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哈达古如歌
2015-01-21娜仁高娃
娜仁高娃
杭锦旗地处鄂尔多斯高原西北部、河套平原的核心地带,历史上,这里曾是“骑射之地、游牧之所”,孕育了韵味独特、古朴典雅、璀璨绚丽的民族文化,是蒙古族长调民歌中的宫廷赞歌“古如歌”的主要流传地。“古如歌”蒙古语意为“国度”或“朝政”,集中体现了蒙元时期蒙古宫廷礼仪音乐的独特风貌,是蒙古族古典音乐的活化石。2008年入选全国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3年12月,杭锦旗被国家文化部命名为“中国古如歌之乡”。
天籁呼唤
六月末,沙漠腹地,酷阳难耐,眼睛睁不大,眉头展不开。在一张自制地图指引下,我们终于找到了库布其沙漠中唯有的四株胡杨。比起阿拉善胡杨林,这四株胡杨就像是远嫁鄂尔多斯的四个少妇,在窄小沙窝间,背弓颔首,从干枯中讨得几滴水吃。
这一代原是一片胡杨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人恣意砍伐,驮回去当屋梁、寿木、柴火等。后来慑于某种来自自然界的威力,人们停止砍伐。眼前这四株该是从当初砍树人斧头下侥幸逃脱的幸运树。它们周围有几丛尺高的土堆子,堆根吐着绿芽,想必那下面有树墩子。
每年春季,库布其沙漠有长达六十天的沙尘暴,在沙尘暴肆虐的日子里,这四株胡杨是怎样的一种姿态?顺风弯腰屈膝,还是迎风傲立?
我们几个决定在这里留宿,搭帐篷,拾枯枝。待天黑后,燃篝火,干枝劈啪作响。抬头望去,满眼星辰。四周悄寂,幽暗,一丝风都没有。除了身前这堆篝火外,每个人身后都延伸着无尽的黑。那黑暗中有波浪般起伏的沙丘。
没多久,篝火燃尽。我们身后的“黑”一下子涌到了我们之间。“假如,咱几个在千年之外的某个朝代,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沙漠中咱会遇到啥?”城里来的朋友问道。从他口音中听得出,他不大习惯这样的寂静与这样的黑。
“当然是穿长袍,拉弓箭的匈奴人喽。”
“哦,那样的话,我倒是希望周围漆黑如墨。”
“说不准,那时你就是匈奴人喽。”
一轮狂侃。
库布其沙漠的“库布其”,是蒙古语,意为弓。它的北侧二十里地外是黄河“几”字湾,它与黄河从西向东平行四百公里, “几”字湾如弓背,它如弓之弦。因此这片沙漠故有此名。然而,我更愿意信为因匈奴人的出没,这里掩埋着太多断弓钝剑。白天,从我们这个位置向北望,就能望见百里之外的阴山。阴山山脉,横卧祖国北疆,东为马群山,西为狼山,南眺黄河,北望蒙古高原。山内,峻峰比翼,深壑纵横,犹如天地间屏障。骁勇的匈奴人曾骑马从阴山北草地涌入。他们呼声震天,一路向前,跨过黄河。不过,他们或许没有想到,在黄河南侧的浩瀚沙漠中他们会遇到来自中原民族的抵抗。面对称他们为“匈奴”(野蛮人)的中原民族,匈奴人心情应该很复杂。在与中原人争衡的三百多年间,他们与中原人和过亲,也流过血。他们,在那么一个遥远的年代,横扫大漠近三个世纪之久后,悄然匿迹。唯留下一枚金冠、留下历史长河永久之谜,一去不复返。
此刻,赤脚盘坐于沙丘之上,夏夜之风拂面而来,将一切雕琢成温润如玉:沙粒、枯树、嫩枝、野风、夜色,就连总觉着拥挤不堪的城市在回忆中也会变得美丽。风速缓慢,几乎是粘在脸上,然后慢慢地滑落。纵观我们周围,自然界的一切在缓慢酝酿中,唯有我们人类陷入匆忙,这实在一种很奇妙的冲突。没有人回帐篷内,也没有人要燃篝火。大家仿佛试图在幽暗中学会隐退。
四株胡杨在幽暗中张牙舞爪,比起白天,似乎长高了身子。有人把哈达缠在最南侧的树上,风吹来,一抖一抖的。
忽地,有人惊呼,那声音刚发出又瞬间暗哑。
“真的有响声,你们只要轻轻地抚摸,听到没有?”
