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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

2015-01-19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切

译林 2014年2期
关键词:情人

〔尼日利亚〕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切

那个女人,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女人,正在盯着我看。在炎热的夏季午后明亮的阳光下,她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在摩托车的轰鸣声和小贩们的叫卖声中,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她的盯视是赤裸裸的,而且充满了内容。她并不像拉各斯市的其他人遇到交通阻塞时那样漫不经心地四处乱瞅,她是在看我。一开始,我还刻意回避,但是后来我也盯着她看。我看到她那头傲慢而随意披在肩上的假发,如丝绸般打着波浪卷。这种发型叫“巴西式”,只有在维多利亚岛美发厅那样的高消费场所才可以做。还有她光洁细腻的皮肤,像塑料纸似的绷得紧紧的,那是缘于高档护肤品的功效。当她挥手让卖杂志的小贩走开时,我还看到了她食指上戴着的戒指。也许经常做这个动作,她的神态看上去是那么从容和坦然。她很美,或者说,也许是她那双深陷下去的大眼睛使她看起来有种特别的气质,以至于“美”是可以信手拈来描写她的词语。我猜我的情人的太太就是这样的女人,一个衣食无忧、尽情享受美好生活的女人。

“我的情人”——这种称呼听起来颇有戏剧性,但是除了这个词以外,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对于一个 45岁、温文尔雅、总想掩盖自己已婚身份的中年男人来说,“男朋友”这个词显然不适合他。琪可瓦多称呼他为“你的男人”,带着一种隐约的嘲讽,仿佛我们俩都是她戏谑的对象: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我的男人。“你总是急于下班是因为你的男人吧。”她说,靠在椅背上,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掌拍打着头部,因为她假发下的头皮发痒,这是可以挠头皮同时又不破坏发型的唯一办法。“尽情玩吧,只要你的灵魂能接受这么做,但是我不会为一个已婚男人献身的。”她常常这样说,带着一种因遵守道德而获得的优越感,那时我已经收拾起文件夹,关上电脑,准备下班。

我和她成为朋友完全是出于必然,因为我们俩都毕业于埃努古大学,又都来到了拉各斯的赛尔网电信公司工作,是社区关系部门仅有的两位女性。否则,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朋友。我不喜欢她对任何事情都有主意的自信,我也清楚她认为我表现得就像一个来自异域的小女孩:头发剪得短短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抽烟,在每周一例会之后拒绝参加老板发起的祷告仪式。我不可能向她透露关于我的情人的任何情况——我从没告诉过她我的私人生活,只是当他第一次来我们办公室的时候,她恰恰看到了,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打着紫色领带的男人,看起来像个有钱的主儿。这类人充满了自爱,表面上总是竭力贬低自己,其实是为了突出自己的重要性。我们的老板伸出双手和他握手,讨好地说:“欢迎你,先生,见到你真高兴,你好吗?请进来坐。”当我们的目光接触时,琪可瓦多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给了我一个温暖而大方的笑容。她同时也听到他对我们的老板说:“我的家人在美国。”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大,显然是为我着想,带着一个见多识广的尼日利亚人特有的那种外国腔。但是,后来我发现当他特别高兴的时候,这种外国腔就会自动消失。她看到他走到我身边递了一张名片。几天后,当他的司机开车过来送给我一件礼物时,她也看到了。因为什么都没有逃过琪可瓦多的眼睛,也因为我正在为一个不应该与其有瓜葛的男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中,我把香水和卡片都给她看了,卡片上写着:“我想你!”

“哇,一说到这个已婚男人,你的眼睛就贼亮贼亮的。”琪可瓦多半开玩笑地说,“你需要去做祷告,请求耶稣的救赎。”她经常出入教堂,参加守夜仪式,但是目的只有一个——找到一个上帝赐予的配偶。第二天上班时,她总是哈欠连天,眼睛里布满血丝,但已经计划去参加下一个仪式了。她今年32岁,一直在一种欲望的重压下蹒跚着,那就是成家。这是她一天到晚念叨的事,也是其他女同事们在餐厅吃午饭时谈论的唯一话题:“耶万蒂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是在浪费青春,他根本没打算成家。一定要先弄清楚,看他是否有和你结婚的打算,如果没有,赶紧找其他人,青春一去不复返,不能这么耗下去。埃凯特真幸运,仅交往6个月就订婚了。”当她们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就往窗外看,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拉各斯城,我看到一片片灰蒙蒙的屋顶,看到这座充满了折翅天使的城市中人们起起伏伏的希望。

