不够彻底。其次要感谢专业。苏让读的是中文系,阴盛阳衰,万紫千红里仅有几片绿叶点缀。苏让大占便宜,几度庆幸选报志愿时的英明。他高兴得太早了,上帝给你一块糖,必会再挖一个坑。毕业临近开始找工作,苏让串了几场招聘会,这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天底下最没用的学科大概就是中文,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大概就是男生读中文系,同样是本科文凭,中文专业所能铺垫的就业之路狭窄得放不下一块鸡肋。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考研,包括苏让的女朋友。苏让展现了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决定牺牲自己,供她读书。他费尽周折,在一家养老集团谋了个职位,省吃俭用报效美人。省城米贵,房租更贵,为了压缩开支,他们放弃了租房同居的计划,苏让住在公司宿舍,女朋友则与同学在外合租。两下相距大半个城市,虽不能天天见面,但是彼此劝勉,相互激励,颇有些苦命鸳鸯打天下的劲头。

苏让隶属公司企划部,职责是写各种报告和文案。企划部共有六名员工,两女四男,关系还算融洽。四名男士经常一起去夜市喝啤酒,本部主管偶尔也会纡尊降贵,与他们同乐。有一回苏让的女朋友刚好来找他,遂带她一起去了。诸同事一看到她,尽皆惊艳,然后轮番向苏让灌酒,以解妒羡之情。苏让大出风头,愉快极了。唯一让他略感不悦的是主管的一句话。主管半醺之时,两眼盯着苏让女朋友,笑嘻嘻地对苏让说: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主管此语也许只是应景的赞美,苏让却敏感地听出了另外一重含义:鲜花插在牛粪上。他有点不悦,但很快就被同事们的恭维冲淡了。大家杯盏交错,尽欢而散。苏让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喜欢上了带女朋友参加聚会,反正又不去高档场所,街头夜市大排档里的啤酒敞开喝也花不了多少钱,何况每周只有一次,大家轮流做东。随着越来越熟,大家跟他女朋友也亲昵起来。主管也对聚会变得热衷,只要苏让的女朋友在场,他几乎都会参与。有一次苏让被同事们灌晕,眯眼趴在酒水横流的桌子上,恍惚间看到主管正跟女朋友交换联系方式。大家都没带纸,主管就拉起苏让女朋友的手,将号码写在她手掌上。女朋友巧笑盈盈,雪白的手文静地摊在主管的手心里。苏让头疼得厉害,眼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形,在流光溢彩的各色灯下曲曲袅袅,仿佛随风荡漾的油污。

第二天苏让就跟女朋友吵了一架。是他主动找茬挑起的战火,他觉得再不爆发就要憋死了。不仅因为昨天晚上那一幕,还因女朋友对他的态度已经很冷淡,看他的眼神日显鄙弃,对话的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遗憾的是,他的发作没有起到任何有益作用,反而使他女朋友以此为借口挂起了免见牌。耗了两周后,苏让气焰全无,灰溜溜地负荆请罪,对女朋友曲意奉承,终于取得了她的谅解。他们约定当晚去看电影,电影票都已经定好了,舅舅的电话却如败兴的程咬金横空杀来。苏让只好向女朋友表示歉意,匆匆赶回家照顾被父亲遗弃的母亲。半个月后他等回父亲,重返省城,急不可耐地去找女朋友。可是女朋友已经搬走了,只有一封信在合租女孩那儿等着他。

苏让就此失恋。喝醉之后,他恬不知羞地放声大哭。他说爱情真是脆弱,竟然经不起十五天的分离。同事们同情地望着他,劝他节哀顺变。一个同事说:苏让你应该这样想,你玩了别人的女朋友,一玩这么久,还不用你负责,你小子占了大便宜。这句话不是同事的原创,苏让以前在网上也看到过,当时觉得搞笑,不想此时却成了自己疗伤的良药。苏让挂着泪笑起来。同事说:你还是哭吧,那样好看点儿。

酒醒之后,苏让就辞职了。在以后的几年里,苏让换了好几个工作,皆不如意,索性不再上班,彻底辞职做了个自由人。他一直没再谈恋爱。非他不想,而是不能,红尘世界里的女孩可不像学生妹那么好骗,以苏让的条件,也只够在网上猎个艳。他的恋爱史也成了再次恋爱的绊脚石。前女友太完美,苏让不由自主会拿她当标准,来衡量有意深入发展的女士。愿意与他交往的女士理所当然不会太优秀,哪里经得起他这样对比?所以也活该他找不到女朋友。有次几个相熟的人聚会K歌,说好都带上女友,众人皆如约,唯独苏让单身而往。大家说你什么意思呀,是不是想对哪个嫂子下手啊?要不哥几个凑钱,你去租个小姐充充数吧。

苏让说:我带着女朋友呢。

在哪儿呢?

苏让伸出他的右手。众皆哗然。有人问:苏让,你只用右手吗?苏让想了想,说:有时候也用左手。那人说:我靠,你脚踏两只船啊。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出来再多也不值钱。最后的青春光阴在徒劳的折腾中悄然而逝,一天早晨,苏让在镜子前刮胡须,突然想起自己已年过而立,孑然无成,一时悲不自胜,心凄凄而涕下。他觉得应该重新审视先事业后爱情的戒律,不能再把有限的生命耗在无望的事业上。况且,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认为正常的性生活应该是人与人,而不是人与手。他渴望有个女人做伴了,也不再以前女友为标准,只要说得过去就行。他先租了个二居室的套房,然后打广告寻合租,如果看房的是男士或情侣,就找理由谢绝,只等合适的单身女士入住。可惜合适的单身女性很少,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没几天就带了个男人回来,宣称是新交的男朋友。这对男女几乎每夜缠绵,害得苏让差点儿神经衰弱。男的还对苏让充满警惕,好像洞察了他的内心。苏让忍无可忍,就找借口把他们轰走了。那间房子就又空着了。苏让觉得自己真他妈悲催。

去年初夏,在苏让近乎绝望时,终于又来了个单身女士。单从面相,苏让看不出她的年龄,不光因为她的容貌让人无法直视,还因为五官搭配的不合逻辑必然构成较大的判断误差。但是身材不错,挺胸翘臀,长腿细腰。苏让内心嗟叹不已,接过身份证看了看。谢春丽,汉族,31岁。女士31岁而单身,想必与这张脸有莫大关系。他把身份证还给她,说:房东又涨房租了,现在一月五百,你能接受吗?

谢春丽说:行。

谢春丽当天就搬了进来。她爱干净,不吵闹,不带人来,和气,爱听克莱德曼,喜欢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她厨艺不错,经常邀请苏让一起吃饭,而不要求分摊伙食费。所有这些都是美德,使苏让对她充满好感,可是一看她的脸,苏让就决定还是做朋友。某天晚上,苏让上了会儿非法网站,被那些色情的东西惹得身热如焚。他想到了谢春丽,神差鬼使地走出了房间。谢春丽正在洗澡,卫生间哗哗的水流声令人躁动不安。苏让悄悄走过去,轻轻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反锁。谢春丽惊叫了一声。但那惊叫不像恐慌,更像鼓励。卫生间灯光朦胧,谢春丽赤身站在莲蓬头下面,被细密的水雾温柔笼罩。这是一幅多么诱人的画面!苏让大脑充血,轻而易举就被这具优美而暧昧的胴体击垮了。

退火之后,回到灯光明亮的卧室,苏让立即就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谢春丽以极其自然的姿态反客为主,俨然已是他的女人,给他煮饭,给他洗衣,给他收拾房间,并在晚饭之后自然而然地来到他的床上。苏让怀疑自己上当了,他觉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很可能是个陷阱。但是既已中计,无可奈何,何况谢春丽百般温存,让他不忍心拒绝得太生硬。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向她挑明,尽量既不伤和气,也不伤自尊。然而这个合适的机会如此难找,而他的性欲又在炎热的天气里如此旺盛,每晚关灯之后,事情就一错再错,终至无法回头了。

日久天长,苏让渐渐习惯了谢春丽的脸,也就不再那么排斥。但他依旧不敢带她去见朋友,怕被人取笑。不过呢,谢春丽身材可真是不错,比前女友还要好,如果有假面晚会,苏让将毫不犹豫地带她参加。另外可以自慰的,就是谢春丽的贤惠。谢春丽对他的照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苏让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呵护,感觉她就像是上天派来弥补他缺失的母爱的。就这样吧,苏让认命了。大不了等以后有钱,带她去韩国整整容。

在谢春丽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趁着去年春节见了双方的家长。谢春丽本来把更多的时间安排在了苏让家,但苏让却坚持在谢春丽家过年,然后带她回了趟自己家。他选在傍晚驱车进村,次日一早就仓促而去,还以美酷为名给谢春丽配了副大墨镜。苏让在谢家获得热情款待,谢春丽却在苏家遭受冷遇。老苏眼已半花,且谢春丽进门时天色已昧,但老苏还是被准儿媳的容貌吓住了。他与儿子取便说话,从优生优育角度,对两人的关系表示坚决反对。老苏若不反对,苏让对这事儿还心存犹豫,老苏一反对,苏让就跟女朋友站一边了。

就算会生丑小孩吧,你总还有个孙子抱。苏让说:难道你想让我绝后?

儿子这句没出息的话让老苏倍感心碎。他对苏让的事业已经绝望,不料连婚事也将如此丢人,这个骄傲的老头彻底被命运打败了。打发苏让和谢春丽走后,他一病数日,郁郁寡欢,在外则偏激而好斗,看什么都不顺眼。一日登高修葺房子,大意失足,竟然跌断了腿。他认定老天跟自己过不去,暴怒不已,也不延医治疗,就躺在床上死耗。当他最终耗不过生理上的剧疼,打电话把医生请来时,大片肌肉组织已经化脓坏死,花了一大笔钱,只保住躯体没有截肢,而右腿就此跛了。

跛腿的老苏反而看开许多事,主动接受了丑媳妇的事实。老苏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老四都已经抱孙子了,唯独他依旧膝下孤单。他给苏让打电话,催促他们结婚。他满以为他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两个小东西一定会欢天喜地,立即遵命把婚事办了,然后怀孕生子,以续香火。不料他的愿望再次落空。苏让和谢春丽暂时都没有结婚的打算:谢春丽计划先买房再结婚,苏让则根本没有结婚的意愿。但他不敢把无意结婚的想法表现出来,正好躲在谢春丽的计划后装腔作势。他以谢春丽的理由搪塞老苏。老苏问在省城买房得多少钱。苏让说:最便宜的小户型也得五十来万吧。老苏直接就把手机摔了,大骂谢春丽丑人多作怪。

是的,苏让不爱谢春丽。一句“不爱”,足以成为所有伤害的理由。所以,在这天晚上空前激烈的争吵中,当谢春丽指责苏让欺负她对他太好时,苏让虽然无法反驳,却亦感觉委屈。他盯着号啕大哭的谢春丽,不知是该妥协还是该坚持。谢春丽一边哭,一边穿起衣服,意态决绝地走出房间。苏让以为她要回以前她住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已被他们改成书房,但仍保留着一张小床。此时苏让的手机响了,大伯以极焦灼的语气告诉他,他父亲因故意伤人,被警察抓起来了。苏让大惊,忙问其详。他的耳朵全贴在手机上,大门被用力拽上的巨响从耳边掠过,竟没有产生一丝影响。当弄清大体情况,并决定明天一早赶回老家之后,苏让有意与谢春丽讲和。家难当前,他需要团结的队伍做后盾。他推开书房的门,谢春丽并不在里面。他找遍了所有房间,全然不见她的踪影。这时候他才想起了那声来自大门的巨响。

谢春丽出走了!