库布其沙漠中的部分区域沙丘会发出蜂鸣声,因为我生长于此地,对此并不陌生。小时候听祖母讲,她的姑姑在年轻时,每月初七晚上,都会骑马横穿库布其沙漠,去喇嘛庙见恋人。短短的夏夜,她得来回疾驰百余里。那是何等的景象?大概是快马蹋尘,尘不离人,人不离尘。祖母的姑姑跟她讲,每次幽会返程途径沙漠时,随着马蹄节奏沙子会发出嗡嗡声,好似在吟唱一曲曲哀歌,催她默然落泪。祖母还讲,她的姑姑最终没能嫁给恋人。后来,她恋人念经的喇嘛庙附近诞生了诗人劳瑞仓卜,那是1882年的事。这位诗人也曾是一位喇嘛,参加过革命,落入敌人手中后在被审讯时拒不跪堂,被打断了肋骨。在这位诗人诞生之前的十多年,杭锦旗西南区域遭受几千名土匪侵袭,好多百姓逃离家乡。这些百姓中一部分人逃至库布其沙漠北郊,少数人向东逃离,最远至今日锡林郭勒盟等地。
迁徙,一直是游牧民族的生存状态。因此,他们总处于颠沛流离中。然而牧羊人散居生活模式下的心灵却被其共同的祖先崇拜习俗紧紧相连在一起。
十三世纪初,成吉思汗西征途中驻跸鄂尔多斯高原,并掘井百余,至今这些水井仍解决着附近牧羊人炊饮。在鄂尔多斯高原牧区,几乎所有牧羊人家中都供奉着成吉思汗图像。这是一种情怀,是一种心灵归宿。
1479年,成吉思汗十五世孙巴图蒙克统一了漠南蒙古各部,并将蒙古分为左右两翼,鄂尔多斯部属右翼三万户之一。随后,鄂尔多斯人带着四大鄂尔多(四大皇家灵帐)等成吉思汗奉祀之神进入宝日陶亥(汉语为河套地)。这个宝日陶亥便是今夜我们所留宿的库布其沙漠北侧滩地,它宽约二十公里,长约二百余公里,依黄河几字湾,形如镰刀。
鄂尔多斯是镶嵌在河套平原的一颗珍珠,杭锦旗地处鄂尔多斯西北部,是河套平原的心脏,拥有河套平原最肥沃、最广阔的土地,因此,这片草滩地自然是风水宝地。这里有一首诞生了七百年的歌《宝日陶亥之花》:
鄂尔多斯蒙古族殡葬习俗中讲,送葬时忌讳飞鸟影子落在逝者遗体上。
从这首歌中不难看出,曾跟随成吉思汗西征途中遗留在鄂尔多斯高原的蒙古族对成吉思汗的与世长辞哀伤悲痛。在人迹罕至的原野腹地散居的牧羊人,除了用歌声慰藉悲伤外,还能用什么来驱散悲痛呢?这首《包日陶亥之花》,曲调缓慢,旋律雄浑自然,不用任何乐器伴奏。它的这些特征听起来与长调歌一样,但是它有自己的名字,叫“古如歌”。
“古如”为蒙古语,意为“国度”、“朝政”,“古如歌”亦是宫廷歌,顾名思义,古如歌只在正式、严肃的场合众人集体吟唱。这一点与鄂尔多斯地区的其他民歌,长调歌截然不同。古如歌歌词内容多数以说教为主,歌颂朝政、圣祖、父母、宗教、草原、骏马及美好事物。
七百年前,成吉思汗四子拖雷首创了成吉思汗祭奠。七百多年间,成吉思汗陵前的神灯日夜照明。这一盏神灯,是每一位蒙古族心中永恒的灯塔。围着它,怀念圣主、歌颂圣主的歌曲不断诞生。比如 《圣主的两匹青马》:
这首歌大约于十三世纪初被传唱,是一首赞美成吉思汗两匹马驹的古如歌。相传,成吉思汗西征时带着两匹青马。有一日早晨,马夫禀报成吉思汗,说两匹青马不在马群里。当时已是深秋季节,草叶黄,雁南飞。成吉思汗猜出两匹青马已踏上归途。他命令马夫送别两匹青马,于是马夫向天抛洒鲜奶,祝福青马平安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土。
据说,马能从几千里之外寻得故乡。试想,当初两匹青马疾驰于原野、丘陵、草地,从鄂尔多斯高原一路向东。最终它们是否回到家乡已无从得知,但是,熟悉草原的人定会从某个马身上看到它们的影子。
幽暗中,远眺宝日陶亥——这片曾经无数次目送高车人勒勒车远去背影的、承载衰败王朝悲欢离合的地方,不由叹服其宁静、雄浑与廓落。
也许,诞生于此地的古如歌原本就是这片境域隐形游灵。
婚礼正歌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婚礼上见新郎落泪是八年前的事。我与母亲前往牧区参加邻居家儿子婚礼,邻居在自家土屋子前搭了临时帐篷,篷内八根木桩当柱子,柱子之间吊着灯泡,地铺绿薄毯,毯上两排桌椅,落满客人。因为是寒冬,篷中央燃着一人高炉灶。
