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林辰:恂恂儒者

2015-01-22王培元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林先生鲁迅

王培元,1955年生于青岛,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著有《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永远的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荒野上的蔷薇》《曼陀罗小集》等。

1982年在北师大读研究生的时候,曾聆听过林辰先生的讲演。二十多年过去了,只要一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就立刻栩栩如生地重现在眼前。

我们那一届硕士研究生是1982年2月入校的,9月至第二年1月,教育部委托师大中文系办了一个现代文学教师进修班,导师李何林、杨占升先生邀请林辰、唐弢、王瑶、牛汉、曹辛之、郭预衡、樊骏、严家炎、朱正、刘再复等专家学者,做了几十次专题讲演。我和师兄康林、师姐张立慧,以及比我们晚些时候入校的博士生王富仁、金宏达,幸运地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进修班学员一起听课。

12月28日上午,在鲁迅研究界有口皆碑、道德文章为人称道的林辰先生,来师大主楼西南侧的平房教室讲学。听说林先生到了,我们的目光马上都转向门口:慢慢踱进教室里来的,是一位个子不高、有些黑瘦、穿着一身中山装的老人。

杨先生向大家做了介绍之后,林先生并无多少客套,即开始授课。他先把题目“关于周作人问题”写在黑板上,然后就坐下来讲课。

开讲后,才发现,带着浓重贵州口音的林先生,不但没有讲稿,甚至手里没拿一张卡片、一个纸条。他,人质朴、谦逊,课讲得从容、自信。何年何月何日,发生了何种大事,哪年哪月哪天,周作人发表了什么文章,包括周作人那首名噪一时的《五十自寿诗》,林先生全是凭借记忆,准确无误地向我们讲述、诵读的。

越听,越是感慨不已。望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林先生,心里不由得惊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博闻强记”啊!听讲者好几次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讲着讲着,有几个人突然回头往后看,我也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戴呢毡帽的、满脸皱纹的老人,挤平了鼻子,趴在玻璃窗上朝教室里张望。

“噢,钟先生!”有人叫了一声。

窗外的钟敬文先生见是林先生在讲课,好像是说了声“噢,是你呀!”就快步转到前边,走进教室,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林先生站起来,笑着说:“有钟先生在这听,我都不敢讲了。”随后坐下来,继续讲。

林先生讲到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的时候,钟先生还就其中一句诗“闲来随分种胡麻”如何诠释插话,于是,两位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顿时,课堂气氛更活跃、更热烈了。

那堂课,林先生讲得非常精彩。他说,周作人的散文,写得平淡、自然、闲适,完全是一派士大夫情调。而他的杂文,则体现了周作人“浮躁凌厉”的一面。他谈到,段祺瑞执政府枪杀徒手请愿学生的“三一八惨案”发生后,周氏兄弟都写了文章,周作人的让人哀痛,鲁迅的则令人愤慨。他还说,周作人认为文学不是革命的,所以他提倡小品文,在当时是有消极影响的。他还强调,周氏的《闭户读书论》一文,里边是有不平的,用了一些反语,不能只从正面来解读。

林先生的这些看法,以及他的讲演,给我留下了岁月难以消磨的深刻印象。

1984年毕业后,正巧分配到林先生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自忖这回可以有机会亲承謦欬、多多请益了。但是没想到,他刚刚于这一年2月退休。这消息,使我怅然良久。

记不清哪一年哪一天了,林先生有事到社里来,终于又有幸见到了他。一位老同事把我介绍给林先生,我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向他问好,内心充满了敬意和温暖。

看上去,林先生更苍老了一些,但精神尚好。他用贵州话说的 “培元同志”, 语音极有特点,异常亲切,至今言犹在耳。

他和我没有过多交谈,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而我,也并未提起听过他讲演的往事。从那之后,似乎是有好几年,再也没见到我所尊敬的林先生。

后来才了解到,林先生1912年6月3日出生于贵州郎岱(今六枝)的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他原名“王继宣”,后改为“王诗农”。“林辰”是他最常用,也是人们最熟知的笔名。他在家乡读过私塾,又上了小学、中学。1929年在贵阳师范学校毕业后,与同学结伴离开故乡,徒步走了半个月,到了重庆,又乘船前往南京、上海。