连我的情人也和我谈论这个话题。“你很快就会想成家的,”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妨碍你的未来。”说这话时我们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这是我们俩的第一次。他头发里扎着一根从枕头里冒出的羽毛,我把它捏出来给他看。我难以相信,我们身体上还带着对方的体温,还在回味刚才的一番缠绵,他竟然能轻轻松松地说出这番话。“我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做,有些男人认为他们能够控制对方的生活,不让她们拥有自己的未来。我不是这样的人。”他用手支着脑袋看着我说。他的话是在告诉我他玩这种游戏比别的男人要高明,而我对这场游戏还没有想过。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期待某种可能性,而他却把前面的路封死了,是从来就没开通过,决不允许任何东西冲进去或进行破坏。

“你真体贴。”我说,故意夸大调侃的语气,以掩饰一颗受伤的心。他点点头,好像对我的看法很苟同。我呼地用被子蒙住全身。其实我当时应该立刻穿上衣服走人,回到我的色鲁利尔公寓,把他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但是我没有那么做,而是留了下来,一直留了13个月又8天。大部分时间我住在他那所位于维多利亚岛的房子里。那是一所白色老房子,建于英国殖民地时期,安静、庄严、敞亮,四周围绕着果树,围墙上爬满了九重葛。他当时告诉我他要把我带到一个黎巴嫩朋友的家庭旅馆里,因为他在伊可依的家正在重新装修。下车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一所幽闭的花园。人行道两边长着一丛丛粉色及白色的玉黍螺,空气洁净,甚至芳香,所有这一切让我有一种重生感。他看着我,我感到他是多么希望我喜欢这里。

“这是你自己的房子吧?”我问,“它不是你的黎巴嫩朋友的。”

他靠近我,有些吃惊,说:“请不要误会,我是打算告诉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认为它是一种……”他停下来,拉住我的手,“我知道别的男人会怎么做,但我不喜欢那样。我不带女人来这里。这是我去年买的房子,原打算推倒建一所公寓,但是它太漂亮了,我不忍心。朋友们都说我保留它简直是疯了。你知道我们这个国家无人尊重古老的东西。我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处理事务,而不是去办公室。”endprint

当时我们正站在一扇通往门廊的推拉玻璃门前,一棵高大的凤凰树伸出长长的枝条悬在门廊上方,下面的藤椅上落着干枯的红色花朵。“我喜欢坐在那里看鸟儿。”他指着前方说。

他喜欢鸟。以前对我来说鸟儿就是鸟儿,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但是和他在一起后,我改变了,变得喜欢上了鸟儿。第二个星期天上午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周末。当我们在安静的门廊里并肩散步时,他抬头看着天空说:“那里有一只喜鹊。它们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想象着把他的结婚戒指放在藤椅上让鸟儿叼走。

“我知道你很特别!”注意到我阅读报纸上的商业和体育版面时他激动地说,好像我的特别符合他的高品位。因此我们热烈地谈论报纸上的消息,以及国际新闻频道播放的新闻,为我们观点的相似而吃惊。我们从不讨论我的去留问题,晚上开车回色鲁利尔不安全,他总是说:“明天你应该把你的东西带来,直接从这里去公司。”后来,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放在了这所房子的衣柜里,洗漱用品也摆到了卫生间的台子上。他走时会在桌上留下一笔钱,装在一个棕色信封里,上面写着:“给你的加油费。”好像我真有可能把5万奈拉用在汽油上。有时,我换衣服时他还问他是否需要回避,好像他从没见过我的身体似的。

