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记轿行
2015-01-21远在
远在
秋天天亮得晚,天空还染着墨色,凌晨的清平镇码头却已经破开寂静,热闹纷纷。广记轿行的老板杜望是最怕麻烦的人,早早签票上了船。杜望走进包厢、挂好大衣,刚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座位上,就听见乘务员走上来:“查票了,查票了!”
杜望眼尖地看见自己对面沙发上垂下来的罩子应声动了动,便不动声色地坐过去,猛地将沙发罩掀开,正对上一张狼狈不堪的脸——是清平镇警察局长的千金谢小卷。谢小卷脸上还蹭着灰,头上的卷发也乱了。杜望忍不住笑出声来:“谢小姐,你居然逃票?”
谢小卷从沙发底下爬出来。杜望眼皮一跳,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雪白的西洋婚纱,手上还提着个行李箱。杜望恍然大悟:“你逃婚?来找我吗?”
谢小卷又气又急,扔下箱子,蹿上来勾着杜望的脖子,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我是要溜回英国,误打误撞才进了你的包厢!”
杜望脸上挂着了然的表情:“想来是在凤鸾双喜轿上看到的不满意。”
包厢门被猛地拉开,乘务员看见穿着婚纱的谢小卷不由得一愣。谢小卷却自然而然地挎上了杜望的胳膊:“我们是新婚旅行的,旅途婚礼。”说完,她仰脸冲杜望甜甜一笑,“亲爱的,我的票丢了,你快帮我补一张。”
杜望看着谢小卷挤眉弄眼的样子,还是从身上掏出票款。乘务员一边开票一边笑了笑:“真是有趣,方才在隔壁包厢也看见这么一对旅行结婚的。”
隔着半推开的包厢门,他们正看见隔壁站在过道里准备往包厢里走的一对金童玉女。男士穿着颇为郑重的黑色西装,胸前口袋上钉着的红色绉纱花朵还没来得及取下来。他回头冲着身边的女孩微笑,露出半张侧脸,五官英俊刚毅,像是行伍出身。
谢小卷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整个身子转了过去。杜望打发走乘务员,转身才看到谢小卷胸前一模一样的红色绉纱花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人该不会是?”
谢小卷咬着牙:“就是他,警察厅长的次子——齐冯虚。”
汽笛拉响,船已离岸。
虽然齐冯虚的父亲大腹便便、热衷财权,这个儿子却颇为出彩,小小年纪被送去省里读陆军学堂,二十岁出头就挂上参谋的谋职。亲事是齐厅长和谢局长私下里定下的,谢小卷之前只见过对方的照片。
新郎和新娘新婚之日双双逃婚,委实称得上奇事怪闻,谢小卷有些抑郁:“早知道他逃,我就不逃了。我慌得连日常的衣服没带上几件,上船的时候脚也扭了。”两个包厢之间是一层薄薄的板壁,谢小卷好奇心起,半跪在椅子上,耳朵轻轻地贴上去。
包厢的门却被人轻轻敲响,杜望下意识地应道:“请进!”
谢小卷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忙回头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门却已经被拉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齐冯虚,胸前的花朵已经取了下来,他的声音温文尔雅:“打扰了,请问你们包间有没有热水?内子需要服药,我们包厢的水壶是空的。”
谢小卷恨不得在沙发角落里缩成一个球,齐冯虚并没有认出她,接过杜望递过来的水壶道谢离开。杜望用手里的报纸轻轻打了一下谢小卷的头:“瞧人家又英俊又体贴,后悔了吧?”
谢小卷撇撇嘴,刚想说话,就听见隔壁包厢一声惊呼:“铃子,铃子,你醒醒!来人哪!”