1931年夏天,他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但因未能筹措到学费,而被拒之门外。他只能发奋自学,刻苦读书。1932年9月,他由于阅读进步刊物被国民党逮捕,以“危害民国”罪判刑五年,囚禁于苏州陆军军人监狱,1934年因病保释出狱。

从1936年起,他在贵阳等地做中学教师。四十年代,在川贵大后方教书的林先生,就怀着对鲁迅的崇敬之情,开始了异常艰难的鲁迅研究。那时,他“常年流转在一些小县城和偏僻乡镇,生活困苦,书籍缺乏,手边只有鲁迅著作的几种单行本。常常要步行二三十里到附近较大城市去借阅《鲁迅全集》……”

就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他先后写出了《鲁迅与韩愈——就教于郭沫若先生》《鲁迅赴陕始末》《鲁迅曾入光复会之考证》《鲁迅归国的年代问题》《鲁迅对三一八惨案的抗争》等一批有影响的文章。1948年7月,他的研究专著《鲁迅事迹考》结集出版,学术界好评如潮。

孙伏园在《序言》中,高度赞赏了林先生用朴学功夫、汉学方法进行的鲁迅研究,称书中“无论解决问题的方法,排列材料的方法,辨别材料真伪的方法,都是极细密谨严的”。令人惊叹的是,他当年研究考证的结论,后来均被陆续披露的《鲁迅日记》等有关材料所证实。孙伏园认为,掌握了这样极细密谨严的研究方法的林辰,是最有可能写出有价值的鲁迅传记的一位学人,对他寄予了厚望。

实际上,林先生早就默默地开始了《鲁迅传》的写作,到1948年底已写完八章。五十年代初,他在重庆大学、西南师范学院等高校担任教职,繁忙的教务使他未能继续完成其余章节。1951年3月,冯雪峰出面,把时任西南师院中文系主任的林先生,调入上海鲁迅著作编刊社。同年7月,林先生随鲁迅著作编刊社迁往北京,并入刚组建不久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成为鲁迅著作编辑室的一个普通编辑。

从此,林先生全力以赴地献身于中国文学的出版工作,尤其是鲁迅著作的编辑出版事业。但遗憾的是,直到病逝,他都未能写完《鲁迅传》。

2004年5月,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林先生未完成的《鲁迅传》。林先生曾说:“研究一个伟大人物,有些人往往只从他的学问、道德、事业等大处上着眼,而轻轻放过了他的较为隐晦,较为细微的许多地方,这显然不是正确的方法。因为在研究上,一篇峨冠博带的文章,有时会不及几行书信、半页日记的重要;慷慨悲歌,也许反不如灯前絮语,更足以显示一个人的真面目、真精神。因此,我们在知道了鲁迅先生在思想、文艺、民族解放事业上的种种大功业之外,还须研究其他素不为人注意的一些事迹。必须这样,然后才能从人的鲁迅的身上去作具体深入的了解。”

这些话,凝聚着他研究鲁迅的真知灼见,也正是他写《鲁迅传》的一个自觉、明确的追求。

在这部只有八章(其中第六章又遗失了)的鲁迅传记中,林先生竭力回到鲁迅本身,从“人的鲁迅”出发,从鲁迅的经历、思想、学术和创作出发,努力真实、客观、准确地描述鲁迅、理解鲁迅。他还注意到了鲁迅“豪迈和风趣”的性格,“放恣倔强”的个性,“写得十分美丽近于诗的文字”,以及“寂寞”的“心境”与“苍凉的情怀”。他力图做到“于细微处见精神”,力求写出伟大而又平凡的“人的鲁迅”。

在谈到鲁迅与魏晋的关系时,林先生指出:鲁迅“对魏晋文学,研究最精;所作文言,风格极近魏晋;在书法上也带着浓重的魏晋碑刻的笔意”。这种在深厚学养的基础上提出的独到见解,岂是后来多如过江之鲫的某些鲁迅研究者能够说出来的?

