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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旅行与想象的旅行
——读墨白的中篇《航行与梦想》

2015-01-21杨文臣

中州大学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燕子现实旅行

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现实的旅行与想象的旅行
——读墨白的中篇《航行与梦想》

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墨白的中篇小说《航行与梦想》结构精妙,给读者提供了双重的解读空间。萧城的旅行既可以解读为“我”在现实中的旅行,也可以解读为“我”在想象中的旅行。无论哪一种解读,都不影响对小说主旨的理解——梦想给予人类精神上的自由,给予人类超越现实苦难和悲哀的力量。在后一种意义上解读文本,《航行与梦想》就具有了元小说的意味,我们可以从中领会到墨白对于文学和生命存在之关系的认识,理解他一直倾心寻找的主题。

墨白;旅行;梦想;寻找;元小说

“寻找”是墨白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寻找梦想,寻找过去,寻找一个可以安顿灵魂的地方,寻找一种失落了的或从未在现实中寄身过的精神……墨白的很多小说人物总是游走在寻找的旅途中,正如评论家何向阳所说:“如果用一个词来给墨白的写作做一个概括,没有比‘行旅’这个词更贴切的了。”[1]86在墨白以“寻找”为主题的系列作品中,对“寻找”的意义和本质表现得最透彻的是《航行与梦想》。

《航行与梦想》讲述了萧城(“我”)的两次旅行,一次是去江村寻找与他保持了五年通信但从未见过面的女孩燕子,一次是去颍河镇寻找他的朋友蓝村在油画《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中描绘的女孩梅子。两次旅行交织展开,交织在叙事中,也交织在萧城绵绵的思绪中。我们花费一些耐心把两次旅行定位在线性的时间之轴上会发现,二者发生在同一年的春天,江村之行在前,颍河镇之行在后。在接近江村的时候,萧城偶遇了一位满头白发、气质脱俗的老人,老人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孤独地死在旅店中,萧城意外地发现她就是燕子。在颍河镇,萧城没有找到梅子,梅子很多年前出走了,他只找到了油画中的樱桃园和关于梅子的传说。萧城再次意外地发现,梅子就是燕子。

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踏上孤独而感伤的旅途?小说一开始就交代得非常清楚:旅行的意义在于逃离。坚硬而喧嚣的城市,卑小浅陋却不可一世的同类以及无休无止的烦扰,都让萧城感到厌倦,所以他要逃离——怀着对精神、对纯洁的渴慕。陌生的地方之所以具有吸引力,因为其承载着萧城的梦想。比如颍河镇,在蓝村的油画和他无数次的描述中,那古朴的小镇风貌、醇厚的民风以及阳光照在樱桃和少女面孔上的梦幻场景,令他无比神往;江村也是如此,富有诗意的地名,与他心有灵犀的女孩,还有后者讲述的发生在那片土地上的凄美的故事,都在向他发出召唤。两个地方都有女孩和樱桃园。在这个由男性的权力欲望和攻击欲望主导的文化形态中,女孩(不同于因进入婚姻而被纳入社会权力关系网络中的女人)是纯洁的象征,也是被工业文明所销蚀了的生命精神和浪漫精神的象征。樱桃园在我们的心中唤起对家园、土地、阳光和生命的感受,那沐浴着阳光的樱桃花、散发着甜香的红润莹透的樱桃,和女孩一样映衬出我们在污浊的现代文明和都市中漂浮的生命存在是多么晦黯和悲哀。

但不幸的是,萧城从未到达过一个能够让他看到梦想的地方:

无边无际陌生的土地就似茫茫的大海,村庄和树就似一些海生植物,行走或者劳作的人就似一些游动的鱼类,他们为了生存就那样一边吐着泡沫一边争吃杂草的样子可笑而又滑稽……[2]88