谢小卷忙推开包厢门,跟着闻声赶来的乘务员一起到了隔壁包厢。只见齐冯虚身边的年轻女孩已经昏厥过去,地板上满是药片和水渍。齐冯虚的手在发抖,却猛地从腰间拔出枪支,转身就抵上了谢小卷的眉间。谢小卷吓了一跳,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后背一下子抵在包厢的板壁上。
齐冯虚双眼血红:“谢小卷,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的铃子?”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云淡风轻地拨开了枪口。杜望伸手揽住谢小卷的腰身,嘴角微微一勾:“齐先生这是哪里话?她是我的新婚夫人,您也携美在侧,既然大家早都认出彼此,刚才就应该打声招呼才是。在下杜望。”
齐冯虚握着枪把的手捏得更紧了一些,之前抱着铃子的女乘务员尖叫着松手,倒退了几步。只见被解开的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面却有着若干黑色的瘀斑。
杜望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将谢小卷拉到身后,声音低沉地从嗓子里面传出来:“是鼠疫。船上可有链霉素,快去拿过来。”
女乘务员打着哆嗦:“这年月,船上备着的药品都不齐全,上哪儿弄这些洋药?”
齐冯虚只觉得头脑空白,俯身过去将铃子抱在怀里,衣服却被轻轻拽了拽。怀中的姑娘睁开仿佛被水蒙着的眼睛:“冯虚,没用的,我身上不是一般的疫症。我原本想着逃过一劫就能永远陪着你,谁知道终究是不成的。”她重重喘息一声,“要是我们能回到奈良你我初遇的时候,该有多好……”
谢小卷有些讶异:“奈良?”继而眼尖地看到她随身的小布革包上面绣着的“关东军防疫班”字样,眼中浮上嫌恶,“你居然是东瀛人?”
铃子看着谢小卷苦笑:“横田铃子,见过谢大小姐。”
回到自己的包厢不久,就听见外面走道上脚步杂沓,谢小卷扒着门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劈手转身揪杜望:“快走,整个上等船舱的人都被隔离起来了。”
杜望眉头一挑,瞟了一眼站在船舱门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和谢小卷的乘务员:“这会儿想走也来不及了,恐怕我们早被认成是一伙的,他们会放咱们出去传染别人?”他看了看舷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最近的汉兴也要两个昼夜,返航回清平倒是快些。”说完,他拍开谢小卷的手,“你松开,我去隔壁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手上却半分也没松,他扭头看见谢小卷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倔强。谢小卷说:“我不许你去,会传染的。”
杜望一笑:“那你乖乖在这里待着。”
谢小卷死命咬了咬牙:“好!那就一起去!”
杜望转身,眼底闪过一抹意外,从袖口里抖出灰色的暗锦手帕:“掩住口鼻。”
整个上等包厢一片死寂。杜望走到过道处,用力晃了晃衔接其他船舱的舱门:“锁上了,连门缝都塞了棉花,真是愚昧至极。”
门外乘务员的声音有些讪讪的:“先生,咱们船上放着的货不能耽搁,万万不能回清平。只消两个昼夜就能到汉兴,到时候再把这姑娘速速送到医院。”
杜望气极反笑:“人命关天还惦记着那些货?”
话刚出口却听见包厢里谢小卷的惊呼:“齐冯虚,你干什么?!”
杜望转身撤回,看见齐冯虚手里的手枪正颤抖着抵在铃子的心口上。铃子用极温柔的目光看着他,手轻轻抚上他的手,仿佛要坚定他扣下扳机的信念一样。
谢小卷冲过去将齐冯虚的手枪一巴掌打掉,灰色的暗锦手帕飘落在地,下一巴掌就掴到了齐冯虚的脸颊上:“你王八蛋,她不是你的女人吗?你不是为了她逃了我的婚吗?”
杜望冲过来将谢小卷拦住。齐冯虚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我也不想,但我既然是中国军人,总要为这一船人的性命着想。”他闭了闭眼睛,接着睁开眼望着铃子,“何况,无论生死,我都会和她在一起的。”
昔年齐冯虚在省城学堂表现出色,被保送至东瀛陆军士官学校进修。那个时候他不过十七岁,身量都没有长齐,在异国他乡水土不服,身体也尚是孱弱。不久他肺部染了湿热,咳嗽不止。军校校医对中国学生并不上心,草草诊治后病情持续恶化。不知不觉便有了流言,说齐冯虚得的是肺结核。校方要开除齐冯虚,几个中国学生上下斡旋才改成一纸强制休学通知,让齐冯虚离校调养。
离开学校的齐冯虚本无处可去,有交好的同学介绍他到奈良的姨母家调养,说那里气候温和,有利于他的身体康复。
那一年,齐冯虚便在奈良遇上了铃子。
奈良春光正浓,好心的姨母借给春裳不足的齐冯虚一套自家孩子的高中制服,想去神社赏樱花的齐冯虚一溜烟蹬着单车顺着田间小道骑过去。那天并非休息日,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神社外树木郁郁葱葱,静谧得很。
神社内外一个人都没有。齐冯虚晃过一扇木门,才看见一个少女身影轻盈地跪在神社内,黑色的皮革书包放在身侧。她伸手虔诚地拍了几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愿。有樱花花瓣随着风轻轻地飘进殿内,软软地黏在她的头发上。
“啪!”齐冯虚踢下车撑的声音划破静谧,在空气中又脆又响。他有些懊恼,抬头却看见一身洁白水手服的铃子站在屋檐下,扶着柱廊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逃课来的吗?”