苏让动身很早,但一路耽搁。先是从住处到车站,公交车堵了又堵,通畅时一小时可到,今日花了两个多小时。然后从省城到县城,苏让为了省钱,买了走省道的普通车票。客车空座太多,出站后在近郊反复兜转寻客,又浪费了一个小时。半路上发动机又出现故障,修理又花了一个小时。但还没完,这一个小时只是用来确认无法修好,乘客最终被分为几批,塞进了后续的班车里。时间被诸多意外拉得无限漫长,然后再一寸寸挫骨扬灰。苏让焦躁几死,自怨怨人,没完没了地嘀咕起了“早知道”的后悔经。

早知道这样,苏让会按照惯例,租个汽车开回去。事实上今天早上他也想过租车,但是再想到已经迫在眉睫的财务天坑,他就放弃了这个计划。方便诚可贵,面子价更高,若为生存故,两者皆可抛。对于积蓄有限的苏让来说,此时的处境就如游戏里的小角色面对法力超强的大BOSS,每一块钱都是那根短小的血柱里弥足珍贵的一滴血。所以放弃租车之后,他还放弃了打的去车站,继而放弃了走高速。天底下的好事往往会打折,霉运却会自开立方,利用你的窘迫环环相生,最终把你推入绝境。

苏让早晨离开住处时,谢春丽依旧未归。昨天晚上谢春丽出走后,苏让本来还担忧过,在城中几条街道里找了一圈。但是父亲的事更让他焦头烂额,索性不再管她,返回住处自囚愁城去了。他相信她不会出事,他促狭地想,她有张天然防贼的脸,自可无往而不安。此时的他断然想不起一件往事:有一回他跟前女友斗嘴,前女友愤而离去,不知所往。苏让仿佛装了永动马达,一口气找了一天一夜,只恨不能化身蚯蚓,把自己切成一千段,变出一千个人,大街小巷分头去找。当长夜耗尽,东方发白,苏让已经准备动身,而谢春丽依然没有出现在眼前,苏让开始发怒了。他觉得谢春丽太不负责任了,这样子一夜不归,就不怕他担心吗?

客车抛锚后,苏让头顶太阳站在灰尘飞扬的省道旁,看着旁边一名同患难的女乘客,想起了他的谢春丽。那名女乘客穿着一件短袖斜襟的青花瓷旗袍,谢春丽有件一模一样的,但是穿起来的效果却要比眼前这位女士强得多。旗袍可不是什么身材的人都能穿的,合适的人穿会相得益彰,不合适的人穿则会变得更难看。苏让掏出手机给谢春丽打电话。嘟嘟响后无人接听。谢春丽出走时没拿手机,这说明她依旧没回住处。当然也可能还在赌气,不愿理他吧。苏让闷闷不乐。

苏让在暮色掩护下踏进村庄,直接来到大伯家。大伯看到侄子,悲欣交集,望了望大门外,问他怎么回来的。苏让说坐客车。大伯说怎么没开车?苏让说朋友外出旅游借走了。

大伯点点头。没有车,跑着办事可不方便啊。你吃饭了吗?

大伯是名小学教师,颇守长兄的本分,对几个弟弟都有力所能及的关心。因老二苏克修情况最特殊,所以也最为关照。苏让对大伯亦有好感,每次回家都要去他那儿坐坐。父亲此次出事,全赖大伯周旋。当然,身为一个草根教师,他的周旋也仅仅是找受害方求求情、给已被拘留的二弟送点衣物、同时通知侄子尽快赶回来,而没有任何足以扭转案情走向的资源可供利用。

苏克修的案子并不复杂,但说起来很扯,据大伯讲,他是因打碎了同居妇女的鼻梁,被那女人报警抓走的。腿跛后不久,苏克修就跟邻村一名寡妇勾搭上,没几天就同居了。这事儿直到两个月前苏让才知晓。那天他刚进了一批书,正在分类,忽然接到老苏电话,说他要去省城,带了个娘们儿,想让他见见。苏让独身前去,在约定的地方看到了父亲和一团肥肉。老苏瘦高,肤色黝黑,那团肥肉则矮圆而白,两人并列而立,相映成趣。老苏将儿子介绍给肥肉,肥肉说长得不赖,怪帅气。此话一出,她在苏让心里的代号瞬间由“肥肉”变成了“阿姨”。阿姨姓王,名大红,五十二岁,丈夫于去年冬天死于车祸。苏让母亲已去世三年,父亲要开第二春,按理说无可厚非。何况他腿跛了,能有个女人照应亦是好事。所以,苏让虽然不喜欢王大红,但也并不反对她当自己的后妈。三人在街口说了几句后,老苏问儿子:车呢?

苏让说:春丽回娘家,开走了。

老苏说:那就算了,咱找地方吃个饭,然后你去忙你的,我跟大红在街上转转,下午就回去了。回顾王大红:他生意忙,就不让他陪咱们了。

苏让就见过王大红这一次,除了觉得还算和气,其他如性格、品行、家庭细底等重要信息一概不知。他也没兴趣知道,反正要跟她过日子的是老苏,在现实生活里几乎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事实证明,苏让这个想法是荒谬的。半个月前,他忽然接到王大红电话。王大红开门见山,问他对她和老苏的事持何态度。苏让说:当然支持啊。王大红说:我和老苏已经住在一起这么久了,没名没分,真不是事儿,背后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戳脊梁骨。既然你支持,就得张罗一下,赶紧帮我们把婚事儿办了吧。苏让说:行啊,我跟我爸谈谈。王大红说:还有个事儿,得事先说清楚。虽说我和老苏都是二婚,但也不能草率,彩礼钱还是得有的,我一个清白妇女,嫁给你爸,要是没彩礼,显得很不尊重,是不是?还有,老苏腿瘸了,你们又在外地,他眼看一天天老,全靠我照顾。我要照顾他,就照顾不到我那边的孙男嫡女,你们最好出一笔钱,送给我的孩子们,算是一个补偿。你看行不行?

苏让期期艾艾说:行啊,一共多少?

我也不多要,五万。你跟你爸商量一下,如果行,就马上结婚,如果不行,一拍两散,也不叫人再戳我脊梁骨。

苏让头大如斗。他原以为老年人结婚好比补破袄,只要有人穿针引线,把他们缝到一起就OK了。看来他错了,正确的比喻应该是装修老房子,改头换面,拆旧翻新,原有的选择性保留,该添的一样也不能少。不过想想也是,时代在发展,人人都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对有些女士来说,一场婚礼的花费,就是自己的市场价格。谁不想把自己定价高一些呢?既然年轻女人的价格一直在涨,凭什么年长女士就不能随行就市?王大红所提的要求,客观说合情合理,要的价钱也基本公允,如果当成一桩交易,也算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只是这五万块钱,老苏决计拿不出来,王大红打电话给苏让,意思再明白不过:敦促他这个当儿子的尽孝心,把这笔钱出了。

真是荒唐啊,当老子的还没给儿子的婚姻尽义务,当儿子的却先得为老子的婚姻做贡献。苏让想起了他的母亲。可怜母亲生他一场,到死都没花过他几块钱,这个姓王的还没进门,就想提桶放他的血。这算什么道理?一念至此,苏让心中顿生厌憎。见你的鬼去吧,有这钱我还得给亲妈买纸元宝!

王大红的刺激,唤醒了苏让对母亲的思念之情。确切说,是这件事让他开始认真回忆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情形。在苏让的潜意识里,有这样一个印象:他母亲活着就是为了生病,其存在的意义,则是在他父亲身上测试人性的底线和善恶的边界。母亲略瘦,并没有因为长年害病而骨瘦如柴,天天呆在还算干净的床上,或侧卧或半坐。他们的平房盖得早,窗子偏小,房间内光线不太充足。母亲默默地生活在略显幽暗的丈方世界,无喜无嗔,空耗岁月。小学的时候,苏让趴在床头的桌子上写作业,或者坐到母亲旁边剥花生,折纸枪,母亲会微笑看着他。有时候也会给他讲故事,但不是外国的格林和安徒生,也不是中国的哪吒和孙悟空,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大体是说某某人信了什么,于是就怎样好了,某某某不信,结果倒了大霉。她讲这些故事时很小心,一旦听到父亲的动静,马上改变话题,或者闭口噤声。但是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像一头暴怒的狒狒,旋风般闯进来,在母亲苍白的脸上连抽两个耳光。啪啪的耳光声响彻幽暗的房间,一直回荡在苏让灰蒙蒙的童年里。

母亲之所以不能下床,不仅因为诸病缠身,还因为她的双腿都断了。父亲说是摔断的,苏让一直信以为真,直到初三那年,他才从大伯那儿得知真相。那是冬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去大伯家借书。大伯是村里最大的知识分子,家里有很多文学类书。对苏让这个好学的侄子,大伯也非常喜爱。他给苏让选了两本抗战题材的小说,然后跟苏让促膝谈心。他问侄子有何志愿。苏让看多了典型作文,遂亦因为有个卧病的母亲而立志学医。大伯听后,喟然长叹,对苏让说,你就算医得了你妈身上的病,也医不了你妈心里的病啊。苏让不解。大伯说:你也大了,一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原来母亲生苏让的时候,因将养不善,落下了好几种病,腰疼头疼,心脏也受累,吃了一年药,亦无明显效果。母亲很苦恼,遂信了不该信的东西,从此四方奔走,不理家务。父亲恼火不已,将她囚禁在家,不准外出。但是一不留神,她就又不见了。父亲怀抱嗷嗷待哺的苏让,寻觅多日,终于逮到了母亲。母亲不愿回去,对父亲说:要我呆在家里,除非打断我双腿。父亲二话不说,操起铁棍就打了上去。

大伯讲述这些时,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气,终了又借题发挥,畅谈起了鲁迅先生弃医从文、拯救国民心灵的伟大故事。大伯是鲁迅的铁杆粉丝,而纵论鲁迅,在他看来不过是最能展现一个人思想渊深的办法,并无劝勉侄子效法鲁迅的意思。不料苏让竟从大伯这番话里受到启示,废弃了学医的计划,改而热爱上了文学。

苏让的母亲是在他跟女朋友分手第二年去世的。失怙失恃,本是人生至悲,但是母亲的死并未使苏让感到格外的哀伤。相反,他觉得这是最好的解脱: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母亲自己。直到现在,回忆起与母亲有关的种种往事,苏让依旧这样认为。

但是这些关于母亲的回忆,无意间使苏让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苏让一直从儿子的视角看老苏,对他的暴戾无常和莫名其妙的骄傲深恶痛绝,以至于从初中时代就致力于远走高飞,离他而去。他从没有想过,作为一个丈夫,他父亲的生活有多么可悲!他忽然觉得父亲其实很可怜,虽然种豆得豆,万事有因,可是徒有一段漫长的婚姻,却无缘享受应有的夫妻之情,思之岂不心酸?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

有事吗?老苏问。

你和王阿姨的事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

你觉得她人怎样?

