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痴呆”你不懂

李忆锋

静娴经常跑养老院，差不多每周都去三四次。

一年前，老人家说自己患了老年痴呆，记性不好忘性好。为了不给子女的日常生活添麻烦，尤其是为了不影响就要高考的孙女学习，她主动提出住养老院。

对任何人来说，亲人得病都是一种痛苦。但婆婆得了痴呆症，静娴反倒觉得一种放松，替婆婆感到解脱。

两年前，静娴家里出了大变故。原本在国企大集团高层担任要职的丈夫陈刚“出事”了。

“出事”是含蓄词，事实就是腐败了，被纪委调查了。为保全性命，他出国避难，说白了就是潜逃，主动回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静娴不敢把陈刚的事告诉婆婆。为了不让老娘担心惦记，陈刚和静娴统一口径，就说陈刚移民了。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婆婆信了，真的信了。一开始还隔三差五地问静娴，陈刚在国外生活工作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国探亲，到后来，问都不问了，大概是得上老年痴呆症，把这事给忘了。

婆婆是陈刚出国之后的小半年开始糊涂的，接下来她就要求去养老院。经过深思熟虑，静娴答应了婆婆的要求，找了市里条件最好的养老院，把婆婆送过来。

婆婆虽然得了老年痴呆，但不是特别严重，和人交往还算正常，在养老院从来不惹麻烦，一点儿不招人烦。养老院的员工都说，静娴婆婆的老年痴呆症是高层次的。静娴很知足，对婆婆更是尽心尽意。

这天，婆婆打来电话，要静娴周末来养老院看望她时，带录像机来。静娴问婆婆要录像机做什么。婆婆扔给她一句话，“别问这么多，让你带你就带。”

婆婆退休前是处级干部，退休金挺高，家里经济状况也不错，所以婆婆住上了养老院的高间——一室一厅一卫。

静娴进到房间时，婆婆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80出头的婆婆神态安详，表情丰富，一点儿看不出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

客厅里的电视机在播放专题新闻：一个银行行长，贪污了很多钱，跑到国外躲了两年，现在被遣送回来。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静娴总能想到身在国外东藏西躲的陈刚，心里很不好受。为了不让婆婆看出来，她打起精神热切地喊了一声：“妈——”

婆婆瞟了静娴一眼，冷冷地问：“你是谁？”静娴笑着说：“妈您是真糊涂了，连我都不认识了。我不是你儿媳妇吗。”婆婆似乎反应过来，“哦，是你呀。怎么又是你来伺候我？” 静娴顺嘴说：“我不来谁来？”

听到这话，婆婆眼神变得凌厉，冒出一句话：“他为什么总也不来看我？”静娴心里发慌，忙问：“谁呀？”婆婆说：“还能有谁，小刚呗。”

静娴“哦”了一声，“你儿子啊，他不是移民了吗，在国外呢，不能来伺候你。”

婆婆狐疑着，“小刚真的移民了？”“真的。”静娴从手包里拿出一封信，“对了，昨天陈刚来信了，我给您念念。”

听完静娴念完信，婆婆摇着头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他一次都不回国看望我们一家人？”“这……”静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怕花路费吗？咱家有多少钱，你我心里都有数，还差这点路费？就算是舍不得路费钱，那他为什么只是给家里写信，不打电话不上网？电视上说了，现在科技发达了，中国和外国都能对着电视脸对脸地唠嗑了！”

静娴给婆婆解释：“那叫视频。”

“管是什么频，小刚为什么不和我面对面地说话？”

“他——他不是给家里写信了吗。”

婆婆举着信封，“这信是假的！”

“假的？”静娴有些吃惊。

“这带钩钩文的信封从哪儿都能淘弄着……每封信都写一样的话，我都能背下来了……这样的信谁都能写。”婆婆抖动照片，“照片也是假的，他这个模样是出国前的样子。”静娴惊讶，“妈……”

“你们别再骗我了，别以为我老太太啥也不懂，告诉你，我没得老年痴呆症！”静娴这时开始惊慌，“妈——您听我解释……”婆婆摆手，“你不用解释了，实话跟你说，陈刚移民的事，我一清二楚。”

静娴迟疑着问：“妈，您都知道了？”婆婆点头，“嗯，我都知道了。”静娴很内疚，“妈，对不起。陈刚的事我们瞒着您，不是不尊敬您，是不想让您为我们着急上火。”