齐冯虚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身黑色的学生制服,失笑压了压帽檐,将错就错答道:“你不也是逃课来的吗?”他在士官学校受训,所以东京口音非常地道。
她笑起来:“今天是樱花神的生日,听说在这天祈愿都会成功。这样好的天气怎么能待在教室里呢?”
她转身去握祈福的铃绳,踩着的木制脚踏却年久朽坏,无处下脚。她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嘴唇,齐冯虚走过去,轻巧地勾住铃绳。刚到他肩膀的铃子伸出手,握上齐冯虚的手使劲晃了晃。
麻绳晃动铃铛,丁零零的,非常悦耳。铃子侧过脸微笑:“铃铛摇响,这个愿望算是我们两个人的!”
像是有春风吹进胸膛,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触碰心口的那根麻绳,轻轻地摇响了爱情的铃铛。齐冯虚微笑:“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铃子脸一红:“这可不能告诉你。”说完,她踮起脚伸手摸了摸齐冯虚的头发,“学生郎,赶快去学校念书吧。”
离开神社的路上并不顺遂,山风入怀沾了湿凉的雨意。齐冯虚脱下外套让铃子披在身上,单车的轮子在田间泥泞的小路上哼哼唧唧地“歌唱”。路上颠簸,坐在齐冯虚单车后座上的铃子咽下一次颠簸后的惊呼,终究还是一只手扶着领口,一只手轻轻抓住了齐冯虚腰后的衣服,像是一朵玉兰在身后缓缓开放。
齐冯虚惊了一下,手下一抖,勉力才维持住平衡。单车欢快地行了一路,终于在镇口停下。小卖部的穿着松垮衫子的欧吉桑坐在自家店面的檐下乘凉,远远地看着两个少年男女微笑。铃子红着脸从单车后座跳下来,将衣服递给齐冯虚。齐冯虚想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一开口就被凉风所浸,迸出一连串咳嗽。
铃子慌手慌脚地将衣服披在齐冯虚肩膀上:“你着凉了,都是因为我。”
齐冯虚一边勉力压制咳嗽一边摆手:“不是你的原因,我本来就得病呢。”
铃子不依不饶:“什么病?”
齐冯虚微笑着:“你是医生不成?”
铃子的脸微微一红,继而又有些执拗:“怎么,不像吗?我父亲是奈良最好的药剂师,我会成为最好的医生的。”
冯齐虚在奈良的休假时光因为铃子变得格外愉悦,又因为铃子变得短暂起来。他们一起赏樱花,一起逛庙会,但不过见了两三面后,齐冯虚便接到同学的电报。休学将止,他是时候回东京报到了。
齐冯虚突然意识到他身上的职责。他是一名军人,更是一名中国军人,注定永远不可能留在奈良呵护这小小的儿女情怀。他留给铃子一封辞别信,写明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前因后果,然后把信扔进了镇上的邮筒。只是他没有想到铃子会循着寄信的地址,找到自己住的地方。
他换上士官学校的学院制服,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拜别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姨母,迈出院门的脚步却是一滞。铃子手上拿着还没拆过的信,笑吟吟地冲他招手:“为什么写信给我?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说。”
下一秒,铃子的脸色微变,她盯着齐冯虚的行李,声音滞涩:“你要走?”
