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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桥子词典

2015-01-20于永铎

鸭绿江 2015年1期
关键词:青工舞会厂长

于永铎

马桥子,辽南一处地名。三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农地、果园、海边滩涂;三十年后,发展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三十年前,我和伙伴们站在这片土地上,书写了一段难忘的乐章。蓦然回首,一些古怪的词汇竟然成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回忆,成了解析懵懂少年的密码。更重要的是,这些看起来有些荒诞的词汇,串联起来,居然和这座城市有过深深的交集。

大学漏儿

后来才知道,我们这帮小青年还有一个称谓——大学漏儿。顾名思义,就是高考落榜者。也不知道是谁先这么叫的,叫着叫着,就传开了。那是1986年春天里的事,我们经过开发区管委会劳动人事局的层层筛选,有幸成为毛纺厂的第一批青工。在我们之前,有从各地调来的管理人员和数量不多的技师,我们组成了企业的骨架。后来,厂里告知,我们不但是毛纺厂的第一批青工,也是整个开发区第一批自主培养的青工。那一年,我们都不大,最小的才十八岁,还是虚岁。能在马桥子当工人,这在当时是很让人羡慕的,意味着出人头地,意味着高收入,意味着提前进入了新时代。

培训期间,厂代表贾师傅反复强调:咱们厂子,揍死牛。老贾是天津人,“就”和“揍”有时候分不清,我们听懂了,跟着起哄,揍死牛!揍死牛!贾师傅说,将来咱们厂专生产华达呢,专生产涤卡,揍死不生产老棉布!我们跟着喊,揍死不生产老棉布!

老棉布代表着落后,代表着产能过剩。那时,业内形成了共识,认为,全民华达呢的时代到了,全国人民从上到下,都是一身笔挺的毛料子,那是多么大的市场哟。开发区毛纺厂就这样立项上马,应运而生了。这是全国第一家中外合资的毛纺厂,全套的美械装备,真是让人开了眼界。谁也没想到,国外,尤其是西方国家,正在全力淘汰毛纺厂。他们判断,全世界的纯棉时代到了,通俗地说,牛仔裤的时代到了。这是后话,也像是笑话,不过,听起来有点冷。

关在技校里,车铣铆焊,整整培训了五个月,闲得难受,我们强烈要求到厂里看看,到一线看看。贾师傅说,还在平整土地哪。我们不干了,揍死要看!揍死要看!厂长闻讯赶来,还带了一辆崭新的黄海大客来。大客是新提回来的,座椅上的包装都没拆。厂长就让我们先过过瘾。厂长说,宝贝儿,都躺舒服点,这可是全市最高级的大客车呀。厂长慈眉善目的,张嘴一个宝贝儿,闭嘴一个宝贝儿,叫得那个亲,就像自家大爷似的。我们一个人占俩座,妈呀,太舒服了,太楦头儿了。厂长就讲大好形势,啰嗦了半天,猛地说,咱们厂,从里到外都是新的;咱们马桥子开发区,从里到外都是新的。瞬间,车厢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因高考失意而蒙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我们这帮“大学漏儿”,终于找到了舞台。

嘎布

这个词是谁造的,隔了这么多年,想不起来了。准确地说,这个词没有在马桥子传播开,仅限于毛纺厂范围。出了厂子,你和人家说“嘎布”,人家不把你当彪子才怪。“嘎布”是形容一个人脑筋不灵活,不开窍,有点“脑子进水了”的意思。

有位工友,姓杨,南方人,父母带着他和他妹妹,从上海的一家毛纺厂调到我们厂。一家子都在毛纺厂上班,上下班时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着实是一道风景线。小杨的普通话说得不好,虽然和我们一起参加培训,一起外出实习,可是,有些不合群,总显得孤零零的。偶尔交流,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嘎布”,没有人明白“嘎布”是什么意思。渐渐地,“嘎布”成了他的代号,无聊时,谁喊一声“嘎布”,大家都要会心一笑。

建厂房时,为了节省成本,厂里让我们从外地各实习单位赶回来,参加会战。当时社会上有个“深圳速度”,据说,深圳人一天盖一层楼,效率奇高。其实,还应该有个“马桥子速度”,绝不比深圳慢。经过七个月的艰苦劳动,一座全钢的超大跨度厂房组装成了,比创造“深圳速度”还要不容易的是,这座厂房全是人抬肩扛的,几乎没有动用过大型设备。那时,我们才知道,房子并不全是砖瓦垒的,也可以用钢铁组装的。