这些景象是那么熟悉,和自己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一个承载梦想的世外桃源。颍河镇不是,不仅今天的颍河镇已被欲望糟蹋得面目全非,过去的颍河镇也并非人间乐土,老闷讲述的故事让萧城看到欲望和权力是怎样地毁掉了爱情和生命。江村也不是,所以燕子和萧城一样生活在梦想之中,以此支撑自己活下去。寻找总是以失败告终,但寻找并不因此而失去意义。

因为怀有梦想,因为寻找,人生才超越了苦难和悲哀,现实才被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诗意的光泽:

在旅途中萧城往往会想起另外一些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往事,那些稀奇古怪的有关死亡的往事往往很清晰地切进他的现实之中,使现实和往事混为一团,使他弄不清我在现实中的独旅或者思想中的独旅哪一种更为真实。[2]89

对于我们来说,现实的生活和灵魂的生活同样重要。我们无法赢得一种理想的现实生活,至少还可以在精神生活中获得生命的慰藉。最可悲的是,不再拥有梦想,丧失了行走的渴望,任由生命在现实风沙的侵蚀下慢慢荒芜直至湮没。在旅行中,萧城是自由的,他沉浸于记忆、想象和憧憬编织的世界中。“那不倦的出发与行走本身成为与使梦破灭的现实的一种对抗。”[1]87虽然结局都是苦涩的,但在行走和寻找的过程中,萧城的灵魂是芬芳润泽的。生命不就是一个过程吗?

但无休无止的行走和寻找仍然会令人疲惫:

他们在铺满红石条的码头边抛锚,船帆如鸟的翅膀一样已经合拢,船如同一只水鸟一样不安地卧在水边,长久的航行已经使它感到劳累。[2]107

如果能有一片可以扎下生命之根的土地,谁愿意永远漂泊在路上!可是那片土地只存在于燕子的回忆和想象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小说中流淌着的感伤和忧郁,甚至是残酷和悲壮。

故事在“我”的视野下展开,“我”的情感和思想也并不难理解。但这部作品还是让人感到有些困惑。

小说在情节上似乎有不少“漏洞”。如前所说,两个交织展开的寻找故事中都有女孩和樱桃园,都发生在同一年的春天,这使得笔者首次阅读时会常常混淆梅子和燕子两个角色,要暂时中断阅读返回前面篇章去理理线索后才能继续。梅子和燕子之间存在的这种巧合似乎从未引起过萧城的注意,直到在颍河镇听完老闷讲述的往事,才为我们揭开谜底。这多少有点不合情理。更不可思议的是,萧城在颍河镇的樱桃园里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蓝村在颍河上经过漫长的航行到达颍河镇,亲历了梅子怀孕、葡萄胎、死亡和安葬的过程——现实中没有这次航行,也从未听蓝村说起过这些事。然而,之后在老闷的讲述中,多年之前梅子确实怀过孕,而且恰好就是葡萄胎!这些是作者的疏漏?临近结尾还有一处迷障,显然是作者特意设计的:燕子在给萧城的信中说她的爷爷死于六十年代的翻淤压沙,父亲死于沼气池。但在老闷的讲述中,是梅子的父亲死于翻淤压沙,哥哥死于沼气池。燕子和老闷都不可能记错这样的事实。燕子不是梅子?同样不可能。相同的年龄段,亲人罹难方式的一致,因情人溺亡而出走异地、几十年孤身一人种植樱桃园缅怀所爱的情节逻辑,都显然确证了燕子就是梅子。这真是让人费解。

可能的解释是,“我”并没有严格地在现实意义上进行讲述,正如萧城在旅行中总是沉溺在对往事的回忆和思考中以致模糊了对某些当下的认知一样,“我”讲述的两次旅行已被记忆、情感和想象修改过,过去的某个时刻已被其之前和之后的时间所渗透,比如在颍河镇樱桃园的那个梦境,“我”掺入了之后才获得在那个梦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信息。或许是因为“我”喜欢这样讲述,“我”觉得这样讲述令人感动,别忘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梦幻和想象中的人,甚至“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在现实中的独旅或者思想中的独旅哪一种更为真实”。如此推衍,所有的情节都可能不是真实的,都渗透了“我”的想象。我们甚至可以做出一个极端的推论:这两次旅行是我在某些材料——几幅油画、信件、传说等等——的基础上编织出来的,都只是“我”想象中的旅行,并不曾现实地存在过。