我们从不谈论他的家庭以及我的私生活,也不谈论我何时想成家以便他及时退出的问题。也许是因为这些没说过的话题使我更加关注他。他的皮肤太黑了,以至于我开玩笑说他来自冈比亚。我说,假如他是个女人的话,他将永远找不到一种适合自己肤色的粉。我喜欢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散发着香味的纸巾擦眼镜的样子,也喜欢看他在盘子上切鸡肉或把毛巾打个蝴蝶结系在腰部的样子。那种优雅的造型对于一条毛巾来说未免有些浪费。因为我不了解他,才能记住他的一举一动。他显得很有派头,过着殷实富足、顺畅悠闲的生活,连袖口都显得那么有品位。

他的三部手机时常响,我知道哪部手机是用来接他妻子的电话,因为那时他总是到卫生间或门廊处接电话。我也知道哪部是用来接政府官员的电话,因为过后他会说:“为什么这些领导不能让人清静?”但是显然他喜欢这些官员给他打电话,也喜欢那些饭店经理走到他身边讨好地说:“先生,你能来我们倍感荣幸。”他还喜欢在星期天的杂志上找他自己的照片。一旦发现一个,他就用略带抱怨的口气说:“看看,他们为什么非得把商人变成名流?”然而,报社记者给他拍照时,他从来不穿同样的衣服。他非常在意个人的光辉形象,就像一个球,又大又圆,需要不断擦拭。他热心地帮助人们,捐给他们钱,给他们牵线,帮助他们的亲戚找工作。当人们给他发表达感激或表扬的短信时,他就把那些短信拿给我看,我记得有一条是这样写的:“历史将会使你这样的伟人永生。”那时他的眼睛熠熠闪光,我几乎听到他满意的笑声。

一天,当我们在观看两只翠鸟在一棵番石榴树上跳求偶舞蹈时,他告诉我,大多数雄鸟都没有性器官。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我说:“小时候,我妈妈曾经在院子里养鸡,我看过它们求偶。”

“它们当然求偶,但是不用那东西,”他说,“你看见长JJ的公鸡吗?”

我大笑起来,随即他也意识到很可笑,哈哈大笑起来。后来,“GJ”成了我对他的亲密称呼。“GJ。”当我们见面时,我趴在他耳边说,用手臂环抱住他。后来他给我发的短信后都署名“YGJ”。每当驶出维多利亚坎坷不平的公路,进入这所充满鸟鸣的院子时,我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那个女人仍然在盯着我看,前面的车辆仍然一动不动,这种情况在下午这个时候鲜有发生。也许是一辆油罐车歪倒在路中间了——这是常有的事,或者是公交车抛锚了,也或许汽车在加油站外排成了长龙,阻住了交通。我汽车的油箱快空了,因此我关上引擎,按下车窗,想看看那个女人是否也会按下她的车窗对我说些什么。我也盯着她,但是她并没有按下车窗,她的眼睛始终坚定地盯着我,最后我不得不认输。这时拥出来更多兜售东西的小贩,举着杂志、手机卡、薯片、报纸、可乐以及浸在冷水中的阿姆斯特和马尔他啤酒。前面的司机买了一张手机充值卡。那个小贩,一个穿着阿森纳球队红色队服的男孩,用指甲刮开充值卡上的卡号,然后等待着司机把号码输入手机,以确保货真价实。

我又扭头看那个女人。我想起琪可瓦多在我的情人第一次来我们办公室时说的话:“他看起来洋味十足。”这个女人看起来也是这样,那张脸让人联想到一种优渥的生活。她那描着深褐色唇线的双唇虽然抿着,却表达了某种东西,暗示着一种并不满意的胜利,好像是为拼了那么久才赢得胜利而遗憾。也许她的确是我的情人的妻子,返回了拉各斯,刚刚发现我,然后又在交通受阻时和我狭路相逢。但是他的妻子不可能知道的,他一直很小心。