齐冯虚觉得嗓子微哑:“我是军人,不能不走。”
铃子勉力笑了笑,眼睛一眨落下了眼泪:“那我等你回来。”
“我也不会回来。”齐冯虚摇头,“我只是在此处借住,如果没有意外,此生都不会回来。”他顿了一下,还是伸出手,“铃子小姐,祝你永远幸福。”
铃子伸出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正要接触他的手的时候却猛然抽回。她飞扑上去,拦腰抱住齐冯虚,眼泪沾湿了他的军装。她踮起脚在齐冯虚的脸侧微微落下一吻,颤抖着声音在他耳边倾诉:“那我去找你,等着我。”
齐冯虚愣住了,还来不及反应,铃子已经飞快地松开他,深深地凝望后转身跑开。
士官学校的毕业考核异常残酷,他为了完成任务从高坡上滚下来,落进涧水,险些丢了性命,拼命攀着灌木才爬上来。同学赶过来,惊讶于他的遍体鳞伤,他却迷迷糊糊地笑着说了句还好。同学扶起他:“命都丢了半条了,哪里还好?”
齐冯虚笑了笑:“还好铃子不知道,不然一定会哭鼻子的。”
学成归国,齐冯虚站在轮渡的栏杆内,手里拿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在奈良的庙会上照的,他英姿挺拔地看着镜头,而身边踩着木屐的和服少女却抬起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的声音仿佛还荡漾在耳边:“那我去找你,等着我。”
但他们不会再有以后,她只要看了那封辞别信,就会懂得其中的无奈。
跨过这片海洋,就是两个国度。此去经年,他们再无相会之日。
齐冯虚手指微微一松,照片落入海中,渐渐漂远。
齐冯虚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到横田铃子。多年后,东北三省被日寇侵占。国军撤离,执行特殊任务的齐冯虚和几个士兵被当作弃子遗留在哈尔滨,扣押在驻军处。齐冯虚伤重,被想要从他嘴巴里获得情报的驻军送去治伤。
他在昏迷中悠悠醒来,只消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满眼都是怜悯。她用酒精轻轻擦拭着齐冯虚的脸颊,即便是敌对的立场,手下的动作依旧温柔。
齐冯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幻觉,直到她手上轻拂的动作猛然停顿,药棉倏然掉落在地上。
齐冯虚伸出手,慢慢摘掉对方已经被眼泪濡湿的口罩,看见熟悉的眉眼。
横田铃子。
他以为自己曾经留下的信已经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却未曾想过自己在信封上注明的诀别之意,竟让铃子多年来从未打开过。她不愿意告别,她相信重逢,即便熬不住相思之苦,无数次将信封放在心口伴随入眠,却从来没有打开过。
她知道他是军人,一直找他,直到寻到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她在诊所诊治伤兵,既希望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是异国他乡的军人。
是夜,铃子带着一套日军军装摸到病房。齐冯虚换上了军装,以他流利的日语,乔装打扮混出去不是没有可能。他猛然转身,扣住铃子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铃子微微低下了头:“你带着我是逃不出去的。”
齐冯虚感觉胸口里疼得厉害:“你等着我,战争结束后,我会回奈良找你。”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许诺太空太轻,铃子的语气也变得轻轻的:“我已经拆了那封信,是时候说再见了。我再也不会等你,再也不会找你。”
齐冯虚努力将胸腔里那股郁结之痛压下去,猛地放开了手。几乎要迈出门的时候,铃子的一句轻飘飘的话飘散在空中:“神骗了我。”
他下意识地回头:“什么?”
铃子扑过来抱住他的背脊,仿佛是无依靠的鸟儿努力倚靠风中将要被吹落的巢穴。她的眼泪应声而落:“初逢时我对樱花神许愿,求他赐给我一个相偕白头的人,可神骗了我,神骗了我。”
窗外的树木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齐冯虚忽然想起了那年的奈良,樱花轻轻飘进神社,黏在少女的额发上。当时的他笑着问她:“你许了什么愿望?”