正如朱正所说,林辰先生写作此书的时候,《鲁迅日记》还没有出版,像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冯雪峰的《回忆鲁迅》等重要的传记资料,都还没有写出来,除了一部1938年版的《鲁迅全集》之外,他几乎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资参照的东西了。可以看出,林先生是尽力搜求相关资料,并且充分利用了这些材料的。“在那样十分有限的资料条件之下能做出这样的成绩,更表现出了作者过人的史才。假如他后来能够依据大量很容易得到的资料修订补充旧稿,并且把它写完,这将是鲁迅传记中的一部杰作。”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二十卷本《鲁迅全集》,五十年代出版的十卷本《鲁迅全集》和八十年代出版的十六卷本《鲁迅全集》,被誉为鲁迅著作出版史上的“三座丰碑”。林先生在人文社工作了五十多年,先后担任过现代文学编辑室和古代文学编辑室主任,而他所从事的一项最重要的事业,就是鲁迅著作的校勘、注释、编辑、出版工作。他不但参与了十卷本和十六卷本《鲁迅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而且是其中不可替代的“核心人物”。他把自己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和时光,都默默无闻地奉献给了关系到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建设百年大计的鲁迅著作的编辑出版事业。

翻开这两个版本的《鲁迅全集》,我总觉得一字一行、每页每篇,都渗透着林先生点点滴滴的血汗和宝贵的生命的汁液。

林先生的唯一癖好,是买书。中学时代,就曾经有过因买书而将衣物送进当铺的事。后来当了教师,更离不开书了。重庆米亭子、上海城隍庙等地的旧书肆,都是他常去的地方。从上海到了北京以后,一有时间他就去访书,到琉璃厂、隆福寺、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的新旧书店和大小书摊,去寻索自己所需要的各种书籍。

五十年代,工作之余的每个星期日,他几乎都消磨在了这些地方,平时白天上班,就晚上轮换着去,流连忘返。后来,他在《琅嬛琐记》一文中写道:

夜市既阑,挟书以归,要是冬天,穿过一条条小胡同,望着沿街人家窗户透出的一线光亮,抚着怀中的破书几帙,只觉灯火可亲,寒意尽失。到得回寓,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本,看目录,看序跋,再翻几页内容,直到夜阑人静,也不罢手。

有时白天看到一本书,犹豫未买,回家后又放不下,左思右想,还是晚上再跑去买了回来。像这样一天来复两次书店的事,也是常有的。

他数十年节衣缩食,访书南北,千方百计地搜求,终于集腋成裘,收藏了千余册线装古籍图书,以及“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家的各种珍贵著作版本、新文学期刊数千册。其中,周氏兄弟作品的初版本,多得惊人。

六十年代中期以后,政治运动接连不断。1965年9月,林辰先生参加“四清”工作队,前往河南安阳高庄,半年后才回京。1969年9月,人文社一百七十五个员工,编为一个连,共四个排,到武汉以南的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去劳动。已经五十七岁的林辰先生在三排九班,也带着行李,和大家一道,来到了燠热的南方乡村。

在第二年3月8日的家信里,他写道:“这里从二月十九日夜间开始下雨,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一直到今天才放晴。一下雨,遍地是水荡稀泥,又滑又滥,寸步难行。下雨天搞运动,开会、讨论,写大字报,挖‘五一六,也很紧张。雨停了,便上工或下地,踩着稀泥搬砖运土,或到地里翻土,那也是不怎么容易的。有一天正在地里翻土,天又下雨了,赶忙收工,回来后我的棉大衣和棉帽都湿了,又没有换的,只好穿着它让它慢慢干。下雨天从早到晚穿着胶鞋,又湿又潮,出去走一趟,鞋上便带着一二斤稀泥,很难受。”

人文社这个连的任务,本来是搞基建,盖房子,但因为春耕农活忙,所以他们也得临时去干农活。“规定每日五点半起床,六点早饭,六点半出发,走一个多钟头到指定的田里去劳动。路是田间小路,两面都是水田,如下雨更难走。午饭送到田里去吃。领导上叫大家带雨衣,说不管下大雨小雨都要出工干活。收工回来,又要走一个钟头,吃晚饭后,休息一会儿再补早上的‘天天读。——这样,起得早,又要走相当远的不好走的小路(来回两次),中午又没有休息,劳累是可以想见的。如果下雨,那就更困难了。我的雨衣本来还算大,但穿上棉大衣后,就穿不上。下雨只好披着。”

林辰先生当时的家书中,有许多像这样具体记述劳动情况的内容。1970年5月4日,他请假去武汉治疗牙疾。不料回咸宁途中遇雨,7日晚即开始下,8日晨越下越大。招待所同住的人劝他再多留一天,但他想超假要受批评,而且也不知道第二天雨能不能停,犹豫了一阵之后,还是决定冒雨往回赶。