就那样,就那样。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但从此苏让对父亲多了一点感性的理解,对他的排斥也稀薄了些。一天晚上,谢春丽炸了几条小黄鱼。苏让想起炸鱼是父亲最爱吃的东西。八九岁那几年,每到夏天,父亲最爱带他去河里捕鱼。那时的河道水流丰满,两岸杨柳浓郁,无数水鸟在芦苇丛里清脆和鸣,而在藻荇密布的河湾,几只白色或灰色的长腿老等正悠闲地觅食。——很多年以后苏让才知道,它们的学名叫白鹭和苍鹭。——父亲擅长撒网,只见他双臂一扬,渔网遂如一面圆盘,在阳光的照耀下罩向河面。等到拽出来时,网眼里总会跳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鱼,有鲫有鲤,很少落空。回到家后,父亲刮鳞宰剖,烧油烹炸,鱼香很快就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谢春丽听完他的动情描述,咧嘴笑起来,洁白的牙面上反射着吊灯的光芒。怎么?想你爸了?

苏让未置可否,夹起一条鱼慢慢咀嚼。这天晚上,他们做爱的时候,苏让吮吸谢春丽的乳头,谢春丽在他身下软绵绵地呻吟:乖儿子,好不好吃?苏让蓦然想起了他母亲。他没有恋母情结,只是从谢春丽这句骚情的话里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性是正常人类不可或缺的生理需要。这几十年来,老苏的性生活是怎么解决的?思考长辈的性问题是非常尴尬的事,但是苏让的思维已然穿越洞开的记忆之门,从将近发霉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模糊片段。是几岁时的事已无从得知,但不会大于五岁。幼小的他被尿憋醒,朦胧间发现父母在厮打,父亲努力压住母亲,而母亲殊死抵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呆呆地看着。厮打了一阵后,父亲放弃进攻,气恼地夹了个被子到另一个房间睡去了。他正回想得出神,耳朵边痒痒地传来谢春丽的声音:怎么软了?

他说:把灯关了吧。

苏让决定答应王大红的条件。他银行卡里只有两万块钱,不到一半。他自忖要筹够五万元并非不可能,但需要时间。然而当他将有希望借到钱的朋友开列名单,一一打去电话,才发现自己太乐观了。这时王大红的电话又来了,问他什么时候给钱。

苏让说:这几天太忙,过几天吧,过几天我给你送回去。

再给你五天,就五天,不能再拖,再拖就没意思了。

行,你放心。

五天转眼又过去了四天,苏让竭尽所能,只筹到两万,还差一万的缺口。眼看时限已到,苏让黔驴技穷,只好将希望寄托到谢春丽身上。谢春丽的职业是造价工程师,在某建筑公司任职,薪酬优渥,所以胆敢做买房的准备。两人虽已确立关系,但收入各是各的,日常开销则大多由谢春丽承担,游玩、看电影之类娱乐费用也多数归她支付。一开始苏让曾装作随意的样子,向谢春丽提了父亲彩礼的事,隐约表达了让她赞助的意愿。谢春丽当场就给堵了回去。

谢春丽说:儿子还没钱结婚呢,老子凑什么热闹?

苏让说:怎么说也是咱爸呀,咱们来日方长,他可活一天少一天了。

谢春丽说:我把他当爸,他还不一定把我当儿媳妇呢。

苏让眼看无望,赌气不再说话了。不料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只能在她身上下功夫。他主动做了晚饭,又把谢春丽按到床上殷勤按摩,伺候了一通后,正式向她提出了赞助的请求。

算我管你借。苏让拍打着谢春丽的屁股说。

谢春丽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不!

苏让就发火了。发火无效,改而乞求。依旧无效,遂与之做爱,试图用性贿赂达到目的。可惜还没用。苏让彻底愤怒了。

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算什么货色!除了我这傻逼,谁他妈会上你?苏让张牙舞爪地吼叫:我他妈天天伺候你舒服,向你借点儿钱,又不是不还,你他妈就这么无情!

没有人受得了如此刻毒的侮辱,哪怕是一贯好脾气的谢春丽。苏让这段污秽横流的粗口重创了她本不脆弱的心。于是,她出走了。而就在她摔门而出的同时,大伯在电话里告诉苏让,他爸打伤了王大红,王大红则把他爸告进了看守所。这意味着两个老家伙的婚事已经黄了,自然也用不着再筹措彩礼。

也就是说,苏让和谢春丽原本可以不用吵这一架。大伯崇尚节俭,堂屋里只有一盏十五瓦的小灯泡,光线微弱得要打瞌睡。大伯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边说老二的案子,一边不停地抽烟。他看到坐在下手的侄子有点精神恍惚,问道:你困了吗?

没有。苏让说:我去趟厕所。

苏让在厕所里拨了谢春丽的手机。依旧无人接听。苏让有些发慌,开始担心她真出事。要知道她的脸虽不好看,但身材好啊,在昏暗的夜色里,色狼们是看不清脸庞的,而身材则会是首要关注的目标。万一……苏让不敢再往下想,就劝自己相信她还在生气,所以拒接电话。他给谢春丽发了条短信:

对不起,原谅我的粗野!

他想了想,认为有必要向她报告自己的行踪,于是又补了一条:

我在老家。我爸打伤王大红,被警察抓了。

苏让对父亲案子的了解,仅仅来源于大伯的陈述。大伯是教语文的,言必称“中心明确,条理清晰”,但是讲述发生在现实中的事件时,往往会因为浓烈的主观色彩而模糊焦点,混淆主次,情绪激烈之下,连是非都能颠倒。比如他对案情的描述,有些地方与苏让所掌握的信息明显构成矛盾。

据大伯讲,苏克修的确打了王大红,而且下手重了点,把王大红打得比较惨,不但鼻梁粉碎,左眼也几乎瞎掉。但是大伯认为,王大红挨打不亏。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老苏腿跛以后,不能干其他事,就通过公路段上的熟人揽了个扫公路的活儿,总长三里,每天一次,月薪五百元。由于天热,老苏总是起早赶工,等太阳升起来时就已扫完,扛着扫帚打道回家。前天凌晨他如时上工,捡到一只黑包,打开一看,红艳艳的尽是钱,拿回家数了数,整整十万。这是天赐之财,老苏当然要据为己有。不料王大红那婆娘竟然报了警。警察上门索要,老苏想抵赖,但是连包带钱被警察当场搜出,只好眼睁睁看着钱被带走。王大红报警之后,已躲回邻村家里,老苏等警察一走,立即打上门去报仇。王大红逃避不及,她儿子又不在家,于是遭了殃,若非邻居们赶来搭救,非被老苏打死不可。

你说这婆娘,不是活该挨打么?大伯愤愤不平地说:虽说这钱的确不该要,得交上去,但你也不能报警呀,对不对?都成一家人了,克修的钱不也是你的钱?

苏让听到十万这个数,心头亦是一热,一点失落如薄雾淡淡升起。从道义上,他谴责父亲见利忘义野蛮无情;但从感情上,毫无疑问,王大红这婆娘真他妈有病。但在抨击的同时,苏让注意到了一个明显的悖论:从王大红催索彩礼的贪婪和迫切,可知其必非视钱财如粪土的高尚之人,但在这个案子里,她却性情突变,视不义之财如浮云,为了公义不惜得罪暴戾的未婚夫。如此巨大的反差,不符合最基本的宇宙逻辑,就连伟大的辩证法也不能给出足够合理的解释。苏让断定,这其中必有一些隐情为大伯所不知,或者被大伯认为与中心思想无关而忽略了。他要弄清楚到底遗漏了什么。

与案子有关的证据和证言都掌握在警察手里。苏让打算次日一早就去派出所,找办案民警了解具体情况和案子进展。大伯则认为大局已定,找警察已经没有意义,除非有得力的人帮忙打点。他说当务之急是跟王大红谈判,争取尽快和解。苏让觉得大伯的话也有道理,遂听从他。翌日清早,苏让便欲去找王大红。大伯说不能急,去得太早会让他们认为咱们急于求和,必将漫天要价。苏让大服:到底还是大伯练达,不愧多吃了几十年盐。

他们等到十点钟方才出门。大伯指示苏让买了箱饮料,作为通好之礼。王大红家大门紧闭,久喊不开,向邻居打听,原来是到县城住院去了,至于是哪家医院,他亦不知。苏让盯着大伯,等他拿主意。大伯稍加思索后当即决策,带领侄子直奔县城,在几个大医院挨家寻找,终于在人民医院外科病房找到了王大红。苏让扛着饮料气喘如狗。他将饮料放到病床前,向王阿姨问好。王大红圆溜溜地躺在床上,眼窝青紫,鼻子上盖着一块厚厚的纱布,肥胖的脸庞上陈列着刻意的愤怒,看上去颇似富有喜感的小丑。她扫一眼苏让,对他的问候不理不睬。她的一儿两女簇绕在床头,充满敌意地瞪着苏氏伯侄。大伯眼看情形不妙,满脸堆笑,卑声谄气地询问伤情,恭媚之态难描难画。传说中的汉奸也不过如此吧!苏让呆立一旁,心中很不是滋味。大伯的低三下四换来了对方的回应,双方在病床旁开启了和解谈判。其实用“谈判”这个词太抬举苏氏一方:王大红一家人多嘴快,根本不给他们发表意见的机会;苏氏伯侄则自认理亏,而且也不具备周旋折中的能力,面对气势汹汹的攻击皆无力招架。谈判遂变成批判。王氏一方痛快发泄之后,给出了和解的条件。

三十万,少一分不说事!

大伯脑门上汗珠密布,小心赔笑说:再少点儿,再少点儿。

你耳朵塞猪毛了?王大红的儿子厉声吆喝:少一分也不行!

王大红的大女儿说:说啥钱呢?不要钱,就叫他坐牢!谁稀罕那三十万?

苏氏伯侄狼狈而出。苏让对大伯的敬意烟消云散,觉得他老人家也不过如此。他坚持要去派出所找办案民警,但扑了个空,办案民警今天休班。他向值班民警咨询能不能探视父亲,获知刑事拘留不能面见亲属,但律师可以。苏让跟大伯商量是否请个律师。处理此事无疑要关涉许多程序与规则,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就连对付刁横的王氏一家,也已超出他的能力之外。大伯脑袋里装有许多与律师有关的文学作品,而在那些作品里,律师往往以讼棍的形象出现,所以他批评侄子的想法太幼稚,请律师唯一的结果,就是多花冤枉钱。

大伯也许是对的,也许不对,苏让不知该不该听他的。他向大伯要了一支烟,靠在城乡公交站台旁肮脏的铝合金广告牌上,默默将烟点燃。他想谢春丽了。谢春丽性情温吞,但很有主见,情商也比苏让高得多,遇到什么事情时,她会征求苏让的意见,但最终做决断的总是她。他掏出手机,再次拨通谢春丽的号码。

依旧无人接听。

苏让心中如百鼠抓挠,又无可奈何。晚饭还是在大伯家吃。吃饭时,苏让问大伯:你看王大红像不像不爱财的人?

不爱财?哼哼,我看是不爱小财!嘴巴一张,比鳄鱼都大。大伯想起王大红一家的嚣张,不禁愤然作色。他们铁定是想讹一大笔,谁让你有钱呢?

苏让说:我哪儿有钱?