铃子踮起脚,颤抖着嘴唇贴上他冒着胡子茬儿的下巴,继而是灼热的嘴唇,轻轻地吐出一句话:“请你活着。”
那夜,神秘失踪的齐冯虚让负责看管的军官相当震怒,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一个小小的女医师会有理由和胆量放跑一个中国军人。
但铃子毕竟是那夜轮值、唯一出入病房的医生,尽管没有证据终究还是被迁怒。上面轻描淡写要用别的方法惩罚这种愚蠢的错误,铃子被要求去慰安所送消毒的高锰酸钾以及做相关防疫诊治。名头冠冕堂皇,现实却冰冷残酷。她被人强行按在慰安所的床上,身边都是大兵欢乐宣泄的笑声。她拼命护住衣襟,狠命咬在桎梏她的那个人的胳膊上。随即是对方扇下来的一个巴掌,又脆又响。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对方却停下了动作,盯着她的眉眼,继而忽然松了手,声音既尴尬又惶恐:“你可是奈良的横田小姐?”
她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转机,方才因为倔强而伪装的躯壳瞬间瓦解,捂住眼睛哭了出来。
那一年,逃出东北的齐冯虚在父亲的关系运作下调任南方,出任陆军参谋。铃子则因巧遇跟父亲颇有交情的军官得以逃出生天,接着调任哈尔滨东南的背荫河防疫班。
一转又是两年,齐冯虚被父亲强押到清平,要与警察局长的千金谢小卷完婚。成亲前一夜他彻夜未眠,下人却突然送来一个红色纸包,说是齐冯虚友人送来的礼金。
齐冯虚撕开纸包,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奈良那年的庙会,铃子望着他的目光温柔深情。这照片一版两张,他和铃子各自留存。
齐冯虚用枪支抵着管家的脑门命他让开了道,翻墙出去,府邸墙外却已经没有了下人口中那送礼人的身影。他沿着通往码头的道路一路追赶,深夜的码头静悄悄的,恍若沉睡。齐冯虚声嘶力竭地呼唤铃子的名字,直到被巨大的绝望吞没,跪在湿冷的土地上。
铃子像是破开夜色的一道温柔的曦光一样悄然走来,洁白的手指颤抖着触上齐冯虚的额发,泪中带笑:“学生郎,你是在找……我吗?”
齐冯虚抬起头,指尖勾住她的手,确认后猛然抓紧。铃子的眼泪簌然落下,融在清平温柔的雨色里。
“即便是鼠疫,也有可治之机,还有两昼夜就到汉兴,总会……总会好起来的。”谢小卷显然不懂得安慰人,难得开口还说得结结巴巴的。
齐冯虚抬头看向谢小卷:“你们不是军中人士不知道其中深浅,铃子此前就任的关东培训班实则是做细菌研究的。”
铃子虚弱地轻叹一声:“调任后一年我才知道……有人用活体做实验,还有那么小的孩子……我放走了那几个中国百姓,自己也逃了出来。我不能回日本,心心念念只想来见他一面。只是没想到,我临行之前抱过那个孩子,不但自己……还连累了你们。”
“谢小姐。”齐冯虚语气平静,“你我两家终是世交,婚事你我各自逃婚算是扯平,这件事情终究不能欠了你。你们两人退出包厢,用链子锁住,不需要给我们供水供食。两昼夜便到汉兴,兴许能保住你们一条性命。”
谢小卷还想说话,却听见外面船厢门传来开锁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杜望走过去,扣住门只留出一条缝隙:“怎么了?”
乘务员迫不及待地递过来一个孩子:“有发病的病患。”
杜望在孩子的脸上淡淡一扫:“是外感风寒的发热,不是鼠疫,快点抱回去。”
乘务员却倏然变色:“你怎么知道不是鼠疫?万一是,这外面多少人的命还要不要了?”
杜望平静以对:“我说不是就不是。这孩子的命还要不要了?”
乘务员不依不饶。杜望索性探出一只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腕,笑容噙在嘴角:“你可想清楚了,我有可能已经染上了鼠疫。”
乘务员只觉得欺上来的那只手凉得要命,尖叫一声瑟缩回去。杜望趁机将门扣死,转身却撞上谢小卷担忧的目光,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你身怀异术,救救铃子。”
杜望淡然:“你当我有多大的本事,逆天改命?”
谢小卷伸手露出樱红色的鸾凤双喜轿的轿牌:“这个轿牌也不算你的本事?”