婆婆稳定了情绪，慢慢说：“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啥事没经历过？还怕你们这点沟沟坎坎。跟妈说，究竟怎么回事？”静娴试探着说：“妈，我跟您说，您千万别激动。”婆婆摆着手，“我不激动。你说。”

静娴注视着婆婆的表情，，缓慢地叙述：“陈刚在单位得了一笔不义之财，数额还挺大。他怕纪委查，就偷偷出国了。”婆婆冷笑两声，“哼，啥叫不义之财？不是贪污就是受贿呗。”

静娴接着说：“他负案在身，不敢回国，也不敢和国内的亲人联系。”静娴指着婆婆手里的信封接着说，“怕您惦记，这信是我替他写的。”

婆婆自言自语，“姜是老的辣，真话儿还是叫我给套出来了。”静娴先是吃惊，再是气恼：原来婆婆并不知道真相，是在套话。“妈！您是有意骗我说出实情？”

婆婆示意静娴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拉着静娴的手，慢调细语地说起来……

“实情妈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陈刚办移民时，我就觉得，有点蹊跷。妈不是老脑筋，不是不让你们出外面闯荡。现在我也不瞒你了，你们偷偷摸摸地说出国这事儿，妈偷着听了，我就猜他不是光明正大地移民……这两年，陈刚没一点音信，就更验证了我的猜测。”

静娴不禁心情复杂，轻轻地叫一声“妈——”。婆婆松开静娴的手，“去，把你带来的录像机拿来。”静娴不知所以，“您要做什么？”

“他不让我看见他，那就让他看看我。你把我的录像发到网上去，让他看看——他一定很想他妈，一定很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婆婆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是为了这个事。静娴起身，“我这就给您录。”静娴从包里拿出录像机，打开镜头盖，对婆婆说：“妈，您说吧，我已经开始录了。”

婆婆拢拢花白的头发，坐直身子，对着摄像头，一板一眼地说：“刚啊，你就是不和妈联系，妈也知道你在哪里。在那个有权有势的位置上你扑腾了这些年，实在不容易。一时糊涂办了错事，妈能理解。可你不应该为躲避处罚而出国潜逃。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就是住在总统套房里，也睡不踏实。妈不出门也知天下事，电视、报纸，妈都关注，很多潜逃的人都回国归案了。犯了事，回来交代清楚，心就踏实了。回来吧。妈知道你在哪里。回来吧，妈想你，你妻子想你，你女儿想你。”说到这里，婆婆老泪纵横，静娴的眼角也流下泪水。

婆婆擦了擦眼角，继续说：“你走之后，妈上了一股急火，腿脚不好使了，只能坐轮椅。你要是回来，妈立马就能下地。不信，我走给你看。”婆婆说着站起身，要走下轮椅。静娴急忙放下录像机，上前扶住婆婆。

婆婆推开静娴，独自站立，示意儿媳继续录像。静娴只好放下扶着婆婆的手，拿起录像机。

“儿呀，就是走到天边，你也走不出妈妈的心。母子连心，妈知道你在哪里……听见妈妈的呼唤，你就回来吧，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离你远去，妈也会陪着你。你媳妇……她也不会嫌弃你。”

说到这里，婆婆把脸对着静娴，“是吧孩子？”静娴心情复杂，叫了一声“妈——”再也说不出话来。

婆婆挺直身子站立着，“儿子，只要妈妈还有一口气，就在家里等你。”说完这句话，婆婆示意静娴关闭录像机，然后重重坐下。

看婆婆这般头脑清醒，思维敏捷，静娴犯了疑惑，“妈，您不是糊涂了吗？严重的时候连我都不认识了，现在怎么这么清醒？”婆婆缓缓地说：“妈的糊涂是装的，骗你呢。”静娴不解，带着惊疑问：“您是装糊涂？”

婆婆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想啊让你们觉得我痴呆了，没脑子了，遇事不知道着急上火，这样你们就不跟我操心了。”静娴百感交集，扑进婆婆的怀里：“妈——”

不久，一段视频发在网上，题目是《一个母亲的呼唤》。点击量很高，留言也多，都说很感动。不知道在大洋彼岸的陈刚能看到不。W

责编/王深

ws@lnddgr.cn