慌什么?大伯笑了笑。有没有都是你的,我也不会花一分。

苏让黄连塞心,有苦难言。他久知村人都视自己为有钱人,最不济也算事业有成。他每次回来都开轿车,而且每次的轿车都不一样,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在这片相对封闭的乡土,知道汽车租赁业的人尚且不多,所以经常换车这个最大的漏洞,在不少人眼里,反而成了苏让格外有钱的铁证。即使有些车辆不是他的,能被他轻易借用,也足以证明他生活在一个高端的圈子里。多数乡亲依旧朴素地认为,轿车就是富贵的象征,行必以轿车代步的人,就算不是富贵,也离富贵不远。

热衷装阔的人很多,其中半属行骗,半图虚荣。虚荣之心,人皆有之,苏让固亦不能免俗,但为虚荣而不惜将脸打肿,却也并非他的初衷。他的初衷是行骗。

那是一场失败的骗局,源于一个弄巧成拙的策划。苏让曾经是个单纯的青年,相信梦想,胸怀大志,因为喝多了鸡汤,而坚信只要努力一定就会成功。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某养老集团公司企划部文案。这个前途无边、薪水有限的公司是苏让的伤心地,并被他视作日后一切霉运的源头。他先在那儿丢了女朋友,辞职离开后,工作换来换去,竟没有一个如意的。他当过内刊编辑,应聘过民校教师,在几家半死不活的文化公司干过策划,还尝试过推销保健内裤和万能钙片,就差没进传销组织碰运气。在职场拼搏之余,他还坚持文学创作,写了大量诗歌散文和小说。如是奋斗了六年,他可悲地发现,愿望中的成功非但没有随着脱发速度的增加而日益靠近,反而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渐行渐远。文学作品攒起来亦几可等身,但是一篇也没在正经刊物上发表过。二十六岁那年,他看到一篇关于网络作家富豪的报道,怦然心动,于是辞掉工作,投身于网络写作。他从春天写到秋天,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欠着一个月房租,灰溜溜地逃回了老家。他在家一住月余,闭门不出,老苏便找他谈心,问他意欲何为。他说他不想走了,想在老家创业。老苏让他谈谈创业计划,他养猪啊种蘑菇啊云来雾去乱说了一通。

老苏听罢,对他说:给我滚回城里去!要想回来,先把供你念书的钱还给我!

苏让只好返回省城。走之前他得到老苏五千块钱的资助。他以此做本,批发了一堆盗版书籍,以三轮车载着游街摆摊,过起了与城管斗智斗勇的生活,月底计算收入,居然比上班和推销内裤要强。苏让遂坚心以此为业。有了点积蓄后,他在图书城盘了个门店,做起图书批零,从此告别游击时代,干起了坐地生意。

二十八岁春三月,他回了一趟老家,看到街道上张贴的村委换届选举公告,觉得不失为改变人生之路的一个机会,遂决定回来参选。他先找到几个发小寻求支持。苏让不才,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而发小们几乎没有读完初中的。大家问他在省城干什么事业,他说图书批发。复问赚不赚钱,他谦虚地说,一般吧,天天开车去进货。苏让说的车是三轮车,发小们理解成轿车或卡车,凭良心讲也不能怪他。他以推销内裤时练就的不烂之舌,说服了一群发小,建立起自己的竞选队伍。老苏得知此事,与他对坐在院内老楝树下,让他陈述竞选策略与施政计划。这次苏让准备充分,慷慨陈词,自忖必能打动父亲。老苏听罢,却并不表态,起身无语而去。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对苏让说:你这样还不行,你一个没钱没权的生瓜蛋子,说出花儿来也没人信你。你得吹嘘吹嘘自己,打扮成成功人士,再加上你大学生的身份,才有可能成事。

万一穿帮呢?

省城那么远,谁知道你究竟做什么?你去找个轿车,开着车回来,说什么人都信。

苏让依计而行,赶回省城租了辆轿车,又印制几千张名片,给自己安了个“信诚图书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头衔。此举虽是策略,但从性质与要素来讲,与行骗也没什么区别。这种方式还真奏效,在一干发小的鼎力支持下,苏让的竞选活动搞得风风火火。老苏亦在底下游走,疯狂吹嘘儿子在省城事业前途无量,并称他所交往的都是些大老板,随便在村里建个厂,就够全村人吃喝了。

老苏的办法本来有用,遗憾的是凡事有度,过度则否。老苏唯恐牛皮吹得不大,遂引起了大家质疑:你儿子放着省城那么大事业不干,回来竞选村长,图什么?老苏说:能图什么?报效乡亲,为家乡做贡献呗。大家听他说得这么高尚,更加起疑。苏让的竞争对手是个开煤矿的土豪,投票前挨家送礼,并承诺当选后唱三天对台戏,大宴全村。选民们既有已经到手的实惠,复有唾手可及的好处,较之苏让画饼充饥的空头许诺,大家觉得这才靠谱。选举如期隆重举行,至于结果,可想而知。

竞选的失败给了苏让致命一击,促使他彻底放弃了乡村。老苏倒不觉得难堪,反而一副虽败犹荣的神气,到处表达对村民鼠目寸光的鄙视。大家对他的骄狂亦嗤之以鼻,懒得理他。偶尔会有人说:苏老二,你儿子那么有钱,你怎么不去省城享福?

老苏会撇撇嘴,现出一副嫌厌的神情。高楼跟摞鸟笼似的,住不惯,再说空气那么差,我才不去呢!

那也让你儿子花点儿钱,给你盖个小洋楼啊,还住这破房子,不怕掉价儿?

他想盖,我不让。吃苦是福,要那虚荣干啥?

选举对村民的影响很快归零,但是苏让却在装阔的道路上骑虎难下,直至于今。现在被王大红敲诈,算起来也是自作自受,纯属活该。更叫苏让伤心的是,大伯也因他脱口而出的“我哪有钱”产生了不满,觉得这话意似担心他老人家谋他的钱。看得出大伯想控制这种不满情绪,但还是丝丝点点地流露了出来。在接下去的商谈中,大伯的精神越来越疲倦。苏让有种不好的预感:大伯恐怕是想撒手不管了。饭后道别的时候,他的预感得到了部分证实。大伯说:你明天再去找找王大红,多说说好话,尽量往下压压价。我还得上课,就不跟你去了。

苏让穿过几条黑黢黢的街道,孤独地回到自己家。空荡荡的院落仿佛一只盒子,寂静地浸泡在幽昧的夜色里。苏让走到老楝树下,软瘫地靠到树身上。他觉得很累。事情才刚开了个头,他就已感力不从心,后头不知还有多少麻烦在虎视眈眈地等候,而那未知的一切,将只有他一人去面对。此时此刻,他如此想念谢春丽。她若在,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可以做个伴,使他不至于这样无助和孤单。他掏出手机,再次拨通谢春丽的号码。

仍无人接听。

苏让心乱如麻,各种不祥预感在脑壳里风起云涌。他又发了条短信。

我在老家,思你若狂,看到短信请回话。

他拿定主意,如果明天谢春丽再不回话,就赶回省城去找她。可是父亲的事怎么办?再者,万一谢春丽也出了意外,不知所踪,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苏让抱树而立,将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难过得想哭。

苏让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乱象纷纭,怪事迭出,无数荒谬不堪的意象和情节毫无逻辑地交错登场,乱糟糟地折腾了他一夜。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看手机。只收到一条代开发票的短信,余无任何消息。身陷困境的时候,只有骗子还惦记着他。苏让苦笑。

办案警官至关重要,必须去见见。苏让买了两条好烟,裹以报纸,来到派出所。办案警官是个小年轻儿,看上去年龄可能比苏让还小。苏让报上身份,请求了解案情。警官将他带到自己办公室。一进屋,苏让就将烟放到办公桌上,口说警官办案辛苦,这两条烟表示一点敬意。警官也未多做推让,挑开报纸看了看,便收入抽屉,对苏让说:你爸这个案子呢……

警官刚说这几个字,一群人已鱼贯而入,为首的女士手持一尺多长的采访话筒,一名扛摄像机的大汉紧随其后。警官的脸瞬间白如死灰。女士笑靥胜花,自报家门和来意。原来他们是县电视台《社会与法》栏目组,收到一条线索,说是有个扫公路的老头儿,捡到一笔巨款,想私吞,他未婚妻百般劝都没用,就大义灭亲,把老头儿给举报了,结果被老头儿打成重伤。他们认为未婚妻的行为充满了正能量,应予大力弘扬。

你是办案警官,所以想采访你一下,请你谈谈这个案子。女记者声如鸣玉,字正腔圆。别紧张别紧张,你可以先想想,准备一下再录。

警官的脑门上已然沁出汗粒,听完记者的话,神情明显放松下来。头一回被采访,一见摄像机就慌了。他自嘲地说着,抽出张纸巾抹汗。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见笑了。

记者说:没关系。很多大领导也是这样,平时威风得不得了,摄像机一对住他,就傻那儿了。

警官笑起来。双方闲聊了几句,眼看警官进入状态,遂开始正式采访拍摄。女记者请他给观众朋友讲述一下农妇大义灭亲的故事。警官说:你们接到的爆料不太客观。据犯罪嫌疑人苏克修交代,他在捡到巨款后,他未婚妻王大红要求平分,苏克修不答应。王大红几次降低要求,均被苏克修拒绝,一怒之下,就报了警。苏克修气不过,就殴打王大红泄愤。所以说,这个案子其实并不是大义灭亲,而是分赃不均。但是在客观上,起到了好的结果,让巨款得以物归原主。当然,这是苏克修的一面之词,被害人王大红予以否认,自称目的就是为了正义。由于缺乏第三方证人,究竟谁在撒谎暂时无法得知。但是不管事情的起因到底是什么,苏克修打人是事实,而且伤势比较严重,构成了故意伤害,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警官吐字清晰,淡定自若,一遍就过了。送走电视台的同志们,警官关上房门,彻底松懈下来。吓死老子了!他说:我还以为是纠风办的。他在饮水机下接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盯着苏让,脸上一派施恩者的神气。你知道这事儿多危险吗?我是说你爸。我要是不说出真相,替你爸辩解,王大红一旦被树立成英雄,你爸可就完蛋了。你想想,公然挟私报复,伤害一个做好事的英雄,那是什么概念?但是我说归说,电视台怎么播,我就管不了了。

苏让坚信父亲的证词即是事实真相,因为它完美地解释了曾经困惑苏让的悖论:一个庸俗的女人怎么可能做高风亮节的事呢?警官所言不差,万一王大红被媒体塑造成英雄,不但他爸彻底臭掉,王家对赔偿问题也必将更加强硬。爆料的人毫无疑问是王大红家的,不想对方还有这样的策划人才,真是失敬。他颇庆幸及时来找警官的明智。警官如实全面地陈述案情固然是其职责所在,但这段正本清源的发言,无疑对苏家有利,因此苏让宁愿相信那两条烟也起到了某种作用。他向警官请教对策。警官亦建议他与王大红和解,但是动作要尽量快,因为案件是讲程序的,刑拘七天之内如达不成和解,就要提请检察院批捕。批捕之后如果还达不成和解,一旦法院判决,就只能去坐牢服刑了。

苏让只好再去找王大红。城乡公交破旧而狭小,无空调,脏兮兮的玻璃窗悉数敞开,借以通风散热,兼以释放浓烈的汗臭味。苏让夹在人丛里,攀着头顶的扶手,随车子的颠簸摇来晃去,仿佛吊在烤房里的熏肉。旁边有人手机响,他不由自主也掏出自己的查看。并没有谁联系他。他再次想念起谢春丽。如果今天仍然没有她的消息,是不是真的赶回省城呢?他拨通了她的号码。