杜望劈手夺过谢小卷手上的轿牌,轿牌刚到杜望的手上便瞬间消失。杜望凤眼微抬,露出一副懒散的模样:“什么轿牌,我怎么没见过?”
谢小卷被气得掉眼泪:“广记轿行的轿子,每一顶都有异能。你、你就没个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的?”
杜望掉头就走:“谢小姐,有说梦话的时间,不如祈祷能早一点到汉兴。”
身后却没有听到回嘴的声音,只听到咚的一声,杜望转身看时谢小卷已经倒在了地板上。杜望连忙上前将谢小卷抱在怀里,伸手一探,只觉得烧得滚烫。谢小卷勉力一笑:“你要是真的没有这种异术,现在可千万别抱着我了,会传染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杜望的脸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指尖却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搭上杜望的手,声音飘散,“为什么……在凤鸾双喜轿中我看见了你的脸……阿宇……”
杜望的瞳孔猛地收缩,同时包厢门被剧烈敲响,外面声音嘈杂,乘务员的声音再次响起:“电台刚传出消息,汉兴军变,封了港口,船只原地待命。先生,你——”
杜望忽然觉得耳中轰隆一片,像是有千万杂音响起。
包厢门被猛地打开,杜望抱着谢小卷走进来,铃子静静地躺在齐冯虚的怀中。齐冯虚抬起眼看了一眼他怀中的谢小卷,声音嘶哑:“若是染上了,你就把她放下来赶快出去,兴许还能保你一条命。”
杜望将谢小卷放在一旁的沙发上,蹲下身子,直直地望着齐冯虚的眼睛:“人同此心,你何必来强求我?”
杜望摘掉眼镜,凤眼中的眼珠如潭水般深邃。齐冯虚只觉得神思恍惚,倚着船厢壁沉沉睡去。铃子睁开一线眼睛,杜望神色平静:“汉兴军变,港口禁行。这鼠疫如此厉害,再过一日一夜,这船上就是人间地狱,所有人都会死,自然也包括齐冯虚。我救不了你,但我需要你去救别人。如果你愿意,我亦可以让你得其所愿。”
杜望摊开手掌,一张竹青色的轿牌滴溜溜地在掌心幻化成一顶翠竹肩舆,不过十寸大小,在他的掌心虚空浮起:“回梦肩舆能去你过往记忆里取回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我希望是解毒的血清。之前不说,一来你我相交不深,我杜望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二来此行于你身体耗损极大,你病入膏肓自然承担不起,说也是白说。”
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铃子的眼睛:“作为报酬,我可以让你永远留在过去。”
铃子望着身旁齐冯虚的脸,艰难地开口:“我答应你,不过请你让他活下去。”
中国国土之广,能人异士藏龙卧虎,又岂是一个小小的东瀛吞得下的?铃子只觉得身量变得极小,轻轻地靠在碧绿肩舆上,肩舆外白光飞快掠过,停下时已经是别有洞天。灰暗的房间,刺骨的寒风,远处水泥厂房传来惨绝人寰的呼号。
铃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这是她曾经的记忆。关东军背荫河防疫班,抓来那些无辜百姓做实验的所在地,是她人生中深深埋藏不愿揭开的阴影。她身上又穿着厚重的白褂,消毒口罩掩住口鼻,看上去纤尘不染,却又沾满罪恶。
她轻捷地推开门,手逡巡过放满瓶瓶罐罐的架子。门猛地被人推开,脚步杂沓,她飞速转身躲进肩舆中。肩舆在防疫所悠然消失于无形,她抖着手露出玻璃瓶子,是注射用的血清。她按照杜望的吩咐将瓶子放在肩舆正中,瓶子瞬间便消失了。
船厢中,杜望的掌中光芒一闪,血清赫然出现。他望着虚空飘浮的翠绿轿牌,眼睛微微合上:“接下来,你希望回到什么时候?”他顿了一下又开口,“若是有一天你倦了,只消在心中有这个念头,我就会帮你结束这一切。”
回梦肩舆中的铃子放下遮住脸的双手,嘴唇哆嗦着吐出一个“好”字。
五日后,军阀互争平复,船入港口,杜望一行人入住汉兴客栈。
齐冯虚不食不眠已有多日。杜望端着药碗走进来,看见的是一张求死的黯然脸色,右手把持着之前被他藏起的枪支,牢牢地对准太阳穴。
杜望将药碗放下,并不阻拦:“子弹已经被我退去,比起她尚在人世,难道你更愿意相信她已经死去?”