从武汉到咸宁的火车上,雨一直未停,车窗外的水田都淹满了。两点半,又从咸宁出发,途中雨始终在下着,4点以后,大雨如注,还不时伴有雷声。他虽然穿着雨衣,但雨水沿着领口流入,上衣的上部全湿了。雨衣下面,一前一后还背着两个包,胸前的那个也湿了。走的是小路,很多田坎都淹没了,田里灌满了水,田坎被水切断,水涌流过去,就像一段一段的小瀑布,他只能在这“瀑布”上涉水而过。

傍晚五、六点钟,转而下起瓢泼大雨,天色愈暗,雨雾迷蒙。林先生一个人,艰难地在大雨中,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7点10分,才回到干校。

那时吃住条件都极差:每天早晨是咸菜,中午是海带汤,或者海带拌黄豆,晚上又是咸菜;夏天比冬天还难过,人多房挤,床前只有一尺多宽的空儿,转个身都很困难,天一热更难受,屋子又潮湿,床底下都长草了。

劳动之外,又要搞运动,整“五一六分子”,开会批斗,还要学习,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学习两报一刊社论《改造世界观》,还开讲用会,写大字报,搞得没完没了。

“这里最近又阴雨连绵,潮湿的季节又来了。……”他每时每刻都惦记着远在北京等他的孩子们,在信中抒写着对他们“深深的无穷的思念”,报告着干校的一切,衣食住行,天气,诉说着劳动的艰辛、老病、烦恼、悒郁落寞的心情,落款总是“疼你们的爹爹”“想念你们的爹爹”“远离你们的爹爹”“无时不想念你们的爹爹”。

在给女儿的信里这样写着:“小妹:我的儿啊!在离家之前,北京的小吃、水果,你想吃什么,就买来吃吧。约你的同学一道到动物园去玩一次,也可到公园走走。去彩凤和贺家玩玩。爹真想你啊!”

1971年5月12日,是他五十九岁的生日。在给孩子的信中说,他希望明年六十岁生日时,能与全家人一起团聚;今年这一天,准备买瓶酒,买个罐头,“只有我一个人独酌,遥遥地想念你们,想念你们逝去的妈妈了”。

1971年7月7日,人文社四十多人,从咸宁转移到湖北均县丹江,据说是为了妥善安排“老弱病残”。有冯雪峰、纳训、金人、赵少侯、王利器、郑效洵等,林辰亦在其中。安顿下来之后,他立即给正在北京团聚的孩子们写了一封信,说:“现在我唯一的愿望是能早日和你们团聚,但不知何日才能实现,我心里很难受。”

终于,1972年10月,他回到了北京,重返人文社鲁迅著作编辑室,又重新投入了他所热爱、所熟悉的鲁迅著作的编辑出版工作之中。

参加过1981年版《鲁迅全集》编注工作的老编辑,回首当年往事时曾谈到:每次开会逐条讨论注释文字,都是在得到认真严谨、字斟句酌的林先生的首肯以后,主持人才宣布进入下一条。如果谁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往往去向博学多识的林先生请教,而且马上就会迎刃而解。

众人常常慨叹:“林老真是个书库!”

七十年代,人文社在计划编辑十六卷本《鲁迅全集》的时候,就已经打算把一直未能整理出版的鲁迅辑录的古籍,列入计划,尽早编辑出版。但这项繁难的工作,决不是一般人所能胜任的。当时,林先生刚刚结束了劳动改造,从湖北均县丹江“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他认为,北京大学的王瑶先生,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林先生和现编室的陈早春等人,专程前往北大,恳请王瑶先生出山。

对于这一请求,王瑶先生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便谢绝了。他说:“我不是合适人选,真正合适的人选,就在身边。”他叼着烟斗,笑微微地把目光转向林先生,继续说道:

“干这行,你是首选,我不合适。国内暂时没有第二人合适。”

就这样,林先生踢出去的球,又回到了自己脚下。年过花甲的他,只好迎难而上,亲自担纲,日复一日地跑鲁迅博物馆和北京图书馆,查阅大量的相关资料。

林先生负责编校的这套四卷本的《鲁迅辑录古籍丛编》,收入各种著作共十四种,其中八种从未出版过,八种中又有六种,是他自干校回京后,一个人新发现的。

枯坐在现编室北侧的办公室里,看稿,读书,到了有点孤寂的时候,一想起这些,内心就充满了感动。林先生虽然退休了,但我似乎觉得,他的影子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的精神仍笼罩着我们,激励和召唤着我们:学习他的楷范,投身于民族文化建设和文学出版事业。