谢天谢地,谢春丽的电话终于不再是无人接听,而是提示正在通话。这说明谢春丽安全无虞。苏让骤然松了一口气。过会儿再打,那边通话已结束,但却再次无人接听。很明显,谢春丽不想跟他说话了。苏让心里好比被针灸的穴位,酸楚之中挟带着隐疼。以前两人也曾在怄气之后多日冷战,谢春丽亦玩过以出走相威胁的把戏,但苏让根本不在乎,结果每次都以谢春丽主动求和而告终。不料这一回,先挺不住的却是一贯没心没肺的苏让。苏让觉得自己怪贱的,可就是抵制不住源源不绝的伤心。他在摇摇晃晃的熏肉丛里编了一条短信。

原谅我,宝贝!真想立即出现在你面前,向你倾诉这几天的懊悔和思念。

编完之后,苏让看了又看,最终又一字一字删除,重写了另外四个字:我需要你。短信发出后,直到苏让走进外科病房大楼,亦未等到回复。电梯门打开,一男一女迎面走出来,男的穿着件袋兜密布的摄影马甲,手提一只小高清,女的则戴着副窄小的黑框眼镜,手握一支采访话筒,上头套着省内某著名电视台的台标。苏让心慌不已,料定必是采访王大红了。当他走进王大红的病房时,见其全家人都在,喜气洋洋的像过节。一看到苏让,他们顿然变色,那种傲慢和冷漠如同一个老师教出来似的,整齐划一地呈现在他们脸上,然后相互联网,造就了一个巨大的气场。苏让放下水果,关切地询问王阿姨觉得怎么样,好些没有。

王大红的大女儿说:别假惺惺了,有事说事,没事马上走,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苏让忍气吞声,表明来意,请求王阿姨看在跟他父亲相好一场的分上,放他们一马。当然不敢奢求不赔钱,只是三十万实在太多了,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王大红怫然说:我跟你爸相好,是我瞎了眼,找谁不行,找那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也少给我装可怜,你在省城开着大公司,谁不知道你有钱?我要三十万都嫌少了。

王大红的女儿不满地瞪了她妈一眼:妈,要什么钱啊?谁稀罕那三十万?电视台已经采访了,就等着上电视吧,这么大的事儿,三十万就想了结?没门儿!

王大红的儿子说:对,三十万想都别想,至少五十万!等着上电视吧!

苏让笑起来。他本来该如丧考妣的,可是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这事太荒谬了,却又有着完整的逻辑和充分的理由。生活真是优秀的编剧,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然后选在主人公最艰难的时刻伏兵四起,一时发作。难为它费了这么大功夫,不在高潮时把情节设计得疯狂一些,怎么对得起上帝那个万能的观众?苏让一边笑,一边摇头。实话对你说吧,王阿姨。他说:你们上当了,都上当了。我不是什么有钱人,更没有什么大公司,我只是个在省城楼缝里苟且偷生的小爬虫。

苏让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讲了一遍。所以,王阿姨,别说三十万五十万,就连五万我都拿不出。如果要得少,我还可以去贷款,你要这么多,就算我去找高利贷,也没人敢给我呀。

王家诸人失望与愤怒交织,痛骂苏家一窝骗子,不得好死。王大红捶床悲叹:我跟姓苏的好,就是听说你有钱,想跟着他沾光享点儿福,谁知道都是假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喽!王大红的儿子气得头发都直了,暴躁地说:算了,不要钱了,叫老家伙坐牢,牢里头都是狱霸,打死个老东西!

王大红的大女儿瞪了哥哥一眼。你急啥呢?打死他你有啥好处?然后回视苏让,神情充满鄙视与厌憎。你走吧,我们商量商量,你明天再来。

苏让将自己扒衣剥皮,原形毕现,彻底豁了出去,虽然体面不再,尊严受辱,他们父子也必将在家乡沦为笑谈,但是走出病房,苏让并没有感到更多的压抑和痛苦。或许人的精神承受力就如一杯水,达到饱和度后,再加多少溶质,也不会使浓度更高。苏让没乘电梯,顺着楼梯道一阶阶缓缓而下。当事情相持不下时,亮出底牌,未必不是破解僵局的好办法。他断定王家必定会修改赔偿数字,至于改成多少,则非他能左右。事已至此,只得听天由命,若能救出父亲诚然是好,如果不能,也是父亲自作自受。所谓意外之财,见者有份,倘若分给王大红一些,又何至于有今日之祸?可见做人不能太贪,否则天理难容。

将近中午,派出所办案警官打来电话,告诉苏让,省电视台也去采访了,跟县电视台一样请他讲大义灭亲的故事,而他照例坚持原则,在摄像机前向观众提供了全面信息,以正视听。苏让感激涕零。警官询问谈判情况,苏让说对方正在考虑赔偿数额。警官劝他抓紧时间,早一天和解,他爸就能早一天放出来,看守所可不是宾馆。

苏让在县城街道上信步而行,不知所往。这一片城区犹如大乡镇,嘈杂,脏乱,毫无特色的中低层建筑挤挤挨挨地铺展开去。他一边茫然行走,一边等待着谢春丽的电话或短信。但是手机却像死了一般,一直悄无动静。傍晚时分,他在一家小旅社开了间房。他对老家已经心怯,不愿回去。何况自从大伯也撒手之后,整个村子已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容纳他的人。他的那些发小误信他是大款,需要钱时向他求助,无不被他婉拒,大家去省城时电话约见,他也都推诿躲避。诸发小尽皆寒心,早已断交殆尽。房间很寒碜,陈设简单到只有一张床和一只旧床头柜。苏让刚走进房间,手机突然响了。苏让一阵狂喜。然而来电的是本地的陌生号码,并非谢春丽。

电话接通,原来是王大红的女儿。他们已经商量过了,考虑到苏让的实际能力,决定大发善心,少要点意思一下就行了。

毕竟我妈和你爸好了一场,也是命里的缘分。王大红女儿说:不让你出三十万了,二十万就行。二十万还嫌多?那你想给多少?你还个价。多少?五万?你开什么玩笑?我给你五万,把你打残疾,你干不干?我再减两万,十八万,不能再少,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拉倒。五万五?你打发要饭的?你要搞清楚,我们可不稀罕你这点钱,你只要不怕你爸在监狱里受罪就成。十七万,就十七万,真是仁至义尽了,碰到你们这种无赖骗子,算我们倒了八辈子霉……你不要欺人太甚,十万,十万,说到底了,十万!滚你妈逼吧,老子不要了,叫你爸到监狱里挨打去吧,打死他个鳖孙!

王大红的女儿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苏让被骂得狗血淋头,不但未生气,反而颇有点成就感。十万应该是他们的底线,再少估计已不可能,大伯告诉过他,有个远房亲戚曾以相似的情况和伤势,获赔了十六万。相比之下,苏让能跟王家蹭到十万,可以算是一场大捷。苏让发现,只要放弃虚伪的尊严,事情就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办。然而纵使十万,苏让又如何出得起?他现在的实际支付能力只有两万。哦不对,前几天为了筹措彩礼,还借到两万,尚在他的银行卡里。但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因为这两万元同时代表着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他所能借到的钱已全部在此。那么,剩下的六万该如何筹措?

只有贷款。

银行贷款很难,所以不用考虑,唯一可以尝试的,就是找高利贷。但是高利贷也好比毒品,并非你愿意冒险就可以随时得到。苏让打遍了通讯录,只有两个人说可以帮忙找找,但同时又都劝他最好别碰。苏让说已经走投无路,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们说那更不能碰,那些放贷的可不是善人,他们可不管你还不还得起,到时候别弄出人命。苏让说:别吓我了,帮帮忙吧。过了一会儿,那两人相继回电,一个说没找到,另一个说对方利息太高,要五分,还利滚利,然后又盛劝苏让不要贷。这么高的利当然不敢碰,除非真不想活了。苏让闷闷不乐,觉得是他们不愿真心帮忙,但亦无可奈何。他在吱吱响的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天快亮的时候,手机短信响了一下,打开看,是谢春丽发来的。这一瞬间,苏让激动得鼻尖发酸,好像受惩罚的孩子终于被家长赦免。谢春丽在短信里问:你爸的事怎样了?苏让回:糟透了,电话里说。然后急急忙忙地拨通谢春丽的手机。不料谢春丽立即挂断。再拨,依旧拒接。正要拨第三次,谢春丽的短信又到了。苏让将短信打开,看了一眼,大脑顿时呆钝如木,连心跳都似停歇了,肢体僵如石冷如冰已无从知觉,只有眼泪像泉眼一样,从瞳仁深处漫上来,漫上来,漫上来……

谢春丽的短信如是说:我已经搬出去了。祝你好运!

网吧面朝东,门前人行道上有棵女贞树,浓密的树冠郁郁如盖。苏让从网吧里走出来,脸色苍白如纸。他站到女贞树的阴凉里发了会儿呆。一缕阳光穿透层层枝叶,明晃晃地落在他脑门上。他抬起头看过去,迟钝的眼光与日光相遇,仿佛电焊烧熔时强烈的一闪。他闭上眼睛,感觉头顶的树盖开始旋转。

他刚在网吧发了一条信息。他要卖肾。

苏先生,男,33岁,B型血,身体健康,无不良癖好,无性病及传染病史。生活所迫,卖肾救父,有需要者请联系。电话……

帖子发在某个知名的网络社区。

他是从街头肾病广告上得到启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谢春丽已经离去,世界如此之大,但放眼望去,除了路人还是路人,唯一的亲人却在高墙之内。谢春丽走了,苏让才意识到她是何等地难得和重要;难道也等父亲老死囚狱,然后再来后悔泣血,向天痛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伤么?他再不好,也是父亲,有他在,就不用做孤儿。

他已三顿不食,此时终于感到饿,举目四顾,见附近有家小吃店,遂移步前往。手机响了,生号,来自省城。他想,是不是要肾的呢?接通之后,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好,是苏让吗?

声音清亮有力,带着点金属的质感。

是我。你是?

我是达信律师所的朱炜律师。你爸爸是不是涉嫌故意伤害,被刑拘了?

对不起,我不请律师。

有人替你请了。把案情给我讲一下。

苏让一怔。炽热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下来,烧得他脑子发昏。他说:是谢春丽么?

总之不用你出律师费就是了。闲话少说,谈正事吧,我的时间是很贵的。

苏让心中百味杂陈,眼睛涩得厉害,但在朱律师干练话语的逼视下,一切涉嫌矫情的东西纷纷退避三舍。他说:谢谢你,我已经不需要律师了。

手机里传来呵呵的笑声。年轻人,别这么绝对。朱律师说:我保证你肯定需要。

真的不需要。

这样吧,你只管把案子讲讲,我看能不能给你提供一些意见,反正老谢已经预付了一点钱,我不可能退给她。

果然是谢春丽。若在几天前,谢春丽做的一切事都会被苏让当作理所当然。但现在已分手,她再这样做,难免就具有其他意义,苏让不知她是可怜自己,还是难舍旧情。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叙事,将案情由来与现状讲述了一遍。讲到电视台采访时,他忽然想起竟然忘了看昨晚的电视,不知他们播了没有,怎么播的。他现在已不担心电视台的报道会对赔偿数额产生影响,但是想到王大红有可能被塑造成英雄,便恶心如吞下一碗苍蝇。

这个不用担心,电视台不可能幼稚到听信一面之词。即便他们不谨慎,把王某做成了英雄,也完全可以用后续报道再把她打回原形。朱炜说:媒体们既乐于塑造英雄,也乐于毁灭英雄。

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你以为他们要脸吗?朱律师刻薄地说:他们要的是收视率。

苏让觉得有理,心下释然。他将所有情况讲述完毕,静候朱律师评判。朱律师在喝茶或者喝咖啡,苏让清晰地听到啜饮的声音。朱律师喝够之后,只说了一句:也就这样了。

苏让略感失望。一开始朱律师口气那么大,苏让以为他必能给些好主意,让他进一步扩大成果。他不知谢春丽预付了多少钱,但凭朱某寸功未建的结果,给一块都嫌多。他给谢春丽发了条短信,三个字:谢谢你!