“我希望我能,但是……”当我提出和他一起在爵士屋度过周六的下午,或建议星期天去特拉文化中心看一场戏,或换一家餐厅就餐时,他总这么说。我们总是去远离阿沃洛沃路的一家餐馆就餐,那地方在一条偏僻的街上,酒水昂贵但门口没有招牌。当他说“我希望我能够时”,仿佛自然界中某种伟大而无法逃脱的法令使他不可能和我公开在一起。让他不删除我的短信也是不可能的。我想问他为什么读完我的短信之后就能够那么快地把它们删除掉,为什么就没有保留下的愿望,哪怕保留一天甚至几小时也好。但是我没有问,这些疑问像鹅卵石一样堵在了我的嗓子眼里。我和他如此亲密——告诉他我对父母的怨恨,为他义无反顾地献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却不能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因为受到一种不安全感及莫名渴望的约束,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我们第一次争吵后,他责怪我:“你怎么不哭啊?”我意识到他的妻子一定在他面前哭过,他能应付泪水但应付不了我和他对着干。

那场争吵是关于他的司机,伊曼纽尔,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如果他的面部表情不因太多的不满意而扭曲,他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头脑睿智的人。那是个星期六下午。我工作了一上午。老板开了一个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开的紧急会议:我们都知道尊敬的殿下,潟湖附近的小镇镇长,正在制造麻烦,说赛尔网电信公司让他在其臣民面前出丑了。他发过来很多信息问我们怎么能在他的领土上建一个巨大的基站,却只给他的人民捐了一口小井眼。那天上午,他的警卫队堵在我们的办公区,对我们的工程师推推搡搡,还扎坏了他们的汽车轮胎。老板非常恼火,在会上,他一边发言一边愤激地用手擂桌子。后来我把这个动作模仿给我的情人看时,他哈哈大笑。老板说:“这是那些眼中没有上帝、只知崇拜恶魔的老派统治者们的问题了。那家伙是个恶棍,一个十足的恶棍。我们给了他100万奈拉,这笔钱哪里去了?难道我们必须先给他的人民供应大米和黄豆,然后才能建基站?他希望我们每天提供肉馅饼吗?做梦去吧。”endprint

“肉馅饼”这个词让琪可瓦多和我都笑起来,尽管我们的老板表情很严肃。“为什么不说普通些的食物,比如面包之类的?”琪可瓦多悄悄对我说。当老板问谁愿意去见镇长时,她立刻举起手。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主动过。我不喜欢那种形式的拜访——村民们敬畏地盯着我们,年轻人会索要免费手机充值卡甚至免费手机,这些会让我根本无力应对。

“他为什么用肉馅饼这个词?”他止不住地笑着问。

“我不知道。”

“实际上,我现在就想吃肉馅饼。”

“我也是。”

我们开心地笑着,阳光和煦,鸟儿啁啾,窗帘被风吹着飘到了门边。我已经开始想象我们下周六在一起时的情景,开着我们老板的玩笑。我的情人把伊曼纽尔喊过来,让他开车送我到超市买肉馅饼。我坐上汽车,伊曼纽尔并没有和我打招呼,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坐他开的汽车。沉默使气氛很紧张。也许他心里在想他所有的孩子都比我岁数大。

“很好,伊曼纽尔!”我没话找话,带着一种很做作的愉快表情,“你知道位于库夫艾贝尤米街的超市吗?”

他没有搭话就发动了车子。到达目的地后,他在大门处停了下来,“你在这里下车吧,我得去找地方停车。”

“让我坐到入口处再下车吧,”我说,“别的司机都这么做,然后再去找停车场。”

“就在这里下车。”他仍然不看我。愤怒从我的皮肤下面冒出来,使我感到孤立无援,心烦意乱。我狼狈地爬出汽车,几乎感觉不到双脚已经踏在地面上。从展示柜中挑选了一些肉馅饼后,我给他打了电话,说伊曼纽尔对我极其无理,我要打出租车回去。

“伊曼纽尔说路况很糟糕。”当我返回后他安抚我说。

“这个老头侮辱我!”我说。

“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他不理解你的意思。”

伊曼纽尔让我看出了我的情人的妻子的威力。他知道我拿他没有办法才这么无理的。我想把肉馅饼扔出窗外。

“这就是你能做的?你的司机这样做是不是想提醒你女朋友别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我情绪很激烈,尽管我也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在流泪。他用双臂温柔地环抱住我,好像我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并且问我是否能给他一个馅饼。

“你曾经带其他女人来过这里,是吗?”我问,并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他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就此打住,让我们一起吃馅饼,然后去看一场电影。”

我让自己被他哄着,抱着,抚摸着。后来他说:“你知道,自从结婚之后,除了你之外,我只和两个女孩子交往过。我不像其他男人那样。”

“听起来你好像认为自己值得表扬。”我说。

他笑了。“她们都像你。”他犹豫着,搜寻着合适的字眼。当那个词终于被找到之后,他高兴地说出了它,“好胜,她们都像你一样好胜。”

我看着他。他怎么不明白,有些事情他不应该告诉我,而有些东西我希望与他共同拥有。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是必须这样,而他却选择另一种做法。“你真是一个流氓。”我说。

“什么?”