婚礼从晚上八点正式开始,按惯例首先要唱三首无伴奏正歌:《朝政大阿斯尔》《高高的山丘》《宝日陶亥之花》,之后是有伴奏的三首歌:《胜利之神达赖喇嘛》《永恒的蓝天》《三十二枚棋子》。这六首歌虽均是古如歌,前三首在杭锦旗境内蒙古族婚礼上必须是最先吟唱的,如果不唱这三首正歌,婚礼不得进行。
昏黄的灯光照得人们脸上染了一层黄,让人瞧着暖烘烘的。听着节奏缓慢、旋律委婉的古如歌我莫名地激动,有种跳舞或者哭泣的冲动。唱三首正歌的是八位牧民,六女两男,他们站着,双手相握,眼睛微闭,面向婚礼特卜桌(婚礼主宴席)。这三首正歌给人一种苍凉、空灵、悲壮之美。因为大伙儿都懂得婚俗,唱古如歌的时候无人大声说笑,有几个男人围坐一起,频频举杯共饮。有几位穿了长袍的老人坐在靠近火炉的桌上,用一双双与世无争的眼睛凝视着周围。
许久后歌毕,人们开始斟茶,紧接着是萨达克队(迎亲队)八人便出发了。再有几个时辰,临近清晨时我们就会迎接萨达克队的归来。我走到帐篷外,北疆冬夜极寒的冷风灌得我一身的冰凉。我没有急着回到篷内,这一夜我不需要睡眠。漆黑中,远处燃着一星火苗,我知道那是萨达克队在完成祭火仪式。
清晨,篷外一阵沸腾、喧闹,送亲队的来了。他们大概有三十余人,有开车的、骑摩托车的、也有几位是骑马的。他们高呼着绕了一圈邻居屋舍,随后到了篷外早已准备好的祭坛前,这里要举行一系列迎接送亲队的仪式。
当朝阳升起时新人开始敬酒,谁都知道,这是婚礼婚后一道程序了。整夜未眠的客人们脸上除了疲倦,还有某种不舍。不难想象,对于散居原野深处的牧羊人们来讲,这样短暂的相聚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笛子、三弦、四胡、扬琴同时响起,人们不约而同地顺着旋律唱起了鄂尔多斯民歌。比起古如歌,鄂尔多斯民歌旋律欢快,曲调婉转,有种千万个音符在空中飘落的美感。好多当了母亲的女人悄然落泪,对此,无人劝慰,无人惊叹。面对即将在新家开始新生活的新娘,她们或许忆起了少女时期的娘家。然而,就在这样欢快歌声中,令我不解的是,新郎居然也在落泪。为了不难堪,新郎匆忙地擦拭着,但那泪珠儿似乎是顽皮的幽灵,不断地从他眼角处往外涌。而他身旁的新娘却平静的很,虽泪眼朦胧,却没有一丝窘态。
如今回想,如果不是婚礼上的歌曲营造出悲情氛围,无论如何新郎都不会落泪的。这类歌曲歌词朴实,简单,却紧扣人心。如 《高高的山丘》:
在杭锦旗境内古如歌虽只有百余首,但其内容庞杂,除了吟唱家乡、父母、圣主外,还有赞美寺庙、喇嘛的歌。
十三世纪中叶,忽必烈宣布藏传佛教为“国教”,把行政和宗教等同起来,从而学习藏传佛教经典,皈依藏传佛教成为蒙古地区普通百姓的习俗。十五世纪末,藏传佛教开始在鄂尔多斯境内安营扎寨,之后鄂尔多斯地区三分之一蒙古族男人当了喇嘛。2001年之前,鄂尔多斯市名为“伊克昭”盟。“伊克”为蒙语,意为“大”,“昭”意为召庙。以一座庙的名称来称谓一个区域名字,可想而知此地寺庙文化的昌盛。因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特殊,教育一直是薄弱环节。因而,那些在庙堂里学习了经文、医术、蒙古文、历史地理等文化的喇嘛们自然而然成为了游牧人心中的智者。可以说,在历史上,喇嘛是这个民族的智囊团。一首《尊贵的喇嘛》将牧羊人对喇嘛的尊敬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
喇嘛教教规中虽然明确规定,喇嘛不能婚娶。但上世纪中叶后这一教规作废,喇嘛们被允许婚娶。比起鄂尔多斯民歌,古如歌中描绘爱情的歌较少。如《绵羊白的房子》:
近些年,随着城镇建设,大批牧羊人涌入城里,参加纯牧区味婚礼已成为一种奢望。好在,一直以来,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音符早已长了脚,自由行走于我心田。
接力传承
