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
2015-01-22文/邹垚
文/邹 垚
我的姥爷
文/邹 垚
每当有人问到我为什么当护士,我通常会回答因为考不上医生。如果再问我为什么学医,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我姥爷。
小学的时候,我妈经常说:“你姥爷以前是个军医,他特别希望他的子女能够有一个学医的,可惜我们这代人都没有,以后你和你哥要好好学习,争取能有学医的。”那时候我很喜爱我的班主任,往往在大人问我:“以后想做什么呀”这类问题的时候,我的回答是:“老师”,然后我妈就会说:“老师多累啊,医生多好啊,能有益于家人,挣得还多”。渐渐地发现当老师确实很不省心,但总归是有点舍不得这个想法,所以再后来我就会回答说:“老师或者医生”,往往会得到大人们的赞许。
初中的时候,我深刻意识到了我无法表述清楚一道数学题的解法,也没办法告诉同学阅读理解题是怎么去思考的。于是我放弃了当老师的这个选项,变成了“我长大以后要当医生”,这仿佛是一个颇为有志气的回答。其实对于我来说,这个回答还是懵懵懂懂的,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大概是因为我姥爷以前是军医,当医生可以给家人看病,当医生可以救人,当医生挣得多。还有就是,我家人都希望我能当医生,尤其是我的姥爷。
我的姥爷是一个很瘦的老人,自从我有印象以来,他总是穿着藏青色中山装,一手拄着拐杖,圆寸花灰的头发,一点点的胡茬花白地点缀在消瘦的脸颊。岁月仿佛很是苦难,于是在姥爷偏黑的皮肤上刻下一道道沟壑,几乎条条向下。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一定要自己一个人住在秦老胡同的一个小小的又破旧的房子里,也不愿意在我家或者我姨们的家里住。小的时候,每到过年过节,爸妈总会告诉我,“今天去宽街”,我就知道要去看姥爷了。
那个时候,去看姥爷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既高兴又无聊的。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带我出门了,无论是否会给我买东西。而且姥爷也会打开糖盒,把所有的零食都给我吃。我也可以坐在最喜欢的蓝色小板凳上,看着满墙的毛笔字,或者抱着一本本繁体字的医书认字玩儿。无聊的是对于小孩子来讲,那里的气氛总是很严肃,很沉闷。往往这个时候,哥哥就会带我出门,跑到外面的马路边上的一个单位门口玩儿蹦台阶,或者钻到胡同角落里“探险”。那个时候很多的四合院已经开始废弃,斑驳凌乱的院落刻画的不仅仅是历史的痕迹,也承载了至今为止我对老建筑由衷的热爱。
再大一些,我已经开始自己骑着车,跟着大人们去看望姥爷了。已经可以更长时间地待在屋子里陪着他,吃着江米条,看他给我哥哥扎针灸,听着他跟他女儿们的对话,不知道这样的陪伴对于姥爷来说意味着什么。由于中考考前复习,我开始在节假日不再去看望姥爷了,全权交付给了我爸。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再看见姥爷的面庞,除了遗容。
那是在我高二的时候,一天晚上我正在写作业,家里突然接到二姨的电话,说姥爷摔倒在家里已经不能动弹了。当时爸妈立马就冲了出去,把我和哥哥留在家里,让我们自行解决吃饭问题,等他们消息。后来的几天里,姥爷住在医院里,我却因为要上学没能去看他。直到有一天,爸妈回来了以后,妈妈失声痛哭,我和哥哥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然后听到我哥说,“刚拿到第一份工资还想要买东西去看看姥爷的!”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要说什么、做什么,就呆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流眼泪。
在一个闷热潮湿的阴天里,我见到了姥爷最后一面。松堂医院,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地方。一层楼道没有灯光的映照,昏暗,阴冷,仿佛一张大口等待着我去拯救姥爷的生命。可其实,我的姥爷已经被吞没,而我只能去抢夺遗骸,好生安葬。躺在床上的姥爷更加瘦小,小得好像我可以很轻松地把他抱起来。僵硬的面庞,惨白的粉底,却又在上面涂脂抹粉,好像是为了出演人生最后一部戏。我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抱着姥爷的遗像走在最前面,路过一些老人,路过一些工作人员,在他们浑浊又不知所想的目光中走向门外的世界。身后的哭声仿佛与我无关,我终于还是把我的姥爷从这扇门中带了出来。
时隔多年,每当有人问起我进入医院工作的想法从何而起时,我总会想起寄予我无限期望的我的姥爷。每一次站在冰冷的墓碑前,我从来不说话。所有的心事混杂在一起,都抵不过“后悔”二字,后悔那些日子都没有去看望他。我总会想,当我的姥爷躺在胡同深处那水泥地面上的时候,他有没有想到我,有没有想见我,有没有生我的气;当他躺在白森森的病床上,他还记不记得我,还是否记得我曾经说我要学医这句话;当他不知身在何处,他是否听见我的诉说、看见我的录取通知书、感知我的后悔,是否已经原谅小时候的我。
当我真正开始走进医学的大门,我发现事实并不是像大人们说的那样。作为理科,医学是一个不“称职”的学科,因为我们要背成堆成摞的书,还要学习人文、心理、哲学、逻辑、伦理等等;如果要把它当做文科,却又多出许多公式、实验、论证,没有诗歌散文的浪漫,没有采风远眺的舒畅。我相信,所有医学生的回忆,总是跟其他学科的同学大不相同。尤其工作以后,难得老同学相聚一刻,坐在一起难免少了些许共同话题。而往往得到的也是别人的感慨,以及诸多拜托的话题。
他人的好奇对于我来说是复杂的。他们好奇于我在医院里遇到的新奇事,好奇于我平日工作的内容,有些人会感慨护士工作辛苦,有的人则会笃定护士“不忙”且“挣得多”。对于我来讲,真是哭笑不得。“用命来换命”,我们的工作何止是一言而尽的呵!
对于医院外面的人来说,护士就是打针输液,其他的好像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可其实呢?无论医生还是护士,在工作中简直是“被全能”了的生物。但我却又无法明确告诉他们,我们除了打针输液又做了什么、医生除了看病做手术又做了什么。每天上班的一分一秒都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我们的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度过、被度过。终于有一天,我跟我最好的朋友聊天,让我终于意识到以后我再也不会跟其他人讲述我的工作,因为不在其位不知其累,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抢救”、一个“收孩子”究竟背后涵盖了多少内容。在外人看来,无非成了一个小护士在抱怨她的工作而已。
我不知道我的姥爷当年学医的过程有多忙碌,我不知道在那个年代他行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当他面对病人的时候是一副严肃不易亲近的面孔,还是一改平日变成一个和蔼可亲胸有成竹的医生;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如果他知道我成为了一名儿科护士会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他,我们每天上班很忙很累,我们的医生护士顾不上吃饭喝水,成宿不睡觉,还有可能遭受暴力对待,他会不会理解;我不知道,因为上班,我已经连着两次没有去看他了,他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想起在病榻上的那些天?
一切的一切,我不知道,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也因为我对他的了解知之甚少。我站在墓前看着他,闭口不言,只在心里默念所有我要说的话,在心里滑过我没有流下的泪。我遗憾,没有和他多聊聊天,听一听当他行医的时候有什么故事,那个年代医疗环境是什么样子,却再也听不到他叫我的名字。唯有我铭记的,是我懵懂答应他以后要学医的那个下午,穿过狭小窗户照在姥爷脸上的阳光,和他开心的笑容。
9月,姥爷的忌日就要到了,我希望这一次不会错过。即使是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也是极好的。
/ 北京协和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