谢春丽没有回复。苏让反复逼迫自己不要再奢望她能回话,但总扼杀不了内心深处那点期待。他要了一屉蒸饺,一碗紫菜汤。吃着吃着,他忽想起第一次和谢春丽出去吃饭,点的就是这两样。那时谢春丽刚搬入不久,傍晚时水管坏了,两人合力修了很长时间才弄好,虽然不累,但都不想做饭,便一起去外头解决。谢春丽说:咱俩划拳吧,谁输谁请客。苏让说行啊。结果苏让输了。谢春丽得意洋洋,嬉笑说:哈,我赢了,我可要狠狠宰你一顿!苏让有点小郁闷。他本来无意跟谢春丽一道吃饭,不过是当他表示要外出觅食时,谢春丽要求同行,他不便拒绝而已。他担心谢春丽真会大开杀戒,点太好或者太多,害自己破费。还好谢春丽只是装腔作势,选了个小吃店,而且只点了蒸饺和紫菜汤。

或许这只是巧合,不必做形而上的矫情联想,但是无法否认,总会有些生活的细节因着某种原因而被嵌进生命,并在某个时刻不经意重现。吃完饭后,他无处可去,遂回网吧看有没有人回复自己的帖子。回复的人很多,有同情,有建议,有质疑,有挖苦,绵延的回帖仿佛一条深长的胡同,里头人声鼎沸,面目各异。其中有一条质疑把苏让逗乐了。

那个网友说:这哥们儿不会是想买iphone吧?

苏让放声大笑,全然不顾网吧里游戏虫们看傻逼的眼光。至苦中未必不可有乐事,这一秒钟的开怀,是对无情现实傲然一比的中指。有人回帖表示有意购买,并留有联系电话。苏让直接无视。作为一名资深网民,他早已练就识别真伪的能力,可以在陷阱密布的网络世界从容游走而不中招。这当然与智商有关,更重要的是他不贪小便宜,更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至于回帖里的那些联系号码,毫无疑问是吸费电话。如果真需要买肾,他就会打过来,而不是让苏让打过去。他登录网站,回复那些敬业的骗子们:

老子已经窘迫到这个地步,还想对老子下手,还有一点人性吗?

他是气糊涂了。他应该知道,骗子就是专拣人性的弱点下手,如果讲人性,就不是合格的骗子了。况且在现实的利益面前,所谓人性真是轻薄如纸,为了攫取钱财,谁会管对方死活?要想自己上天堂,就得敢推别人下地狱。

他刚回复一条,王大红女儿的电话忽然喧哗而来。苏让想着“你再急,也得等我把肾卖了”,随手接通电话。不料王女并非催逼本已达成共识的十万赔偿,而是要撕毁协议。他们看了电视节目,发现那些该死的记者并没有按他们表述的那样来报道,还去看守所采访了苏克修,而办案警官也没有对作为受害方的王大红表示任何偏袒。这样两造对质,傻子也知道观众更倾向于相信哪一个。尽管这也并不能够替苏克修脱罪,但无疑把自己也拖进了粪坑。王家弄巧成拙,追悔不已,在加倍痛恨苏克修的同时,对出此馊主意的大女儿给予了激烈批判。今日午时,有两家亲戚听闻王大红被打,来做人情探望。说到赔偿,他们纷纷指责要价太低,并举出他们所知的相关案例为证。人家都要十五万二十万,如果自己要太少,不光吃亏,还会被视为无能,惹人嗤笑。至于苏家给不给得起,是他们的事,真给不起,可以叫警察当证人写张欠条。总而言之,这赔偿是宁可不要,不可少要,须知人活一口气,一分钱不落让老东西在监狱里受罪,也强似区区十万块就轻易放过他们。大女儿再次被批判,怒火攻心,立即致电苏让,通知他情况变了,二十万一个子儿不少,如果同意就这样定,如果不同意,就不必再联系。

大女儿的话不但强硬,更且生硬,说完即挂,不留任何余地。苏让仿佛被突袭,机关枪一阵猛扫,前心打透后背,三魂七魄亦被惊散大半。他已在网上查过,一颗肾大概可卖十几万元,当然前提是正常交易,如果通过中介,就只能到手三万左右。二十万,就算正常交易,也得卖两颗才够。他妈的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么?

苏让无心再上网,在大街上兜来转去,无计可施。难道父亲只能在监狱里终老了吗?连自己的老父亲都保护不了,生而为人还有什么意义?他想到了自杀。想到自杀时他又想到了谢春丽,然后又想到了谢春丽已付过费的朱律师。

接到苏让的电话,朱律师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但是语气颇含讥诮。他说:你不是不需要我吗?怎么?知道错了?

苏让说:你不也保证我肯定需要你吗?难道你也错了?

朱律师微微一愣,放声大笑。笑声很爽朗,充满了成功人士面对屌丝的自信和宽容。对得好!我喜欢!他说:说吧,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苏让遂讲了王家翻悔的事,向朱律师请教对策。朱律师问:之前说定十万的时候,你们签协议没有?苏让说没有。朱律师说:那你活该。苏让如被扇了一记耳光。好在经过几天磨砺,苏让的脸皮已粗韧许多。他说: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朱律师说:当然有。只要有问题,就一定有办法,正像只要有把锁,就一定有打开它的钥匙。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得我亲自去一趟。我明天正好有空。可是我很贵啊,我得先问问老谢愿不愿出钱。

朱律师挂断电话后,苏让就觍着脸等候,而没去想如此连累已经分手的谢春丽是否合适。这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已有一个不便透露的逻辑:姓朱的一口一声老谢,想必他们熟识,既然熟识,收费肯定也不会太高。但他没有接着往下推理:就算收费再低,人家谢春丽还有什么责任与义务替他花钱?

几分钟后,朱律师终于回过来电话。谢春丽同意付钱,他明天一早开车来他们县城,叫苏让务必保证手机在身,电量充足,以备他随时联系。苏让高兴得咧嘴直笑,好比将要饿毙的乞丐终于化到一碗肉菜。他跟朱律师约定在县城标志建筑马踏飞燕那儿见面。次日一早,他就直奔马踏飞燕,站在雄伟无比的塑像下等候。上午九点,朱律师如约而至。朱律师开的豪车,戴副墨镜,头发整齐油亮,穿件竖格短袖衬衫,系一条黑白相间的领带。领带有些晃眼,分不清是黑纹白底,还是黑底白纹。他招招手,示意苏让上车。朱律师四十来岁,看上去精神饱满,神情从容而略带骄傲。人家这个派头,也的确配得上骄傲。苏让想到了自己父亲,走在村庄的街道上,总像一头趾高气扬的驴子,实在想不通他骄傲什么,凭什么骄傲。朱律师取出一份委托书,叫苏让签讫,叫他指路去派出所找办案民警。苏让总觉得这个朱律师有点眼熟,回忆了很久,终于想起曾跟随谢春丽参加一个聚会,在那个聚会上见到过。苏让尚需努力回想,方能记起曾经的一面之缘,想必人家朱律师根本就不曾留意过他这个路人甲。一路上,朱律师边开车边听音乐,不时腾出一只手来做弹奏状,神情陶醉,而视苏让如无物。快到派出所时,他才问苏让一句:

能听懂吗?

苏让摇摇头。

巴赫,《赋格的艺术》。

说完之后,又丢下苏让自顾自陶醉起来。到派出所时,苏让要陪他一起进去,被朱律师阻止。朱律师说:签过委托书后,事情都交由我来办,你唯一要做的是给我带路。苏让就站在大门外,看他提着一只精致的黑色公文包风度翩翩地走进派出所大楼。二十分钟后,朱律师与办案警官谈笑风生地走出大楼,在旗杆前握手道别。下一站是看守所。苏让依旧在外等候。他躲在看守所外大柳树的阴凉里,想着朱律师的干练和高雅,以及由此而得的清贵地位与尊荣生活,心下称羡不已。他没有自惭形秽,自惭形秽是物我对比之后的卑怯心态,而苏让根本不敢拿自己跟人家做对比。他不知道谢春丽怎么认识的他,又是什么关系。谢春丽爱交朋友,其中不乏男士,苏让虽不惧她给自己戴绿帽子,但他生性不喜社交,所以对她的五湖四海很反感,也懒得陪她去交际,何况以她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还好谢春丽从不把朋友往家里带,使苏让可以安享他的清静。

朱律师这次进去的时间比较长,一个多小时后才从厚重的铁门里走出来。苏让忙迎上去。朱律师盯了一眼苏让,摇着头叹了口气。苏让以为遇到棘手问题,顿觉心慌。坐上车后,朱律师没有急着安排下一站的去向。他回头看看自觉坐到后排的苏让,说:坐前头来。苏让如命换到前排副驾驶上。朱律师又叹了口气。

他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苏让不知何意,呆呆地望着朱律师。朱律师忽又一笑。苏让——你叫苏让,没错吧?Sorry,我记忆力不太好。老实说,昨天上午听你讲了你爸的案情,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你捡个千儿八百,心生贪念,自己花了,也行,这点钱也不成什么事。但你捡的是十万!十万是什么概念?是普通家庭两年的收入,能救大急,也能要人性命。你爸竟然想吞掉!这已经够呛了,王大红要分赃,分一点呗,也能封她的嘴。结果不分,要独吞,多贪婪啊!出事被抓,纯属活该。虽说老谢给了律师费,但律师也是人,眼里不光有案件和业务,也有是非和善恶。所以我真心不想管。刚才在看守所里跟你爸一谈,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他催你和老谢结婚,但你们打算先买房,对吗?他就急着想给你们弄钱。他跟王大红相好,就是听说王大红丈夫出车祸死掉,对方赔了一大笔钱,他跟王大红相好是假,打她钱的主意是真。不料王大红非常抠门,不但敲不出钱,还想管你爸要彩礼。后来看到你爸捡到钱,又要求平分。你爸不答应,她就报警了,她得不到,叫你爸也得不到。你可以想想,你爸该有多恼火,就去打王大红泄愤。你爸对我说,他知道私吞很丢人,也对不起失主,但是他不后悔,如果再捡到巨款,一样不会上交。除了这些,他还主动说了其他一些不光彩的事,比如偷人几棵菜,顺一瓶酱油什么的,就为了省几个钱……