车顺着土路疾驰,尾部拽出一道灰白尘墙,我们的目的地是八十一岁古如歌者苏丽夫老额吉家。因头一个晚上在沙漠中没有好好休息,路上大伙儿都昏昏欲睡。
苏丽夫老额吉家距沙拉召庙不足百米,土坯房,土院墙,院墙外用木栅栏围出菜园子,园地里豆角、青椒和玉米吐着嫩芽。苏丽夫老额吉与老伴儿住这里,儿女均在外。
“没人教过我,也想不起怎么学会的,小时候经常跟着大人去参加婚礼,应该是那个时侯学会的吧。我会唱杭锦旗地区所有的古如歌。现在老了,记不住歌词了,若是过去,我不会唱错一句的。”苏丽夫老额吉虽满头银发,讲起话来却精神抖擞。
1979年春天,苏丽夫老额吉应邀特地从牧区前往锡尼镇参加首届古如歌比赛。与她一起参赛的四十一位均是杭锦旗境内牧羊人。
“比起现在,那时我们的演出服装简陋的很,都是自己缝制的袍子,鞋子也是自制的。我获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台收音机,四十九元的。别看只是一台收音机,当时稀罕的很呢。比赛结束后我们继续在锡尼镇待了几天,录制了几十首古如歌,九十余首民歌。”
此次比赛之后,比赛发起人古日巴斯尔印刷了一本《杭锦旗民歌》集,这本集子是杭锦旗古如歌最初蓝本,它也代表着杭锦旗古如歌研究的起航。
2008年,古日巴斯尔利用离休后的闲暇时间将过去近三十年的古如歌资料重新编辑,出版了《鄂尔多斯古如歌》一书,此书中收录了九十余首古如歌,几乎是涵盖了鄂尔多斯地区所有古如歌。
书中,古日巴斯尔写道:“古如歌在鄂尔多斯高原北郊黄河之南一隅之地历经已久,但不能断言这里是古如歌唯一的发源之地。在喀尔喀蒙古、新疆、甘肃、青海、锡林郭勒等地仍有不少古如歌。一首《和布克赛尔的黄马》其旋律、歌词等与新疆那边传唱的古如歌无差别。一首《彩虹马》在杭锦旗、甘肃、青海等地文献均有记录。但值得我们深究的是,古如歌为何在我们杭锦旗比较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古如歌诞生于民间,活跃于宫廷,隐藏于民间,不同层次的人群都能接触到它。比起具体的物体,它是一首首歌,历经几个世纪的洗礼,传唱至今实属不易。”
2008年,古如歌被录入全国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5月,杭锦旗古如歌协会正式成立,古日巴斯尔成为协会主席。
“时代在变迁,年轻人或许能认同古如歌,但未必喜欢。如果真的不想使古如歌在若干年后彻底销声匿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搬到舞台上。2012年,我们成立了古如歌艺术团,有四十余位团员,年龄最大的78岁,最小的9岁。在不到三年时间内,我们艺术团前前后后参加过区内外十多场演出,社会效应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也举办‘古如歌研讨会,充当传承蒙古族原生态文化的角色。我的老伴儿也是我们协会成员,她与其她几名会员经常到学校里讲解古如歌,给孩子们教古如歌。如今,杭锦旗境内大约有八百余名中小学生会唱十首以上古如歌,有三百余名牧民会唱古如歌。我们鼓励年轻人学古如歌,我们也渴望年轻人解读古如歌。毕竟,它来自七百年前。”为古如歌倾注三十年精力的古日巴斯尔老人这样说道。
是的,它穿越了七百年,像一条洁白的哈达,穿越时空讲述着一个古老民族的罗曼史;像一股隐形的血脉,滋养着西草地一代又一代牧羊人。它无形、无影、无色,却能生根。
一次偶然机遇读到网络语:一段感情需要被拯救时,已临近结束。同理,作为一种民族文化遗产,古如歌最终会不会也面临这样的困境?
谁都无法阻挡时代变迁,时光是磨轮,从生活脊背上翻越,压榨出一星半点儿白、红和绿,它们便是生命与永恒。无论是人类本身,还是人类本身之外的任何现象,都逃脱不了这样的轮回。
只望,白更白,红更红,绿更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