小说在视角人物称谓上的独特处理也支持我们的这种推论。进入文本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小说的视角人物有时是萧城(“他”),有时是“我”,二者频繁地切换。例如:

在那个冬季里我的朋友蓝村给萧城留下了这样一句很有诱惑力的话语,可是夏季还没有来临,他就撒手走了,不再管我,他让我在这个世间独享孤独,让萧城独自一人去完成他们两个人的相约。所以萧城认为这次旅行很有意义,他觉得这是对我的朋友蓝村最好的纪念。[2]91

有的论者指出萧城是过去时态的“我”,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我们会发现作者并没有严格在时态的意义上区分使用“我”和萧城。也许可以这样解释:“我”是故事(不是真实经历)的讲述者,而萧城是故事中的人物,是“我”在故事中的化身。“我”来谈论萧城不仅营造了一种自我哀怜的忧伤情调,而且在“我”和“我”讲述的故事之间拉开了距离。也就是说,“我”既是这篇小说叙述者又是视角人物,而萧城只是“我”讲述的故事中的视角人物,“我”并不完全是萧城。尽管在小说末尾强调,“我就是萧城,萧城就是我”,并不厌其烦地申明我曾亲历过前面讲述过的那些故事和细节,但这不仅不可信,反而令人起疑。同为先锋小说家的马原在《虚构》中正是使用同样的手法消解了叙述者和作者同一的幻象。如果“我”和萧城不是同一的,那么萧城的这两次旅行出自“我”的想象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作者在情节设计上故意留下的破绽或许正是为了把我们引到这里。

墨白在题记中引用了波德莱尔《远行》(也译作《旅行》)中的诗句。在献给旅行家朋友马克西姆·杜刚的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找到和《航行与梦想》在思想上的诸多契合之处。旅行是一种逃离,“有的人庆幸逃离卑劣的祖国,/有的人庆幸逃离故乡的恐惧”。借助逃离,他们和萧城一样坚守着纯洁的人性和灵魂,“为了不变成畜生,他们欣赏着/寥廓,明亮和天上的片片火云”。但波德莱尔并不认为旅行可以找到梦想中的乐土,“从旅行中汲取的知识真悲伤!/世界单调狭小,今天、昨天、明天,/总是让我们看到自己的形象,/恐怖的绿洲在无聊的沙漠间!”所以,波德莱尔对现实的旅行没有多少热情,真正的寥廓并不存在于单调狭小的外部世界,而是存在于人自身的想象之中,唯有想象之旅能让人超越时空乃至死亡的限制,让精神和灵魂沐浴在阳光之下,“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3]319-328这种关于旅行的观念可能也隐藏在《航行与梦想》中。萧城在诗中写道:“……在心之海/等你/到铁树开花/至海枯石烂/死亡算得了什么/它挡不住我魂游苍天。”“你”对于燕子来说可能是一个人(如果燕子就是梅子的话),对于萧城则是某种难以言说的理想和精神。和“旅行”一样,“等”也是一种寻找,一种在“心之海”的寻找。现实时空中的“旅行”“等”和“寻找”,都是心灵层面上超越庸俗现实、追慕精神性存在的隐喻。

如果读者愿意停留于表层叙事,把萧城的旅行看作“我”在现实中的旅行,丝毫不会影响对小说主旨的理解:梦想给予人类精神上的自由,给予人类超越种种现实的庸俗、困厄和苦难的力量。而把萧城的旅行看作“我”在想象中的旅行的读者,也同样会被“我”想象中的人和事深深打动,和萧城一起行走、一起忧伤。这是一种有趣的阅读体验,从中可以获得多重的审美享受。