我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像被蜇了一下似的看着我。“出去,立刻离开这所房子。”他说,然后喃喃自语,“我绝对不能接受这种侮辱。”

以前从来没有人把我从房子里赶出去过。伊曼纽尔坐在车棚下的一把椅子上,冷眼瞅着我冲向自己的汽车。我的情人一连五天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主动给他打。当他终于打来电话时,第一句话是“凤凰树上有两只鸽子,我想让你看看它们”。

“你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我不是主动给你打电话了吗?”他说,好像打电话本身就代表道歉。后来他告诉我,如果我当时哭了,而不是叫他流氓,他会表现得更好。我本不应该再回到他身边,当时我就明白这一点。

那个女人仍然在盯着我,同时还在打电话。她的吉普车是黑色的,光滑锃亮,没有一丁点儿划痕。在这个交通拥挤的小地方,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地从车缝中穿过,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呢。也许每当她的汽车被撞之后,就会有一个机械师从天而降,使凹痕消失。停在我前面的汽车的尾灯上有一个大口子,它看起来像许多漏油的汽车中的一辆。遇到下雨天,它们就把路面变成了一张滑溜溜的床单。我自己的车子也是伤痕累累,其中最严重的问题是缓冲器受损,这是一个月前在国王路上遇到红灯时被一辆出租车撞坏的。当时那个司机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上衣敞开着,散发出臭汗味,对我破口大骂:“笨蛋!讨厌鬼。会不会开车?简直是胡来!”

我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他离开,然后才开始想我能够说些什么,应该怎么回敬他。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琪可瓦多时,她一边忙着拨打电话一边说:“如果你戴着婚戒,他对你就不会那么凶了。”后来,在咖啡厅里遇见其他同事时,她又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啊,愚蠢的男人!当然他要大叫大嚷,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这就是拉各斯的不讲理之处。他自认为英语很了不起,连‘讨厌鬼这个词都会说。”大家都称赞她说得妙,然后纷纷讲起他们和出租车司机打交道的经历。后来大家的怒火渐渐熄灭,开始压低嗓音聊起天来,扯得越来越远,一直说到教堂新来的牧师给女士们发助孕饼干。

“对我姐很见效,首先她禁食两天,在她吃饼干之前,牧师又为她做了专门的祷告。她必须在子夜时分把饼干吃下,不能早也不能晚。第二个月,恰恰在第二个月,她的例假没来,可神了。”其中一个正在伊巴丹攻读硕士学位的销售行政助理说。

“真饼干吗?”另一个问。

“是的。但是做饼干之前他们为做饼干的材料祈福了,上帝能够创造奇迹,我还听说一个牧师使用手绢为女人们助孕。”

我把头扭开了,心里想,我的情人对这个故事会如何发挥呢?他这两周回美国探亲了。那天晚上,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在和妻子一起听音乐会。音乐太好听了。你10分钟后可以拨打我的电话,然后开着手机,这样你就能听到音乐了。YGJ”我把短信读了两遍,然后把它删掉了,好像我这样做就等于从来没收到过这条短信似的。当他打来电话后,我坚持不接。我想象着他们在音乐会上的情形,他的妻子把手伸过来拉着他的手。我之所以这样想象是因为我受不了他主动去拉她的手的想法。这时我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他根本不可能看见我,一个令他感到不便的现实中的我。他只能看见他自己在玩一场令他兴奋的游戏。endprint