八九十年代之交,一场苦闷、颓唐和感伤的浊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吞没。在久久无法自拔的挣扎中,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退休多年的林先生。

啊,他一定也和我一样,早已感到寂寞了吧?于是,想立即去看望他。

初夏的一天,带上林先生的专著《鲁迅述林》,骑着自行车,来到东中街42号,敲响了他家的门。

来开门的林先生,依然是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虽然他衣着仍很整洁,但行动却迟缓得多了,而且愈加消瘦和衰老。

他所住的,是很普通的居室,逼仄局促。家具极简单,甚至可以说过于简陋。

看到我有些吃惊的神情,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家里地方太小了,很多书都放在箱子中,堆在另一间屋里。我无法相信:为鲁迅著作的编辑出版做出了巨大贡献,闻名海内外的著名鲁迅研究专家林辰先生,就住在这样一间陋室之中!

后来,有一年,社里在农光里买了房子,听说分给林先生一套,但那是个“工”字形的楼,三间房一阳两阴,朝阳的一间,也难得照到阳光。林先生只好失望地说:“不去了,这里虽小,有阳光。”

对我的来访,林先生略感意外,但极欢欣。他请我在方桌旁的竹椅上坐下,和我闲聊起来。

他特意问我社里情况如何。我说起某些现象,并明确表达了不满。他听后并未讲话,只是摇头叹息。

告辞前,我呈上带来的《鲁迅述林》,恳请林先生签名留念。他提笔在内封左侧,竖着写了三行字:“此书疏陋,唯有关古籍者数篇,或有可供参考之处,祈培元同志正之。林辰  九二年六月”。

博览群书、博闻强记的林先生,曾谦逊地称自己的文章为“瓦砾一撮”。他真是一位恂恂儒者啊!

林先生的这本《鲁迅述林》,虽只薄薄一册,但却十分耐人品读。他对资料占有之详尽,考证之精审,推理之严密,结论之精当,行文之简洁,不能不令人五体投地地佩服。可以说,他的文章,是现代考据的典范。

那以后,又去拜访过林先生几次。我感到,他的生活是清苦的,精神颇为寂寞。每一次去,都给他带来了短暂的慰安和快意。与林先生的亲近、交谈,也冲淡了内心深处的苦痛和忧伤,使我慢慢摆脱了挥之不去的精神暗影。

九十年代迭起的商潮,也波及到社里,引得人心有点躁动不宁。但是,一想到博学而恬淡的林先生,整日与书稿相伴的我,心便渐渐沉静下来。

经历了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之痛的林先生,那时的身体,已经很差。从1990年4月起,就经常头晕目眩,医生嘱咐他少用脑、少看书,然而,他每天都要坚持做鲁迅从1909年即开始辑录的古籍著作的编校工作。

后来,他的视力下降得越发厉害,几近失明,但仍然借助放大镜,逐字逐行,逐页逐篇,孜孜矻矻地校阅。

1999年7月,这套凝聚着林先生心血的四卷本《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终于面世。为此,他几乎花去了大半生精力,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分。

没想到,2000年9月,次子石英患癌症不幸离世,林先生精神遭受重创,一病不起,昼夜卧床昏睡。后来,便无法进食,唯靠鼻饲。

2003年春,为鲁迅著作的编辑、出版,辛苦、操劳了大半生的林先生,溘然长逝于那个劳动者节日的浓黑夜晚。

由于北京正肆虐着SARS (非典型性肺炎),所以火化的时候,连一纸讣告也没有,除家属子女之外,送葬者仅有四个人。

2003年5月5日那一天,在女儿芝荪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中,林先生化作云烟,飘向别一个世界……

呜呼,林辰先生,愿您的在天之灵,安息!

2005年7月24日于北窗下

2010年10月25日增补

责任编辑 孔令燕

猜你喜欢

林先生鲁迅
邻居林先生
邻居林先生
鲁迅,好可爱一爹
沉痛悼念周常林先生
用色彩抒写生命——从靳之林先生的两幅油画谈起
邂逅西泠名家倪伟林先生
忙碌的莫林先生
鲁迅《自嘲》句
鲁迅的真诚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