枪支空放声同时响起,齐冯虚神色微动,慢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汉兴秘传的祛疫方子,能够医好你和谢小卷,怎么就不能医好她?只是铃子先你一日醒来,便离开了。”杜望站起身来,“她托我转告你,你们之间毕竟有家国之别,她不能够连累你背井离乡。等到四海清平,你们自然有重聚之日。”他望着齐冯虚又补了一句,“还有一句,男儿当以家国为念,她知道你心中抱负,不愿你两难。”
人有了希望便能活下去,即便终是虚妄。
“若你今日求短,便是扔下她一个人永远守着那奈良的樱花。”杜望的目光诚恳至极,“若她多日前便病入膏肓而死,还怎会有机会将这些事情讲给我听,劝我让你一定活下去,以期今后重逢。”
齐冯虚转头望向窗外:“我会去奈良找她。”
杜望一笑,收拾了碗,走出房间,齐冯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相爱多年,相处前后不过几日,我还从来没有来得及告诉过她,奈良初遇,当那片樱花花瓣轻轻黏在她头发上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
杜望的脚步一滞。
如此,也好。
只有他知道他轿牌盘子上那翠绿的回梦肩舆持久地暗下去,一日那人执着于轮回,回梦便一日不复使用。尽管杜望是个商人,懂得从不亏本的道理,此刻也不由得盼望那轿牌永远暗下去,起码代表那个人永远怀揣希望。
“杜老板,快管管你们家夫人,我们后厨都要被她烧了。”小二匆匆跑过来吆喝。
大病初愈的谢小卷非要嚷嚷着下厨,一想到那丫头灰头土脸的样子他就觉得好笑。笑容不自觉爬上杜望的脸,然而却有记忆同时冲进脑海。那是历经千年老去的岁月,有少女握着一叉烤熟的野味奔过来,仰着脸,露出天真的笑容:“你不尝尝?鱼灵说比你宫里的厨子烤得还妙!”
他怅然站在原地,手几乎要慢慢抚上那幻想中的少女的鬓发,却猛地放下手一掀袍子,大步向后厨走去。
空气中有熟悉的芳香。
铃子轻轻地睁开眼睛,树木葱茏,樱花花瓣随风飘进神殿内,轻轻黏在自己的头发上。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殿外的人猛地踢下了单车的车撑。
铃子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探出殿外。
英姿勃发的少年站在殿外,一身黑色的学生制服,望着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看见惊扰了她,有些懊恼,双手局促地放在单车的座椅上。
铃子的眼泪悄然滑落,笑容却扬在嘴角。她像是无力站稳一样,伸手扶住了廊柱,声音有些微哑:“你是逃课来的吗?”
年少的齐冯虚压了压帽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坏笑:“你不也是逃课来的吗?”
林边有万千飞鸟掠起,虚空一片静寂。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转身去抓祈福的铃绳,脚踏却朽坏了,一踩便是一个趔趄。齐冯虚却恰到好处地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帮她摇响了铃绳。
在丁零零的脆响中,她恍惚听见杜望的声音:“似乎你说过,想要回到和他初遇的奈良,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她微微低下头,心里叹道:这就很好。
“回梦肩舆所谓回梦只是回忆,不能让你回到过去将一切重来一遍。铃子,你所能重历的只有这一天,周而复始的这一天。”
她的身后是齐冯虚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胸膛,他伸出去握着铃绳的手轻轻地挨着她。
即便这样也好。
“他可能永远无法爱上你。”
她摇铃的手顿住,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身后齐冯虚的声音带动胸腔微颤:“你许了什么愿望?”
她转身扬起一个笑容:“那可不能告诉你。”
只要能见到他,便无妨。
那个人将无穷无尽地经历着初逢的那一天,面对着单车少年对她周而复始的陌生与赧然。
好在,从相遇的第一天、第一秒、第一眼起,她就被他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