从美国回来之后,他穿着一双我从未见他穿过的深棕色皮鞋,鞋头比他的其他皮鞋更尖,简直有些可笑。他情绪很高,当我们拥抱时他把我抱起来旋转了一圈,摸着我颈窝处的卷发说:“真软。”他说想出去吃饭,因为他要送给我一个惊喜。当他去卫生间后,他的其中一部手机响了。我拿起手机,打开信箱,一条一条地阅读。这种做法我以前连想都没想过,但是此刻我突然感到非做不可。在发信箱里,一条条短信都是发给“宝贝”的。最新的一条是说他刚刚安全到达。让我吃惊的不是他给她发短信的频率,也不是短信的简短,如“交通遇阻”“想你”“就要到了”,而是每一条短信结尾都署名“YGJ”。我心里突然有个东西塌了。他是不是和她也进行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对话,巧妙地制造了一个关于公鸡的笑话,只是为了引出属于他们俩的这样一个暧昧的称呼?我想他真是费尽心机啊。我把手机放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出所料,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松垮垮的无绳木偶人。

在汽车里,他问:“你怎么了?感觉不舒服吗?”

“我无法相信你是为了让我听你和你妻子听的音乐才给我打电话的。”

“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非常想你,”他说,“当时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但事实上你没有和我在一起。”

“你今天心情不好。”

“你不明白吗?你并没有和我在一起。”

他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用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我的掌心。我往窗外望去,看到灯光朦胧的街道。我们正在去那个隐蔽在黑暗中的饭店的路上。那里的所有饭菜我都吃了上百次。车内飞进一只蚊子,已经开始吸我的血。我想拍死它,却打在自己的脸上。

“先生,你好,”当我们坐下来之后服务生说,“欢迎你,先生。”

“你注意到没有,”我说,“他们从来不和我打招呼。”

“哦……”他说,调整了一下眼镜。

那个服务生又过来了,这是一个表情严肃、彬彬有礼的男子,我等着他打开红酒的瓶塞,然后才问:“你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

服务生求助地望着我的情人,这让我更加生气。“难道我是隐身人吗?是我在问你这个问题。为什么拉各斯所有的服务生、门卫还有司机都拒绝和我打招呼?你们看不见我吗?”

“我们10分钟后回来。”我的情人用深沉的嗓音礼貌地说,“你需要平静,”他告诉我,“你想离开这里吗?”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和我打招呼?”我问,把杯中的酒吞下去一半。

“我有一个惊喜给你,我给你买了一辆新车。”

我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他问。

“我听到了。”我本来应该站起来拥抱他,告诉他历史会把他作为一位伟人永记下来。一辆新车!我又喝了更多的酒。

“我是否曾告诉过你6年前我初来拉各斯时第一次乘公交车的情形?”我问,“当我上了公交车后,一个男孩吃惊地尖叫起来,因为一个人发现了他丢失的钱包并还给了他。那个男孩看起来和我一样,一个涉世未深、急切地渴望一份工作的年轻人。他肯定也是从他的家乡小镇来,满脑子装着各种警告,如不要把钱给街头的乞丐,因为他们的瘸腿是装出来的;买成堆的西红柿时要翻翻看,下面可能藏着烂的;不要帮助那些车子抛锚的人,因为他们可能是携带凶器的抢劫犯。但是却有人把他丢失的钱包还给了他。”

我的情人满脸迷惑不解的神情。

“这些都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信任感的缺失,”我说,“这里的人们就是这样联系在一起的,彼此防范着。你知道当我给汽车加油时,我是多么仔细地盯着计量器,因为担心服务员会坑我。我们都知道这些规则并且从不打破它,我们从来不愿给没有想到的事情留有余地。我们把门关得太快了。”我觉得自己有些傻,说一些他根本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话,而且还有些懦弱,用我自己的方式说着。他把手臂支在桌子上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要的就是我的激动、感激以及关于什么时候可以见我的新车的问题。我开始哭起来,他从桌子对面走过来,轻轻地搂住我,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腰部。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的哭相从来没有优雅过。我猜他的妻子一定哭得很优雅,就像有些女人那样,只是让泪珠顺着面颊流下来,丝毫不会破坏妆容,连鼻孔也是干的。