通过凸显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创作过程消解传统小说的真实性幻象,是元小说的旨趣所在。《航行与梦想》是具有元小说意味的——由于故意留下的情节上的破绽,“我”信誓旦旦的真实经历被自我解构为一种想象和虚构。相比其他一些元小说,它的处理比较含蓄,导致其元小说品质不易辨识,但这恰好避免了元小说理论诉求过于强烈而诗性意味淡薄的弱点。笔者引入元小说的概念,还想在一个狭窄的意义上来使用它——《航行与梦想》对于墨白的小说创作而言,是一部“元小说”,包含了墨白关于小说和文学的一些基本观念。

蓝村对萧城说,让我们的生命充满忧郁吧,让我们离开沙漠去寻找大海吧,大海才是我们不死的精神!可是呢,大海又是那样地充满着苦涩。人谁也逃脱不了这苦涩的海水对其肉体和精神的浸泡,这当然包括萧城,这一点我很清楚。[2]111

这些正是墨白对生命的理解。在短篇小说集《孤独者》的跋中,墨白写道:“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死亡这一阴影使人生充满了永恒的苦涩,所以即使生命里最大的欢娱也潜藏着悲怆的眼泪。”[4]179而且,现实中又有着生命似乎永远无法摆脱的困境,苦难、伤害、疾病、神秘、恐惧、欲望、仇恨等等,都是永恒的话题。生命渴望永恒、自由和完满,但这些永远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实现它们的唯一途径是想象。唯有想象,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让被现实湮厄的生命得到滋润。就像蓝村,可以在想象中和梅子相爱,拥抱美好;就像燕子,可以在想象中逆转时间,留住逝去的生命;还有“我”,在想象中与萧城一起踏上感伤的旅途,将生命安放在那一个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在这样一种想象中超越现实,虽然虚幻而令人近乎绝望,但对于人类必不可少,文学的使命正在于此。波德莱尔说,“诗的本质不过是,也仅仅是人类对于一种最高的美的向往”,是“纯粹的愿望、动人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5]187。这应该也是墨白之于文学的看法。

在精神的层面上,每个人都是漂泊者。在《回家,我们从清晨一直走到黄昏》中,墨白写道:“他们远离了那株永恒的生命之树,远离了圣洁的精神家园。那个无处可息的灵魂呀,他的一生一世都在回家的路途之中,似乎永远不能到达。可是,我们谁又能停止了自己的脚步呢?”[6]45正是出于对存在的深刻理解,墨白才一直倾心于行走的主题。他用充满想象和诗意的文字,搭建起远行的航船,载我们踏上精神之旅,走上归家之途。

[1]何向阳.梦游者永在旅途[C]//刘海燕,编.墨白研究.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

[2]墨白.爱情的面孔[C].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

[3]〔法〕夏尔·波德莱尔.恶之花[M].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墨白.孤独者[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5]〔法〕夏尔·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M].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6]墨白.回家,我们从清晨一直走到黄昏[J].莽原,2004(3).

(责任编辑 许峻)

Travel in Reality and Travel in Imagination ——on Mo Bai’s NoveletteSailingandDream

YANG Wen-ch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Henan 464000, China)

The novel structure ofSailingandDreamis very exquisite, which provides a double reading space for readers. Xiao Cheng’s journey can be interpreted as travel in reality, also travel in imagination. Both interpretations can lead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novel theme, dream giving the freedom of the human spirit and the power to transcend the reality of suffering and sorrow. In the latter sense,SailingandDreamhas the meaning of meta-fiction, and we can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iterature and life, and the subject that Mo Bai has always been searching for.

Mo Bai; travel; dream; search; meta-fiction

2015-10-27

杨文臣(1980—),男,山东兖州人,文学博士,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批评。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6.013

I207.42

A

1008-3715(2015)06-006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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