朱律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苏让的哭声已经灌满了车厢。或者说那已经不是哭,而是号,但是嗓子被无形之手紧扼,倾尽江海般的滚滚悲啸,却只能传出压抑号泣。纵使如此压抑,那悲声亦高过外头车流的鸣响,而将朱律师的声音淹没了。朱律师默不作声,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等到苏让哭泣渐缓,他说:下一站,你老家。

朱律师要寻找证物:一张X光片和一份检查报告单。老苏在讲述案发过程时,提到一个重要的细节:王大红一个月前曾乘车去赶会,不小心跌下来,磕断了鼻梁。而这个细节朱律师在派出所的口供笔录里并没有看到。老苏说当时可能太激动,忘说了。在闹翻之前,王大红一直住在老苏家,所以X光片和报告单肯定放在苏家。鼻梁骨折的康复耗时漫长,一个月绝不可能痊愈,只要找到当时的X光片和报告单,与王大红做法医鉴定的片子一对比,即知她现在的伤究竟是不是老苏造成的。如果不是,老苏故意伤害的罪名就不能成立。

苏让化悲为喜。朱律师在他们的院子里溜达,东研究西观察,仿佛玩赏古董,对这座破败的农家老院充满兴趣。苏让则在父亲的房间里翻箱倒柜。翻着翻着,苏让渐渐黯然神伤。父亲的箱柜里,除了些衣物和简单的生活用品,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就连衣服也大都旧了,而父亲以前可是热衷穿新衣裳的。箱柜里还有些女人的物事,一看便是王大红遗留的,苏让恨乌及屋,尽弃于地。他翻遍箱柜桌屉,皆无所得,最终在床席下发现了一个牛皮纸袋,打开一看,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朱律师将牛皮纸袋小心放进公文包,眉宇间稳操胜算的自负和淡定令人着迷。苏让有点发呆。朱律师魅力如此,想必一定有很多女孩喜欢,苏让自忖如果生为女人,难保也会为他倾倒。不知道谢春丽是不是也喜欢他。一念至此,苏让心头便发酸。他们驱车回城,先去吃饭。朱律师好整以暇,谈兴甚浓。苏让因为父亲翻案有望,亦精神大振,平素读书积累起来的无数东西倾巢而出,与朱律师你来我往,互斗机锋。朱律师自有朱律师擅长的领域,苏让亦有苏让精通的范畴,抛开各自的专业,竟然打了个平手。朱律师拽开领带,敞怀大笑。

我知道老谢为什么喜欢你了。朱律师说:老谢虽然长得不行,但却爱才,别看她丑,一般人还入不了她的眼。

苏让笑了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聚会上认识的。有一次我跟朋友去酒吧,她也在场,穿一件旗袍,那身材真是一级棒。我看她第一眼,就决定要上她。但是她一回头,我就没上她的能力了。

朱律师回忆往事,笑得前仰后合。苏让心有不悦,碍于面子陪着假笑了一下。

老谢是好女人,可能就因为太好吧,上帝才把她的脸弄成那样。一个人不能兼有太多好处,否则会折福折寿。朱律师说:但她最大的好处,同时也是最大的坏处,你猜是什么?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就会变得不思进取。因为第一,她会像养猪一样养着你,既不指望你建功立业,也不要求你飞黄腾达。第二,男人娶这么丑一个老婆,生活自然就没有了动力,还进取什么?

也许是喝多了酒,朱律师的话越来越刻薄。这不是对待朋友的应有方式。苏让盯着他亢奋的脸,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再这样说话。

否则呢?

否则咱俩可能要打一架。

朱律师再次大笑起来,放浪形骸的姿态倒也有几分豪爽气概。好,好,我注意。我听老谢说,你们分手了?是不是啊?

苏让情绪有些低落,手捧杯子沉默了片刻。她还好吗?

不知道,这几天我也没见过她。朱律师说:不过听她说,她要去韩国整容。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即充满了期待,如果整得好,说不定我会追她。哈哈。

这次午餐几乎耗尽了苏让对朱律师的敬畏和尊崇,使他看到了朱律师迷人形象之外的另一面:刻薄,庸俗,不尊重朋友。世上固无完人,所以似乎也不必苛求朱某,但是对他系上领带之后的强干过人,好像也没有过度膜拜的必要。每个神圣面孔的下面,都是同样质地的碳水化合物。从饭店出来,朱律师在旁边的宾馆开了间钟点房,说要午睡。苏让只好相陪。但是朱律师并不仅仅想睡觉,他问苏让知不知道哪儿有高级点的小姐。苏让说不知道,只知道警察局在西大街拐弯处。朱律师大笑,遂倒头而眠。苏让心如沸水,全无睡意,在落地窗旁的沙发上枯坐以待。三点左右,朱律师终于睡醒。他看了看表,打着哈欠说:还好,不耽误赶回省城。

苏让一愣。下午不办事了?

办啊。

那你明天再来吗?

来什么?连个小姐都没有,不来了。

那这案子呢?

一会儿就弄好。

苏让将信将疑。朱律师照例独自出场,叫苏让在病房楼下等他电话。交代完毕,朱律师手提公文包,吹着口哨上了电梯。一个多小时后,苏让手机响起。朱律师对他说:上来签协议吧。

王大红一家都在,尽皆神情怅怨,面无人色。朱律师则安闲地坐在旁边一张空病床上。朱律师对苏让说:王大红同意以五万元人民币和解。然后并不征询苏让的意见,直接当着双方的面,抽笔在A4纸上拟了一份协议,让双方过目之后签名按指印。苏让本来还奢望能够完全翻案,尽量不赔,及见朱律师自作主张,跟对方谈定五万,不禁心生不满。但是相比之前的二十万,这个结果已是意外之喜。何况一切全依仗朱律师,如果不听他的,他万一翻脸,事情就麻烦了。协议一式两份,两造各一。签罢之后,朱律师夹着公文包站起来,目视苏让:走吧,回去准备钱,赶紧给人家送来,然后去接你爸。

下楼的时候,苏让到底忍耐不住,质问朱律师为何不跟他商量一下。朱律师洞知其心,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做事要给对方留个余地,不能太贪,别忘了你爸的教训。朱律师说:另外呢,让你们出五万块钱,也是对你爸的警告,叫他知道疼,才能长记性。否则下回见到不义之财,又心动手痒,岂不又要惹祸上身?

苏让虽心有不甘,但亦无话可说。他又请教怎么说服的王氏一家。朱律师笑起来。这是我吃饭的门路,你就不要问了。

两人在医院门口作别。苏让目送朱律师的豪车绝尘而去,感慨万千,觉得这才是人生。像自己这样,只能称为人偶。人生与人偶的区别,大概就看是掌控生活,还是被生活掌控吧。当然这是受刺激时的肤浅看法,当朱律师的豪车融进人流深处,苏让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朱律师的生活虽则高端大气上档次,但让苏让来过,未必就会适意。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苏让希望这种选择能够得到尊重,而不因世俗的价值取向被贴上形形色色的标签。朱律师瞧不起不思进取的人,但是现在的苏让就乐于过不思进取的生活。

他拖着细长的影子,走在柔媚的夕阳之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爱意和温存想念着谢春丽。这种想念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思考。他现在有四万的现金,再有一万就能凑够赔偿。也就是说,他的肾有可能保全了。然而一万虽少,也足以困死末路英雄,一时之间,苏让还真没有筹措的办法和门径,索性不管了,先睡一觉再说,这几天他一直忧劳奔走,早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挺身倒在床上,懒洋洋地扭了扭腰肢,睡眠之门立即打开,将他拖入黑暗世界。就在睡眠之门行将关闭之时,手机铃声乍然清脆一响,一下子又把苏让拽醒过来。苏让打开手机扫了一眼,是一条银行卡转账短信。苏让以为又是骗子的招数,懒得细看,关掉手机屏幕灯准备继续睡。但在手机关掉的一刹那,苏让突然觉得不对,再次打开短信仔细查看,原来是银行的通知,有人刚给他的银行卡转了五万元钱。

不用说,一定是谢春丽。苏让将脑袋捂在枕头下笑起来,笑啊笑啊,一直笑得泪流满面。

苏克修天生一头好发,虽则年龄已长,难免灰白相间,但是依旧稠密茁壮,不秃不脱。这是他骄傲的本钱之一。以前他常说,他的头发之所以长得这么好,是因为下头有一个肥沃的大脑。直到有一天有人如此回复:你脑壳里尽是大粪,当然很肥。老苏与那家伙大打一场,从此不再提那个蹩脚的理论,但对头发之满意却是持之以恒。他把头发留得长长的——但绝不长到流里流气——左分分,右分分,打上廉价摩丝,然后在街上扭来扭去,刺激那些秃顶脱发的家伙,以此为人生乐事。

苏让已经习惯了父亲长发的模样。当老苏光着青亮的脑壳跨出看守所大门时,苏让差点没认出来,继而又在强烈的前后对比下几乎失笑出声。老苏发现了儿子的轻佻,本就板着的脸更加阴沉,也不理会苏让,挺着脖颈径直往前走。苏让连忙收敛态度,影步随行在父亲身后。老苏走了一会儿,怒气稍霁,停下来问苏让:赔了多少钱?

五万。

老苏再次挺着脖颈走起来,脚步快而重,仿佛在跺地泄愤。苏让猜父亲肯定心疼得要死,急走几步赶上他,宽慰说:钱无所谓,只要你能出来就行。

谁让你把我弄出来?老苏暴躁地吼叫:我在里头很快活,不干活也有饭吃,谁让你把我弄出来?

苏让说:那你打我一顿?

老苏挥手就是一巴掌,结实地抽在苏让太阳穴上,指甲扫过眼睑,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苏让没想到父亲竟然真打,猝不及防,半边脸一时麻疼,眼睛更是酸胀无比,冒着各种星光模糊一片。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老苏愣了一下,懊悔之情如流云之后的阳光,在灰白的脸上忽隐忽现。他想察看儿子的伤,一伸手又犹豫了,犹豫后复又伸过去。苏让强颜欢笑,说没事。老苏硬是把他的手扳开,看到眼睑上已然浸出的血印,顿觉愧疚,嗫嚅说:打得重了,不疼吧?

苏让说:不疼,舒服得很。

老苏扑哧笑出声来。父子间气氛融化,并肩而行,但终究没什么话可说。在搭乘城乡公交回家前,他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碗烩面。苏让往父亲碗里倒着醋和辣椒酱,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你跟我去省城吧。老家也没什么好,到省城随便做点事,都能吃饱饭。

老苏埋头吃面,直吃得热汗满头。行啊。他推开面碗说:我也正想去外地。电视台采访我了,这一播,我算在老家臭透了。哎,你看见电视节目没有?看守所里没电视,我没看成。不知道把我照成什么样了,理个大光头,肯定不上相。

苏让本担心父亲会保持倔强本色,死活不离老家。既然他同意去省城,真是再好不过,以后父子做伴,相互也有个照应。至于父亲也上了电视,苏让倒不知道。那么难堪的时候,父亲居然还在关心形象,也真算是奇葩。不过经他这么一说,苏让倒也真想看看父亲在电视上是什么样子。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上电视的机会,对父亲来说,这可能是今生唯一的一次,未能亲睹风采,实属遗憾。他建议不要再回老家,父子俩这就起程去省城。老家破床烂瓦,无一长物,没什么可收拾,也没什么好留恋。老苏摇头。破家值万贯,我总得打理一下。还有家里的地,让给你大伯种,也得交代一声。你先走吧,我过几天就去找你。

苏让只好由他。但苏让宁死不愿再踏入村子,于是父子暂别,各奔南北。苏让风尘仆仆赶回省城的住处,打开门时,久违的空气扑面而来。谢春丽的确已经搬走了,而且搬得很彻底,苏让在几个房间到处寻找,已完全没有她在过的痕迹,不用说阳台上藤编的吊椅、客厅内紫色的风铃,和排列于书架之上插绿萝的小瓷皿,就连厨房的碗筷、厕所的卫生巾、卧室床头卡哇伊的闹钟,凡是与她有关的东西,无不清除一空。甚至连她脱落的长头发,也被细心地清理干净。这是要花多长的时间、多大的精力才能做到的事!而谢春丽这么做,除了用来证明她的决绝,还能作何解释呢?