“嘎布”就是在工程收尾的时候,从十七米高的合龙口处掉下来的,地上有一垛石棉瓦,救了他一命。即便如此,也摔得七窍流血,眼看着,光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那一瞬,全工地的人都惊呆了,醒过腔来,又都拼命地跑去看。我们几个先到的,背着他朝工地外面跑,大客车载着他朝市内的大医院跑。经过抢救,“嘎布”捡回了一条命,消息传来,工地上一片欢呼,我们随便拿起什么东西,使劲地敲,尽情地敲,紧张、惊吓,在一片狂欢声中烟消云散了。事后,劳资部门统计,我们二十六名“大学漏儿”一共敲坏了二十五顶安全帽,没敲坏的那顶是“嘎布”的。劳资部门准备处罚我们,扣除当月奖金。厂长一摆手,算了,下不为例。得知这个消息,工地上到处都是叫好声,都说厂长仁义,都愿意为他“卖命”。

“嘎布”住院期间,我们轮班去看他,给他买罐头,买香肠,到天津街给他买现烀的鸡爪子。还合伙买了一把吉他送去。“嘎布”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半年后,回到厂里,挨个车间走,给我们送喜糖,上喜烟。大家吃着糖,抽着烟,恭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是这么说,又都有些难过,瞎子都能看出来,“嘎布”的脑子摔坏了,傻“嘎布”会有什么后福?

安装设备时,厂子招了一批女工,嚯,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漂亮。我们这帮家伙,顿时就看傻了,眼里都要长出挠钩子了,恨不能见一个勾一个。“嘎布”比谁都要急,都要气冲。哪儿女工多就往哪儿凑,见到漂亮点儿的就走不动道,就上前黏糊,烦得人家直翻白眼。他父母跟着着急,托我们帮忙,抓紧帮他物色对象。他妈还发了毒誓,谁嫁给她儿子,就把家底交给谁。我们算了算,可了不得,“嘎布”的父母都是工程师,收入相当高,加上“嘎布”,还有他妹的工资,妈呀,这该有多富啊?我们就行动起来,四处抓人,软磨硬泡,给人家讲“嘎布”的条件如何优越,过了门以后如何享福等。也是太急了,也是没有经验,总之,效果很不好。后来,女工看见我们就啐,就跺脚,就闪避。哎,就算尽力了。不久,各自泡上了妞,都喜气洋洋的。“嘎布”落单了,整天丧丧着脸,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一样,从这个车间走到那个车间,走到头了,再走回来。都知道他是等着人家打招呼,等着给介绍对象哪,可是,真的无能为力了,只好假装看不见,任凭他像条流浪狗似的走来走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嘎布”这个词在毛纺厂里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说起过。

地下舞会

建厂初期,我们这帮“大学漏儿”可遭了大罪了,工作服每天都是湿漉漉的,两三天不洗,都能起汗碱子。也有怨气,这个马桥子,有什么好?厂长善于做思想工作,顺毛摩挲我们,说宝贝儿,克服克服吧,走向正轨就好了。贾师傅也给我们打气,一口一个“揍死”,说得口沫横飞,我们依然蔫头耷脑,士气低落。眼看着要影响工期了,大股东林老板自告奋勇,说有办法让我们这帮小子甩开膀子干。林老板是台湾人,矮胖,白净,手指头上戴个金镏子,晃来晃去的,要多招眼有多招眼。他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才爬上了高处,扬着两条过滤嘴香烟喊,弟兄们,好好干呀,干好了有烟抽。那神情,那腔调,一下子就让我们想起了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官,顿时,都心生厌恶。林老板朝四下里抛香烟,工地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去捡烟。没一会儿,又都投入到施工当中,心里头都憋了口气,觉得堵得慌。

厂房建成以后,一切步入了正轨,情况果然好多了。尤其是招来一批女工以后,毛纺厂一下子就有了人气,一下子就活了。再也没有人喊累了,再也没有人叽叽歪歪了,都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争先恐后地显摆自己。那时候,男青工能拿得出手上得台面的就那么两条:一是当劳模,一下子就红了,一下子就被认可了;另一个就是能说会道,嘴巴甜,还能豁出去脸来,讨女青工的喜欢。不过,能说会道也是有风险的,一旦过头了,被人戴上了“油嘴滑舌”这顶帽子,可就演砸了。

不知从谁开始,呼啦啦地,全都喜欢上了吉他。二十六个小伙子,一窝蜂地买了吉他,抱到车间里装相。我们车间的休息室在地下,空旷,扩音,亮一嗓子,声音清脆悦耳。抱着吉他,甩着长发,唱一首《一无所有》,嚯,一会儿,楼道里就站满了,全都是女工,还给鼓掌。唱了一首又一首,还要唱,让车间主任抓住了,揪着耳朵拽到办公室,一顿戗戗,又是一顿苦口婆心,最后,各退一步,只许午休时间嗷嗷,其他时间嗷嗷,扣除全月奖金。主任是个大老粗,管唱歌叫嗷嗷。没办法,谁让他说的算,谁让他是老大呢。