交通开始松动了一点点。我从侧面的后视镜里看到一辆摩托车,速度飞快,转弯很猛,突突地轰鸣着。我等待着车子被撞时发出的嘎吱声,所幸没有发生。车手戴着头盔,而后座上的乘客却只是把头盔悬在头顶上,她是担心里面难闻的泡沫损坏她的秀发,同时一旦遇到交通警察,又可以随时戴好。我的情人把这种现象叫作“玩命主义”。他给所有的员工免费发放头盔,但是多数人骑摩托车时仍然不戴。前天,我在转向奥冈拉那车道时,一个没戴头盔、飞速行驶的摩托车手撞上了我。司机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然后在车子侧面的划痕处抹了抹,说:“噢,对不起,阿姨,车子没事的。”说完就溜掉了。

我笑了。自从我在午饭时间离开公司开车去情人住所后的三个星期里我从未笑过。我收拾了我所有的衣物、书籍和洗漱用品,又返回自己的公寓。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我想拉各斯真是一座令人难以忍受的丑陋城市,一片片的房子杂乱无章地分布着,像杂草一样。

那三周里,我上班时总是少言寡语。办公室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太足,让人极不舒服。我们尊敬的殿下,潟湖附近的镇长,正在要更多的钱,他的镇委员会写信说那口井眼正在向外冒黑水。老板为此开了很多会。

“让我们感谢上帝吧。”一次开完会后他说。

“为什么要在工作场所做祷告?”我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们都信基督教?”

他惊呆了。他知道我从来不参加祷告,从来不说“阿门”,但是我以前从未发表过反对意见。

“我们不是被逼着感谢上帝,”他说,“以耶稣的名义!”

“阿门!”大家一起说。

我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别走,”工友杰拉尔德小声对我说,“阿肯带来了他的生日蛋糕。”

我在会议室外面一直站着,直到祷告结束。然后大家为阿肯唱生日快乐歌,他的蛋糕看上去像是我喜欢的那种朴素型的,也许从“甜蜜感觉”蛋糕店买的,这种蛋糕上有时还有蛋壳遗留在上面。老板让他把蛋糕给我或琪可瓦多,让我们为大家分蛋糕。

“为什么每次都得我们来分蛋糕?”我问,“不管谁带蛋糕来,都是我和琪可瓦多切。你,杰拉德尔,或者你,伊米卡来吧,既然你们最年轻。”

他们都吃惊地看着我。这时琪可瓦多连忙起身去切蛋糕。“请大家别介意,”她说,眼睛却看着我们的老板,“她因为今天没有吃治疯病的药才这样。”

后来,她对我说:“你为什么表现得那样?出什么事了?你的那位遇到麻烦了?”

有一瞬间,我想告诉她我的感受:仿佛一片片的皮肤都起了皱、裂开并脱落了,只剩下鲜血淋漓的肉,疼得让人难以忍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告诉她我是多么频繁地盯着手机屏,但是他只发来两条平平淡淡的短信,说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想告诉她我是多么清楚地记得他擦眼镜的湿巾的香味。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她会发表一些所谓的高见,像“你明明知道是火,还把手放在上面,当然会烧伤手”之类。但是当我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看她时,发现她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一种柔软的、类似同情的东西,那时她正在啪啪地拍着脑袋。她的假发换了一种样式,太长太假,染成红色,让我想起廉价的塑料娃娃的头发。然而它让我看出了真诚。她的假发和吉普车里这个女人的巴西式假发完全不同。

一个男孩来到我的车旁,手里拿着一瓶肥皂水和一块抹布。我打开雨刷好阻止他,但是他依然往挡风玻璃上喷肥皂水。我把雨刷又弄快了一些。男孩瞪了我一眼,往后面的车走去。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下车扇他一巴掌。片刻间,我的视线模糊了,因为我真正想扇的是那个女人。我扭头转向她的吉普车,发现她已经往别处看去,我按了按喇叭,把头探出窗外。

“你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老盯着我看?我欠你的吗?”我对她大叫大嚷。

前面的车子开始动了。我想她也会把车窗按下来,因为她做了一个好像要那么做的动作。但是接着她转过头去,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头高高地昂着。我看到她的车子加速向远处的那座桥驶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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