苏让颓然坐在沙发上。沙发是皮革的,表面已染上一层灰色的尘埃。苏让已顾不上这些。他给谢春丽发了个短信,说他回来了,想她。他等了一个小时,没有等到回复,就拨打电话。不料拨通之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居然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没关系。苏让想:反正知道她的公司在哪儿,可以去公司找她。他一刻也无法停留,立即起身赶向谢春丽所在的建筑公司。可是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公司,请前台小姐叫一下谢春丽时,却被告知,谢女士已经辞职了。苏让手足无措,猛然间想起朱律师,连忙翻出他的号码打过去。朱律师似乎正在忙碌,对他的打扰颇不耐烦,说他也在找老谢,还有一部分律师费她还没付呢。苏让忙说声打扰,把电话挂了。

谢春丽就这样消失了,丝痕不存,无影无踪。

苏让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得重新学会一个人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比诗人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一年多来他已经习惯被谢春丽照顾,像头猪一样被她养,并最终被她养成了一头猪。当依赖心理一旦建立,想要改变至为艰难,犹如附骨之疽,拿刀刮都刮不尽。苏让的生活陷入混乱,煮干了三次饭,烧坏了两把壶,断水时开着水龙头出门,回来后赫然已水漫金山。他觉得再这样下去非得把自己弄死不可,于是背张小行军床,住到了他的书店,三餐全靠盒饭,轻易不动电和水,尽管过得像山顶洞人,但好歹没有生命危险了。

老苏在家一连停留了二十来天才来省城。期间苏让几次打电话催促,皆被他以各种理由推延。老苏来那天,苏让关门去接他。老苏仅提着只空瘪的蛇皮袋,根本不像背井离乡的样子。事实上老苏已经铁了心背井离乡,转移到省城来讨生活了。他说:那些破坷垃东西,还要它干吗?到省城了,一伙儿都买新的。

苏让说:那你在家呆那么长时间干吗?

老苏打开蛇皮袋,在里头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包东西,层层打开,尽是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分作五沓,想必是五万。老苏将钱递给苏让。他说:还给春丽吧。

苏让将钱接在手中,惊讶得眼珠都要掉了。哪儿来的这些钱?

你别管。

我怎么可能不管?万一哪天又有警察找上门来,我怎么解释?

老苏呵呵冷笑了几声。放心吧,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我把它讨回来而已。

老苏讨钱的方式很简单,也很流氓。他怀揣菜刀、斧头或铁镰,每日在王家门外晃悠,手舞足蹈,装神弄鬼。王家有人出门,他就跟在后面,像只尾随猎物的鬣狗。对王家的小孩尤其关照,经常守在幼儿园和小学门口,盯着他家的孩子龇牙咧嘴。王家人报警。但是他又没做出具体的伤害行为,警察来了也拿他没有办法。所有人都骂他无赖变态,但又不敢多事。大家都知道他素来行为偏执,现在又变成这般德行,难说不是因为受刺激疯掉了,万一惹毛了他,恐将招祸上身。王家不堪其扰,反复权衡钱和命哪个更重要之后,托支书当中间人,把五万块钱还给了老苏。

反正以后又不回去了,随他们怎么看我。老苏嘴里噙着烟,将蛇皮袋里的东西一一往外掏。名誉顶个屁用,把钱弄回来才是实在东西。

袋里的东西很快就掏完了。都是些贴身的杂碎之物,比如手机充电器、唱戏机、剃须刀等等。只有一个大件东西,是油了黑漆的木制相框,里头嵌着一张十寸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是苏让的母亲。那是在她去世之前那一年春天拍的,有个走街的摄像师游乡至此,老苏富有远见地想到了遗照问题,遂将摄像师叫到家,把妻子妆梳打扮了一番,抬到光线稍亮的堂屋,拍下了这张用来宣告人生终结的照片。老苏将相框取出来,看了一眼,放到旁边的沙发上。苏让突然想起在回乡客车上听到的那个传说,心头一阵厌恶。他捧起相框,注视着那名面带假笑的老妇,与她有关的回忆再次倾泻而来。

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苏让对父亲说:还记得那年你被拍花子的事吗?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妈,就外出那么久?要不是被邻居发现,我妈那时就死了。

老苏把烟从嘴里拿开,不满地瞪着苏让。胡说!他大声吆喝:我走以前先做了一堆吃食,放在她床头的桌子上,又绕到你舅家,给你舅交代了一下,说我要出远门,让他去照看一下他姐。怎么可能丢下她不管?我要不想管,她早十年就死了。

苏让愣在那里。他回忆起当时舅舅的表现,果然觉得可疑,难说不是他忘了这事,就把责任推到父亲头上。可怜父亲蒙冤至今,犹无所知。老苏吸烟的动作既深且长,烟雾在他的吞吐中袅绕盘旋,几乎将他的头笼罩起来。他的头发已长得盖住头皮,但也斑白了许多,恰如烟雾的颜色。他靠在沙发里,微眯着眼,似乎沉入到了回忆之中。

说到你妈,都说我对你妈不好,其实我们还是有感情的。你妈死后,我还经常梦到她。说到这里,老苏破颜一笑。有一回的梦很古怪,好笑得很。梦到你妈来找我,说她要托生到一个地方,叫我去找她。我去那儿一找,真有这户人。我问他有没有生孩子,他说没有,只生了一窝小猪。这时候一头小猪就跑到我脚下头,在我腿上蹭,好像认识我。我想,这可能就是你妈了,就掏钱把它买下来,掂到山沟里摔死了。

这是你做的梦?

是啊。

你对人说过吗?

说过。后来被人传得不像了,传成真的了,哈哈。

原来这只是父亲的一个梦,而且父亲知道它被人扭曲变形之后到处流传。亏他还笑得出来!苏让盯着隐身于烟雾之中的父亲,颇感无语。闷了一会儿,他说:你为什么要把小猪摔死呢?

不摔死怎么投胎转世?她是你妈,能看着她当猪?

苏让额头抵着相框,心头涌动着难言的悲伤。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并不了解父亲,或者说,他根本不认识他父亲。他与别人一样,只是看到套在父亲身上那只变形的壳,甚至连这只壳,他也没有看完整过。苏让从没想过,父亲也有权利选择他想要的生活方式,有权利用他自己的思维和眼光去观照这个世界,寻求他想要的自由。苏让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看待父亲的态度,正如朱律师之看待自己。他深感羞惭和愧疚,后来想起陶靖节的诗:“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心下才略略感到一点宽慰。他说:爸,今晚咱吃炸鱼吧。

苏让去了趟银行,把钱打回谢春丽账号。办手续的时候,他想了想,将自己卡里的两万块钱也取出来,一并汇了过去。他刚回到书店,手机便收到转账短信,谢春丽把多余的两万还回来了。苏让信心大振,立刻马不停蹄赶回银行,再次转入谢春丽账户。然后他坐在大厅里一直等到银行下班。谢春丽没再转过来。

苏让发现了这个唯一能与谢春丽建立联系的通道,他要利用这个通道挽回谢春丽的心。从此之后,每到月底,他将收入汇拢,留下营业周转和生活所需的部分,其余的都打入谢春丽的账户。他经常幻想这样的一幕:某一天,他正忙碌之时,一名装扮得体的女士款款走进书店。她身材和走路的姿态非常熟悉,但却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庞。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起了失踪已久的谢春丽。女士发现了他的失态,做嗔怒状。他遂向她讲起前女友的故事,说到对她的思念,忍不住痛哭流涕。女士非常感动,向他表示好感,愿意替代谢春丽做他的女朋友。他摇摇头拒绝,对女士说:今生今世,我只爱她一个,她在我心中永远无可替代。女士闻言,顿时泪如雨飞,扑到他怀里哭喊:苏让,我就是谢春丽呀!原来谢春丽去韩国整了容,故意装作陌生人,来试探他是否变心。两人冰释前嫌,破镜重圆,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每当想象至此,苏让都会如犯花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相信这一浪漫的情景早晚会出现。不过到那时候,他得格外小心朱律师那个大流氓,以免他对春丽妄图不轨。老苏身无长技,但烤得一手好红薯,自己动手做了台烤薯车,推上街头,正式开始了他的城市生活。老苏生意不错,苏让略微估计了一下,赚得比自己还要多。傍晚书店关门之后,苏让有时会去父亲那儿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是贪嘴,且老苏的顾客大多是年轻女孩,正好顺道饱饱眼福。这天晚上,他正捧着一块里外红吃得欢,忽然发现一个女孩从街道对面走过来。此时已属初冬,夜风吹到脸上,冷飕飕的如冰水袭面。那个女孩穿着一件驼色高领毛呢外套,头戴一顶韩式针织休闲帽,脸蛋明媚如画,步履轻快地走向老苏的烤薯摊。谢春丽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衣装,而且身材、个头、走路的姿势亦俱相似。苏让心跳顿如擂鼓,两眼直勾勾盯着她一步步走近,心中充斥着梦想成真的激动和狂喜。美女走到老苏的烤薯车前,指着一块烤薯说:我要这块,多少钱?

苏让骤然狂热的血液瞬间又跌落到零度以下。那不是谢春丽的声音。他颇感扫兴,欲要坐回凳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看到美女,魂儿都丢了!

苏让猛然回头,然后彻底僵在那里。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究竟有多熟悉,苏让也不敢说,虽然一年多来朝夕与共,他却并未认真仔细地欣赏过。谢春丽下身套着条黑色百褶长裙,紧身白毛衣外裹着件韩式米黄色棉外套,双手插在衣袋里,亭亭玉立地站在苏让面前。她盯着目瞪口呆的苏让,微笑说:看什么?不认识么?

苏让想起了人们常说的理想与现实的相悖。对于此时的苏让来说,理想是那边赏心悦目地吃烤薯的美女,现实则是藏在身后突然跳出来吓人的谢春丽。但他深知,自己能有的唯有现实,所要的,也只是现实。他张开双臂,将谢春丽揽在怀里。

你去哪儿了?让我等这么久。

就在公司啊,上班下班,不过是换了手机卡和住的地方而已。

可是公司前台说你辞职了啊。

朱炜还说我去韩国整容了,你也信?

苏让认真地点头。是的,我信了。

就知道你好色!谢春丽这样指责,却并无生气的表情。我倒也想过去整容,但是后来又想,整得再好,看的人也不是我,何必花自己的钱养别人的眼。谁想看,就自己花钱给我整。

老苏亦为见到儿媳而欣喜,挑了一块烤薯送给谢春丽。整什么整?老苏说:花钱整来整去,把自己都整没了,谁还知道你是谁?该收摊了,走吧,回家去。

责任编辑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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