中午就中午吧,既然在地下室里,就叫地下舞会好了,不知是谁顺嘴一说,于是,毛纺厂地下舞会就在马桥子出了名。好多年以后,有人还提起过,当年,马桥子有一些小青年,搞地下舞会,还抓了不少人呢。传得有鼻子有眼,不信都不行。有嗓子不好的,有手指头粗弹不了吉他的,不怕,练跳舞呗,那时候流行霹雳。这家伙,什么太空步,什么摸镜步,还有木偶步,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可美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工们,哪儿见过这个阵势,看得眼花缭乱,看得春心荡漾。地下舞会名声越来越大,别的车间也来了,也是抱着吉他,也是满地乱滚,卖力跳霹雳,大都是乱弹琴,别说,有的乱中取胜,居然把最漂亮的几个女工泡走了。一时间,我们傻眼了,气得干瞪眼,互相埋怨,不该引狼入室。

随着青工们陆续恋爱,地下舞会渐渐没了人气,偃旗息鼓了,偶尔有人抱着吉他唱一嗓子,”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吵了休息的人,人家就嚷,你脑袋有病啊?

因为市场定位出现偏差,生产出来的毛料一下子成了滞销货,毛纺厂刚开工就遇到了麻烦,就遇到了危机,所有的宏伟蓝图都成了泡影,瞬间,跌落低谷。从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大面积招过工。两年后,我辞职了,离开了马桥子,一路向北。据说,来了一位厂长,很有魄力,他要求全厂实行军事化管理,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都是坑里的萝卜,每个萝卜都要自始至终待在坑里,别说地下舞会了,就是互相笑一笑,都是不允许的。

满天星

可能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总之,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爱情迟迟没有到来。眼看着一起进厂的工友都结婚了,都有小孩了,我呢,还在发育,长不大似的。和傻“嘎布”成了一对儿,大眼瞪小眼,他一根光棍,我光棍一根。师傅恼了,骂我外路精神。其实,师傅误会了,我也没少忙活,给中意的女工写过情书,唱过情歌,可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让我怎么办?那时候的师傅,更像家长,什么都管,一瞪眼,溜溜的,搞不好就踢你一脚。不过,都没往心里去,打就打了,算得了什么?师傅可以打可以骂,可是,决不让别人动徒弟一个手指头,动了,就是事,就要起波澜。

眼看着别人的徒弟都解决了婚姻大事,自己的徒弟待字“闺”中,师傅就急眼了,就扯着耳朵,一直拽到大车间里,指着一百多名低头操作的女工喊,这么多闺女,你倒是挑一个呀。织布机哗哗地停了,都抬头朝这边看。师傅喊,你别老想着给谁写情书,你得豁出脸去,该亲嘴就亲嘴,该搂脖就搂脖,让你亲了,就是你媳妇,不让亲,你就是写一麻袋情书也不管用。

师傅表面粗鲁,其实,还是有心计的。有一天,进口的剑杆机出了故障,意大利技师恰好去外地休假了,师傅自告奋勇,接了这个攻坚项目。厂里挺重视,头头脑脑的都来现场指挥。师傅说,都走吧都走吧,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师傅又满车间转了一圈,把一个大高个儿挡车工叫过来打下手,车间主任还挺纳闷的,说还有技术更好的。师傅连忙摆手,就她好,就她好。

我们干了很久,居然解决了技术难题,试了几回车,一切正常。师傅说,下班吧。我们换了衣服,出来了。师傅说,厂里没安排值班车,我们就走回家吧。

宽阔的大道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师傅和吴师傅走在前面,我和大高个儿走在后面,没有路灯,四下黑漆漆的。师傅说,念首诗吧。吴师傅转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念台湾那什么蓉的诗吧,挺好听的。我背诵了席慕容的《七里香》,师傅问,完了?我说,完了。师傅大吼一声,好!又转头问大高个儿,好听吗?大高个儿没说话,没说话就是不好听呗。师傅就说,那你就唱首歌吧。吴师傅说,唱张雨生的。师傅说,唱李谷一的。我唱了张雨生的,又唱了李谷一的。大高个儿还是没有反应。师傅泄了气,再也不说话了。

我们一直走,一个小时以后,走到了十里岗。十里岗是块山坡高地,凉风习习,四周尽在眼底。女孩儿忽然说,看呀,满天星。我们都愣住了,都站住了,都朝天上看,嚯,满天繁星,闪烁着,仿佛是一群调皮的小精灵,仿佛是一群照亮的萤火虫,都在捂着嘴笑哪。我大着胆子,贴过去,看了一眼对方,嚯,真漂亮。

第二天,师傅托人和大高个儿通气,人家说,还是喜欢找一个脚踏实地的。还说了什么,师傅就不告诉我了,担心我受不了刺激,担心我想不开。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人家指着满天星,是说反话哪。这女孩儿,挺有心眼的。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劳模,转过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工友们替我打抱不平,给她取了个外号——满天星。没多久,全厂上下都叫起来了,她居然也接受,居然有叫必应。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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